庄子的草帽
2017-03-09周所同
周所同
庄子在濠上观鱼,正是初夏,阳光强烈,他戴着一顶宽边的草帽。那顶草帽有多种用途,既可以戴在头上遮太阳,又可以拿在手里扇风,也可以垫在下面坐在路边的土坎上。他那顶草帽与众不同的地方,还在于不是两淮平原上农民们惯常戴的那种金黄色的麦秸草帽,而是青色的,由蒲草编成的,显得格外的招眼和时髦。他的朋友惠子也戴着帽,是很平常的那种。他们俩相互看了一眼,都笑了笑,相互也都明白了对方的笑的含义:庄子想说惠子像个稻草人,惠子觉得庄子像只刚从草丛中钻出来的绿冠草鸡。接着他们就看那濠中的鱼,看得很投入,庄子情不自禁地说:“哎呀,鱼真是快乐啊!”惠子说:“你又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快乐呢?”庄子看了惠子一眼,说道:“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快乐呢?”惠子神秘地笑了笑,带着几分滑稽。
这是几句很普通的对话,但这些话让后来的人们觉得奇怪和新鲜。奇怪和新鲜的东西总能引起人们的好奇心,然后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哲理或艺术。庄子和他的朋友都是极为散淡的人,他们压根儿没想到,就是这几句简单的对话,竟然在几千年后,还被人们背诵,作为构筑他们思想框架的主要材料。要是他们知道了,肯定会大笑不止。历史往往就是这样,重要的、核心的、真正有益于后人的东西,总被淘汰、遗忘或是销毁,而将一些鸡毛蒜皮的东西留下,并且充作神圣的经典。譬如就庄子这个人而言,应该留下来的不是只言片语的对话和杂感,而是一顶青青的蒲草编的草帽。因为他真正的思想就在那上面,在每一根蒲草的纤维上面。
庄子喜欢躺在草地上睡觉,尤其是在容易惹人困倦的夏天。他放松自己,仰面向天地躺着,将草帽罩在脸上,舒坦而惬意。他听得见泥土的声音,草的声音,炊烟的声音,狗和女人的声音,以及他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发出的微弱的声音。他闻得见天的气味,云的气味,泥土和草丛中看不见的虫子的气味和南风从淮河带来的水的气味。这些声音和气味缓缓地带着他进入梦乡。他的梦很茂盛,像那些茂盛的野草。庄周梦蝶就是这时候的产物,野草一样的产物。一个梦幻的童话,一片错乱的思想的树林,一只真正的比车轮还大的蝴蝶,让人们吃惊,也把庄子弄糊涂了。但他这个人的特点就是沉得住气,糊涂就糊涂吧,糊涂总比不糊涂好。正是那个糊涂的梦让他名声大震,成为贯穿历史的思想界的明星。而历史和人们并不知道,那个梦正是随着他的鼾声,留在那顶蒲草帽上的。睡醒之后,庄子什么都不记得了,回到家里,才发现有个梦粘在草帽上,他便将那梦拾起,刻写在竹简上。
这当然是几千年前的事,现在庄子还在那地方,就是他曾经观鱼、做梦的后来叫做蒙城的地方。庄子祠与其说是他的香火祭祠,不如说是他精神和思想的庄园。鱼和蝴蝶好像还在各自的状态之中,但此鱼非彼鱼,此蝶亦非彼蝶,都是些后来的变种!庄子还是那样,悠闲散淡,梦幻而多思。他当然是以雕塑的方式出现的,一张稍稍苍白而修长的脸,手臂和腿较长,服装似乎有点儿不伦不类。但他确实是庄子,是那个用绿色的蒲草帽遮着脸,躺在草地上睡觉和做梦的人。他悠闲散淡的人生方式,甚至让女人也不敢走得太近。
庄子端坐着,膝盖齐齐地并拢,双手搁在上面,旁边好像还有一柄葵扇。我发现少了件东西——草帽。草帽是乡野里的东西,民间的东西,也就是说是庄子那时候作为散淡文人的东西。后来他成为圣哲,人们便顺理成章地认为他应该与那顶粗糙的蒲草帽无缘了。人们总爱犯这类的错误,总不过是以想当然代替本质。其实,就在淮河两岸,以及更多的地方,那种蒲草帽已经很多了,庄子因此有些高兴,因为蒲草帽罩着的那些頭脑里,多多少少都有些活着的鱼和蝴蝶。时间改变了许多东西,而草帽的功能没有改变,有些人戴在头上遮太阳,有些人拿在手里扇风,有些人垫在下面坐在土坎上……
蒲草帽依然是青色的,像大平原上青青碧碧的草,也像一只只孵化原始思想的青色鸟窝。
(选自《海燕》,有删改)
【赏析】
作者根据人们耳熟能详的“濠梁观鱼”“庄周梦蝶”这两个典故,将自己对庄子思想价值的感悟以及对后人膜拜庄子思想的因袭习惯的认识,寄托在“蒲草帽”这一民间乡野的惯常意象中,形象地表达了他对生活本真貌、思想原生态的冷峻反思。庄子留下的“只言片语的对话和杂感”被抬高为“神圣的经典”,庄子本身也被“圣哲”化,而其平民的、本质的、原始的一面却被遮蔽和遗漏了,这正是一种堪忧的变异!“蒲草帽”,作为乡野悠闲散淡人生方式的隐喻,作为民间原始思想“孵化器”的隐喻,构成了本文的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