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香醉润兴安岭
2017-03-08陈晓雷
陈晓雷
母亲的列巴
去年,我在影友博客中,首次见到了历经沧桑的鄂温克老额尼(鄂温克语,母亲)玛丽娅·索,她那亚欧人种相互融通的面部轮廓,一下便吸引了我,这绛棕色脸上的皱纹让我惊奇,它们或横于额头,或环绕双眼,或聚拢唇边,都让我想到莽莽大兴安岭的土地山川,高低起伏、深浅不一,她的这张脸,宛如深秋原野,山路弯曲幽远,恰似秋日田地,犁痕鲜明醒目,这上面记录着岁月人生,举证着真诚、美丽。
玛丽娅·索面对影友的镜头,很不适应,表情不放松,无法进入自然状态。
影友们的热情围着她,并没感染她,她我行我素地坐着,眼睛不看那些对自己乱叫的机器,也不逢迎那些对自己不停闪光的镜头。她小声嘀咕着谁也不懂的鄂温克语,从语气里能感受到,她对鼓捣相机的这些人有点不理解,她不知他们在面前慌乱拍自己的目的,他们在面前拥挤、忙碌着,让她无法实施早已准备好的待客之礼。
索额尼想,他们没时间坐下来喝驯鹿奶熬的奶茶,没时间坐下来喝杯酒,总该尝尝自己烤制的列巴呀!
木桌上圆圆的、厚实的列巴,害羞、渴望地看着这些端着相机的年轻人。
老人默想:他们一定担心我在这儿坐不了几分钟就得躺下,他们认为我老了,是在抢拍我呢!我不是干树叶,风一吹就没了,别看我九十二了,身子骨像山上的黑柞树,粗壮、结实着呢。
索额尼很想对他们说:要现在走路上山找驯鹿,你们都不一定能跟上我的步,还不知道谁担心谁呐?别总想着我不行,我就是在这儿坐半天也挺得住,别着急,慢慢干,才出细活嘛……年轻人,坐下歇会儿,先尝尝我的烤列巴吧,這可是用山里的站杆柴火烤的,这和城里人用电火烤的面包味道不同,不信你们尝尝,我的列巴有大岭独特的香味儿……
一会儿,咱们唠熟识了,我自然会把我家驯鹿的那些事儿告诉你们……这么想着,额尼情绪松弛下来,脸色活泛起来,面肌恢复了祥和,虽仍没笑,却显出了平静和亲善。闪光灯不停地刺激她的眼睛,相机连连“咔嚓”她,此刻老额尼的“配合”有点变形、有点僵硬,表情像冬日的雪山洁净、肃穆。
玛丽娅·索真实动人的神态,被相机记录下来,这场景在我心里萦回了好些天,我为这位鄂温克母亲畅想着,我要来大兴安岭、要来根河、要来敖鲁古雅——我很想见见这位鄂温克族山林部落的最后一位女酋长,她是一片资源,是一座富山。
2013年的夏日,我在千万只银蝴蝶的伴拥下,沿着林深谷静的运材路,走进了根河阿龙山镇一片泛着翠绿的丛林中,走进了索额尼的驯鹿牧放点。
我宛如进入了仙境:林中飘浮着缕缕蓝烟——这是主人为驯鹿驱赶蚊虫特意点燃的,如梦如幻,林下的杜香草笑容绽放,花香阵阵袭来。那几十只大小不等的驯鹿神态安然,或站或卧、或悠然漫步,鹿鸣悠悠,鹿铃叮咚——这里就是玛丽娅·索家族的领地,是老人和她那群驯鹿的乐园。
看得出老额尼知道这群叫“作家”的外人要来看她,就让二女儿德克莎为她找出那件绿色镶金边、宽夹领的袍子穿上,头裹金色围巾,她还特意嘱咐女儿把自己烤好的列巴拿出来,对德克莎说:“我与人家照相,就顾不得招待客人,他们老远来挺累的,你可别忘了帮我给这些孩子切列巴吃。”
其实,索额尼六天前就知道有十几个写字的人要来山里看自己,她就想,不能让这些远道来的孩子看完我就空着嘴返回家呀,老人想给他们弄点什么吃的呢?山里的野果子多,可惜满山遍野的杜柿还没长大变紫,雅格达趴在山坡上能酸掉牙,高粮果躲在绿叶下还没红头,水葡萄板着脸还不会笑呢……这些野果子,到八月才熟呢!
想来想去,索额尼就想到自己给客人做列巴这件事了,这是来自勒拿河畔的老祖宗传下来的绝活儿,是索的额尼的额尼把它带到贝尔茨河森林中,再后来是自己的额尼,把它带到葛根高勒河畔的密林深处。这祖上传下来的手艺,是维系生命和爱情的吉祥鸟,哪里有森林、哪里就有驯鹿,哪里有斜仁柱,哪里就有鄂温克猎民的烤列巴。
索十二岁就和额尼学会了烤列巴。未结婚前,她总是为上山打猎的爸爸提前三天烤列巴,不知不觉三五年的时间就在一个连着一个圆列巴的排列中过来了。直到有一天,阿爸一边嚼着女儿的列巴,一边笑着说:“你烤的这么好吃的列巴,不能光让阿爸和额尼两个人吃吧?难道你感觉不到,给喜欢你的人烤列巴吃,该是多么幸福的事么……”
当年十八岁的索,愣了一下神,会意到父亲说的幸福了,脸像炭火般红热。阿爸说:“你该嫁人了,你为他烤列巴,为他生孩子……”
索沉浸在年轻的甜蜜里,她想,自己烤列巴这件事,总是与自己的人生大事连在一起。今年自己已经九十三了,还要接受这些写字人的“采访”(德克莎告诉自己说,就是配合照相,向他们讲讲家族和驯鹿的故事),老人就想,他们听得懂鄂温克语么?他们能上山看我们的驯鹿么?她自问自答着:这两件事,这些写字的人都弄不了,他们既然来我的斜仁柱里,就让他们尝尝我烤的列巴,这是件实实在在的事啊!
索额尼想着,抬头见天幕微蓝、星辰已稀,听到林鸟啼鸣,知道山岭快睡醒了。她起身走到林下一堆干木垛旁,操起一把扁斧,开始劈干柴。宁静的山野被唤醒了,天大亮的时候,被她劈好的干柴堆成了一座小山,当太阳温柔的脸在山后刚露红,她就去河边打来一桶水,开始动手和面发面。
第二天中午,索额尼坐在木墩上,在几块砖搭成的简易炉灶上,为将到来的客人烤起了列巴。干柴火势很旺,红艳的火苗在灶缝儿和铁锅四周舞动着,映得索额尼的脸红彤彤的,两鬓和鼻翼上的汗珠,闪闪烁烁,与炉火相映,鄂温克老母亲的脸上一片深情……
大兴安岭的炊烟,使鹿部落的真情,浓缩成一个个圆圆的列巴,这鄂温克列巴的香味儿像夏日的阳光,风送遍野,群山弥漫,萦回于天地间。
六月末的一天,芍药花、百合花、金针花、蓝尾鸢都开了,大岭变成了花海,白芍药像连成片的浪花,百合像无数航行的红帆,山野里萦回着盛夏的芬芳。
不知谁走漏了风声,这天山间草丛中的银蝴蝶、绿蝴蝶知道索额尼的驯鹿点要来客人了,就成群结队地飞来。连聚在这片松林中的驯鹿们都感到惊奇,它们看到自己老主人的身前身后银光闪闪,疑惑夏日哪里飘来的雪花……
这天,索额尼笑了,她看到这些作家们在和自己合影间歇的时候,都在大口嚼着自己为他们烤的列巴,她看到他们的年龄也都不小了,可他们的吃相个个都像孩子……
根河的传说
我知道,这里已临近根河的源头了,远处莽莽苍苍的群山峻岭,绿阴浓密,森林草丛中流出的千沟万壑,蓄存着丰沛的雪水、泉水、露水,它们就是这条大河无以数计的源流。
现在我想把父亲当年听百岁老额尼讲的“葛根高勒”的故事,讲给读者朋友,没有这段流传久远的森林神话传说,父亲的故事好像缺少精神的支撑,这就像天上的风筝,其精神的高远在于放筝人手中还有多长的线。
这个早晨,岭上幽静无风,天阴沉着脸,故意施展威严,好像要惩罚大地似的,连旷野山川都为它静默施礼。
这天山下河畔的女主人达玛拉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了,自从去年冬天丈夫过世后,额尼达玛拉就成了这家人的顶梁柱,日子虽然过得清苦,可她感到心里很踏实。身边有两岁的儿子萨沙,十六岁的女儿月拉,还有一群驯鹿,这就足够了。
额尼今天起得早,见儿子还睡着,她悄声告诉月拉去林子里找找多日不见的驯鹿群,还嘱咐女儿不要贪玩,赶着驯鹿回来时要走自己去时的路。
月拉走上山岗,听到林子里的鸟儿在唱歌,林间弥漫着杜香草的味道,脚下的芍药花、黄罂粟、紫鸢草、石竹花的脸颊,贴着她的裤腿弄湿了她的鹿皮靴子,姑娘颇感惬意。回头望,山下河边自家的撮罗子里升起了袅袅炊烟,她知道额尼生火做饭了。
月拉在林中走着,不知走了多远,抬头望望天,突然看到天空暗下来,天上的云越聚越厚,很快她听到了“轰隆隆”的打雷声,顷刻间暴雨就像饿狼似的扑来。
月拉想,驯鹿群在山上不怕雨大,密林能为它们遮风挡雨。下大雨了,我要回去和额尼、弟弟在一起,她转身往回跑……
当月拉站在小山坡上看自己的家時,姑娘被山下的一切惊呆了,山洪暴发,河岸变成了汪洋,她家的撮罗子不见了,额尼和弟弟都不见了!
曾经秀美的河,暴涨数倍,变成了疯女人,喋喋不休、张牙舞爪,家四周的松树、桦树、柞树全让洪水泡上了,平坦的青草地变成水泡子,浑浊的洪水淹没了地上的藓苔、鲜花、绿草,大河肆虐着、狂奔着、咆哮着……
月拉姑娘站在山坡上,几乎精神崩溃了,脸上泪雨如河,这姑娘变成了可怜巴巴的孤女。
月拉大喊:额尼——弟弟——你们在哪里?
苍天无言,山川流泪。
月拉顺着河岸边跑边看,边找边喊:额尼——弟弟——
旷野无应,大河号啕。
月拉全身发抖,一步不停,她要坚持找额尼找弟弟,不管狂风大雨,不管路远沟深。
河水无情,阴雨刺背。在山脚下的河湾处,姑娘实在累了,就倚在一棵白桦树下喘口气,她恐惧、疲劳、饥饿,她情不自禁地合上眼睛,梦见额尼抱着弟弟,正蹚着河水向自己走来……
姑娘猛地醒来,见天穹上的浓云散开了,一缕阳光映在她头顶的白桦树上,她看见一张手掌大小的鹿皮挂在树枝上,忙站起身去抓那张鹿皮,那上面写满了字,这些字就像一幅幅好看的画,她想这一定是萨满写给自己的神书,就开始默念起来,认出了那些字,这是敖鲁古雅河、激流河、根河流域流传极广的《唤母歌》,月拉面对大河,轻轻唱起来:
女儿若变鱼,河水不哭泣。
女儿真变鱼,河水变清晰。
女儿变成鱼,妈妈有归期。
月拉就这样一遍一遍地唱着,从白天唱到夜晚,从夜晚唱到黎明。面对浑浊的滔滔大河,唱歌的姑娘泪水涟涟,悲情深切……
一个洒满阳光的早晨,月拉开悟了,弯腰脱下鹿皮袍衣,白皙挺拔的酮体,像一株迎风招展的白桦树,一阵清风刮来,裸身的姑娘随风飘入了呼啸浑浊的大河……
这时,奇迹发生了——大河恐怖的涛声停息了,激荡的波浪平静了,河面上升腾着一条轻柔的银雾带,转眼间将河面全部遮盖住了。大约过了一刻钟,银雾缓缓散去,浑黄的河水神奇地变得透明、变得洁净了,美丽的姑娘月拉变成河中一条银光闪闪的白细鳞鱼,她摇头摆尾在河中嬉戏,在她的周围伴游着大群大群的萤火虫般闪亮的小银鱼,它们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白细鳞鱼,它们把她当成公主,喜气洋洋地簇拥于她的身边,她就真的化身为白鱼公主了。
这公主身材修长,眼睛灼灼灵动、熠熠闪光,如夜里皎洁的月亮。此刻白鱼公主鳞片闪闪、尾翅齐舞,好像为刚刚获得的新生而欢心鼓舞……
河水繁星,鱼儿们欢腾着,像在庆祝自己的节日。
三天后的傍晚,玫瑰红染红了山岭,染红了河面,就在月拉跳河的那棵白桦树下,额尼达玛拉领着弟弟萨沙出现在那里,他们没有死,在洪水涌来时,及时撤到山岗上躲过了大难,他们就这样与月拉失散了。
这一刻,弟弟抱着姐姐月拉留下的鹿皮衣袍,额尼泪水涟涟,手捧着那封萨满神书,口中喃喃默念。
达玛拉低头望着清悠的河水流过山弯,她望着望着,就见着河面升起一团银雾,接着一朵巨大的浪花绽放,一条两米多长的白细鳞鱼腾空而出,还“吱吱”地发声欢叫。达玛拉看到她在欢笑、她在舞蹈,她泪光闪闪,神情留恋。
达玛拉知道,那就是女儿月拉,忍不住泪流满面,用嘶哑的嗓音唱起了山中那首古老的鄂温克歌谣《唤女谣》:
女儿快回家,满山花枝芽。
女儿真回家,鹿儿笑哈哈。
女儿回了家,蝴蝶闹出嫁……
达玛拉就这样一遍一遍不停地唱着,不知唱了多久。当月亮照在河谷里的时候,不知从峡谷里,还是从森林里涌来了成千上万的银蝴蝶、金蝴蝶,像悬浮在半空的数万颗星星,它们先把河谷塞满,然后又蜂拥着飞向河面上,它们的羽翼连成片,它们的身体变成了金纱银纱,它们变成一条流动的光带,把整条大河都盖住了……
达玛拉继续唱着,河谷中的蝴蝶光带,神奇地向两侧分开,大河水面再次翻开浪花,那漂亮的白鱼公主跳出水面,一个矫健的打挺亮相,洁白细长的身子几乎横在空中,姿态优美而炫目!看得岸上的母子俩心动神摇。
萨沙大喊:鱼——多好看的鱼!
达玛拉纠正儿子:那不是鱼,那是你的月拉姐姐!
母子俩再看,河中一条银光飞速远去,瞬间河水急速流动,不多时即变清变透变明亮,波光粼粼了……
萨沙再次大喊:是姐姐,姐姐——回来!
达玛拉望着河面对儿子说:姐姐在河里,那白鱼公主就是姐姐,这条河因姐姐的干净,才变得透明、透亮了。现在这条河有自己的名字了,我们就叫它葛根高勒吧……
萨沙问额尼:什么是葛根高勒?
达玛拉告诉儿子:这是姥爷教我的蒙古语,葛根高勒——就是清澈透明的河。
他们母子一起高喊:葛根高勒!
葛——根——高——勒——
葛——根——高——勒——
母子俩的喊声,再次让河谷中的金蝴蝶银蝴蝶翩翩起舞,它们把整条大河变成了流动的光带……
群山向河谷致敬,大兴安岭——这永不低头的山脉,此刻亦蓄满柔情,在深情地倾听……
(标题书法:李建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