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律宾 观鲸和斗鸡之旅
2017-03-08刘子超
刘子超
旅游业或许不能解决这里的一切问题,但的确有好的一面:他们以前捕猎鲸鲨,现在则保护鲸鲨——至少不再动刀子。
1
鲸鲨之旅让我从内格罗斯岛的杜马盖地出发,横穿海峡,来到十公里外的里洛安码头。
这里的海水是蓝绿色的,清澈见底。走在上岸的石桥上,能看到趴在海底岩石上的红色海星。码头很小,很晒,没人愿意在此逗留。从这里往北二十多公里才是鲸鲨出没的奥斯洛布,我可以随便搭一辆沿海岸线往北开的大巴。不过,从码头到公路还有一公里左右的步行距离,这就成了当地人的致富之路。
在拒绝了几个摩的和面包车司机包车的邀请后,我被一对淡黄色头发的北欧情侣拦住了。两个人都是一副典型的背包客装扮——大背包,人字拖,一双脏兮兮的徒步鞋系在背包后面。两个人看上去都有点沮丧。
“你要去奥斯洛布吗?”留着维京海盗胡子的男人问我。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拦住我的原由。原来他们打算包车,但价格太贵,因此想找人一起分担——共享经济的北欧背包客版。
“面包车司机告诉我,这里没有去奥斯洛布的大巴,我们只能包车,”他说。
我告诉他,最多再往前走五百米就是公路,随时都会有向北开往宿务的大巴,招手即停。
“你确定吗?”
“常识告诉我是这样。”
“包车2000比索,如果你愿意,可以只出600。”
我在脑海中计算了一下——多走五百米,然后坐大巴,最多只要60比索。不过我最终还是同意了共担车费——他们看起来都像是大学生,可能是第一次来东南亚。
面包车司机走了过来。我对他说,三个人1000比索。他做出一副思想在激烈斗争的神情,但我知道——20公里,140块钱——他已经挣得足够多了。果然,思想斗争的表情还未凝固成型,就瞬间转为暗自窃喜的微笑:“上车吧!”
我们把行李放到车后,钻进面包车。一驶上公路就看到了开往宿务的大巴。我没说话,但听到北歐情侣操着斯堪的纳维亚方言,熟练地咒骂了一声。
奥斯洛布是一个海边小镇,只有几家旅馆。结果我和北欧情侣订的旅馆是同一家。他们是挪威人,来自卑尔根,那是小小的挪威第二大城市。总的来说,生活非常安静,或许还有点无聊。所以他们喜欢看犯罪小说,喜欢热带,对菲律宾的印象也很好:“够热、够乱、充满活力。”他们告诉我,两人曾去苏格兰的奥本出海看过鲸鱼,花了超过250欧元,而在奥斯洛布,观鲸的费用也就40欧元,合人民币不到300块钱。
“而且你还有机会和那大家伙一起游泳!”
我们在旅馆办了入住,老板是一个英语很好且说话干练的菲律宾女人。她告诉我们,渔民第二天有节日庆典,所以每天早上6点到12点的观鲸活动,要推迟到上午10点开始。
她又对我说,10点钟海上已经极度暴晒,既然我订了两晚房,不如改到后天早上6点再去。挪威情侣只住一晚,而且他们也喜欢晒太阳,所以依旧第二天10点去观鲸。
2
严格来说,奥斯洛布还没怎么开发。除了观鲸,很少有外国游客跑到这里。这里缺乏成熟的旅游项目和基础设施,因此反而有一种菲律宾小镇的真实之感。
海边有一座西班牙殖民时代的教堂,全部由白色大石头垒砌而成。教堂外面的马赛克玻璃下,立着一个圣母玛利亚的壁龛,摆着很多新摘的鲜花。玛利亚穿着淡蓝色披肩,戴着白色头巾,双手合十,一脸凝重——因为几个菲律宾女人正在壁龛下生火,白色壁龛的底部已经被火苗熏成了黑色。不远处,有一座教堂的废墟,屋顶坍塌,只剩下白色的石头骨架。如果没猜错,这座教堂可能就是刚才那些菲律宾女人的祖母们生火时不慎烧毁的。黄昏中,我看到一个西班牙人的雕像,面对着大海。这位传教士手持十字架,留着大胡子。很多年前,正是此人把天主教带到了奥斯洛布,兴建了教堂,并且献出了生命。
走回镇中心,集市外已经摆起烧烤摊。我走了一圈,发现没有一家像样的餐厅。或者说,那种餐厅也许干净但必定昂贵,以游客为主要客群。倒是有一家披萨屋,不过大门紧锁,使得烧烤摊成为惟一的可选项目。
奥斯洛布海边教堂
两个挪威人也出来觅食了。他们一脸愁苦地逡巡着,似乎被烧烤摊的卫生状况和烟熏火燎吓住了。他们商量了几句,有点犹豫不决,最后还是拐进了集市,买了一把香蕉就走了。我听天由命地坐下来,点了乌贼、大眼鲷和烤茄子沙拉,又去马路对面买了啤酒。我对正在奋力挥扇的烧烤摊主说:“要全熟的!”在菲律宾吃烧烤,这可能是最有效的消毒方式。
然而,烧烤出乎意料地好吃。鲷鱼和乌贼显然都是早上刚从海里打上来的,只要稍微撒点盐就非常美味。茄子烤过以后很糯软,配上洋葱和番茄碎,十分爽口。啤酒也很凉。我不由得为正在剥香蕉皮的挪威情侣感到了些许遗憾。
回到旅馆,我看到挪威情侣的房间亮着灯,而院子里只有两对新来的俄国中年夫妇。谢顶的丈夫穿着大裤衩,发福的妻子穿着吊带衫。不用说也能猜到,他们正在喝啤酒,而且喝了不少。小圆桌上已经摆了六七个空瓶。旅馆的酒吧是半自助式的,啤酒任君自取,退房时统一结算。这确保了俄国人可以喝到爽,也确保了账单会很好看。
俄国夫妇们一直喝到大半夜,然而第二天早饭时间依然神奇地出现在了餐桌旁,不愧是“战斗的民族”。他们胃口很好,要了煎蛋和香肠,破例没有喝酒。健康的挪威情侣则在一旁“嘎嘣嘎嘣”地嚼着全麦饼干。9点半钟,他们坐上旅馆叫来的面包车走了,然而不到中午就回来了。
俄国夫妇一进门就直奔啤酒,“咕嘟咕嘟”地喝起来。挪威情侣的表情则照例是标准的北欧式沮丧。他们有点激动地告诉我:鲸鲨今天根本就没出现!他们被骗了!在无遮无挡的海上漂了一个小时!终于在小船快要到达燃点之前放弃了!
“怎么回事?”
挪威情侣解释说,由于渔民每天黎明时在海上投喂鲸鲨,鲸鲨大概已经形成了生物钟。它们在清晨时分到达固定海域,吃到临近中午离开。但是今天早上渔民有庆典,没有按时出海投喂。挪威情侣估计,鲸鲨发现没人,盘桓了一阵子就游走了。等他们冒着大太阳来到海上,当然什么都看不到。
“鲸鲨的智商很高,当然不会永远在那里傻等,”挪威情侣说。我表示赞同。
鲸鲨的爽约极大地伤害了游客们的心灵。据说,现场一度极为混乱。大家都认为自己被耍了。他们不远万里来到奥斯洛布,就是为了一睹鲸鲨芳容,结果白跑一趟。有几个美国游客甚至扬言将此事闹上Facebook,让所有喜欢鲸鲨的朋友一起抵制骗人的奥斯洛布渔民。渔民们只好返还了观鲸费用,承诺第二天一定让大家看到鲸鲨。不幸的是,挪威情侣已经订好之后的行程,只能遗憾地和鲸鲨失之交臂。
3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就坐车前往观鲸海滩。和我一起出发的是那两对俄国夫妇。他们都换上了泳衣,袒露着胸毛和雪白的臂膀,像四只大海豹。
观鲸海滩上已经来了十几个等待看鲸鲨的人。七八个渔民摇着单桨小船出海,在鲸鲨可能出没的海域投食。大海一片平静,微微泛着白光,看不出一丝有鲸鲨的迹象。我们付了钱,听一位女性工作人员提醒注意事项,包括不能触碰鲸鲨,在鲸鲨过来时为其让路,不能抹防晒油,以防鲸鲨误食等。
太阳完全跳出了地平线,海面和天空霎时变得明亮。我换上泳裤,拿上潜水镜,随渔民登上一只小船。我们一路摇到鲸鲨出没的海域,只见之前在这里投喂的渔民已经一字排开。一只鲸鲨从水里伸出布满斑点的背鳍,接着露出半个巨大而扁平的脑袋,吞食着渔民抛洒的鱼虾。这只鲸鲨足有八米长,布满斑点的黑色脊背,像一艘小型潜艇。但渔民说,这只是幼年的鲸鲨,成年后的鲸鲨可以长到20米,重达50吨。
和属于哺乳类动物的鲸鱼不同,鲸鲨和鲨鱼一样属于鱼类,用鳃呼吸。之所以叫鲸鲨,是因为它们是世界上最大的鱼类,体型与鲸魚接近。鲸鲨以浮游生物、藻类、磷虾和小型自游动物为食。它们没有鲨鱼那样锋利可怕的牙齿,而是通过吸水的方式,将食物和水一起吸进来。就在嘴巴关闭与鳃盖打开之间的短暂瞬间,浮游生物被鳃与咽喉之间的过滤器官困住,水则被排出。这种独特的构造,使得鲸鲨无法对人类造成致命的伤害。渔民后来告诉我,确实有游客被鲸鲨吞进嘴里,但被阻挡在过滤器官后,又被喷射了出来。
在这一片小小的海域,聚集了十来只鲸鲨。当我潜入水中,不时就会看到一只鲸鲨从身边游过。它们的身体几乎一动不动,就能产生一股向前的力量。身体两侧还跟着“搭顺风车”的银色鱼群,就像威风凛凛的帝王身边,总要有侍从似的。
鲸鲨的眼睛很小,有点邪恶,嘴又扁又长。肚子是白色的,身上的斑点闪着奇特的光。它们游过来时没有一点声音,嘴一张一合,对周围有人也毫不在意。其中一只鲸鲨擦着我的身子游了过去,我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它的皮肤。还有一次,我在做深潜时,踩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低头一看,发现是一只足有15米长的鲸鲨,正从我身下抄底游过,而我一脚踩到的正是它的脊背。它游了过去,没有理会,没有害怕,没有扇动一下巨大的尾鳍,把我打飞出去,而我虽然知道鲸鲨并不危险,却仍不免心有余悸,逃命似的浮上了水面。
在网上搜索奥斯洛布,会看到一些水下照相机拍摄的游客与鲸鲨的合影。人们与鲸鲨亲密接触,有的甚至骑到鲸鲨背上。这也就是为什么奥斯洛布的观鲸活动备受争议。在动物保护主义者看来,这些海里的大家伙实际上已经沦为了人类豢养的玩偶。它们满足于不劳而获的生活,不再惧怕人类,甚至在迁徙的季节,也情愿留在这里。
然而渔民则告诉我,鲸鲨带来的旅游收入改变了他们的生活。他们有钱修整房屋,添置家具,供养孩子……旅游业或许不能解决这里的一切问题,但的确有好的一面:他们以前捕猎鲸鲨,现在则保护鲸鲨——至少不再动刀子。
4
“奥斯洛布的观鲸项目是韩国人发明的,你知道吗?”在去阿尔高(Argao)的大巴上,坐在我旁边的首尔人说。他单眼皮,戴着棒球帽,一副罩耳式耳机挂在脖子上。他去宿务,而我在中途的阿尔高下车。
“真的吗?”我问道。
首尔人告诉我,是一个常年在奥斯洛布潜水的韩国人,有一天随渔民出海时发现了鲸鲨。他喂了它一些鱼虾,却发现那只鲸鲨第二天再次出现。他又喂了它一些鱼虾,此后连续几天都来喂。鲸鲨渐渐在附近聚集,于是韩国人告诉渔民,可以组织游客观鲸,这是个一本万利的生意。奥斯洛布的观鲸活动就这样开始了。
“了不起,”我说。虽然发自内心,但可能听上去没那么热情。首尔人戴上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许此前他也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洛博克河谷
我在阿尔高北边的港口下车,与首尔人挥手告别。在这个荒凉的港口,我要搭乘正午时分开往薄荷岛的渡轮。薄荷岛近些年声名鹊起,直追长滩岛。这主要得益于附近的海洋生物正在慢慢恢复。这里不仅能看到海豚和大海龟,还有著名的巴里卡萨大断层。在那里,珊瑚礁原本像大陆架一样向海中延伸,却突然消失不见,形成了深达一公里的海底断崖,成为各种热带鱼类的栖息之地。
不过在旅游业主导薄荷岛之前,这里也是非法捕鱼的屠宰场。除了装满炸药的渔船,为了满足某些亚洲国家吃活鱼的癖好,渔民还得在珊瑚礁上撒氰化物。鱼群中毒后会漂浮在水面上,渔民再将这些麻醉的鱼捞起来。然而,氰化物也会渗入并杀死珊瑚礁,导致鱼群赖以生存的环境遭到破坏。一旦珊瑚礁没了,鱼就没了,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不过让渔民放弃诱惑,扔掉毒药和炸药包的,还是游客开始光顾薄荷岛。从这个角度讲,是那些背着大氧气瓶、一掷千金的潜水爱好者拯救了薄荷岛。
5
“阿洛纳海滩?去阿洛纳海滩吗?”
一下渡轮,摩的司机的吆喝声就从四面八方涌来。到处是潜水俱乐部的阿洛纳海滩,正是鱼类爱好者的乐园,而我要去的是离海很远的洛博克。
快要散架的吉普尼,在散架前把我扔在了洛博克镇中心。要问洛博克有什么,答案是几乎什么都没有。这里只有一个小小的广场,几家卖杂货的小铺,还有一个几年前在地震中倒塌、至今仍在重建的西班牙教堂。除此之外,洛博克还有一条河。从薄荷岛内陆高山上流下来的泉水,和雨水汇集到一起,冲出了一个亚马逊丛林感的河谷。我订了位于河谷深处的一家旅馆,打算与世隔绝地住上几天。
从镇上走到河谷并不容易。我走进一家杂货铺,买了一瓶矿泉水,顺便问老板到河谷最近的路怎么走。老板是一个精瘦的中年人,留着两撇胡髭,正坐在一堆落着尘土的杂货中间发呆。听了我的问题,他饶有兴致地看了看我,然后问我是不是中国人,好像只有中国人才会跑进一家杂货铺向他问路。我只好告诉他,我是。他摸了摸胡髭,露出微笑。
“我父亲也是,”他说。
如果在相声里,这可能会是一个包袱,但我当时没什么开玩笑的心情。老板告诉我,他的父亲是福建移民,姓汪,叫什么已经忘记了。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本子,翻到最后一页,用圆珠笔写下了自己的姓。我这才搞明白,他其实姓黄。
“你会说中文吗?”我试着问他。
“我会说福建话。”
仿佛为了证明给我看,他开始掰着手指,用磕磕绊绊的福建话数数,从一数到十,用了三分多钟。我一边焦急地等他数完,一边怪自己为什么跑这里来问路。
“那么,很高兴认识你。”等他数完了,我决定赶快告辞,不再问路。
可他没接话,好像还在回味福建话美妙的韵律。过了一会儿,他才终于回过神来,问我:“你想不想看公鸡打架?”
“行啊,”我随口说,知道他指的是斗鸡。
“每个周日下午都有,我们可以一起去。”
“怎么去?”
“周日下午1點,来这里找我。”
我没再问路,决定靠直觉走到河谷。实际上,沿公路走上两公里,就出现了旅馆的指示牌。按照指示牌的说法,从一条岔路下去,走500米就是河谷。
路是完全没修过的破石头路,到处是烂泥,如果没有行李箱,倒是颇有野趣。等我总算走到尽头,却发现是一座悬崖。俯身望去,浩荡的河水就在悬崖下面奔涌。我又发现一个指示牌,顺着箭头指引的方向,看到一段坡度几乎有45度的台阶。那台阶弯弯曲曲,一直延伸到河谷最深处。
斗鸡场
早知道是这样,我可能不会来这里,但当时已经别无选择。等我汗流浃背地下到旅馆前台,我突然明白为什么这家旅馆在喜欢隐居的小圈子里颇有名望了:你必须有足够的勇气才能进来,但你绝对需要更大的勇气才能出去。
我拿到钥匙,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栋吊脚小木屋。木屋就在河边,掩映在一片椰林中。河的对面是一座山峰,好像一堵拔地而起的山墙,覆盖着茂密的热带植物。木屋里只有一张床、一个蚊帐、一盏台灯。没有电视,没有网络,甚至收不到手机信号。我要在这里度过两周,惟一能打发时间的只有伊恩·弗莱明的那本《绝美之城》。
6
住在河谷地带的一大好处是可以划皮划艇。每天清晨,我换上泳裤,走到河边,把旅馆的皮划艇推到河中。清晨的河谷弥漫着淡淡的薄雾,两岸的丛林里传来各种各样的鸟鸣。微风拂过下垂的椰树叶,好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弹奏琴键。
我偶尔会看到划船上学的菲律宾孩子。姐妹俩,姐姐十来岁,妹妹七八岁,都背着色彩鲜艳的小书包。我和她们打了声招呼,姐姐就放下桨,和妹妹一起向我招手。直到湍流把小船的方向冲弯,她才赶忙拿起桨,重新调整船头。
河水是墨绿色的,漂浮着细小的枯枝,但仍能清楚反射出周围没有名字的山峰。中午之前,河上几乎没有风。我在平滑如镜的河面上划桨,看到蓝色尾翎的翠鸟鸣叫着飞过。往上游划不到一公里,有个小小的瀑布。水流变得迅猛,因此我调转了船头。整个下午,我都呆在小木屋外的露台上看书。偶尔抬头看一下露台外的菠萝蜜树,盘算着美味的果实,何时才能坠落。
每天午后,河上会有水上餐船经过。餐船是从洛博克镇开过来的,供应自助餐,有乐队演出。那是一天中惟一能听到的“噪音”。乐队唱的大都是披头士、理查德·马克思这样的英文老歌。只有一次,我听到传来的歌声是《甜蜜蜜》。
在河谷隐居的第二周,大雨开始光顾,将整个河谷和山峰都封锁在一片白茫茫的雨幕中。大雨过后,河水不再平静。湍急的流水席卷着泥沙和树枝,一起冲向下游的入海口。大雨时下时停,除了呆在木屋里,没有别的事可做。不过下雨的好处是,燠热的空气终于凉爽下来,而且还吹落了一只椰子,滚到我的门前。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享用了一顿椰肉。
第二周的一天,我才终于鼓足勇气,爬出了河谷。我租了一辆摩托车,去看薄荷岛的名胜——巧克力山。在电影《哈利波特与火焰杯》中,哈利波特骑在扫把上飞行,其中一段镜头就是飞过巧克力山。
巧克力山由1268个圆锥形小山丘组成。每到旱季,山上的植物由干枯转为褐色,如同一排排巧克力。我去的时候不是旱季,山上依旧葱绿。站在观景台上,震撼之处在于视野所及都是繁茂的植物,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几乎没看到什么人类的痕迹,仿佛自地球出现之日起,巧克力山就是现在的样子。
一百多年前,菲律宾的森林覆盖率高达90%,而如今这个数字只有不到25%。站在巧克力山上,我可以想象菲律宾一百年前的样子。那时,从吕宋岛到棉兰老岛,从巴拉望岛到莱特岛,整个菲律宾群岛大概都是眼前这样的景象。
大片的积雨云正朝我的头顶方向移动。雨燕在耳畔盘旋追逐,发出大雨将至的警报。远处的小山包已经在白色的水汽中消失,只留下淡淡的墨色轮廓。我没穿雨衣,急忙骑上摩托车往回赶,但还是被大雨阻在半路,上下淋个湿透,像只落败的公鸡。既已淋透,也懒得再找避雨的地方。
7
离开薄荷岛前,我去看了场“公鸡打架”。这才明白,落败公鸡的命运远比我凄惨——它们要付出的代价,是自己的命。
在菲律宾,斗鸡是一项国民运动,兼具娱乐和赌博的功能。几乎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斗鸡场(cockpit),洛博克也不例外。我打了辆摩的前往,为了耳根清净,没去找黄姓店主。
斗鸡场在附近的村子里,门口站着几个吞云吐雾的小哥。还没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公鸡此起彼伏的啼叫。斗鸡场的格局有点像乡土版的罗马斗兽场:一块围着护栏、铺着沙土的斗鸡台,四周环绕着一层高过一层的木质看台。看台上有卖啤酒和饮料的小贩,她们是这里为数不多的女性。斗鸡台后面是候场区。斗鸡的主人捧着自家的斗鸡坐在那里,用抹了橄榄油的手为其梳理羽毛。主人们的神情严肃,有着大战将至的紧绷感。手中的斗鸡看上去威武凶悍,缩着爪子,愤怒地左顾右盼,不时向对手鸣叫示威。这时,主人就会用力抚摸羽毛,让它们镇静下来——因为过早的亢奋只会损伤元气,真正的血战还在后面。
候场区也有木栏围着。很多观众倚在栏外,凝神观察每只斗鸡的成色,好决定之后怎么下注。我发现黄姓店主也在其中。他正拿着本子,小心记录着什么。那本子就是他在杂货铺里写出黄姓的本子。他一抬头看见了我,面露吃惊之色。
“你怎么没来店里找我?”他问。
“我知道你肯定在这里,”我撒了个谎。
他看上去很满意,拉着我往看台走,说离比赛开始还有半小时。我要请他喝啤酒,但他拒绝了,表示“下注前要保持清醒”。于是我们坐在那儿,看着工作人员在黑板上写下每场比赛的对阵——32只斗鸡,16场比赛。
大概是为了填补半小时的空白,黄姓店主打算跟我聊聊中国。他记忆中的中国是另一个时间维度上的中国。
巧克力山
“毛泽东还好吗?”
我发现他很认真,不是在开玩笑。
“去世了。”
“去世了?”他看上去有点意外,“周恩来呢?”
“也去世了。”
意外变成了迷茫。就像在大雾里开车,突然迷失了方向。
“那蒋介石呢?”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去世了。你说的这些人,全都去世了四十年了。”
听了我的話,黄姓店主很久没有开口,仿佛与故国所剩不多的精神联系——除了他死去的、已经忘了叫什么名字的父亲——就这么瞬间崩塌了。
好在第一场比赛开始了。两位斗鸡主人分别捧着斗鸡上场。在裁判的监督下,他们要让两只斗鸡先互相啄几下对方,好挑起彼此之间的敌意。与此同时,埋伏在看台各个角落的工作人员开始挥舞手臂,扯开嗓门大喊:“下注!下注!下注!”
你所要做的,就是向离你最近的工作人员喊出你下注的对象。因为这一切只能在短短的半分钟内完成,斗鸡场内就像炸锅一样。人们紧盯着两只鸡,做出最后的选择,然后投注。我感到自己不是在斗鸡场,而是在大萧条之前的纽约证券交易所。
“你不下注吗?”我问黄姓店主。
他摇摇头,说自己现在的状态不好,但表示可以帮我下注。“押左边的赌100赢70,押右边的赌100赢100。”
我掏出100比索,押在了右边那只叫阿莫斯的鸡身上。
裁判一声令下,两只斗鸡被放在沙土地上。刚才还沸腾的斗鸡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左边的佩德罗和右边的阿莫斯身上。只见两只斗鸡一上来就扑打翅膀,腾空撞向对方,同时狠命锛啄。场内鸡毛乱飞,伴随着一片扑腾声、咯咯声以及受伤后的哀嚎声。这是一场血战到底的较量。每被啄一下,就相当于拳击场上被对方的重拳击中。阿莫斯的鸡冠被啄掉一块,鲜血直流,佩德罗的体力也消耗不少。
终于,阿莫斯选择逃窜——那是它最后一点力气,也是一切动物的求生本能。佩德罗追了上去,双方爆发了最后一场疾风骤雨般的互啄。我看到阿莫斯的鲜血洒在沙土上,像一只泄气的皮球,瘫倒不起。佩德罗也身受重伤,力气耗尽,勉强支撑的脑袋,犹在打空拳似的啄着地面。
裁判走过来,同时拎起佩德罗和阿莫斯,然后松手,看它们还能否站立。它们现在就像两摊没用的烂棉花。
佩德罗获得了胜利,但已奄奄一息。阿莫斯的脑袋长长地耷拉下来,已经死了。
我问黄姓店主,死了的斗鸡会怎么处理。他说,有人会埋掉,有人会吃了。吃的人越来越少,因为斗鸡全都打过激素,吃多了会得癌症。
“赢了的呢?”
“养三个月伤,然后再来比赛。”
一时间,我不禁为斗鸡的命运感到悲伤。一生出来就打激素,每隔三个月就要进行一场血腥的较量。不幸的直接死在场上,侥幸活下来的不过是再活三个月,然后面对下一次决斗,下一次死亡。
场内又响起了新一轮的下注声,但我没再投注。看了三四场后,我对黄姓店主说我准备走了。他点点头。
我刚起身,他却叫住我,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掏出记录斗鸡的本子,翻到最后一页。
“我想起我爸爸的名字了,”他对我说。
然后拿起圆珠笔,把名字一笔一划地写在了“黄”字后面,再用福建话念道:“黄喜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