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
2017-03-08宋峻梁
1
乌鸦镇有个角落是属于王小恋的。这个地方也只有在夜半时分,王小恋才会出现。在土丘上,她悄悄地站住,轻轻呼吸几口夜间清凉的空气,将一把刚刚做好的小提琴,缓缓放在左肩上。此时的王小恋,黑亮的眼瞳在夜色中低垂下来,长长的睫毛遮住内心的光芒。白皙的右手,像暗夜中开放的兰花,慢慢浮现,细细地拉动琴弓。
在她旁边五六米处,有一棵高大繁茂的古槐,据说土丘所在的这个地方,过去是一座庙,古槐上过去也有过一口大钟。此时,古槐树上已经蹲满了乌鸦,有些匆匆地往这里赶,来得早的,占住了一个舒服的枝丫;来得晚的,盘旋了一阵,挤进乌鸦群,站住双脚,费劲地收拢住翅膀。王小恋出现时,他们还在骚动,互相拥挤。当那朵兰花在暗夜中浮现时,一切都安静下来,有的乌鸦甚至只站住一只脚,也不敢再动。
匠人们习惯把带弦的都叫琴,一把琴做得是否成功,要靠试音师王小恋的耳朵,和乌鸦们的耳朵作出判断。如果一曲拉完,王小恋中间没有停下来,树上的乌鸦一声也没有叫,那这把琴就成了。如果在曲子中间,忽然有个音符变调,乌鸦们会抢着叫起来。王小恋会一次又一次试这个音节,并推测问题出在哪里。如果这把琴一上来音色就很难听,乌鸦们几乎会哄堂大笑,弄得她哭笑不得,只好将这把琴扔掉,或让工匠重新打磨。
身形单薄的王小恋,今天有些郁闷,新男友另寻新欢甩了她。这让她无法忍受。她问过自己很多次为什么,为什么男人都喜欢搂搂抱抱,浑身乱摸?艺术学校的学生们都有些开放,许多来自城市,像她这样来自小镇的土妞,几乎是稀罕生物。也许,她的清秀和一点农村人的质朴,反而能激起艺术男的逐猎兴致,但是与男生搅和在一起,这方面显然她没有城里女孩更放得开,更有手段。她天然地拒绝与男生的亲昵,做那种事她更懵懂,甚至不耻。时间一久,艺术学院的学生们背后叫她“王古董”,简称“王董”,这也是个时髦的称呼,社会上有不少小老板,叫“总”或“董”。追不到王小恋的男孩,会很快挎上一个风情女,在她面前招摇,一副生米做成熟饭的架势。王小恋对这个新男友总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是一旦分手,王小恋才发现自己是深陷其中的,只是不知自己怎么去表达。男友刷了牙也残留一些口臭,王小恋本来是想算了,就他吧,其他方面还是好的。男友抱着她要粗鲁时,她还是眼睛直直地怪怪地望着他,直到他兴致全消。也许因此吧,她想不通,为什么他的身体会想要自己的身体,而自己的身体想死水一般。她甚至对男人的身体有种惧怕,对自己也是。在学校公共浴室洗澡,她总是身体紧贴着墙,她身体发育得并不丰满,她把水流开大,让花洒的水把自己都罩在里面。有時遇上同学在浴室里嬉闹,她把自己抱得紧紧的,生怕别人撞上自己,那些丰硕的身体让她睁不开眼睛。她的羞怯,被一个同班女生注意到,就逗她:小恋,拿开胳膊,我看看你的小奶子。小恋又羞又怒,骂了一句,两个人差点打起来,直到毕业小恋都不理她。
这一天,小恋换了一支曲子,一时幽幽怨怨满是凄楚,一时恨恨难平气愤填膺。对一支陌生的曲子,乌鸦们一开始有些无措,纷纷把目光投向她,她无所顾忌自顾自拉下去,到后来有的乌鸦低垂了翅膀唉声叹气,有的喉咙里像着了火,只等琴声一停哇哇大叫。待曲子终了,王小恋转身离开,有的乌鸦振翅而行,内心充满了仇恨;有的则呆呆挂在树枝上,连叫一声都忘了。
王小恋的父亲和几个工匠,躲在几十米外的家里,每个人都竖着耳朵,直至最后一个音符熄灭。
2
王家做琴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晚清时期,王小恋的曾祖一辈。王家一家人是从京城被下放到乌鸦镇,王小恋就出生在乌鸦镇,从他爹王万堂一辈,就没有了江苏老家口音,京城口音很快也被当地口音湮没了,他们一家扎根在这里,完全成了当地人。只是当地人没人会做这种洋乐器,制作洋乐器的人都是王家人。
这个镇子有一条火车道,一个破旧的小站。因此镇子上就会有各种各样的人。比如各种能工巧匠,木匠孙志伟他爹曾经修过天安门城楼,铁匠高鹏曾经铸了半个镇子的斧头、铁锨、镢头、犁铧,也熔炼了几乎整个镇子的铁锅、大钟、门鼻、炉灰 子。后来跑到东北养参种木耳,锔碗锔盆的刘老四,扎笤帚的黏尜尜……自然也有各种怪人,夜里总唱歌的寡妇,无所事事以吃乌鸦为生的鞑子,放羊数不清数的光棍麻二。这里要说的是放羊的麻二,也是光棍麻二。
麻二是彻底的本地人。也不和王家沾亲带故,在家行二,一脸麻子。麻二放着一群羊,这群羊很多只,他从来不数,但是多一只,少一只,他能看出来。每只羊他都熟了。人们很少见他卖羊,有的羊已经很老了,麻二要给羊养老送终似的。麻二不跟人们交流,自留地里庄稼也少,够吃就行。人们说,麻二缺心眼。有一天放羊,麻二在一处土坡,捡到一片报纸。整个村子有报纸的地方,一个是大队部,一个是小学校,麻二看了看不远处的小学,此时正在敲钟放学,孩子们从学校一涌而出,满村鼓噪。麻二用手指弹了弹上面的泥土,眼神被一幅图吸引住,那是一幅迷宫图,有人用圆珠笔在上面画过线,七画八画,好像也没找出从迷宫出来的线路。麻二盯着这幅图,也有了兴趣,眼睛跟着笔迹,走来走去,经过一番折腾,他发现自己找到出口了,大喜,自己高兴得哼了一段什么剧的调子。麻二又看了看这片有明显污渍的报纸,心想也许这报纸是小学校教数学的拐子教师王月晨擦屁股的,一扬手就扔了。可是就这么一瞬间,灵光一闪,又赶紧起身抓在手里,他双眼放光,哈哈大笑起来,惊得树上两只乌鸦振翅而奔,麻雀一哄而散,羊群都抬起头奇怪地望着他。
三天之后,王二卖了十只羊。五天之后,王二买了几拖拉机红砖,全堆在村边自己的场院里。他哥问他,你疯了,你不打场了?你要是盖房娶媳妇也别在这里呀。他哥在麦收时也用这个场院,所以着急。麻二说:我养老就靠这了,比娶媳妇重要!人们都以为麻二要盖新房,没准看上了哪个小寡妇呢。可是,麻二也没有请人帮忙,就自己忙活上了,画线,和泥,搬砖。几天以后,人们看着麻二忙活,都感到莫名其妙,以为这家伙想媳妇想疯了。半月以后,麻二的建筑完工了,再看麻二,俨然一小鬼,又脏又丑。该建筑有多个门,墙挨着墙,入门不小心,头就会磕在红砖上,起个包。后来他又把所有的墙泥了一遍。这项大工程终于完工。接着,他用粉笔,在外墙上写了两个大字:迷宫。这下子,人们终于知道他在干什么了。村民们无不耻笑,哥哥也被气歪了鼻子。一开始,村里的小孩探头探脑,麻二收钱才让进,为防止夜里有人进去,麻二把各个出口都装上了门,挂了锁,个子高的孩子,跳起来往里看,什么也看不出来。花钱进去过的孩子能顺利出来的一脸兴奋,可是也有孩子进去出不来,急得哇哇大哭,这时候,麻二就进去把孩子领出来。逐渐地,家长们禁止孩子们进迷宫,孩子们也对迷宫失去了兴趣。麻二收了半年的钱,还不够买一只羊的,迷宫的事就冷淡了,放羊又成了主业。有几次不注意,羊群钻进迷宫,到处乱拱乱跑,挤作一团。迷宫的墙上长了野草,里面屎尿遍地,墙上画满了生殖器和污言秽语。直到数年后,镇子里的游客忽然多了,小学扩建成了一个校区。麻二老了。
3
王小恋十二岁时跟几个同学一起钻进过迷宫,迷宫由一堵堵磚墙构成,墙有两米高,成年人进去也看不到头顶,迷宫的门口绘有一张平面图,即使你在图上找到了能够出入的路径,进去后也会迷失。王小恋和同学们进去后成了一群笼子里的小白鼠。迷宫里并不干净,几乎没人清理,有人在里面拉过屎,撒过尿,扔着几块半砖头,一处墙上,白粉笔画着巨大的男性生殖器,不知道哪个浑小子干的,还有一处画着两个小人,歪歪扭扭写着某某某和某某是两口子,还有谁谁到此一游。即使这样,这群孩子也像过年一样快乐。从来没有人以为失去方向感,晕头转向也会有快乐,直到有人设计出迷宫、过山车等等虐人游戏。一群懵懂的孩子,在这种迷失中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他们虽然饥饿,穿着有些尴尬的衣裤,可是身体里却隐藏着原始的力量。他们在迷宫里不时相遇,从一堵墙绕过去,又在另一堵墙的边缘相撞,然后嘎嘎大笑,又分头钻进未知方向和去向的另一端。
迷宫里有一块砖是松动的,其实,有好几块砖是松动的,不过这块砖,似乎有多人发现了它的松动,伸手使一点劲,就可以抽出半块砖头,抽出砖头就会发现一个小小的空间,空间里有些砖屑和尘土。王小恋踮着脚,伸手摸了摸里面,摸不到什么,手指头上是土,就把砖头仔细地塞回原来的位置。然后往里走,她回头看看,觉得那就是一面墙,不过那块砖头还是很明显,似乎砖的一面被手上的汗浸湿了。这个迷宫,这块砖头,成了她的一个秘密。有一次,她把一个小纸条匆匆地放进去,那是一句话:天真蓝啊。下一次进来的时候,她竟然在里面发现了一张纸条,不是她写的,是一条草纸,卷成了一个小小的纸卷,上面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咱俩好吧。王小恋觉得很好玩,心想是哪个同学传的纸条,哼,才不和你好。但是在纸条背后写了两个字:好呀。迷宫的地面上长了很多青草,在夏天的雨季,青草长得很快很高,青草很快结籽,很快干枯,不等山羊闯进来,有些草,从发芽到枯败,羊都没有啃过。麻二的羊也不到迷宫里吃草。迷宫没有屋顶,倒是适合遐想和自慰。迷宫成了大众娱乐的场所,孩子们往里跑,麻二乐于远远地看着这个城堡,像国王看着自己的市集。麻二看见寡妇小辫子进去过,倒不是进去捉自己的儿子,那时她一个人,鬼鬼祟祟,麻二估计,她是进去撒尿的。
麻二也发现了那块松动的砖,从里面摸出一张小纸条,麻二想,这是什么意思?天很蓝,可你这泡尿也很长呀。麻二对着墙洞偷偷乐了。
下着雨,麻二在家里被人堵着打了一顿,揍他的是他的哥哥和侄子。麻二的羊群里少了三只羊。天一放晴,麻二把迷宫的入口和出口都堵上了,没有人再能进去。
一帮孩子很纳闷,少了一个玩的地方。
王小恋心想:我还有一张纸条在里面呢。
八年后,王小恋一个人走到这里,给迷宫门口跷着二郎腿收费的老头两块钱。门口也有大人和孩子,围着卖糖葫芦的、卖气球的、卖各种小玩具的推车和地摊,有些嘈杂。
迷宫里很干净,粉刷成了天蓝色,虽然颜色被雨水淋得旧了,人一进去立刻会产生一种恍惚和晕眩。狭窄的空间,她可以蜷缩在一个角落,这个地方离人群远了,可是实际上又很近,可以听见外面的孩子吹大管、洋茄子的声音,天空高远,麻雀偶尔停在墙头上,叽叽地叫几声,在呼唤同伴,同伴一来,又一起追逐着走远,有的鸟一闪而过,连声音也没有发出。
王小恋觉得自己空空的,做什么都有些心不在焉。父亲安排一个师傅带她做琴坯,那些昂贵的枫木,在她手里丧失了生命,不愿发出半点声音。她白皙的手指与木质之间,几乎发生不了任何关系,更糟的是,她的目光在失去色彩和光泽,原来流光四射的一双美目,忽然变得沉郁。原来只要王小恋一进工坊,几个老师傅都会变得欢快起来,她的每一句话,哪怕一声赞叹或疑问,哪怕只有“咦”一个音节,所有人都会抬起头望她一眼。她喜欢白色上衣或外套,干净,有活力,她在,整个工坊就是明亮的,每件工具都在发出有节奏的声音,每朵木花都是芳香的。而现在的工坊压抑沉闷。今天不知道小毛怎么惹她了,她从小毛手里扯过一面琴坯在地上摔烂。人们目瞪口呆望着她狂怒的眼睛,她已经不是那个他们众星捧月的精灵了,她被夜间的乌鸦侵占了心灵。单薄的小毛原来一口一个姐,围着她转,此刻一屁股坐在地上,像突然冰冷的石头,只是不时翻着白眼,听而不闻地望着她发怒的嘴巴。小毛后悔不该跟他吵架,小毛也不是因为被她挑刺才顶撞她,小毛因为看不惯她这些天的颐指气使,也不完全因为这个,小毛心里有些同情和心疼小恋,甚至有些爱恋,可是他觉得只有愤怒才能表达这些复杂的情感。小毛没什么文化,还是个孩子,竟然跟小恋顶嘴,她终于找到一只可以下刀子的小鸡,她恨不得撕扯他两把,再踹上一脚,可是小毛忽然冷静下来,让她的气焰只好自找台阶。她像士兵巡逻一样走出工坊,几乎把鞋跟扭断。
迷宫里一个人在抽烟。那个人坐在狭窄的过道里,两条腿蜷曲着挡住去路。他吐出的烟直直地冒出两边的墙,飘出迷宫。
王小恋要从这儿过去,那人说:
“这儿过不去,死的。”
王小恋说:“我过去。”
那人说:“跟你说了,过不去。”
王小恋说:“我知道。”
那人的眼睛从墨镜后面白了她一眼:“我认识你。”
王小恋才注意瞅了瞅他:“小破孩儿,我也认识你。”
那人双腿使劲往怀里收了收,身体转了个过儿,让王小恋过去。
没走多远,路就堵了,这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干脆也学那个男孩的样子,脊背靠在墙上,坐了下来,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她抬起头,看见了天空中低低的、缓慢爬行的云团。愤怒已经平息,她闭了一会儿眼睛,因为走路快,身上有了一层小汗,汗液杀得她胸前有一丝微疼,那是白天帮母亲抱树枝,划伤了敏感的地方。她用手轻轻地揉了一会儿,忽然有一阵奇怪的感觉像电流一样涌遍全身,她一下子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眼睛紧张地望了望左右,幸好没有人。以前洗澡的时候,她碰到过这里,只是有点奇怪的感觉,却并不像今天这样过电一般游走,她又轻轻地揉了几下,竟然感到身体的某个地方变得温热,仿佛迷宫找到了出口,不是,更像迷宫的入口。她默默流下眼泪,甚至哭出了声,她想:我是长大了,终于长大了,到今天,我才是个女人。可是,男朋友已经另有新欢,她不可能告诉他——她知道了。
一只乌鸦从墙头上飞过,拉下一泡灰屎,灰屎落在她面前的墙上。
王小戀带着哭腔大喊了一声:他妈的,滚蛋!
她从来没有说过脏话,她骂出一句脏话,既觉得委屈,又觉得痛快!
抽烟的男孩忽然闪身过来,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
王小恋脸上挂着眼泪,向他伸手:臭小子,给我一支烟。
4
许多人进了迷宫,都急着寻找出口,进去就是为了出来。在里面无头苍蝇一样,不断走错路,不断重复走过的地方,又不断修正路线,绕来绕去,以此为乐。其实迷宫总是有两个出口,可是人们从来不回头,即使从入口出来了,也要重新钻进去,看门人不会两次收钱。
有人看见王小恋进了迷宫,但迷宫里发生的事情,都是臆测。有人说王小恋被强奸了,有人说她是去私会,有人说她是去自杀。
一个小孩说:我看见她在里面撒尿!
童言无忌,也许小孩真看见了。王小恋有个毛病,自己一到隐蔽点的地方,就会尿急,也许这跟小时候受过惊吓有关。不过她老觉得那是个梦,不停地梦见一头大黑猪在拱自己的身体,她吓坏了,想喊,张不开嘴;想跑,迈不动腿。每次梦醒,都要哗哗撒一泡长尿。
在迷宫里,她看见一个穿花格子衣服的小孩猛地闯进来,然后跑开。又看见一个女人过来露了一下头,她什么也没有听见,觉得自己又要做梦,她不想让自己睡觉,可是她又非常疲惫,觉得自己的身体空得连衣服都承受不住,她后背抵着墙,像刚才那个男孩一样蜷着双腿。她想躺着才舒服,想那个男孩的烟是不是有毒?
王小恋被戴墨镜的男孩抱出迷宫,直接送进了镇上的医院。
王小恋觉得这个过程可能很漫长,她睁开眼睛时,明亮的电灯在白色屋顶上悬着。旁边是父亲满是皱纹的脸。她觉得自己异常清醒,已经想到是低血糖在作怪。
老人说:幸亏了刘家那小子,人家救了你,不然你在里面休克过去没人看见就完了。
她盯着父亲的脸,半天,甚至有些漫长,像失忆了,又像若有所思。她吞了一下口水,轻声说:爸爸,我想办个音乐会。
她声音很小,但听起来就是一个决定。
父亲愣了一下,眼睛里闪出一片水光,使劲抓住她的手,说:好呀好呀,爸爸支持你!
几天以后,王小恋联系了上学时的两位老师和五位同学,邀请他们来乌鸦镇参加音乐会。音乐会以乐器制造厂的名义举办,这是乐器厂头一次举办这样的大活动,乐器厂的师傅们踊跃报名参加,节目都多得排不开,担心时间太长,只好舍弃了几个节目。王小恋组织了两个器乐合奏和一部交响乐,她忙得脚不沾地,高跟鞋也不穿了,换了运动鞋,走路又快又舒服。
音乐会的日子终于到来了,地点选在了王小恋平时试音的地方,把高坡平整了一下,搭了舞台。
用主持人的话说,这一天秋高气爽,万里无云。舞台周围聚满了人,小商贩们闻讯而至,生意火爆。孩子们嘴里吃着棉花糖,手里举着气球,捏面人的摊子前,孩子们屏息瞧着,孙悟空举起了金箍棒,大公鸡张开了花翅膀,“洋茄子大管哨”呜呜哇哇乱响。炸果子的,卖干鲜货的,走街串巷的商贩们,剃头的打铁的张罗的锔盆的扎笤帚的栽风箱的劁猪的切驴蹄的补鞋的修自行车的,等等。不承想,有的多年没见过的小生意,竟然还存在着。有的是来揽生意,有的就是撂下生意也来看个热闹。麻雀们占领了树冠、屋檐,一窝蜂似的跑来跑去,乌鸦们站在树梢高处,施展开轻功,躲避着淘气孩子抛的土坷垃。像一场庙会、大集。
乐器厂主要生产洋乐器,可是两位师傅却首先来了个唢呐齐奏《小放牛》,接着响起了钢琴曲《秋日私语》和《爱情故事》。王小恋的一位女老师在一个角落里弹着琴,王小恋和五个同学翩翩起舞,舞步抒情优雅,好看!人群起哄似的叫好,她们跳得更投入了。麻雀们不再乱跑,乌鸦们安静下来,晃动着枝条。一个男孩脸上一道道的泥与汗,成了小花脸,手里的棉花糖像一朵白云,他静止在那里被深深吸引,舞曲一完才欢叫着跑开。接下来是王小恋父亲的二胡独奏,本来他拿手的是《二泉映月》,今天兴奋,来了一曲《赛马》。王小恋的小提琴独奏《卡农》与老师的伴奏,这个曲子许多人很熟,它就是王小恋经常用来试新小提琴的曲子,不少人一听就听出来了,听得多了,人们就会沉浸其中,估计谁也不会想到,树梢上的乌鸦一听见这个曲子就能猜到王小恋的心情。她今天有一点平静,有一点决绝,它们看到一个不是夜晚所见的、那个如仙子般的女孩,而是一个真切的人,有七情六欲的女人。乌鸦们也许都眼含热泪了。
当小毛抱着吉他上台时,头上模仿崔健勒了一个红布条。王小恋发现,小毛还挺帅的。谁也没想到快到整台节目最后的时候,一个人在台下高喊:我来一段行吗?人群纷纷看过去,原来麻二牵着一头奶羊挤进人群,羊伸长着脖子跟在后面,显然有点对人群的恐惧。麻二老了,脸上的麻子反而看不清楚,人精瘦,剃光了头,又戴一顶蓝帽子。麻二卖了羊群,靠收迷宫门票生活,同时养着这只羊挤奶喝。人群欢笑起来,有人起哄:唱个小寡妇上坟吧!哈哈。
麻二一脸严肃,道:我唱一段河北梆子!
谁也没想到,麻二有这么高亢的嗓音,麻二站在舞台上唱时,力量用在了脖子上,脸红脖子粗,浑身都在颤抖,胳膊直直地侧在身体两边,强直着使出力量。人群一开始就被震慑住,许多人的心里都在翻腾。麻二唱戏,手里牵羊的绳子就松了,羊溜达下了舞台,被三个男孩制住,一个家伙竟然伸头到羊肚子底下吸了几口奶,钻出头来,羊的乳汁喷在了头脸上。
最后一个节目是器乐合奏《步步高》,人们深深陶醉又纵情地欢呼,人群的骚动,尘土飞扬,惊起乌鸦与麻雀飞飞落落。
太阳像炭火,慢慢熄灭在西边天空翻涌上来的云里,可是过了一会儿,像吹了口气,它又慢慢红艳起来。
5
冬天到了,大地白茫茫。
王小恋穿着厚厚的棉衣,一身红艳,当整个镇子安静下来,每个人都进入梦乡,王小恋却比任何人都清醒,她的听觉和内心,在空气中一丝丝颤动,敏感、安静。乌鸦镇的人们多有福呀,有这样一个精灵般的人,在半夜奏起乐声,仿佛向所有人的睡梦发出的问询和探求,仿佛轻拍与安慰。冬天的乌鸦群,也是安静的,这一天当所有乌鸦飞走,王小恋看到一只白色的鸟还蹲在枝丫上不肯离去。她以为它冻僵了,慢慢走过去伸出双手,可是,手指刚一触到它的羽毛,它的身体忽然碎了,羽毛像雪花一样纷纷落下,在雪地上无法分辨。
作者简介
宋峻梁,男,中国作协会员,河北省作协诗歌艺委会副主任,衡水市作协主席。作品入选《网络诗三百》《中国最佳诗歌》《高中新课标课外阅读--诗歌卷》《中国诗选》等多种选本。出版有诗集三部。获第11届河北省文艺振兴奖,第四届河北诗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