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与元曲折射的不同社会形态
2017-03-08袁林
◎文/袁林
宋词与元曲折射的不同社会形态
◎文/袁林
在很多人眼里,宋词跟元曲差异很大,它们不仅各自拥有不同的曲牌,在遣词造句、情绪表达、精神内涵和外在景物的描写上都有着明显的个性。
这一认识基本上是正确的。
众所周知,宋词可分为豪放派和婉约派。“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苏东坡的这一首《念奴娇·赤壁怀古》,便是豪放派的扛鼎之作。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这是岳飞的《满江红·写怀》。大家熟悉的豪放派词作还有许多,如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都极具代表性。
宋词的另一流派是婉约派,这一派的作品更为丰富多彩,令人目不暇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这是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婉约得一塌糊涂。
拥有无数粉丝的宋代流行歌曲词作者柳永,佳作无数。“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还有他的《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晏殊也是婉约派的代表性词人,他的《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传颂千古:“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还有李煜,有学者认为这位南唐废帝乃是千古第一词人,本人认为此说亦不为过。“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婉约派的词作,在中国文学史上真是璨若星河。
以上所举,基本上就概括了我们对于宋词的理解,豪放派,秋风铁马,气吞山河;婉约派,香粉旖旎,肝肠寸断。但是大家如果有心就不难发现,无论是豪放派还是婉约派,在宋词这个大家族里,他们还是有着很多共同的特点,这里略举一二:
他们都拥有强烈的“入世情怀”,岳飞的“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爱国激情处于爆炸状态,毫无疑问他是入世的,是世俗的,是大丈夫建功立业、名垂千古的追求。再看看在情感叙述上走向另一个极端的柳永,“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柳永说,头天傍晚,情人送他离开汴梁去南方就职,“都门帐饮无绪”,连喝酒的心情都没有,到了分别的时候,“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如此的儿女情长,如此的悲悲切切,但柳永同样是入世的,表面看起来的颓唐,内心里却勃发着对生活的热爱以及对爱情的执着。李清照也同样如此,貌似颓废伤感的背后,是对于生活一往情深的热爱。
因此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宋代词坛与宋代社会形态是相一致的。宋代商业发达,社会开明,民风奢靡,每一个人都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或大或小的成功,即使有挫折,即使个体的人生多有不幸(如苏轼,数次遭到贬谪,生活困苦),但是在大的社会背景下,人民生活在一个相对自由的状况,物质生活比较丰富,个性自由不受拘束,生活在那个年代的人没有理由悲观厌世。
但是元曲就不同了。
我们先不下结论,给各位看几首有代表性的人物的作品。先看关汉卿的《四块玉·闲适二首》:旧酒没,新醅泼,老瓦瓮边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闲吟和。他出一对鸡,我出一个鸭,闲快活。
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什么?
大家看看,闲适也闲适了,潇洒也潇洒了,但是跟宋词比一下,文人内心深处的无奈和颓唐,暴露无遗。
再看看白朴。《庆东原·忘忧草》:忘忧草,含笑花,劝君闻早冠宜挂。那里也能言陆贾?那里也良谋子牙?那里也豪气张华?千古是非心,一夕渔樵话。
这一段曲子的愤世嫉俗暴露无遗。
卢挚在元朝是做过官的,在出任湖南岭北道肃政廉访使(相当于纪委官员)的时候,写了一首《沉醉东风·闲居》:恰离了绿水青山那搭,早来到竹篱茅舍人家。野花路畔开,村酒槽头榨,直吃的欠欠答答。醉了山童不劝咱,白发上黄花乱插。
作为纪检官员竟如此放浪形骸,也是元朝社会的一个特色了。
诸如此类的元曲不胜枚举。
为什么元曲的总体风格显示出一种颓废出世、愤世嫉俗、放浪形骸?这跟元朝社会氛围是密切相关的。蒙古灭南宋,经过极其惨烈,而这种记忆,一定在当时的汉人(特别是南宋的汉人,当时称“南人”)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创伤,异族统治,非我族类,苟活于乱世,传统文人所谓的“兼济天下”,所谓的“居庙堂之高,怀江湖之远”,都统统见鬼去了,惟一剩下的,便是隐居江湖,对世事的冷嘲热讽以及对自身生命的绝望表达。
知识分子如此,市民社会则更加不堪。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冤案是哪一个?不用想大家都会脱口而出,窦娥冤啊。这个千古奇冤恰好就发生在元朝,你说这是偶然还是必然?为什么宋代就没有窦娥冤?宋代留给我们最伟大的传奇故事是《白蛇传》。《白蛇传》虽然也是悲剧,但是悲剧产生的社会背景是文化和宗教冲突,而不是社会的暗无天日。
当然社会是复杂的,文学作为社会形态的晴雨表,也不会铁板一块。元曲之中也有跟宋词极为相似的表达,虽然数量很少,但是细究起来很有意思。
为什么这样说,我想这首先跟宋元两朝之间代际关系的紧密相连有关,南宋灭亡了,改朝换代,但是南宋的文化人并没有灭绝,他们的血脉里依旧是宋代的文化传承。而元朝在中原地区的统治还不足一百年,虽然有嬉笑怒骂的元曲显示出它的时代特征,但是尚不足以将前朝的文风彻底泯灭。这就是我们看到的元曲的另一面,那就是与宋词的相似之处。其中最为脍炙人口的,应该是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一首小令被誉为“秋思之祖”,而且它也极似宋词的婉约派风格,跟我们熟悉的“正统”元曲风格有较大的区别。
再看看元好问的《骤雨打新荷》:“绿叶阴浓,遍池亭水阁,偏趁凉多。老燕携雏弄语,有高柳鸣蝉相和。骤雨过,珍珠乱糁,打遍新荷。”
如果不看曲牌名,不看作者,后人很难将它跟宋词区分开来。
还有杨果的《小桃红·采莲女(之二)》:“采莲湖上棹船回,风约湘裙翠,一曲琵琶数行泪。”
当然,疑似宋词的元曲只可以婉约而不可以豪放了。因为对于汉族知识分子来说,已经亡国了,已经是贱民了,苟活乃是惟一的选题,你还豪放什么?又有什么家国情怀值得你去豪放?再猜想一下,若是生活在元朝的汉人知识分子有人打算像辛弃疾那样豪放一下,吟一首“醉里挑灯看剑”,怕是要招来杀身之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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