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到装抽水马桶的时候了
2017-03-08林晓哲
⊙ 文 / 林晓哲
是到装抽水马桶的时候了
⊙ 文 / 林晓哲
林晓哲:一九八〇年出生,浙江乐清人,在《青年文学》《上海文学》《文学界》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有作品被《中篇小说选刊》选载,曾获《上海文学》新人奖。
一开始,我以为他是一个不易接近的男人。在我第一次来到办公室时,他甚至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他的眼睛紧盯着电脑,不知道是在思考,还是仅仅在发愣。他的眼睛很大,眼袋很深,眼珠是小而灰的,这使它们看起来并不有神而有些浑浊。在我坐到他对面时,他仍然紧盯着电脑,微微皱了皱眉,点上一根烟,从人中两侧呼出两道浓重的弧形烟柱,吸入两个鼻孔。两个鼻孔几乎没有漏出一丁点烟雾,只有从嘴巴抽出过滤嘴时才有少许渗出来。他显得十分干瘦,像窗台上枯萎的君子兰一样干瘦。他把烟灰弹在君子兰的花盆里。他说出的第一句话不是对我的欢迎,而是询问我的睡眠状况。我说我的睡眠不差。然后他说在这样一个科室里做事,经常失眠的人会更好一些。他的语气里有一点挖苦或自嘲的意味。他又问我晚上通常会有什么安排。我敷衍了一句看书之类的话。他说这很好,他之前的搭档就是因为有太多的夜生活才被他赶走的。他在说到“赶”字时加重了语气,拉长了语调,随即瞟了我一眼。我不知道他需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反馈。我木讷地点了点头。他又问我到这样一个科室做事有没有心理准备。我不知道一个写写材料的地方需要什么心理准备。我又木讷地点了点头。接着,他忽然把大半根香烟掐灭在花盆里,向我伸出手,在我伸出手时在我的手掌上重重地击了一下,郑重其事地宣布我们的合作开始了。好像我们此刻身处舞台或新闻发布会一样。
他在这个地方的机关有着不小的名声。他的名声来自于“材料”——这是机关各类公文的通称。我翻阅过他几年来各种体式的材料。他的材料与通常的公文模式不同。他的材料里极少套话和官话,有时甚至会流露出一份情感。这份情感出现在不同的领导、专家、党员、农民和企业家身上。他好像可以随心所欲地成为他们中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人群,为他们中任何一个人或任何一个人群代言。从这一点上,说他的材料抵达了道家的境界也不为过。事实上,我也多少知道他有那么一点道家的做派。他原先就在我刚刚离开的乡镇。在我来到那个乡镇时,他恰好调离,腾出来的宿舍就成了我的宿舍。在那个宿舍里,他撕毁了许多张毛边纸和宣纸。他把它们揉搓成一团,丢弃在阳台上。这使我得以见到他各种体式的书法。如果有落款,落款必定是“池道人”——他单名一个“池”字。在被丢弃的毛边纸和宣纸中间,我还发现过一封情书。这封情书也是被撕毁的,我用了一个夜晚的时间才大致拼接成功。我当时很惊奇自己会对一个陌生男人怀有一份如此绵长的耐心。现在我明白了。与其说那是一封情书,倒不如说是一次通牒。他告诉她如果无法理解他目前的状态,无法接受他不会离开乡镇的事实,他将不会挽留她,不会挽留他们的感情。这封情书(或者说通牒)没有带上一丝情感,连称呼也是用了全称——夏未雪。
在这样一个科室里,我们唯一的任务就是写材料,不停地写各种体式的材料。我们办公室的门总是关着的,有时甚至需要倒锁。在门外的走廊上,越来越多的时候聚集着上访的人群。那一张张义愤填膺或者楚楚可怜的脸,有时会错误地占领我们的办公室。它们时常让我心神不宁,而他从未理会过它们。通常,他都是斜睨一眼,径直走出了办公室,我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他可以去什么地方。有一次,我也冲破了那些脸庞的封锁,我也跟着他走出了办公室。他回头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好像一下子忘记了自己该去什么地方。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才得知他去了什么地方。那是在厕所里,我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咳嗽声,接着闻到一股烟味。撒完尿后我就没有打算离开厕所。我打开水龙头,站在洗手台前一次次搓手,几乎搓破了一层皮。足足十分钟后,他才衔着一根烟走出来。
我不失时机地诡笑了一声说:“你是不是便秘了?”
他怔了一下说:“便秘有助耳根清静。”
只有一次,他没有走出办公室。那一次,我非常意外地听到了一句中年女人的问候:“您好!”中年女人穿着一件干净的碎花格子的确良衬衫。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不会让人产生不安的淡淡的忧愁。很难说清楚是中年女人的问候还是装扮还是眼神触动了他。他一下子断定中年女人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她可以成为他某个材料的主角。或者说,他可以为她代言。事实也是如此,现在,已经有许多人知道女村支书刘大娟的先进事迹了。但是,在那个时刻,女村支书还只是一个寻求村干部补助的上访人。在女村支书身后的门口,站着一群前来为她做证的农村妇女。他一反常态地请女村支书坐下来,叫我泡了一杯茶。他向女村支书询问了诸多问题,这些问题远远超出了村干部补助的范畴。大门敞开着,站在门口的农村妇女安静地簇拥在门口,认真地倾听着女村支书漫长的也是苦难的叙述。她的叙述贯穿四十余年。
她说她曾经是一个营长的女儿,她的双亲在那个特殊年代撒手人寰,她作为知识青年来到小山村时还是一个初中生,此后她再也没有离开过小山村。她嫁给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农民早早离世,她徒手养大了三个子女,她的子女靠着外出打工过上了拮据的生活。现在,她也许只有最后一两年时光了。她得了癌症,癌细胞已经扩散……女村支书在诉说个人的苦难时是平静的,娓娓道来的,只有说到为村里付出十八年时光时才激动了起来,好像所有的苦难都是为这一刻铺垫的。她说她原本不想麻烦组织,但是她实在难以忍受乡镇无休止地拖延了——那样会拖到她死的。女村支书以明显的颤音发出“死”字,使死亡的凄厉瞬间呈现在眼前。女村支书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眼神里的忧愁和淡然都不见了,只留下哀求。她身后的门口,那群农村妇女泣不成声。
我在这里只是截取了女村支书叙述中最精要的部分。事实上女村支书的叙述枝繁叶茂,甚至触及每一片树叶的叶脉。我的记录长达数十页。这完全是拜他所赐。一开始,他就提醒我要原汁原味详加记录。他在女村支书的叙述中像一个调查记者一样穿针引线,引导女村支书一步步陷入历史的深处和细部。他答应女村支书会尽快办理补助事宜。当看出她心存疑虑时,他无所顾忌地承诺了五天的期限:“五天之内,我就会把好消息带给你。”——他的信口开河吓了我一跳。他完全不计后果。他忘记了他的职责和村干部补助是完全搭不上边的。我原本以为是女村支书的叙述感染了他。但是在送别女村支书之后,他迫不及待做的第一件事情,却是在墙上的地图寻找那座小山村。他终于找到它的位置。
他指着一圈棕褐色,亢奋地对我说:“你看,确实非常偏远!”
⊙ 陈 雨·博尔赫斯
他接过我十数页的记录认真地看了起来。他很快罗列出一个写作提纲。我用一个不眠之夜完成了这份后来带来极大反响的材料的初稿。第二天一早,他改变了思路。他告诉我在落笔之前,应该多看看墙上的地图,进入地图上某个实在的场景,想象自己正在和那里的人交谈。“只有土生土长的声音才是一份材料可信的证言。”他的语气里仍然带着点挖苦或自嘲的意味,使我难以判断是否应该听从他的教导。我付出了第二个不眠之夜。第三天一早,他开始自己修改。他用原子笔在我的材料上进行密密麻麻的修改。我陪他度过了第三个不眠之夜。第四天一早,他把材料送给领导。他在领导的办公室待了很长时间,之后把领导改动几个字的材料递给我,让我在电脑上做最后的修改。
之后,他拨了一个电话给女村支书。他告诉女村支书她的事情已经办妥。他抿了一口茶,点上一根烟,目光瞥向窗外。他一下子陷入了万籁俱寂的状态。即使我很快输出定稿,也不好意思去打扰他。我拾掇起那一摞厚厚的废稿,准备扔到垃圾桶。他突然转过头,制止我说:“不要扔,对照着看看,想想下回怎么写好。”接着,他取走我手中的定稿,没有再瞄上一眼,而是背对文字的一面卷起来,离开了办公室。
这份材料之所以带来很大的反响,是因为得到了一位省级重要领导的批示。省级重要领导的职级,即使对我们单位最大的领导而言也太大了。这里,姑且用“首长”一词来指代省级重要领导——她写下了一段很长很长的批示。我们单位最大的领导在诵读完首长的批示后笑逐颜开。他陶醉的神色很容易让人以为他为之付出了多大的努力。但是他接下去的颤音却未能连带出激动的泪水。事实上我们的这个领导还是落下了泪水。我们很快收到首长的第二次批示。首长决定亲自到小山村探望这位罹患绝症的女村支书。我们单位的领导就是在诵读首长第二次批示的时候,落下了激动的泪水。
相比之下,他比我们的领导冷静得多了。在回到办公室后,他无声无息地坐了下来,眼睛紧盯着电脑,点上一根烟。他问我是否清楚接下去该做什么。我不知道我们在大获成功之后,还应该做什么。难道我们现在该回家睡觉去吗?我想。
他把一台笔记本电脑装入一个硕大的公文包,说道:“是到走出办公室的时候了。”
我们动身前往那座陌生的小山村。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去往办公室之外的地方。在路上,我和他谈起我们曾经共同工作和生活过的乡镇和共同的宿舍。他对此毫无兴趣。他说他在离开乡镇后就没有再和那里的人联系过。他提醒我抓紧时间整理访谈女村支书的思路。他瞥向车窗外,漫不经心地说:“我们很可能要为她写一本书。”这句话让我直冒冷汗。我想我的前任可能不是被他赶走,而是主动请辞,据说此人后来去了档案局,从此不再过问江湖上的事。我们的小车驶入一段螺旋式上升的盘山公路,穿越了一段相对平缓的山坡,接着又展开了一段螺旋式上升的盘山公路。一个小时后,我们终于看到了在路边翘首以待的女村支书。但是离终点还有一段距离。我们把车停靠在路边,跟随女村支书进入一条泥泞的山路。
女村支书一直错愕地打量着我们,絮叨着那个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人来干什么。他宽慰女村支书说是她的事迹而不是上访惊动了首长,她将成为首长到任后第一个探望的村支部书记。他宽慰她说首长的到访就像电视上看到的场景一样,所有流程都会事先设计,她不必担心什么。他宽慰她说我们会为她安排一切,包括对白。他挽着村支书走着,语气平缓,语调柔和,让人倍感亲切。接着,他话锋一转说:“郑书记,首长非常感动,她很期待知道您更多的事情。我们也很期待。”
女村支书狐疑不定地注视着他,语无伦次地说:“谢谢你帮助我解决了补助的问题。”女村支书反复重说这句话,如果不加以阻止,她也许会一直重复下去。
他不容置疑地说:“不要这么说,是我们应该感谢你才对。”
但是,我们在抵达女村支书的石头屋后就发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这确实是一个棘手的问题。女村支书漫长的叙述里隐瞒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她是一个基督徒。我们抬头看到了大门上正中的鲜红十字架。我们忽然明白了,上访当日站在门口的一群妇女之所以十指交叉,不是出于紧张,而是正在祈祷。我们在十字架下面面相觑。女村支书尴尬地解释说十字架是她已故的丈夫漆上去的,他在病危之际皈依了耶稣。女村支书没有再违心地说下去,而是敦请我们到里屋坐坐。女村支书朝厨房疾步走去,接着端出一个开水瓶和两个茶杯。我随即步入女村支书的房子。我想这不是我应该也不是我可以解决的问题。我瞥了他一眼。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内外光线强烈的对比使我只能看见他的剪影。他面对黑暗的思考很快有了眉目。他没有接过女村支书递过来的茶杯,而是问女村支书家里有没有红纸。女村支书在家里马虎地翻了一下就冲出了房子,她开始挨家挨户地询问和寻找,最终一无所获。接着他给小山村所在乡镇的主要领导拨了一个电话。他提醒没有必要让我们单位最大的领导为此担心。“木已成舟!”他强调道。他挂断电话,嘱咐我明天一早就去买几张红纸。他的包容——我实在找不出其他更适合的词语——使女村支书大为感动。她坦言家里还有一些与耶稣有关的物品,她会尽快转移。他终于缓步步入房子。但是我们接下去与女村支书的交谈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女村支书几乎没有说出一句有切实内容的话来。是那个该死的十字架把女村支书连接记忆的线路给切断了。我们败兴而归。在返回的路上,我们接到了单位领导的电话。
单位领导得知我们的行踪后表扬了我们,随后对我们说:“首长将在四天后到访。”
他说:“看来,今晚就要把对联贴上去。”
我们继续返城,在一家书画店购买了纸笔。即使如此形色匆忙,他居然也没有忘记开具发票。我们携带着纸笔和发票,马不停蹄地赶回女村支书的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女村支书家正间一盏昏黄的白炽灯亮了起来。饭桌上的剩菜被腾挪到厨房。他将红纸平铺在饭桌上。他写下一副十分俗气的联句和横批。他在运笔时皱了好几次眉,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他好像一下子失去了耐心,甚至产生了一丝厌恶。他径自走出正间。我纳闷的是,他为什么不去买一副写好的对联。
不知道是蓄谋已久,还是屋檐下一只黝黑煤球炉的提醒,他斜乜了一眼就大踏步回到了正间。是的,他启动了一道复杂的工序。他要将对联迅速做旧。他让女村支书煮了一水壶茶叶水。他默默地守在煤球炉边上等待茶水沸腾,接着将沸腾的茶水倒入一个脸盆。茶水冷却之后,他双手端起脸盆,满满地灌上一口茶叶水,在嘴巴里搅拌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喷洒在对联上。如此反复数次。但是效果不佳,他好像又失去了耐心,索性将整副对联浸入茶叶水捋了一遍,接着平铺到院子里。他随便捡拾了几块石子压在对联的上面。
漫长的等待让我越发觉得无聊。我想他已经忘记我的存在。我心里对他说:“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家啦。”但是我嘴里还是说:“冯主任真是有办法!”
他朝我看了一眼。我想他的脸上大概又浮现出了挖苦或自嘲的神情。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几声狗吠。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沿着狗吠声疾步走出了院子。我也跟着他走出了院子。他回头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接着在一片小竹林里停住脚步。他径自拉开裤链尿了一泡。我也尿了一泡。小竹林里随即发出清脆的嘀嘀嗒嗒的声响。他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他对我说有很多年没有机会露天撒尿了。他告诉我他童年时常常和小伙伴们一起比赛撒尿,看谁撒得更远一些。他曾经是一个撒尿高手。他告诉我直到高二他才第一次坐上抽水马桶,那是在他城里的叔叔家里,他没有翻下马桶圈就坐上了抽水马桶,双腿沾上了留在马桶唇上的小便。
“那时我根本不知道马桶盖里还有个马桶圈。”他说,“我连冲水按钮也找不到,舀了好几勺水才冲干净。”
我赔笑着,我从来没关心过一个抽水马桶会有如此复杂的构造。我庆幸我们能以这样特殊的方式稍稍拉近距离。
他把没有洗过的手搭在我肩上,说:“这样的经历,你们城里人没法想象吧?”
对联终于晾干了。颜色果然从锃亮的鲜红变成陈旧的橙红。十字架被横批完整地遮掩住了。看起来一切非常完美。但是他还没有离开的打算。他和女村支书又家长里短地聊了很长时间。他确实是一个不需要睡眠的人。就像一只鼯鼠,或者是狼,在夜晚捕获的食物甚至超过白日。
第二天一早我们单位最大的领导就赶来了。单位领导再次表扬了我们。那时我们仅仅在车上靠了两三个小时,之后就站在女村支书原来迎接我们的地方迎接他。单位领导带来了一支庞大的队伍,包括我们单位的同事,以及小山村所在乡镇的干部。单位领导走到凹凸不平的山路时皱了皱眉。他向在场的人询问了这几天的天气状况。他振振有词地问道:“你们有没有信心,两天之内把这条路修好?”
马上得到肯定的答复。两三个乡镇干部匆匆离开了现场。
单位领导一边走着,一边向在场的人询问一些细节。他这时才发现,他和单位领导存在着关注点的偏差。他太专注于挖掘女村支书的故事了。他竟然疏忽了向女村支书交代单位领导几年来的得意之作。这些得意之作中有几项和农村是息息相关的,但是女村支书一无所知。单位领导突然流露不快的神色。单位领导瞥了他一眼——或许仅仅是因为他恰好处在最容易被瞥到的位置。他为此懊悔不已。他和我交换了一个眼色,暗示他无法原谅自己的疏忽。我则用眼神安慰他,那个最矮最胖的乡镇干部已经忙着解释了。单位领导又恢复了和颜悦色。
这时庞大的队伍走到了女村支书的家门口。单位领导看到那副对联赞不绝口。他说:“这个好,农村嘛,就是要贴贴对联,那股子味道就出来了。”
最矮最胖的乡镇干部转过头,对另一个戴眼镜的瘦子吩咐道:“记着,家家户户都要贴上对联。”
最矮最胖的乡镇干部说完搭住了他的肩膀。他们在一个隐蔽的时间里,彼此会心一笑。
单位领导走后,几个乡镇干部留下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也要留了下来。我们很忙。我们需要马上准备女村支书会见首长的台词。但是他踅进一条山路走了上去。我感到他想甩开我而又找不到充分的理由。他很快到了一个山头。
他说:“我们原来的乡镇,就在对面那座山峰的后面。”
他试图掩饰内心的激动,但不是很成功,我还是从他的语调里感受到微妙的变化。我们的对面不只是一座山峰。我们的对面是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山峰。
我问:“是哪一座?”
他没有回答我。他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我担心他要走到对面的山峰。他果然从山头翻了下去,很快消失在丛林中。这一次我没有跟着他下去。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回来。
他说:“我们回去吧。”
我问:“你是不是在找什么?”
他避开我的目光,说:“没什么。”
次日下午,我们又来到小山村。我们震惊的是,一夜之间,那条泥泞的山路已经变成水泥路。修路工人横七竖八地躺在草丛间。我们艰难地从他们身体的空隙跨过去。他说:“如果现在落场雨,无数台烘干机一起劳作的场面一定十分壮观。”他又带上了挖苦或自嘲的语气。
我们已经准备好女村支书会见首长的台词。他在女村支书家里待了一会儿就出去了。他叫我留了下来。我需要以首长的身份,充当女村支书的陪练。我和女村支书对了几次台词后就没有兴致了。我纳闷的是,这僻远的山间究竟勾起了他什么回忆?
我问女村支书:“独自一个人在山里头走会不会有危险?”
女村支书说:“很容易迷路,去年里边就困住了一队人马。”
我说:“他一定是一个人跑到山里头去了。”
我没有拨打他的手机。我对女村支书说他的手机没有信号。他已经离开两个多小时了。我向女村支书建议一起把他找回来。接着我跟随女村支书踏上了昨天走过的山路。我告诉女村支书他极有可能是往对面的山峰去的。女村支书不由得紧张起来。女村支书说那一带已经早就不能走人了。她加快了步伐。我不得不为谎言和好奇付出代价。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她,脚步越发迟重。不久之后,山路果然消失了。我们的右侧就是悬崖峭壁。
我们找到他的时候发现他正躺在一块岩石上抽烟。那块岩石的旁边,有一个干涸的小池。他没有注意到我们。及至我叫唤着他的名字,他才若无其事地瞟了我们一眼。他从岩石上跳了下来。他的眼神回避着我们。他主动对我们解释他就是来寻找这一方小池的。他说他几年前意外发现了它。他常常攀登至此,但是自从离开乡镇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他说他没有想到它已经干涸了,如果他知道它已经干涸,他就不会上来了。
他在离开之前又回头瞥了一眼那一方干涸的小池。返回的路上他一言不发。直到走出山路时,他才问起女村支书准备得怎么样了。没有等到回答,他就指责我说:“首长马上就要来了,你不知道留给女村支书的时间不多了吗?”
离首长到来只有最后一天了。
我们陪同我们单位最大的领导再次来到小山村。这次的到来就像是一场预演。水泥路修整完毕了,村里道路打扫得一干二净,家家户户都贴上了对联。一棵榕树下的宣传栏也更新了,一律换上单位领导的得意之作。单位领导频频点头,向在场所有的人强调它们蕴含的理念。单位领导说:“你们的理解还不能说很到位。”
我和他跟在单位领导的队伍的最后头。我感到他比以往更加的沉默。我感到他时常抬头望向那一段山路,那一座看不见的山峰,或者那一个干涸的小池。我感到他有一段重要的回忆落在那里。他急切地想把它捡回来。但是单位领导一直检查到傍晚还没有离开。单位领导一直在敦促大家考虑周全。直到进入小山村唯一的一座二层楼房子,单位领导还在唠叨着什么。小山村所在乡镇的干部在这座房子里安排了晚餐。单位领导像品茶一样呷了一口酒,告诫大家今晚只能小饮。但是场面还是失控了。场面是在一次次成功的试探中失控的,是在从女村支书为主角一步步转变成单位领导为主角中失控的。那时候已经没有人关心女村支书了,没有人关心女村支书的眼泪为什么哗哗地落下来,没有人关心女村支书的双手和双脚为什么猛烈地颤抖。所以当女村支书突然做出下跪的举动的时候,几乎没有人反应过来。女村支书再次声明,她曾经是一个营长的女儿,几十年来一直默默地守在小山村里。接着,女村支书说她现在什么心愿都没有了,就希望她那不争气的小儿子不再四处漂泊。最后,女村支书亮出了她的底牌,她恳请单位领导为她的小儿子安排一份工作,哪怕是多么不起眼的一个小岗位。
小山村所在乡镇的干部终于清醒过来,他们团团围住女村支书,安慰女村支书。单位领导就是这样成功脱身的。单位领导临行前还撂下一句话:“对郑书记的要求,你们一定要妥善考虑。”这顿失控的晚餐就此结束。单位领导在走出二层楼房子时也听到了几声狗吠。
单位领导提了提裤子,轻声问道:“卫生间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这时单位领导看见一个人正挺着腰杆站在院子的前面。单位领导会意地笑了一声,朝那个挺着腰杆的人走去。
当单位领导一脸轻松地回来的时候,他,这个在酒桌上完全失踪的人却醒目地出现了。他贴近单位领导的身体,小心翼翼地说道:“首长是女人,要是她明天内急的话……”他没有说完就停住了。单位领导愣了一下,一语未发。接着,他以一种不无焦虑又异常慎重的口吻说道:“我们是不是应该装一只抽水马桶?”
那个一直处在单位领导最近位置的最矮最胖的乡镇干部说:“现在恐怕来不及了吧?”
单位领导大声喝道:“来不及也要来得及!首长要是内急,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一个小时后,施工工人赶到现场。他们将抽水马桶安装在二层楼房子的一间边间里。他们遇到了一个技术难题,就是没有排污管道可以连接。因此抽水马桶只能直接排放到二层楼房子后门的阴沟里。我们单位最大的领导直到抽水马桶安装完毕才放心离开。他在离开之前又表扬了他。单位领导显然不知道他对抽水马桶有着一份特殊的感情。
首长终于来了。但是首长仅仅在小山村停留了一个小时。首长真是太忙了,当天就要飞往另一个地方参加一个重要会议。首长双手紧握女村支书的画面,被许多摄像机和照相机永久地记录下来。那是后来我在电视和报纸上看到的。事实上,在现场,我连首长的背影都没有见到。为了能见首长一面,我守在二层楼房子的院子里。我多么期待首长能来用一回抽水马桶。可是首长没有来。首长短暂的停留使她没有时间酝酿出一泡完整的尿来。于是我忐忑地决定,替代首长享用一下小山村唯一的抽水马桶。当我兴致勃勃地朝抽水马桶走去的时候,他却出现了。他带来了一个记者模样的女人。他们的表情十分淡漠,也可能是拘谨。他把记者模样的女人带入二层楼房子的边间。我就这样被这个女人捷足先登了。
她回到院子的时候,对我而不是对他莞尔一笑说:“马桶是全新的?你们该不会是特意装上去的吧?”
我马上承认了。我看到他置身事外地低着头。
她说:“不过,现在确实也是到该装抽水马桶的时候啦。”
我问:“你嗅觉这么敏锐,不会是记者吧?”
她“嗯”了一声,爽朗地说:“省报记者夏未雪,你呢?”
我问:“你叫夏未雪?”
她说:“是啊,名字有点怪吧?”
他掏出一根烟,接着又掏出另一根递给她。她径自点上一根女士烟。他们就这样离开了我的视线。即使首长离开之后他们也没有再出现。所有人都陆续离开了。
小山村在一阵喧闹之后又恢复了宁静。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留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相信他们还在这里。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涌起一股悲伤的情绪。我独自走上那条通往山头的小路。或许我听到了他们的耳语声。或许我只是听到了风吹树叶的声音。我看到灰暗的天空出现一轮色彩极浅的圆月。我想我不应该在此刻呼喊他们的名字。
我走出山路,用了一回抽水马桶,然后朝女村支书的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