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经》范式对唐代别集义例的影响
2017-03-08李成晴
李成晴
摘要:杜甫《戏为六绝句》“别裁伪体亲风雅”之句逗露出了唐诗绍续《诗经》的意识。从载籍史料来看,《诗经》对唐诗的影响不仅体现在内在精神上,中唐以后部分文士的诗文集义例实际也自觉规仿《诗经》。《诗经》别称“诗三百”,而中晚唐人编订的诗文集以及用于行卷的小集之篇目也往往以三百篇为限。此外,唐人集名如《唐风集》仿十五国风、唐诗诗题摘取全诗首二字、诗集中雅诗独立分卷、联章及篇题小序模仿《毛诗序》的文本结构,从中皆能看到《诗经》范式在唐人别集义例中的影响。
关键词:唐代;别集;《诗经》;影响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17)01-0136-06
一、“三百首菁英”
杜甫《戏为六绝句》其六曾说:“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别裁”语汇在后世习用而成常语,自沈德潜历代诗《别裁》系列问世后更为知名。追述辞源,“别裁”一词是杜甫率先援用入诗的“诗歌新语”①,实以杜诗为滥觞。钱谦益对杜甫此诗笺注曰:“别者,区别之谓;裁者,裁而去之也。果能别裁伪体,则近于风雅矣。”②杨伦《杜诗镜铨》则谓:“别裁,谓区别而裁去之……循流溯源以上追‘三百篇之旨,则皆吾师也。”③这里一并指出了杜甫本原《诗经》的诗学理想。
杜甫曾在诗中多次表达对《诗经》传统的高山景行之意,如“词场继《国风》”“文雅涉风骚”“风骚共推激”等句,皆是这一心理的彰显。尤其是杜甫直陈心迹的“别裁伪体亲风雅”一句,与陈子昂“风雅不作”、李白“大雅久不作”一道,被认为是唐诗上接《诗经》传统的愿景之代言。杜甫谈到“亲风雅”的途径是“别裁伪体”,其中实际蕴含着唐人取精选萃、“区别而裁去之”的选集意向,其性质仿佛是对孔子删诗而留存“三百篇”的呼应。
从文献制度的视角来看,别集义例实为文学精神之外化呈现。不仅唐诗精神远绍《诗经》的风雅传统,唐人一部分诗文集的义例实际也是深深受沾溉于《诗经》之范式,然而这一向度却夙未被论者所注意。本文专就此点立论,详考《诗经》范式在唐人编集思想与实践中的烙印,以期为杜甫“别裁伪体亲风雅”之句作一进解。
《诗经》是否为孔子删选而成,这是经学史上一个聚讼不息的公案。唐人接受《五经正义》确立的经学传统,承认并高度评价孔子删《诗》之举,典型的代表如韩愈为孟郊作《荐士》诗时即说:“周诗三百篇,丽雅理训诰。曾经圣人手,议论安敢到。”④孔子“删诗”之说的广泛流传,使得“‘删字具有了肯定的意义”⑤。在“诗三百”范式的影响下,唐人在编纂诗集时也有意识地模仿《诗经》进行“删诗”,经典例证如齐己《因览支使孙中丞看可准大师诗序有寄》曰:“一千篇里选,三百首菁英。”⑥点出了可准大师诗集从众多初稿中简择“菁英”三百首的行为。唐人在编纂诗集时,确实存在着一个颇具影响力的编选传统,即有意识地对诗集存诗数量进行调整,溢则删之,不足则补之,从而使诗集符合“三百篇”之数目。
二、编集以一帙十卷三百篇为度
晚唐僧鸾《赠李粲秀才》诗曰:“十轴示余三百篇,金碧烂光烧蜀笺。”⑦这两句诗对于考证唐代别集制度有着重要的史料价值。关于唐代及先唐书籍一帙以装十卷为常法,《金楼子》等书所载卷帙数目已经有明确的记载,近代以来论者亦已详考。⑧僧鸾所谓“十轴示余”,正表明李粲秀才出示了诗集一帙,一帙中恰装有十卷,皆为据实而写。
尤当关注的是,僧鸾称李粲秀才十卷诗合计“三百篇”,这实际也是对当时个人诗集选诗三百篇的忠实呈现。顾陶《唐诗类选后序》中称李敬方“家集已成,三百首中,间录律韵八篇而已”⑨。所谓“家集”,是指藏于家的诗文集祖本,此为家集留存三百篇之例。齐己《读贾岛集》:“遗篇三百首,首首是遗冤。”⑩又齐己《偶题》:“君看三百篇章首,何处分明著姓名。”此为文士身后留诗三百篇之例。王定保《唐摭言》卷十曰:“崔橹慕杜紫微为诗,而橹才情丽而近荡,有《无机集》三百篇,尤能咏。”宋晁公武叙录唐末王贞白《灵溪集》曰:“手编所为诗三百篇,命曰《灵溪集》云,庆元中洪文敏公迈为之序。”此为成型定本别集收诗三百篇之例。诸多例证显示唐人诗集录诗皆为三百篇,难道只能用巧合加以解释吗?其中似有未发之覆。
中唐儒臣权德舆《权载之文集》中集序颇多,且权氏集序有一个不同于他人的特点,即他注重在集序中记录唐集制度。兹摘引权德舆集序涉及唐集收诗三百首之例三则,从中可见当时这一风气的流行。权德舆《左谏议大夫韦公诗集序》曰:“自贞元五年,始以晋公从事至京师,迨今十年,所著凡三百篇,尝因休沐,悉以见示。”又《送马正字赴太原谒相国叔父序》:“稽其质文,总其要会,尝岀其所制三百余篇以示予,皆净如冰雪,粲若组绣,言诗者许之。”又《左武卫胄曹许君集序》:“韩以其诗三百篇授予,故类而为集。”韦、马、许三人之诗集请权德舆作序,自然是编定之本,而非未定草或全帙诗汇,则权氏之言当据所见诗集篇目而发。
如果说上引诸人终其一生作诗数目恰为三百篇的话,那也太过理想化,于情于理皆未安。实际上,唐人无论自编诗集,还是他人代编,都会经历过一个删存程序。在这一程序中,诗集三百篇的数目被人为地构建出来,并被看作是对《诗经》传统的模仿。自编诗集之例如郑谷,他在《云台编自序》中说:“谷勤苦于风雅者,自骑竹之年,则有赋咏,虽属对音律未畅,而不无旨讽。”乾宁三年,凤翔李茂贞犯阙,昭宗奔华州,郑谷从之,居云台道舍,自编其诗为《云台集》,“遂拾坠补遗,编成三百首”。宋人童宗说在重刊《云台编》时也特意点出郑谷编此集寄寓了乱世中沿承六艺诗教的心曲:“守愚独能知足不辱,尽心于圣门六艺之一。”郑谷编集形式上的三百篇与内在精神上的尽心于六艺是相通的,因此毋宁说“编成三百首”是郑谷诗歌风雅精神的外在投射。他人代编之例如刘禹锡《澈上人文集纪》曰:“其門人秀峰捧先师之文来乞辞以志,且曰师尝在吴,赋诗二千首,今删取三百篇,勒为十卷。”类似例证还有前揭齐己“一千篇里选,三百首菁英。玉尺新量出,金刀旧剪成”,更是明确地点出了“三百首”经过玉尺量、金刀剪,最终从“二千首”“一千篇”里选出了精华。古人编集传统上会经过删汰精选的过程,这一点在集部之学的领域似为学人常识;但中晚唐诗人删汰精选之后多保留“三百首菁英”,却俨然是唐人编集一个具有规律性却未受关注的现象。
不单诗集如此,唐人文集受到诗集编例的影响,也往往删存文章三百篇而录为一集。黄滔《司直陈公墓志铭》:“其所为文,扣孟轲扬雄户牖。凡三百篇,有表奏牍,颇为前辈推工。”考虑到文章篇幅大抵较诗歌为长,唐人通常将文集三百篇析为二十卷,而不像诗集那样分为十卷。同样的例证见于梁肃《唐故常州刺史独孤公毘陵集后序》:“于是缀其遗草三百篇,为二十卷,以示后嗣。”据李舟《独孤常州集序》曰:“常州讳及,有遗文三百篇,安定梁肃编为上下帙,分二十卷,作为后序。”据此可知梁肃所编《独孤及文集》,并非独孤及恰好有这三百篇,而是经过了梁肃的简择。另外,李泌的文集由于“皇上负扆之暇,思索时文,征公遗稿”,乃由梁肃“录于公子繁,且以序述,见托公之执友。”据梁肃《丞相邺侯李泌文集序》所云,梁氏所编李泌文集恰好“凡诗三百篇”。就梁肃有意识地应用“三百篇”编例看来,似乎中唐时期已然形成了这样一种潮流。再如李适文集,乃贾至为其撰《工部侍郎李公集序》,考李季卿《拪先茔记》曰:“异时述□三百篇,永泰中小宗伯贾公至为之叙。”永泰(765—766)为唐代宗年号,为中唐之肇始。又樊宗师《大唐故朝散大夫太子左赞善大夫南阳樊府君墓志铭并序》曰:“家无十金,箧有万卷,著文凡三百篇。”也是处于中唐时期。
此外,唐人在诗友唱酬时,无论对方诗作究竟有多少,诗人也往往喜欢概言之曰“三百首(篇)”。比如杜荀鹤《维阳逢诗友张乔》诗先以“直应吾道在,未觉国风衰”之风雅传统自勉,结句曰:“雅篇三百首,留作后来师。”权德舆《奉酬从兄南仲见示十九韵》:“诗成三百篇,儒有一亩宫。”杜、权二人皆在述说中隐寓着将诗作与《诗经》背后儒家传统相融汇的意向。又杨巨源《题表丈三大夫书斋》曰:“诗题三百首,高韵照春霞。”郑谷《送田光》:“理棹好携三百首,阻风须饮几千分。”这类诗句单独来看也许很难发现问题意识的生发点,但在前文所述及的“三百首菁英”背景之下,将诸诗句比类而观之,则可推断诸人所言之“三百首”,亦虚亦实:所谓“虚”,是指此处“三百”之“三”为概数,汪中《释三九》一文中论证颇详;所谓“实”,是指众人异口同声称“三百首”,有着真实的文化心理之背景,即中晚唐诗集删存三百首的传统。
正是在这样的风气之下,崔祐甫为崔日用撰《齐昭公崔府君集序》时,以估计的口吻称“诗几三百篇”。此外,唐人在为某人撰写墓志铭时,也往往以估计的口吻称其存诗“三百篇(首)”,我们不妨看一个唐人墓志的例子。卢光济《唐故清海军节度掌书记太原王府君墓志铭》曰:“府君讳涣……凡寓怀触兴、月榭春台,兼名友追随、词人唱和,所赋歌什约三百篇。又庆贺之词,吊祭之作,曰笺、曰启、曰诔、曰铭,复约三百首。”王涣(859—901)去世后,家集尚未编就,“首尾亡序,不成具集”,故卢光济约略计之。参观前揭唐人编集删存“三百”的传统,我们便可理解卢光济之估计实际有着时代传统之背景,其事未必然,其理未必不然。
这一“三百首菁英”的风气一直延续到五代北宋时期,诗人编集仍承续存诗三百的传统。例如南唐邵拙“著书埒韩、柳,有诗三百篇,尚书郎孙迈为之序,命曰《庐岳集》”。南唐方守禋为“漳州漳浦县主簿,有诗三百篇曰《仙岩集》”。刘吉“有诗三百首,目为《钓鳌集》,徐铉为之序”。尽管政治格局上唐与南唐不啻两截,但文化传统的延续却由此例可窥见一斑。明了这一编集传统之大背景,当我们重新审视成书于公元1000年左右的《十抄诗》时,当会意识到“本朝前辈钜儒据唐室群贤全集,各选名诗十首,凡三百篇,名题为《十抄诗》”,不单远绍《诗经》的范式,而且近承唐集之传统。
综上可见,唐人诗集存诗三百首受“《诗》三百”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但仅以此点来解释唐人诗集、文集多删存三百篇尚显浮泛,因为这一现象的揭示同时也会面临伴生的问题:何以先唐及两宋以后没有类似鲜明的编集特征出现,却偏偏出现在唐代?通过重新审视前揭史料,进而可发现一个较为隐蔽的规律:唐集录存三百篇的现象无一例外地在中晚唐时期才出现。这又当如何解释呢?
三、进士行卷之“三百首”
前文曾引韩愈元和元年(806)《荐士》诗,其目的是推荐孟郊:“李翱分司洛中,荐郊于留守郑余庆。”其实早在贞元九年(793),当孟郊下第后,韩愈送其往谒徐州张建封,即作《孟生诗》以赠别,首八句曰:“孟生江海士,古貌又古心。尝读古人书,谓言古犹今。作诗三百首,窅默咸池音。骑驴到京国,欲和熏风琴。”孟郊骑驴赴京师之前,已经编就了数量为三百首的诗集,其目的自然是为行卷而作。借此线索,我们可以概括出唐人进士行卷与文学活动中一个规律性现象,那就是中唐以后出现的行卷以一集三百首为度的传统。
王定保《唐摭言》卷十一“荐举不捷”条:“张祜元和、长庆中深为令狐文公所知。公镇天平日,自草荐表,令以新旧格诗三百篇表进。献辞略曰:‘凡制五言,苞含六义……”韩愈荐孟郊时,孟郊“作诗三百首”;令狐楚荐张祜,也“令以新舊格诗三百篇表进”,且称其五言诗得“六义”之遗意,实不当以偶然现象视之。这两则材料背后反映了中唐以降,行卷的部头加大,并渐而形成了十卷三百篇的传统。
关于唐代举子之行卷,自陈寅恪、冯沅君以至程千帆、傅璇琮诸先生,皆有精辟的论述。从文献形制来看,卷子时代一帙装十卷为通行习惯,而举子行卷亦多投十卷。比如元结《文编》十卷之编纂,即专为纳省卷而作,皮日休仿效《文编》,自编《文薮》十卷以“贡于有司”。当然,由于元结、皮日休二人行卷以文为主,故篇目不合三百篇之数目。而中唐以后士人科考专以诗歌为行卷者,每每编诗成“三百首(篇)”,以为干谒之用。在唐人赠诗中,尚多存此种史料,兹举数例。杜荀鹤《投郑先辈》:“两鬓欲斑三百首,更教装写傍谁门。”据诗题知编诗三百而行卷。杜荀鹤又有《题仇处士郊居》诗曰:“笑我有诗三百首,马蹄红日急于名。”所谓“急于名”,亦能见出“有诗三百首”的功利目标。他如大历间王鲁复《诣李侍郎》诗曰:“苦心三百首,暂请侍郎看。”其事由及叙述模式同杜荀鹤《投郑先辈》如出一辙。又杜牧《送李群玉赴举》:“玉白花红三百首,五陵谁唱与春风。”诗题诗句互证,亦可见杜牧“玉白花红三百首”系就李群玉赴科举所携行卷而发。实际上,李群玉赴举时确实编有诗集三百首,并曾进献给唐宣宗,其《进诗表》曰:“谨捧所业歌行、古体、今体七言、今体五言四通等,合三百首,谨诣光顺门,昧死上进。”恰可互证。清人冯集梧注杜牧诗“玉白花红三百首”引《论语疏》曰:“诗三百者,言诗篇之大数也。”实际上,前引多条资料之“三百首”,若按冯集梧理解的泛泛而称“诗篇之大数”,便遮蔽了中唐以后投谒献诗之诗集存诗三百首的真实情况。
本节开篇已经据韩愈诗及宋人载记考明孟郊有《咸池集》三百首以行卷,其实孟郊在自作诗中对这一传统也有文献留存,孟郊《送魏端公入朝》曰:“何当补风教,为荐三百篇。”注释者谓“三百篇,即《诗经》”,恐未得其确诂。详孟郊诗意,是希望魏端公入朝后荐举孟郊“三百篇”之集,由此亦能看出用于投谒目的之别集实际在各种途径的进身过程中都有媒介价值。
程千帆先生在《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中详考唐人行卷之卷数后加以总结说:“关于一个人每一次应当投献多少卷轴,每一卷应当包括多少内容,是没有一定的。……行卷的轴数以及文字的篇数多少可任意,但贵精不贵多。”这是立足于唐人行卷千姿百态的宏观概括。笔者在此要指出的是,中唐以后确曾存在行卷投诗三百首这样一种风气,甚至令狐楚在向皇帝举荐张祜时也循守此传统而“令以新旧格诗三百篇表进”,足见在当时此风气之流行。
那么,究竟是先在士人阶层形成别集三百篇的风气进而影响到了进士行卷,抑或是这一风气先在进士行卷时形成,转而影响到了以后士人阶层非行卷目的之别集的编纂?就目前所掌握到的材料来看,还很难下一论断。不过这两类材料共同证明着唐人别集篇目源自于《诗经》选录三百篇的影响,这也是本部分重点关注的问题之所在。至于何以中晚唐会兴起这样一种编集三百篇的风气,一方面自然是《诗经》影响下求整数的心理,另一方面应当也与一帙十卷容纳篇章的行数、字数有很大关系。文献制度影响甚至决定文献义例和文本形态,形成传统后又会反向作用,笔者拟另文加以考论。
四、源自《诗经》的编集义例
孔颖达主持编纂的《毛诗正义》,明确揭橥了“三体三用”之说,所谓“赋比兴是诗之所用,风雅颂是诗之成形,用彼三事成此三事,是故同称为‘义”。其疏证将《诗经》六义之“比”“兴”融合,这一点对唐人诗思心理的影响颇为深远。唐人不再严分“比”“兴”之界,而视“比兴”为一体,重“比兴”而轻“赋”。洪亮吉曰:“唐诗人去古未远,尚多比兴,如‘玉颜不及寒鸦色、‘云想衣裳花想容、‘一片冰心在玉壶及玉溪生《锦瑟》一篇,皆比体也。如‘秋花江上草、‘黄河水直人心曲、‘孤云与归鸟,千里片时间以及李、杜、元、白诸大家,最多兴体。降及宋、元,直陈共事者十居其七八,而比兴体微矣。”这一评论从深层道出了唐诗区别于宋以降诗歌的特点,亦即唐诗犹能传承《诗经》比兴“微而婉”的韵致。一如陆机《文赋》所论“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唐诗内在思理受到《诗经》的润泽,其外在诗集的义例自然也会有所体现。基于此种认识,我们可以取《诗经》与唐集相印证,一探唐集中某些源出《诗经》的编集义例。
第一,在集名拟定上,唐代别集有模拟十五国风的倾向,一个典型的例证即是杜荀鹤的《唐风集》。《唐风集》是杜荀鹤于昭宗景福元年自编之集,杜氏于登第次年“宁亲江表,以仆故山偕隐者,岀平生所著五七言三百篇见简”,并请顾云为之序。通过顾云的序言,我们首先能够注意到杜荀鹤自编诗集“三百篇”之特点,这又为上节考论中晚唐别集“三百篇”的传统增添一例证。顾云谓“裴公”之所以拔擢杜荀鹤,是因为“以生诗有陈体,可以润国风,广王泽,因擢生以塞诏意”。顾云也认为杜荀鹤之诗“视其继作,得如《周颂》《鲁颂》者,广之为《唐风集》”。可见无论是取名还是篇数,甚至是诗风,杜荀鹤的《唐风集》都打上了《诗经》的深刻烙印。
第二,唐诗多见诗题“首句标其目”。上古典籍的篇名多取首二字以作题名,《诗经》《论语》及诸子书大抵如此,这也被看作是上古文章朴质无华的特性之一。唐代的部分诗人为实现其绍续风雅的理想,在诗题拟定上也仿效《诗经》摘首二字。例如杜甫有《洞房》《宿昔》等联缀八诗,诗题皆源自首句。《洞房》诗取首句“洞房环佩冷”,王嗣奭评曰:“每首先成诗,而撮首二字为题,乃‘三百篇遗法。”吴承学先生亦援引顾炎武《日知录》卷二一《诗题》之论:“杜子美诗多取篇中字名之,如‘不见李生久,则以《不见》名篇;‘近闻犬戎远遁逃,则以《近闻》名篇;‘往在西京时,则以《往在》名篇;‘历历开元事,则以《历历》名篇;‘自平宫中吕太一,则以《自平》名篇;‘客从南溟来,则以《客从》名篇。皆取首二字为题,全无意义,颇得古人之体。”并进而论曰:“拟题方式明显受到《诗经》的影响……反映出唐代的一种追求古朴混沌之气的复古主义审美倾向。”韩愈在诗文复古的思想下,尤其注重诗题模仿《诗经》,例如《北极》《落叶》等诗,方世举《韩昌黎诗集编年笺注》皆一一注出“命题仿‘三百篇”。他如李白《西施》、王昌龄《初月》、李商隐《锦瑟》等,皆是这一“首句標其目”传统的体现。
基于这一认识,乔亿在论诗题时说:“唐人制题简净,老杜一字二字,拈出更古。”乔亿认为:“《天末怀李白》当属“天末”名篇,旁注‘怀李白,犹夫《不见李生久》以《不见》名篇,旁注‘近无李白消息也。而诸刻本五字悉居中,直传写之讹,校阅未加察详耳。”乔氏的这一推论属于理校的范围,且是深明文献义例的见解,足备一说。
第三,唐诗组诗的联章及小序尤能反映《诗经》的影响。顾况有《上古之什补亡训传十三章》,形式模仿《诗经》,遂启元白之新乐府;至于“首章标其目”,直接为白居易所借鉴。白居易的《新乐府》五十首的“序言”是模仿《毛诗序》的典型。新乐府五十首编入《白氏文集》卷三、卷四,曾单行流传,据谢思炜先生《白居易集综论》的考察,有敦煌写本、明刻本、清翻宋刻本《白氏讽谏》以及日本藏有多部平安末期至室町时期的古抄本,实际可当作一种别行小集来看待。《新乐府》组诗,篇首有总序,自述作新乐府的意旨,而后继之以五十首诗的小序,自“《七德舞》,美拨乱,陈王业也”,以迄“《采诗官》,鉴前王乱亡之由也”,秩序颇为井然。陈寅恪先生论其规仿《毛诗序》曰:“乐天《新乐府》五十首,有总序,即摹《毛诗》之大序。每篇有一序,即仿《毛诗》之小序。又取每篇首句为其题目,即效《关雎》为篇名之例。全体结构,无异古经。质而言之,乃一部唐代《诗经》,诚韩昌黎所谓‘作唐一经者。”陈寅恪先生将白居易《新乐府》概括为“一部唐代《诗经》”,论断扼要透辟,正是基于唐人小集义例受《诗经》影响而进行的推论。
另外,唐人文集尚有一些源自《诗经》的传统,虽是个别作者偶尔为之,且非有意识系统性的模拟,仍具有样本分析价值。以《柳宗元集》为例,四十五卷本《唐柳先生文集》由穆修据“刘连州旧物”校编,故知此集颇接近唐卷子本柳集原貌。此集先雅诗歌曲一卷,后赋一卷、文三十九卷,诗二卷,将雅诗歌曲与格律诗分卷排布,实为《诗经》“雅颂”与“十五国风”分别排布之遗意。穆修《唐柳先生集后序》直称“如韩《元和圣德》《平淮西》,柳《雅章》之类,皆辞严义密,制述如经,能崒然耸唐德于盛汉之表蔑愧让者”,推柳宗元《雅章》“制述如经”,洵具只眼。
注释
①“诗歌新语”,黄庭坚称作“自作语”,也就是产生于诗人笔下的造词。参谢思炜:《汉语造词与诗歌新语》,《河北学刊》2015年第3期。②〔清〕钱谦益:《钱注杜诗》卷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407页。③〔清〕杨伦:《杜诗镜铨》卷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99页。④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527页。⑤[日]浅见洋二:《“焚弃”与“改定”——论宋代别集的编纂或定本的制定》,朱刚译,《中国韵文学刊》2007年第3期。⑥〔清〕彭定求:《全唐诗》卷八四三,中华书局,1960年,第9521页。⑦《全唐诗》卷八二三,第9282页。⑧参见[日]岛田翰:《古文旧书考》卷一《书册装潢考》,叶德辉:《书林清话》卷一《书之称函》条,又张固也、易吉林有极为详细的考证,见张固也、易吉林:《论卷轴时代的图书合帙方法》,《图书馆杂志》2014年第11期。⑨〔宋〕李昉:《文苑英华》卷七一四,中华书局,1966年,第3687页。⑩《全唐诗》卷八四三,第9525页。《全唐诗》卷八四七,第9591页。姜汉椿:《唐摭言校注》卷十,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204页。〔宋〕晁公武:《昭德先生郡斋读书志》卷五下,四部丛刊三编景宋淳祐本。〔唐〕权德舆:《权载之文集》卷三五,四部丛刊景清嘉庆本。〔唐〕权德舆:《权载之文集》卷三九,同上。〔宋〕李昉:《文苑英华》卷七一三,第3681页。严寿澂、黄明、赵昌平:《郑谷诗集笺注》附录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462、462、463页。〔唐〕刘禹锡:《刘禹锡集》,卞孝萱校订,中华书局,1990年,第240页。《全唐诗》卷八四三,第9521页。〔唐〕黄滔:《黄御史集》卷六,四部丛刊景明本。〔唐〕独孤及:《毗陵集》卷二十,四部丛刊景清赵氏亦有生斋本。〔宋〕李昉:《文苑英华》卷七〇二,第3622页。〔唐〕梁肃:《丞相邺侯李泌文集序》,《文苑英华》卷七〇三,第3624页。〔清〕王昶:《金石萃编》卷九四,清嘉庆十年刻同治钱宝传等补修本。程章灿:《唐代墓志中所见唐代经籍辑考》,《文献》1996年第1期。《全唐诗》卷六九一,第7940页。〔唐〕权德舆:《权载之文集》卷二,四部丛刊景清嘉庆本。《全唐诗》卷三三三,第3721页。《全唐诗》卷六七六,第7743页。〔宋〕李昉:《文苑英华》卷七〇二,第3621页。胡可先:《石刻资料与唐诗文献考订》,参见《出土文献与唐代诗学研究》,中华书局,2012年,第588页。〔唐〕马令:《南唐书》卷二二,杭州出版社,2004年,第5401页。〔宋〕蔡襄:《光禄少卿方公神道碑》,《宋端明殿学士蔡忠惠公文集》卷三三,《宋集珍本丛刊》,第八册,线装书局,2004年,第224页。〔宋〕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卷五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724—725页。[韩]扈承喜《〈十抄诗〉一考——以〈全唐诗〉未收录作品为中心》,韩国《书志学报》第十五辑,1995年。[韩]神印宗老僧:《夹注名贤十抄诗序》,日本阳明文库藏本。中唐前唯见杜审言《和李大夫嗣真奉使存抚河东》称其“学总八千卷,文倾三百篇”,但此处并未反映唐集篇数之信息。见《全唐诗》卷六二,第739页。实际上,中唐以前,编选诗集为三百篇的意识尚不明晰,如李白、杜甫等人的诗集皆以全集的形式流传,齐己《读〈李白集〉》曰“锵金铿玉千余篇”,是所见《李白集》篇目如此。见《全唐诗》卷八四七,第9585页。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五,第528页。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一,第12页。孟郊:《咸池集》实有其书,例如苏颂《和前三篇》其一“孟郊篇什况咸池”;阮阅《诗话总龟》卷五:“今世传郊诗五卷百余篇,又有《咸池集》三百篇,其语句尤多蹇涩,疑前五卷曾经名士删改也。”则宋人犹见此集,且诗歌数量仍为三百篇。宋敏求《题孟东野诗集》称“蜀人蹇濬用退之赠郊句纂《咸池集》二卷一百十八篇”,似与三百篇之《咸池集》非同一书。姜汉椿:《唐摭言校注》卷十一,第225—226页。详细考证可参傅璇琮:《唐代科举与文学》,陕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251—252页。唐代进士的行卷有多种形式,有诸体皆备者如元结《文编》、皮日休《皮子文薮》,李观《帖经日上侍郎书》提及的“十首之文,去冬之所献”也是分书、赞、碑文等各种文体。皮日休行卷200篇,杜牧行卷150篇,《唐摭言》卷十二《自负》曰:“刘允章侍郎主文年,榜南院曰:‘进士纳卷,不得过三轴。刘子振闻之,故纳四十轴。”有的行卷则是个人著述,如程昔范“未举进士日,著《程子中谟》三卷,韩文公一见大称叹”。到了后唐,据陈鹄《西塘耆旧续闻》卷八载:“后唐明宗,公卿大夫皆唐室旧儒,其时进士贽见前辈,各以所业,止投一卷至两卷,但于诗赋歌篇古调之中,取其最秀者投之,行两卷,号曰双行,谓之多矣。”本节所要讨论的,是中唐以后在诸多行卷类型中,存在着一种以小集三百首干谒的传统,而不是说当时行卷皆投诗三百首,姑附说明于此。《全唐诗》卷六九二,第7971页。《全唐诗》卷六九二,第7965页。《全唐诗》卷四七〇,第5346页。〔清〕冯集梧:《樊川诗集注》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83页。〔唐〕李群玉:《李群玉诗集》卷首,《四部丛刊》景邓氏群碧楼藏宋刊本。韩泉欣:《孟郊集校注》卷八,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345、346页。程千帆:《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9页。〔唐〕孔颖达:《毛诗正义》卷一,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79年,第271页。〔清〕洪亮吉:《北江诗话》卷一,陈迩冬校点,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2页。〔清〕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初编》引吴乔曰:“意喻之米,文炊而为饭,诗酿而为酒。唐诗有比兴,其词微而婉;宋词少比兴,其词径以直。”〔清〕董诰:《全唐文》卷八一五,中华书局,1983年,第8586页。《全唐文》卷八一五,第8586页。《全唐文》卷八一五,第8586页。〔明〕王嗣奭:《杜臆》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59页。吴承学:《论古诗制题制序史》,《文学遗产》1996年第5期。〔清〕乔亿:《剑溪说诗》卷下,《续修四库全书》“集部·诗文评类”,第170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29页。谢思炜:《白居易集综论》上编《〈新乐府〉版本及序文考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第89—104页。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124页。〔唐〕柳宗元:《柳宗元集》附录,中华书局,1979年,第1444页。
The Impact of Book of Songs Paradigm on the Conventions of Extra Collection in the Tang Dynasty
Li Chengqing
Abstract:By grounding the examination in extra collection of the Tang Dynasty, the present study makes a discovery: the compilation of extra collections of the Tang age exhibits a profound influence from the Book of Songs. Many collections of poems compiled in the Mid-and-late Tang Dynasty followed the example of the Book of Songs, which contained three hundred poems. Following the example of State Style, Du Xunhe′s collection of poems was called Tangfengji(Collection of Tang Style).Many Tang poems′ text narrative style could be divided into two levels: on the surface, imitated the title and structure of the Book of Songs; profoundly, rebuilt its stylistic rules and layout.
Key words:the Tang Dynasty; extra collection; the Book of Songs; impac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