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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人对“光州固始”的记忆与诠释

2017-03-08尹全海

中州学刊 2017年1期

摘要:“闽祖光州固始”之说,首见于宋高宗绍兴九年秋,郑樵为莆田《荥阳郑氏家谱》写的序。至今所见郑樵“荥阳郑氏家谱序”三个版本《家谱后序》《荥阳家谱前序》和《荥阳郑氏家谱序》的发现与流传中,先后呈现出对“光州固始”不同的记忆形态及多元意涵。从闽籍学人对郑樵“荥阳郑氏家谱序”三个版本的收录、引用、选择与解释中发现,“闽祖光州固始”是郑樵的预设;“闽祖光州固始”之闽人,实指当时的漳州人和泉州人,今天的闽南人;闽(南)人记忆中的“光州固始”,不仅有“永嘉之固始”与“光启之固始”之别、泉州人与漳州人不同的“光州固始”情结,而且还存在精英与民间的双向建构。古今闽籍学人对“光州固始”的记忆与诠释,均属文化理念建构,“光州固始”现象为中华文化认同模式之一。

关键词:闽人;光州固始;闽祖光州固始;记忆与诠释

中图分类号:K2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17)01-0110-14

“闽祖光州固始”,作为中国移民史上著名的移民传说,与“八姓入闽”一样,主要流传于豫、闽、台地区民间世代相传的口传资料,以及民间修撰的族谱家乘和地方志书中,闽南地区尤为流行。但其始于何时、源自何处,以及唐宋以后福建人是否都认为自己祖先来自光州固始,均不可考。①

文献所见“闽祖光州固始”之说,源自宋高宗绍兴九年秋(1139),福建莆田人、著名史学家郑樵②为莆田《荥阳郑氏家谱》寫的序中。宋人方大琮和明人黄仲昭等误将郑樵文中“闽人称祖者,皆曰自光州固始来”理解为闽人都认为自己的祖先来自“光州固始”,并将其作为佐证自己观点的文献依据,加以引用与发挥,致使误解层累记忆,逐渐与原文语义偏离。当今闽籍学者不仅接受了方大琮等闽籍先贤的见解,而且依据郑樵“荥阳郑氏家谱序”,解释或阐发“闽祖光州固始”之说,一度成为传统。在研究方法上,从纯粹历史学研究出发,以追求历史真实的客观与严谨,怀疑闽台地区民间口传资料、家乘谱牒资料及地方志书所记“光州固始”的可信度。其实,在郑樵之前,并没有人认为闽人的祖先都来自光州固始,因为,即使被古今闽籍学者引为经典的源头文献郑樵的序中,一开始就说“闽人至今言氏族者,皆云固始,以当审知时尚固始人,其实非也”。

本文仍以宋高宗绍兴九年秋,郑樵为莆田《荥阳郑氏家谱》写的序为逻辑起点,但研究思路和关注重点将由对“闽祖光州固始”历史文献信息的考辨,转向历史文献信息生成过程及文献作者与读者的互动关系;以郑樵“荥阳郑氏家谱序”三个版本的发现与流传为主线,从古今闽籍学者对郑樵“荥阳郑氏家谱序”三个版本的引用、选择和解释中,发现闽人对“光州固始”的记忆与诠释,以及“闽祖光州固始”的本意、他意与今意。

一、《家谱后序》的引用及多元意涵

郑樵《荥阳郑氏家谱序》,最早出现的《家谱后序》及其所要表达的意义,都是在他人的引用及发挥中呈现出来的。先是《家谱后序》部分内容被当时莆田学人引用,然后才有学者指出《家谱后序》出自《荥阳郑氏家谱序》;而在《荥阳郑氏家谱序》尚未流传之前,学者对《家谱后序》中“闽祖光州固始”之说,已出现多种解释。

1.《家谱后序》的引用与发挥

“闽祖光州固始”之文本表述,系“闽人称祖者,皆曰自光州固始来”之简称,最先出自宋高宗绍兴九年(1139)秋,郑樵为《荥阳郑氏家谱》写的序。但是该文被发现的较晚。最先进入后世学者视野的,并被广泛引用的则是宋嘉定十四年(1221)莆田学者方大琮③所作《跋叙长官迁莆事始》及《跋方诗境叙长官迁莆事始》中的相关内容,其时与郑樵作序已隔82年。后至明弘治三年(1490),莆田方志学者黄仲昭修纂《八闽通志》时,全文收录了郑樵《家谱后序》,才终于使世人明白“闽祖光州固始”之说,出自郑樵《家谱后序》,此时与郑樵作序已时隔351年矣。

方大琮《跋叙长官迁莆事始》曰:

囊见乡人诸姓墓志者,佥曰自光州固始,则从王氏入闽似矣。又见旧姓在王氏之前者,亦曰来自固始。诘其说,则曰固始之来有二:唐光启中王审知自固始诸同姓入闽,此光启之固始也;前此晋永嘉乱,林、王、陈、郑、丘、黄、胡、何八姓入闽,亦自固始,此永嘉之固始也。非独莆也,凡闽人之说亦然。且闽之有长材秀民旧矣,皆曰衣冠避地远来,岂必一处,而必曰固始哉?况永嘉距光启相望五百四十余年,而来自固始前后吻合,心窃疑之。及观郑夹漈先生集,谓王绪举光、寿二州以附秦宗权,王潮兄弟以固始之众从之。后绪拔二州之众南走入闽,王审知因其众以定闽中。以桑梓故,独优固始人。故闽人至今言氏族者,皆云固始,以当审知时尚固始人,其实非也。然后疑始释,知凡闽人所以牵合固始之由。嘉定辛已,游宦江右,有清江同姓人携寺丞叔所辨长史自固始迁莆之非,曰此寺丞客清江日所传也。因念此编不得之族长而得之他乡,其为寡陋甚矣。益知长官因官莆,遂家于莆,犹在唐世,援据明白其为祛惑信矣,敬录于前。④

莆田“乡人诸姓墓志者,佥曰自光州固始”、莆田“旧姓在王氏之前者,亦曰来自固始”,以及“非独莆也,凡闽人之说亦然”,可谓方大琮在《跋叙长官迁莆事始》中的三大发现。

虽然(莆田)闽人自称,固始之来有“光启之固始”与“永嘉之固始”,方大琮显然不以为然。当他发现《郑夹漈先生集》时,似乎有了依据,因为《郑夹漈先生集》的相关内容至少给他提供了三个层累递进的解释依据:“闽人至今言氏族者,皆云固始”“闽人至今言氏族者,皆云固始,以当审知时尚固始人”和“闽人至今言氏族者,皆云固始,以当审知时尚固始人,其实非也”。其中,“闽人至今言氏族者,皆云固始”,印证了方大琮发现的同一现象,并由此强化了“非独莆也,凡闽人之说亦然”的结论;“闽人至今言氏族者,皆云固始,以当审知时尚固始人”,帮助方大琮找到了上述现象出现的原因,方大琮所谓的“疑惑”随之解除;“闽人至今言氏族者,皆云固始,以当审知时尚固始人,其实非也”,原本为郑樵的主观判断,方大琮不仅接受了郑樵的判断,还据此推定清江方姓“长官因官莆遂家于莆”及清江方姓“自固始迁莆之非”,并为此特别摘录《郑夹漈先生集》相关内容来作证明。

虽然方大琮未注明摘录(引用)自《郑夹漈先生集》之具体篇目,但从其所录具体内容观之,应是郑樵《家谱后序》的内容第一次被闽籍学人引用。方大琮《跋方诗境叙长官迁莆事始》亦有言曰:“王氏初建国,武夫悍卒气焰逼人,闽人战栗自危,谩称乡人,冀其怜悯,或犹冀其拔用。后世承袭其说,世祀邈绵,遂与起初而忘之尔。此闽人谱牒所以多称固始也。”⑤进一步解释了闽人谩称光州固始的原因,与郑樵解释的原因基本一致。

明弘治三年(1490),莆田方志学者黄仲昭⑥修纂《八闽通志》时收录了郑樵《家谱后序》。《八闽通志》卷八十七《拾遗·兴化府》记曰:

郑樵《家谱后序》云:“吾祖出荥阳,过江入闽,皆有源流,孰为光州固始人哉?夫闽人称祖者,皆曰自光州固始来,实由王潮兄弟以固始之众从王绪入闽,王审知因其众克定闽中,以桑梓故,独优固始人,故闽人至今言氏族者,皆云固始,以当审知之时贵固始也,其实滥谬。”见《夹漈集》。⑦

《八闽通志》收录郑樵《家谱后序》表明,269年前(1221年至1490年)宋人方大琮《跋叙长官迁莆事始》摘录《郑夹漈先生集》的相关内容,出自郑樵《家谱后序》。若方大琮的摘录无误,则郑樵《家谱后序》应收录在《郑夹漈先生集》⑧。

与方大琮《跋叙长官迁莆事始》相比,黄仲昭《八闽通志》收录的郑樵《家谱后序》,出现了新增内容,即“吾祖出荥阳,过江入闽,皆有源流,孰为光州固始人哉”?

若进一步将方大琮《跋叙长官迁莆事始》與黄仲昭修纂《八闽通志》对郑樵《郑夹漈先生集》(《家谱后序》)引用或收录的内容进行比较,则可发现,其用意均可理解为“借助经典文本或圣人语录强化自己的观念”:方大琮引用郑樵《郑夹漈先生集》相关内容,为的是解除所谓的“疑惑”,进而证明“称祖光州固始者,非独莆也,凡闽人之说亦然”,当然,也强化了郑樵“闽人称祖者,皆云自光州固始来”之观念。黄仲昭引用“新增内容”为的是以莆田郑氏源流,证明郑樵《家谱后序》之可信。

郑樵《家谱后序》被收入《八闽通志》之意义还在于:《家谱后序》被莆田地方学人选录进入福建地方志书《福建省通志》,《家谱后序》所记史事(现象)随之由莆田地方延及全省,无形之中,他们所指的家乡(莆田、闽南),变成了福建(闽人)。因此在“闽祖光州固始”传说中,《八闽通志》推动了原本由莆田(闽南)人记忆的“光州固始”向闽人记忆的“光州固始”的转换进程。换言之,方大琮、黄仲昭等莆田学人,有意无意中促成了莆田(闽南)人记忆中的“光州固始”向闽人记忆的“光州固始”的转换。不过,“新增内容”出现后,方大琮《跋叙长官迁莆事始》随之隐去,被郑樵《家谱后序》所取代。此后闽籍学人在论述“闽祖光州固始”时,均是以郑樵《家谱后序》为依据的,直到1962年郑樵《荥阳家谱前序》被发现。

2.《家谱后序》的多元意涵

明嘉靖末年,莆田学者洪受⑨作《光州固始辩》时⑩,虽然也附录了郑樵《家谱后序》,并未接受方大琮、黄仲昭对“闽祖光州固始”的发挥,而是做出自己的解释。自清乾隆《龙溪县志》始,闽南地方志书所记“闽祖光州固始”之说,相继出现了历史文献的地方化解释,进一步丰富了“闽祖光州固始”所隐含的时间和空间意涵,此一趋势一直延续到20世纪30年代。

洪受《光州固始辩》曰:

夫闽祖光州,相传之谬也。盖亦有之,而未必其尽然也。

夫审知未入闽之初,闽之人民盖亦众矣,是故有刺史焉,有观察使焉,所以治之也。及审知之既入闽也,至于漳浦始云有众数万,则前此之众未盛可知矣。今全闽郡县,上至大夫,下至黎庶,莫不曰光州固始人也,不亦诬乎?间有之者,亦审知之子孙与士卒之余裔耳,然保大之际且迁于金陵矣。如之何不稽其本始而谬相沿袭耶?故君子于其所不知盖缺如也。予慨夫时俗之不察,故书之以附于此。郑夹漈《家谱后序》云:“夫闽人称祖,皆曰自光州固始来,实由王潮兄弟以固始之众从王绪入闽,王审知因其众克定闽中。以桑梓故,独优固始人,故闽人至今言氏族者,皆云固始,以当审知之时始贵固始。”

洪受《光州固始辩》再次确认“闽人称祖者,皆曰自光州固始来”之说,出自郑樵《家谱后序》。其开宗明义曰:“闽祖光州,相传之谬也,盖亦有之,而未必其尽然也。”其中至少隐含两层意思:历史上确有不少闽人来自固始,“闽祖光州固始”有一定程度的真实性,如果“全闽郡县,上至大夫,下至黎庶,莫不曰光州固始人”,则是不能接受的。

相较于方大琮、黄仲昭,洪受引用郑樵《家谱后序》时,不仅修改了郑樵所谓“闽人称祖者,皆曰自光州固始来”的预设,而且还略去了所谓“闽祖光州固始,其实非也(其实滥谬也)”的判断,赋予“闽祖光州固始”多元意涵。后世学者不察,将郑樵、方大琮、黄仲昭、洪受等福建(莆田)学人关于“闽人称祖者,皆曰自光州固始来”的论述放在一起,作为经典资料加以引用。比如洪受《光州固始辩》云:“闽祖光州,相传之谬也,盖亦有之,而未必尽其然也。”后世学者往往引“闽祖光州”,而删其后句。

至清代,先是乾隆《福建通志》收录了郑樵的《家谱后序》。乾隆《福建通志》卷六六,《杂记·丛谈二·兴化府》记曰:

郑樵《家谱后序》云:“吾祖出荥阳,过江入闽,皆有源流,孰为光州固始人哉?闽人称祖,皆曰自光州固始来,实由王潮兄弟以固始之众从王绪入闽,王审知因其众克定闽中。以桑梓故,独优固始人。故闽人至今言氏族者,皆曰固始,其实滥谬。”见《夹漈集》。

此处收录基本上因袭了黄仲昭的《八闽通志》,其意属于保存或传承地方文献,未见收录者的评论或解释。然后是《龙溪县志》《平和县志》和《漳浦县志》等地方县志,收录郑樵《家谱后序》之同时,相继出现了历史文献的地方化解释。如乾隆《龙溪县志》卷二十一《杂记》曰:

陈元光,光州固始人,王审知亦光州固始人,而漳人多祖元光,兴泉人多祖审知,皆称固始。按郑樵《家谱后序》云:“吾祖出荥阳,过江入闽,皆有源流,孰为光州固始人哉!夫闽人称祖,皆曰自光州固始来,实自王绪举光、寿二州之众以附秦宗权。王潮兄弟以固始之众从之。后绪与宗权有隙,遂拔二州南走入闽。王审知因其众以定[闽中],因申以桑梓故,独优之。故闽人至今言氏族,皆知固始。以当审知之时,贵固始也,其实谬滥。”见《夹漈传》。

道光《平和县志》记曰:

漳人称祖,皆言来自光州固始。由王潮兄弟从王绪入闽,王审知因其众按克定闽中,以桑梓故独优固始;而陈将军元光亦出固始,故言氏族者至今本之,而不尽然也。按郑樵《家谱后序》云:“吾祖本出荥阳,过江入闽,皆有源流,孰为光州固始人?”

光绪《漳浦县志》卷十九《杂志·丛谈》曰:

陈元光光州固始人,王审知亦光州固始人,而漳人多祖元光,兴泉人多祖审知,皆称固始。按郑樵《家谱后序》云:“吾祖出荥阳,过江入闽,皆有源流,孰为光州固始人哉!夫闽人称祖,皆曰自光州固始来。实自王绪举光、寿二州之众以附秦宗权。王潮兄弟以固始之众从之。后绪与宗权有隙,遂拔二州南走入闽。王审知因其众以定[闽中]因申以桑梓故,独优之。故闽人至今言氏族,皆知固始。以当审知之时,贵固始也,其实谬滥。”自唐陈将军入闽,随行有五十八姓。至今闽人率称光州固始。考《闽中记》唐林婿撰,有林世程者重修,皆郡人。其言永嘉之乱,中原仕族林、黄、陈、郑四姓先入闽。可以证闽人皆称光州固始之妄。

值得注意的是,《龙溪县志》《平和县志》和《漳浦县志》等闽南县志,对“冒籍”问题的解释,特指唐初随陈元光父子入闽和唐末随王审知兄弟入闽以外的姓氏。就是说,闽南地方志书承认有部分闽人存在冒籍光州固始的问题,同时也承认陈元光为光州固始人。与方大琮《跋叙长官迁莆事始》、黄仲昭《八闽通志》及清乾隆《福建通志》等引用郑樵《家谱后序》,笼统指责闽人冒籍光祖固始,全然不同。

1921年的《民国金门县志》(第八册)《文征卷上》以及1929年的《民國同安县志》(卷二十五)《艺文·辩》,分别收录洪受《光州固始辩》之同时,另附录郑樵《家谱后序》。可理解为赞同洪受对“闽祖光州固始”的多元解释。应该说自洪受作《光州固始辩》至民国初年(20世纪30年代)约300年间,闽籍学者基本上不再坚持方大琮、黄仲昭等对“光州固始”的理解,而更倾向赋予“闽祖光州固始”以多元意涵。

总之,自郑樵为莆田《荥阳郑氏家谱》作序,首次提出“闽祖光州固始”之说,并予以否认后,即宋宁宗嘉定十四年,莆田人方大琮在《跋叙长官迁莆事始》首次引用郑樵《家谱后序》相关内容,明孝宗弘治三年,莆田人黄仲昭修纂《八闽通志》收录郑樵《家谱后序》,发现“闽祖光州固始”的文献出处,即嘉靖至隆庆年间(1565—1568年),莆田人洪受作《光州固始辩》附录郑樵《家谱后序》,对郑樵“闽祖光州固始”作出多元诠释,直至1929年的《民国同安县志》附录郑樵《家谱后序》,前后八百年,闽籍学人对郑樵《家谱后序》的引用、摘录和收录及其内容选择,从“王审知定闽中,以桑梓故,独优固始人”,到“固始之来有二,光启之固始与永嘉之固始”,再到“漳人多祖元光,兴泉人多祖审知,皆称固始”,对“光州固始”记忆的变迁,浮现的是“光州固始”人三次入闽的历史史实。亦即闽人始祖,或西晋永嘉之乱时随八姓入闽,或唐初随陈元光父子入闽,或唐末随王审知兄弟入闽。在此八百年间,闽籍学人对“光州固始”的解释和发挥,或曰“闽人称祖者,皆曰自光州固始来”,或曰“闽祖光州,相传之谬也”,或曰“闽祖光州,相传之谬也;盖亦有之,而未必其尽然也”等,而不仅仅是“闽人称祖者,皆曰自光州固始来”和“闽祖光州固始,相传之谬也”两种如此对立的史事判断。实际情况是确有闽人始祖来自光州固始,也确有闽人冒籍光州固始。

闽籍学人对“光州固始”的解释差异,说明“闽祖光州固始”之说,存在时代符号和区域情结等不同的历史记忆。

二、《荥阳家谱前序》的失语及其蕴含的意义

1962年,在郑樵家乡福建莆田发现了郑樵作《荥阳家谱前序》。从内容结构及其完整性看,《荥阳家谱前序》应该是郑樵为“荥阳郑氏家谱”所作序之全部内容。最早出现的《家谱后序》只是《荥阳家谱前序》的部分内容。因此,《荥阳家谱前序》可以被称为郑樵“荥阳郑氏家谱序”的第二个版本。遗憾的是,郑樵作“荥阳郑氏家谱序”原文,被发现后学术界长时期“保持沉默”,失语至今。

1.《荥阳家谱前序》的发现、整理与出版

1962年厦门大学历史系娄曾泉率“郑樵历史调查组”,赴郑樵家乡莆田开展“郑樵历史调查”,发现八种郑氏家谱(族谱),其中,《南湖郑氏大宗谱》和《郑氏族谱》均收有郑樵《荥阳家谱前序》。《南湖郑氏大宗谱》为清雍正年间传抄本,残存前序和肇迁总录,共2册。其中,前序分新序12篇、古序4篇和谱序24篇,郑樵《荥阳家谱前序》为古序之一。《郑氏族谱》为清道光二十八年刻本,14卷,南湖三十一世孙郑惠元编,卷首有郑樵《荥阳家谱前序》。“郑樵历史调查组”以《新发现的郑樵历史资料——郑樵历史调查报告之二》,在《厦门大学学报》(1963年第4期)对新发现的郑樵《荥阳家谱前序》作了简要介绍。娄曾泉认为郑樵《荥阳家谱前序》系继顾颉刚《郑樵著述考》、张须《通志总序笺·郑君著作考》和关佛心《郑樵书目考正》之后,新发现的郑樵著作目录。娄曾泉回忆说:“限于篇幅,且未遑点校,全文未曾发表。”同年,福建史学会编《郑樵研究参考资料》第一辑,将此项调查成果收录其中。

1981年经娄曾泉对1962年“郑樵历史调查组”调查发现的“郑樵历史资料”重新点校、略作考辨,以《跋郑樵的四篇佚文》发表于《史学史研究》1981年第1期。郑樵《荥阳家谱前序》曰:

绍兴八年秋,得宣教郎蒙菴揆公出《荥阳谱》以示,实虫篆之余篇,观楮墨之灰,与卷帙差互之余,知非近代物也。又见其文字有缺避者,皆为唐讳也。复于其篇之后,有吕氏墨迹,详考之,乃知唐四库中文字,系乙部第十二类,所谓荥阳家谱一卷,即此书也。今唐书宰相世系,皆出于此,实嘉佑中编修吕夏卿因撰唐书得之也。呜呼,神剑之不可以埋藏,终必露颖;惟此青毡,复是吾家旧物。樵从兄履之所藏一、二本,多鄙俚不经,无足取也。观此谱,派别宗系,疏著婚姻,纤悉备矣。如近代固无此等文字,兼近人亦不能为此。

氏族之学,唐有路敬淳、柳冲、韦述之徒,相为表里,故此书如许详赡。国朝言氏谱者,未闻其人。由其取人之途,不论家世。故荜门圭窦之人,无尺寸功伐,而可以显贵。名公巨卿之裔,或不能缀辑时文以取科第,则俯首叹贫贱,与闾阎无差。礼闱之中,衣冠之胄,与商贾流辈,并呼名而进,古无是也。呜呼,贵胄凌夷,未有甚于此时。唐以前论氏族取人者,以其家世目熟耳详,父兄之施设教训,其于礼乐政事,皆箕裘也,故有司以此铨衡人物,民间以此讲求姻好,所以人多习氏族之学。国朝患有司之徇私,故禁其名氏,付至于公,但取纸笔上语耳。由是,氏族之学,皆化为时文之学矣,故曰,未闻其人。

樵为此学旧矣,见此本,益知重唐人也。且如《新唐书》:《宰相世系》,皆系摭此等谱牒而为之,但略其婚姻耳。其郑氏表实出于此。据功曹晔有子七人,曰白麟、小白、叔夜、洞林、连山、归藏、幼麟;而误以小白有七子,白麟等皆小白子也,以胤伯加之,是为七子。夫胤伯则小白子也,奈何与白麟诸父同列乎?据德本有子四人:行表、行质、行俨、行均。均生焕,焕当以行俨等为诸父,今表降行均为行俨之子,则焕复为诸孙矣。据曾会有子二人,曰:长裕、少微,长裕生慈明等五人,少微生朝。今表降少微为长裕之子,是朝为诸孙矣。他表如此讹谬,往往极多,乃知《新唐书》原不曾校勘,况笔出于众手,复杂取小说、家谱、墓志之类以为实事,书成又不复经眼,徒浪署姓名,纷纷妄误,取惑后人,可胜道哉。

司马迁以帝王世系为绵邈,十二国以来,年代纷纭。秦楚之际,日月差忒,并诸侯兴废远近,始末难明,此作表之意也。班固除模仿司马迁外,唯古今人物表出己意,吁!可笑也。后来史家既不达表之意,亦不能作表,唯今唐书有焉。其宰相、方镇表,盖模史记功臣诸侯及将相名臣表,作宰相世系,实出己意。夫宰相世系,何所取乎?取诸家图谱而为之。且欧阳文忠公尝言信史矣,其立法本春秋,奈何取人家谱以史实典乎?且人之墓志,皆隐恶暴美,人之家谱,皆剔削寒微,附会显著,此何足信?夫家谱者,私记也;史册者,公籍也。奈何取私家无凭之书,以为公家定著之籍乎?

自后汉计椽熙,生二子:长泰、次浑。泰居西河,见谱者十五世。浑生崇,崇生适,适生随,随生略,略生六子:翳、豁、渊、静、悦、楚,唯豁、楚之后见谱者十二世。豁生二子:溢、温。溢见谱者十四世。温生四子:俦、晔、简、恬。俦居陇西,见谱者十世。恬号中祖,见谱者十一世。晔号北祖,其裔最蕃。简号南祖,见谱者十一世。凡书见谱者,谓见此谱也。晔七子,白麟后绝,叔夜、归藏无闻。今唐书但取其作相世系而录之,且既曰世系,则其世之所系当概举,岂可偏录?如三代时,国家相传,贵贱亲疏有定分,故取其世适。三代之法既远,不过于庶姓之中,骤贵者则为宰相,又何必黜彼而取此?小白生胤伯,胤伯生希隽、幼儒,幼儒之后有余庆,贞观十四年拜相。珣瑜并相德宗,覃相文宗,融相宣宗,从谠相僖宗,延昌相昭宗,故北祖胤伯见表。简生四子:灵虬、白虬、季万、季锅。季锅之后有絪,相德宗,故南祖见表。又有沧州郑氏,以愔相中宗,故见表。荥阳后有少麟一房,以畋相僖宗,故见表。沧州得系者四世,少麟得系者六世,并失其初。如洞林、连山、幼麟三房,显贵众多,但无人作相,故不见于表。

吾祖实出荥阳,过江入闽,皆有源流,孰为光州固始人也哉!今闽人称祖者,皆曰:自光州固始来。实自王绪举光、寿二州之众以附秦宗权。王潮兄弟以固始之众从之;后绪与宗权有隙,遂拔二州南走入闽。王审知因其众以定闽中,以桑梓故,独优固始。故闽人至今言氏谱者,皆言固始,其实谬滥云。绍兴九年十二月初十日,浔阳十二世孙樵序。

吳怀祺整理《夹漈遗稿》时,以清咸丰十一年刻印樵月斋《郑氏宗谱》收录之郑樵《荥阳谱序》为底本,参校福建史学会编《郑樵研究参考资料》收录之《荥阳家谱前序》,整理而成《荥阳谱序》,作为佚文附录《郑樵文集》,1992年书目文献出版社出版。娄曾泉的调查发现及福建史学会《郑樵研究参考资料》收录者,均为《荥阳家谱前序》,而吴怀祺《郑樵文集》称之为《荥阳谱序》。兹经比较核对,两种版本所述内容仅存校勘、标点之别,并无相悖或冲突,当属同一种文献,即郑樵《荥阳家谱前序》。

以郑樵《荥阳家谱前序》行文逻辑推之,其内容大致分为三个部分:首先是作序缘由(第一自然段),其次是简评唐宋氏族之学、纠正《新唐书·宰相世系》之误(第二至第六自然段),最后结论是莆田郑氏始祖荥阳、而非光州固始(最后一自然段),亦即《八闽通志》收录《家谱后序》的全部内容。作为序文的结论,可再细分为两个层次:先是“吾祖出荥阳,过江入闽,皆有源流,孰为光州固始人也哉!”否定莆田郑氏与光州固始的关系;接下来是“今闽人称祖者,皆曰自光州固始来,实自王绪举光、寿二州之众以附秦宗权。”“其谬滥云。”由莆田郑氏推及福建诸姓氏(闽人)。其中,第一层结论颇觉唐突,似空发议论。若非无故空发,所谓“吾祖出荥阳,过江入闽,皆有源流,孰为光州固始人也哉!”当针对《新唐书·宰相世系》对郑氏世系之误记而发,或针对唐人撰《荥阳家谱》而发。为此我们先求证于《新唐书·宰相世系》。《新唐书·宰相世系》所记郑氏宰相共计九人,其中,北祖六人,曰珣瑜、覃、朗(融)、余庆、从谠、延昌;南祖一人,曰絪;荥阳郑氏一人,曰畋;沧州郑氏一人,曰愔,而九人之世系并无光州固始者,显然不是针对《新唐书·宰相世系》。次求之于《荥阳家谱》。唐人撰《荥阳家谱》现已失传,按时间顺序分析,若唐人撰《荥阳家谱》记有莆田郑氏“自光州固始来”,发生在王审知兄弟入闽之前,岂非恰与郑樵所谓“其谬滥云”相悖!若唐人撰《荥阳家谱》无此内容记载,郑樵岂非无的放矢。据此分析,“吾祖出荥阳,过江入闽,皆有源流,孰为光州固始人也哉!”既不针对《新唐书·宰相世系》,也不针对唐人撰《荥阳家谱》,似不知从何说起。第二层结论“今闽人称祖者,皆曰自光州固始来,实自王绪举光、寿二州之众以附秦宗权”。“其谬滥云。”当为第一层结论的推定或延伸。这一推定或延伸的基本逻辑可以理解为:先设定“今闽人称祖者,皆曰自光州固始来”,然后注释原因“以当审知时尚固始人”,最后将其判定为“其谬滥云”,由莆田郑氏推及福建诸姓氏(闽人),认定福建诸姓氏(闽人)与莆田郑氏一样,均称其先祖来自光州固始,等于对一个假设进行否定判断。以此论之,“闽祖光州固始”之说,系郑樵的预设,似以偏概全。即使曾经引郑樵《家谱后序》为据的宋人方大琮《跋叙长官迁莆事始》和明人黄仲昭《八闽通志》等文中的闽人,也仅有莆田方氏、郑氏有据可查而已,并不能代表福建诸姓氏(闽人)都承认自己先祖来自光州固始。

2.《荥阳家谱前序》的失语及其蕴含的意义

《荥阳家谱前序》自1962年调查发现至1992年整理出版,前后历30年,闽籍学者对之保持沉默,竟无一人引用。1981年《史学史研究》第一期发表娄曾泉《荥阳家谱前序》之后,闽籍学者的著作,如1985年朱维幹出版《福建史稿》时,在“中土人民流遇入闽”的叙述中提到,“王潮兄弟,籍贯固始(今河南固始县)。入闽以后,有数不尽的固始同乡,在福建落籍”。“唐末由固始入闽的很多(由光寿两州南来者,大约都混称固始人),因而有闽人祖先多来自固始的传说,引起南宋莆人方大琮的怀疑。”“著名史学家郑樵撰《荥阳郑氏家谱序》,亦说:‘今闽人称祖者,皆曰光州固始。实由王绪举光、寿二州,以附秦宗权。王潮兄弟以固始之众从之。后绪与宗权有隙,遂拔二州之众入闽。王审知以其众以定闽中。以桑梓故,独优固始。故闽人至今言氏族者,皆云固始。其实谬滥云。”经比较核对,朱维幹《福建史稿》所引郑樵《荥阳郑氏家谱序》内容,与娄曾泉在《史学史研究》(1981年第1期)整理发表的《荥阳家谱前序》,除部分标点符号外,几乎一致,而且朱维幹《福建史稿》出版时,《荥阳家谱前序》已于1963年和1981年两度整理发表,理应进入朱维幹学术视野,但朱维幹的选择,使已经出版的《荥阳家谱前序》保持沉默。

此后,闽籍学者的著作在谈到“闽祖光州固始”时,往往先介绍“宋代著名学者郑樵、方大琮已有关注”,在征引文献时只注方大琮《跋叙长官迁莆事始》,而不注郑樵的《荥阳家谱前序》。如1991年“陈元光国际学术讨论会”上,杨际平提交之论文《陈政、陈元光史事考辨》,在谈到“陈元光籍贯、职衔”时,认为陈元光籍贯“光州固始说”不足信,称“关于闽人皆称固始说,宋郑樵、方大琮及清康熙《漳浦县志》撰者陈汝咸都有精彩议论”。但征引文献时仅仅引用方大琮《铁庵集》卷三二《序跋长官迁莆事始》。

同年,谢重光发表《〈唐岭南行军总管陈元光考〉质疑——附论陈元光平蛮开漳的性质》,也认为陈元光来自河南光州是不可信的。“因为早在宋代,福建各地的大族修谱、志墓时已纷纷伪托为光州固始人。当时著名史学家郑樵及文学家先后发现了这一问题,著文指出这种做法纯属攀附伪托,还分析了造成闽人所以如此攀附伪托的根源在于光州固始人王审知在唐末入闽建立了闽国,‘以桑梓故,独优固始人,故闽人至今言氏族者皆云固始。”但这段话的文献出处仅注明方大琮《铁庵集》卷三二,而不见郑樵的“发现”。

1992年吴怀祺《郑樵文集·荥阳谱序》出版之后,闽籍学者的著作,仍对之保持沉默。如1995年杨际平发表《〈颍川陈氏开漳族谱〉看陈元光籍贯、家世——兼谈如何利用族谱研究地方史》指出:“陈元光籍贯光州固始之说从何而来的呢?笔者认为,与王审知入闽后,‘闽人称祖皆曰光州固始来有关。宋人郑樵与方大琮对于闽人称祖皆曰自光州固始,剖析颇详。”紧接着便以方大琮《铁庵集》卷三二《跋叙长官迁莆事始》佐证之,并未出现郑樵的“剖析”,只是在文后注明陈汝咸《漳浦县志》卷十九《杂志·从谭》亦采用郑樵之说,力陈“闽人皆称光州固始之妄”。

2009年,杨际平在回答陈元光籍贯光州固始说之来历时,同样以“方大琮转引宋代福建史学家郑樵的一段精彩评说”为依据。

如果我们将闽籍学人对郑樵《家谱后序》的引用与发挥(1139—1929年)视为闽人对“光州固始”的记忆与诠释,那么,郑樵《荥阳家谱前序》的发现、整理与出版(1962—1992年)后的失语,可理解为闽人对“光州固始”的失忆或遗忘。

对于失忆或遗忘,口述史学往往报以礼貌的态度,将之定义为不真实信息。不真实信息出现的原因很多,大致可以归为生理机能性原因和社会关联性原因。闽籍学者对郑樵《荥阳家谱前序》的选择性失忆或遗忘,既非记忆能力衰退所致,亦非因記忆方式不同而导致的遗漏,而是一种自我保护本能所致。当然,这种自我保护不是生理自我保护的表现,而是心理自我保护。如同“巨大的灾难、惊恐、伤痛或羞辱,会让一个人本能地将记忆深埋或删除”。

闽籍学者为什么对郑樵《荥阳家谱前序》选择失忆或遗忘?思想史研究者对选择性失忆的解释似对本文大有帮助。比如,葛兆光就认为,思想史的失忆,如同书画中的空白和飞白那样,给人以深刻的意味,“失忆的背后,其实写满了未发表的文字”。闽籍学者对郑樵《荥阳家谱前序》视而不见,使其保持沉默,主要系因郑樵《家谱后序》对“闽祖光州固始”的判断结论,符合文献引用者的期待和主张,因此作为经典资源,反复引用,借以强化自己的主张。而复原后的《荥阳家谱前序》关于“闽祖光州固始,其滥谬云”的结论,是由“吾祖实出荥阳”“非光州固始而来”推定或衍生而来,如此推定或衍生,不仅唐突,而且矛盾重重,不足为信,不符合引文者的期待和主张,难以作为“经典依据”和历史资源,故而当下闽籍学者对之均视而不见,选择失忆;《荥阳郑氏家谱前序》被迫保持沉默,并随之失语。

郑樵《荥阳家谱前序》的失语,一定程度上表明当今大多数闽籍学者的学术理路,扭转了自明隆庆年间至民国初年约300年来闽籍学人对“闽祖光州固始”的解释方向,反而重拾郑樵、方大琮、黄仲昭等闽籍学人的预设和发挥。至于当今闽籍学者为何重拾宋明时期闽籍学人的解释路径,本文认为当从宋代福建理学在全国的地位和当今区域文化研究热大背景及中原文化与闽南文化的差异及其地位转换入手。尤可注意当今区域文化研究热背景下,学术研究为突出问题意识,对研究理路选择的影响。

三、《荥阳郑氏家谱序》版本选择及趋同取向

1985年,朱维幹《福建史稿》首次引用郑樵《荥阳郑氏家谱序》,意味着郑樵《荥阳郑氏家谱序》出现了第三个版本。此后,闽籍学者对郑樵《荥阳郑氏家谱序》的引用,实际上存在版本选择问题,而且伴随版本选择形成两个解释路径:朱维榦、陈支平、杨际平、谢重光等,重拾方郑樵、方大琮、黄仲昭等宋明学人对“光州固始”的历史记忆,至20世纪末呈现出文化学转向的趋势;汪毅夫、徐晓望、汤漳平等,则接续自明代学者洪受以来对“闽祖光州固始”的多元诠释,其中包括文化认同。

1.“光州固始”的历史记忆及文化学转向

重拾郑樵、方大琮、黄仲昭等宋明学人对“光州固始”的历史记忆,并较早开启文化学转向的当今闽籍学者,是研究魏晋南北朝、隋唐历史的著名学者杨际平、谢重光。他们对“闽祖光州固始”的关注始于陈元光籍贯“光州固始说”的辨伪,也是他们最早(1989年)对陈元光籍贯“光州固始说”提出质疑。他们认为莆田籍著名史学家郑樵、文学家方大琮是最早发现福建人喜欢冒籍光州固始的弊俗,并著文揭露这种攀附伪托的恶习的。

按照郑樵、方大琮的分析,这种弊俗的起因,“在于羡慕帝王的荣耀,以及贪图取得帝王故里人的种种政治、经济特权”。可惜的是,“这种现象虽经有识者如郑樵、方大琮等揭露抨击,仍相沿不替,且越演越烈,明末以降,连唐初就在闽南建立了赫赫战功的陈元光及其一部分部将的后裔,也不能免俗,将籍贯改为固始”。至于《颍川陈氏开漳族谱》及福建晚近地方志书、谱牒资料所载陈元光籍贯“光州固始说”,则是宋代以来福建族谱、墓志“冒籍”或伪托“光州固始”的极端例证。

总之,杨际平、谢重光的早期研究成果(1989—2000年),把陈元光籍贯“光州固始说”作为福建人喜欢冒充“光州固始”之弊俗的重要证据,与古之闽籍学人郑樵、方大琮、黄仲昭等对“光州固始”的解释,可谓一脉相承。

大约在20世纪末,谢重光在研究中国南方少数民族汉化进程及其规律时,认识到“固始现象”不是孤立的现象,有甚深的社会原因,蕴含着很复杂的文化意义。“要解释这个问题,不能用历史学的方法,而要用文化学的方法。”因此,谢重光把漳、泉的整合與福佬民系的正式形成在文化方面的表现,界定为儒风的振起和对中原文化向心力的增强,以及由此滋长起浓重的中原情结,“最突出的标志,是漳、泉人普遍认同祖上来自光州固始”。此时,谢重光认为,郑樵对“闽祖光州固始”的解释,只是原因之一,更深层次的原因,他未必能认识到。他认为更深层的原因,“就是不少土著的姓氏,除了想分享帝王老乡的各种优待外,更主要的是想借此把本族粉饰为中原人”。

谢重光的研究结论是:福佬人皆言来自光州固始,与广府人追根南雄珠玑巷、北方汉人托始洪洞大槐树,以及整个中华民族自认炎黄子孙现象一样,“只是一种文化理念的建构,也是汉文化从中原向周边传播和扩展的模式”。简言之,“光州固始”就是福佬人的“图腾”。至此,无论是研究思路与方法,还是已经取得的研究成果,都全面实现了文化学转向,其显著标志是谢重光《客家、福佬源流与族群关系研究》的出版。

虽然时至2015年,杨际平、谢重光仍然转引郑樵《荥阳郑氏家谱序》,佐证“相关陈氏族谱”所记陈元光来自光州固始是造假,但其研究重心已转移到“相关陈氏族谱世系”为什么造假的问题。其间,闽南师范大学的郑庸也认为,闽南的陈氏家族及其他相当一部分氏族,无论是否为唐初随陈政、陈元光入闽,大都在族谱上郑重标明是来自中原,来自光州固始,“并非全受唐末王潮、王审知入闽建国的时尚影响,而更重要的是反映一种典型的族群认同,更确切地说是对中华文化的认同”。

陈支平是继朱维幹之后,较早引用郑樵《荥阳郑氏家谱序》的当代闽籍学者。其《福建族谱》(1996、2009)、《客家源流新论》(1997)、《福建六大民系》(2006)、《近五百年来福建的家族社会与文化》(2011)等涉及闽台姓氏族谱的4本专著,以及他在2015年之前的相关研究均以郑樵《荥阳郑氏家谱序》为历史依据,《家谱后序》几乎不再被引用,他还从“福建民间家族在族谱中对于各自祖先溯源的追溯与合流”现象中意识到,“福建族姓在修纂族谱时把自家的入闽时间扯到唐末五代,或把自家的中原居地与河南光州固始联系起来”,“久而久之,许多家族逐渐忘却了自己真正的祖先,张冠李戴,模糊难辨,最终出现了祖先渊源合流的趋势”。光州固始因此成为福建人“比较集中的祖籍地”。对“光州固始”的解释路径,基本上保持了郑樵、方大琮、黄仲昭的历史记忆。

2011年陈支平应邀参加“固始与闽台渊源关系学术研讨会”,他在主题演讲《从历史向文化的演进——闽台家族溯源与中原意识》中指出:“至少从南宋以来,福建地区乃至整个南中国,在民间家族的溯源过程中,其历史的真实性与文本的显示表象之间存在着较大的差距。”而且,“从宋代以迄近现代民间家族溯源史的演变历程看,后代的福建以及台湾的民间社会,更关注的是文本的显示表象,而对于其先祖的真实历史,倒是比较的无关紧要”。

陈支平将中国南方家族溯源趋势,概括为“从历史史事向文化意识方向的演进”。他认为“民间家族组织的重构和族谱的编纂”是这一趋势的重要标志。陈支平据此建议:“我们今天无论是家族史的学术探讨,还是现实中的家族联谊与根亲深情,更重要的是需要观察其中所隐藏的文化意识。而一味地试图要探索本家族的所谓纯正血统及其源流细脉的‘真实历史,既无必要也永远不可得到。”以此观之,陈支平的研究旨趣由对福建民间冒籍或伪托“光州固始”行径的批评和质疑,转向对隐含在冒籍或伪托现象背后的文化解释。2012年,上文正式发表时,作者进一步强调:光州固始成了闽台民间社会的一个家族溯源的永久性记号,“假如过于执着于历史文献的记述和所谓的‘历史的集体记忆的真实性,恐怕都将不知不觉地被引入到比较偏颇的学术困境”。因为闽台地区的“家族迁移史以及民族迁移史的真实状况,已经渐渐向文化意识的认知方向演进转化,甚至于为文化意识所掩盖”。

陈支平还在中州文化与闽台文化的关联性研究中,进一步解释了文化学转向的理论依据。他认为“历史学追求的是历史的真实性,而文化则更多的是体现在人们的心理认同层面”。因此他主张,只有“超越地域的界限,超越历史的界限”探讨中州文化与闽台文化的关联性,才能“在更为广阔的空间来阐释黄河文明的伟大意义”。

此后,陈支平以家族和族谱为例探讨“历史与文化的歧义与超越”之同时,最终确为“闽祖光州固始”是一个文化问题,不宜“过于执着于历史文献的记述和所谓的‘历史的集体记忆的真实性”。

陈支平“闽祖光州固始”研究旨趣的文化学转向,始于2011年“固始与闽台渊源关系学术研讨会”,并由此开辟了跨区域文化研究的学术新路,特别是中州文化与闽台文化的关联性研究取得一系列创新性研究成果,是可以肯定的。

2.“闽祖光州固始”多元诠释之接续

汪毅夫、徐晓望、汤漳平等闽籍学者也曾对郑樵《荥阳家谱前序》保持沉默,但没有延续郑樵、方大琮等古代闽籍学人对“光州固始”的历史记忆,而是接续自明隆庆年间至民国初年洪受等人对“闽祖光州固始”的多元诠释,在试图恢复“闽祖光州固始”真实面貌之同时,更着重其文化认同意义的发掘。

闽台区域社会文化研究专家汪毅夫曾在《台湾社会与文化》和《闽台社会札记》两文中专门探讨“闽祖光州问题”。汪毅夫在谈到“台湾的客家人与闽南人”时,指出:“闽南人修谱、志墓也多托言先祖迁自中原的河南光州固始,宋代学者郑樵、方大琮等人已考知其诬,明代学者洪受亦有《光州固始辨》。”“实际上,相当一部分闽南人乃是古代闽粤人的后裔。蛇崇拜是闽粤人显要的文化特征。”汪毅夫此处并未注明郑樵、方大琮的“考证文章”,而是注明收录洪受《沧海纪遗·词翰之纪第九》的《光州固始辩》。看似并不反对郑樵、方大琮的“考证”结论,但更认同洪受《光州固始辩》的论述观点。

针对学界关于“闽祖光州固始”的争论,汪毅夫认为“‘闽祖光州固始之说未宜率尔轻信,自宋代以来屡有学者对该说提出质疑”,并在《闽台社会史札记》一文中列举郑樵《荥阳郑氏家谱序》、方大琮《序跋长官迁莆事始》、陈振孙《直斋实录题解》、洪受《光州固始辩》、清乾隆《龍溪县志》以及泉州《鑑城张氏族谱》、安溪《陈氏族谱》、晋江《吴氏族谱》对“闽祖光州固始”的质疑。但汪毅夫的结论是:“在我看来,上记诸家之言,以明人洪受最为精当。福建在历史上经历过移民开发的阶段,来自中原的移民中当有光州固始者而‘未必其尽然也;今之福建居民的主体乃由古代中原移民的后裔与古代当地土著民的后裔构成。若‘皆曰光州固始,‘不亦诬乎?”

2011年,汪毅夫为“固始与闽台渊源关系学术研讨会”提交的论文《关于“中原与闽台关系研究”的若干思考》,再次针对有人提出“闽祖光州并非相传之谬”,专门讨论“闽祖光州固始”之辨。他认为,“郑樵和方大琮不认同的是‘皆云固始、陈振孙不认同的是‘皆称光州固始、洪受拒不认定的也是‘莫不曰光州固始人也;陈支平、杨际平、谢重光、徐晓望批判的则是历史上部分闽人‘伪托和‘冒籍为光州固始人的行径”。在此他特别强调,“古今学者郑樵、方大琮、陈振孙、洪受、陈支平、杨际平、谢重光、徐晓望一干人等对‘闽祖光州固始之说的批评和质疑是正当而合理的”。

基于上述讨论,汪毅夫对“闽祖光州固始”之说,做出了自己的诠释。他认为:“以闽人称祖‘皆曰光州为前提的‘闽祖光州之说属于‘相传之谬;以闽人称祖‘皆曰光州固始为前提的‘闽祖光州固始之说当然亦属于‘相传之谬。”“闽人称祖‘或曰光州(包括光州固始),完全符合历史事实;闽人称祖‘多曰光州(包括光州固始)基本符合历史事实;闽人称祖‘皆曰光州(包括光州固始)则非‘基本符合历史事实。”因此,他主张,“在‘或曰、‘多曰和‘皆曰,固始、光州和中原之间各取一语,以闽人称祖多曰中原为研究对象,开展中原与闽台渊源关系研究”。

明清史和福建地方史研究专家徐晓望在1994至2004年间从中原移民入闽、民族辨认和家族认同的角度,解释福建人为什么认同光州固始。比如,1994年,徐晓望在研究“河洛文化的南传与闽文化的崛起”时就指出,“晋、唐、宋时期,河洛人南下闽中,构成了闽人的主体”。而且中原南下移民以河南人居多。除了永嘉之乱后入闽的汉族主体是河洛人之外,唐末光寿二州移民入闽,其中主体也是河南固始县人。因此,“迄今为止,闽人族谱中自称祖籍固始的占多数,其中虽有冒充的成分,但总体而言是可信的”。

接下来,徐晓望由中原移民延及文化传播,他指出,不仅闽人族谱有80%以上籍贯河南固始,“闽中历代名流,也有80%以上籍贯固始,即使其中有一半是可信的,也足以说明古代河洛文化对闽文化影响极大”。

徐晓望详细考证了“先后来自中原的移民也称原籍固始”的、“闽人族谱误入固始籍贯”的以及族谱明确记载先祖来自光州固始的福州人、漳州人、泉州人和台湾人之后认为,“许多闽人来自固始,有相当程度的真实性”,“对闽人籍贯固始的记载,切戒轻易相信或轻易否定,不经过仔细研究,是很容易失误的”。

同时,他还特别强调,“一个家族的认同,血缘是其次的,重要的是文化认同”;具体到闽南家族,“重要的不是某个闽南人家族是否真的从固始来,而是这个家族在文化上是否认同固始”。因此,“‘闽祖光州固始,是一个具有特别文化意蕴的社会现象,仅仅从血缘上辨证某个家族的祖先是否固始人,其实是没有意义的”。徐晓望甚至认为:由于北方移民入闽与其他闽人通婚、混血,原来的血缘结构早已打乱,可以说,“今日闽人没有一个是纯粹的固始人,但是谁又敢说哪一个闽人的血统中没有固始人的成分?一个闽人身上,至少有20%的固始血缘”。总之,闽南文化最大的特点之一是强烈的中原文化认同感,“从唐宋迄今,他们一直认为自己是中原士民的后裔。闽南人大多以固始为籍贯,说明他们将自己的根定在了北方的中原地区,这是对中原文化的认同”。

汪毅夫、徐晓望之外,闽籍学者中,漳州学者如汤漳平等一开始就怀疑郑樵关于“闽人称祖者皆曰自光州固始来”的预设。他认为“闽祖光州固始”之说,“虽首倡者为南宋著名史学家郑樵,但此说并无充分证据,也未作过认真考察,实为揣测之论”。后人应在调查研究的基础上再来判断其是非。当然,族谱冒籍现象不能说没有,但以偏概全则就掩盖史实的真相了。汤漳平还依据2007年出版的《漳州姓氏》统计,至2005年,漳州全市姓氏有703个。而703个漳州姓氏之入闽、肇漳及播迁逐姓调查表明,有68姓祖上来自光州固始。据此证明漳州姓氏祖上来自光州固始者大有人在。

3.《荥阳郑氏家谱序》版本存疑

郑樵《荥阳郑氏家谱序》自1985年出现后,被朱维幹、陈支平、汪毅夫、杨际平、谢重光等当今闽籍学者作为“历史资源”先后引用,但是遗憾的是至今已历时三十余年(1985—2015年),终未见其真相。本文对郑樵《荥阳郑氏家谱序》的存在及其史料价值持怀疑态度,但恐见识寡陋,不敢做出判断,且为存疑。

首先,至今尚未发现郑樵著述目录中有《荥阳郑氏家谱序》。郑樵一生著述颇丰,自称“山林三十年,著书千卷”,但郑樵著述流传至乾隆三十七年《四库全书》收录时,除《通志》200卷外,仅存《尔雅注》《夹漈遗稿》残卷,其他都已失传。至于郑樵的著作书目,后世学者多有考证,顾颉刚《郑樵著述考》为67种,莆田县志馆藏关佛心《郑樵书目考正》为77种,厦门大学“郑樵历史调查组”1962年的调查发现为84种,吴怀祺《郑樵著述表》为95种。上述所见95种郑樵著作目录中,未见《荥阳郑氏家谱序》。

其次,目前所见海峡两岸出版的闽台族谱,如高志彬主编《台湾关系族谱丛书》之《永春夹漈郑氏族谱》,庄为玑、王连茂编《闽台关系族谱资料选编》,陈建华、王鹤鸣主编《中国家谱资料选编》,均未见莆田《南湖郑氏家乘》。不过,《中国家谱资料选编·序跋卷》收录有朱熹《郑氏族谱朱子序》和陆九渊《郑氏族谱原序》两种郑氏家谱序文,而没有郑樵《荥阳郑氏家谱序》。1962年,厦门大学历史系娄曾泉组织的“郑樵历史调查组”,在郑樵家乡莆田确实发现有入莆郑氏三十一世孙郑慎微(一说三十四世孙郑子云)编《郑氏家乘》残抄本五卷。其中三卷有卷数,卷五为诸祖文集(十三代至二十四代),卷六为诸祖文集(二十四代至近代止),卷七为异姓名公题咏、列祖南山题咏诗。其余二卷卷数不明,其一为列祖诗集(一代至三十一代),卷首佚目录数页,其二为列祖传、历朝诰命、名公像赞、名公记。《郑氏家乘》编定时间约在清乾隆三十七年之前,现为郑梓明收藏,亦未见有郑樵《荥阳郑氏家谱序》。

最后,陈支平1996年出版《福建族谱》(2009年再版)、2006年出版《福建六大民系》、2011年出版《近五百年来福建的家族社会与文化》均引用郑樵《荥阳郑氏家谱序》;与此同时,陈支平2004年主编《台湾文献汇刊》之《闽台民间关系族谱专集》,却不包括莆田《南湖郑氏家乘》。2011—2013年,陈支平先后在“固始与闽台渊源关系学术研讨会”(2011)、《河北学刊》(2012)、《安徽史学》(2013)等发表论文,反复引用郑樵《荥阳郑氏家谱序》,其间,陈支平2009年主编《闽台族谱汇刊》,2014年(名誉)主编《闽南涉台族谱汇编》,累计收录闽南民间族谱100余种,而自己常为引用的莆田《南湖郑氏家乘》,始终没有收录其中。

20世纪80年代以来,闽籍学者对“光州固始”的记忆与诠释,已经不把郑樵《家谱后序》作为唯一的经典依据,而是出现了版本选择问题。尽管郑樵《荥阳郑氏家谱序》的存在及其史料价值值得怀疑,但无论是重拾郑樵、方大琮、黄仲昭等宋明学人对“光州固始”历史记忆的陈支平、杨际平、谢重光等,还是接续自洪受至民国初年学人对“闽祖光州固始”多元诠释的汪毅夫、徐晓望等,都曾引用郑樵《荥阳郑氏家谱序》,其中陈支平自1996年《福建族谱》之后持续引用;汪毅夫始于2005年至2011年,且均转引自陈支平;杨际平、谢重光至2015年始有引用,亦转引自陈支平。《荥阳郑氏家谱序》之外,汪毅夫更倾向引用洪受《光州固始辩》,杨际平、谢重光则以《家谱后序》为多,均不选择1962年发现的《荥阳家谱前序》。

当今闽籍学者中,包括已经启动文化学转向的陈支平、杨际平、谢重光等,仍然保持史学研究旨趣的汪毅夫、徐晓望等,与古之闽籍学人郑樵、方大琮、黄仲昭、洪受等一样,对“光州固始”的记忆与诠释,均可归为闽人的区域文化理念建构,他们在中华文化认同的最终目标上趋于一致;光州固始与宁化石壁、南雄珠玑巷、洪洞大槐树一样都是一种文化符号,可谓中华文化认同模式。

四、结论

光州,黄国旧地,秦属九江郡,汉三国两晋均隶豫州,南朝梁武帝太清元年(547年)由豫州析出,至清雍正二年(1724年)光州升为直隶州。

固始,古蓼国地,汉建武二年(26),光武帝封大司农李通为固始侯,建立固始侯国而得名,西晋隶豫州汝阴郡,唐代隶淮南道光州,作为县级行政建置至今仍存。

光州固始,隋属弋阳郡,唐武德三年(620),改为光州,领光山、乐安、固始三县。天宝元年(742),改为弋阳郡,领定城,光山,仙居,殷城,固始五县,乾元元年(758),复为光州。两宋俱属淮南西路。固始隶属于光州,即光州固始,作为一级地方行政建置,前后存续1178年;对福建(闽南)人而言,“光州固始”则是一个家族溯源的永久性符号和无法抹去的心灵记忆。

郑樵《荥阳郑氏家谱序》所见“闽祖光州固始”观念的形成,先是设定“今闽人称祖者,皆曰自光州固始来”,然后注释其原因“以当审知时尚固始人”,最后将其判定为“其实非也”(“其实滥谬”),当属于郑樵的预设,也可将其称之为“闽祖光州固始”的本意。

古今闽籍学者对“闽祖光州固始”的引用、发挥、诠释或误解,如“永嘉之固始”与“光启之固始”,“闽祖光州,相传之谬也”,“闽祖光州,并非相传之谬也”,“闽祖光州,相传之谬也,盖亦有之,而未必尽其然也”,以及唐宋以来福建族谱、墓志所记各姓氏迁徙对祖先的追记与溯源,均可理解为“闽祖光州固始”之说在传播过程中被解读成多种意涵;种种解读,也许忠于郑樵本意,也许与之相悖(背离),但他意与郑樵本意之间,为源流、本末关系,绝非空穴来风。

无论是重拾郑樵、方大琮、黄仲昭等宋明学人对“光州固始”历史记忆的朱维幹、陈支平、杨际平、谢重光等,还是接续自明代学者洪受以来对“闽祖光州固始”多元诠释的汪毅夫、徐晓望、汤漳平等,在中华文化认同的总目标上趋于一致,“光州固始”现象成为中华文化认同的模式之一,则是当今闽籍学者在强烈的问题意识支持下,对“闽祖光州固始”所作的重新诠释,我们将其称之为“闽祖光州固始”的今意。

“闽祖光州固始”之闽人,实指当时的泉州人和漳州人,今天的闽南人。郑樵、方大琮、黄仲昭等文中所见各姓氏称祖皆曰来自光州固始的情況,虽说“非独莆也,凡闽人之说亦然”,但毕竟是以他们乡人为主,也就是以莆田人及莆田所在的泉州为主。泉州之外,所谓闽人,“主要是指福州和漳州两地,其他地区的闽人并不强调祖上都来自光州固始”。对此,台湾姓氏及其祖籍资料,亦可提供佐证,据1930年台湾人口统计资料,祖籍泉州和漳州者为347万人,占总人口的84%。1953年台湾的户口统计,户数在500户以上的100个姓氏中,有63姓族谱上明确记载其祖先来自光州固始。郑樵、方大琮、黄仲昭文中的闽人,最初应是莆田人、然后延伸为闽南人;称为闽人则是泛指,非指代全部的闽人。换言之,“闽祖光州固始”传播过程中,闽南人被泛化或误传为闽人。

“光州固始”在闽南的知识精英与普通民众之间,一直处于双向建构中,具体表现为截然相反的记忆路径。

一方面,古之闽籍学人郑樵、方大琮、黄仲昭、洪受等,以及今之闽籍学者汪毅夫、陈支平、杨际平、谢重光、徐晓望等,在其著述中对“闽祖光州固始”的持续质疑和批评,基本上代表了知识精英的认同取向。即使在民间族谱修纂中文化修养稍高者,也存在同样的认同取向,如张继明为泉州《鉴湖张氏族谱》作的《鉴湖张氏族谱序》、陈时夏为安溪《陈氏族谱》作的《重修族谱序》等,都怀疑本姓族谱记载的“光州固始”。概而言之,知识精英总是在否定和怀疑中存续对“光州固始”的历史记忆。

另一方面,是来自民间普通民众对“光州固始”的强烈认同,其族谱、墓志明确记载祖上来自光州固始,在肯定和认同中保存对“光州固始”的历史记忆。据谢重光研究,在福建客家移民史上,也曾出现精英与民众两种不同的文化认同。大概自明清以来,客家人外迁而与异族接触相处之时,面对新的生存环境,面对强势族群,普通民众采取的生存策略和文化认同取向,是隐忍、融入、甚至被强势族群所同化,与晚清以来宋湘、徐旭曾、黄遵宪、罗香林等“客家知识精英的文化认同背道而驰的”。

闽南知识精英对“光州固始”的认同取向,与客家知识精英对客家文化的认同取向正好相反,成为闽南文化研究中值得注意的文化现象。

至于精英与民间在认同取向上的互动关系,可以肯定的是,知识精英掌握更多的话语权,比如,他们可以把闽南民间社会对“光州固始”的认同理解为“冒籍”或“攀附名贵”,但似乎不能阻止或改变普通民众的文化认同。精英阶层对此颇为困惑,他们似乎无法理解福建人喜欢冒籍光州固始的现象,虽经有识者揭露抨击,但仍相沿不替,且越演越烈,明末以降,“连唐初就在闽南建立了赫赫战功的陈元光及其一部分部将的后裔,也不能免俗,将籍贯改为固始”。

注释

①八姓入闽传说始于唐代,初为林、黄二姓入闽,唐宋之际演变为林、黄、陈、郑四姓(或黄、陈、郑三姓)入闽,至宋代元祐年间终定型为林、黄、陈、郑、詹、邱、何、胡八姓入闽。尹全海《“八姓入闽”考释》,见《中州学刊》2015年第3期。②郑樵(1104—1162),宋代史学家、目录学家,字渔仲,南宋兴化军莆田(今福建莆田)人,世称夹漈先生。存有《夹漈遗稿》三卷。③方大琮(1183—1247),字润德,自号铁庵,南宋兴化军莆田(今福建莆田)人,正史无传,著有《铁庵集》三十七卷。④《铁庵集·题跋》卷三二,《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影印本,1986年,第302页。⑤方大琮:《跋方诗境长官迁莆事始》,《续修四库全书》548册,《史部·传记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3页。⑥黄仲昭(1435—1508),名潜,号退岩居士,明代著名方志学家、诗文家,福建莆田县东里巷人,编《八闽通志》八十七卷,合编《兴化府志》五十四卷,及《延平府志》《邵武府志》和《南坪县志》。⑦黄仲昭修纂:《八闽通志》(下),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454页。⑧目前所见《夹漈遗稿》(三卷)之“海艺珠尘本”“函海本”“四库文渊阁本”均未见收录《家谱后序》。⑨洪受,字凤明,明代同安县凤山人,著有《沧海纪遗》十卷,散佚。事迹收录《民国同安县志》(卷三十一)《人物录·文苑五》:“洪受,字凤明,潜心力学于经传,多所发明,著有《四书易经从正录》、《沧海纪遗》十卷。嘉靖乙丑(1565),以贡历国子助教、夔州通判,卒于官。”⑩洪受《光州固始辩》作于何时,暂无可考,首收《沧海纪遗·词翰之纪》(卷九),而《沧海纪遗》成书于隆庆二年(1568),以此推之,大约作于1565—1568年间。见汪毅夫:《台湾社会与文化》,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44—45页;陈峰:《厦门古籍序跋汇编·沧海纪遗序跋》,厦门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14—115页。民国十年《金门县志》,《台湾文献汇刊》(第五辑),九州出版社,厦门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427页。《郝玉麟等监修《福建通志》卷六六,《钦定四库全书·史部》第53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73页。乾隆《龙溪县志》,《中国方志辑成·福建府县志辑》(30),上海书店、巴蜀书店、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94页。道光《平和县志》,厦门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500页。转引自汪毅夫《关于“中原与闽台关系研究”的若干思考——与戴吉强书》,《闽台文化交流》2011年第3期。光绪《漳浦县志》,《中国方志辑成·福建府县志》(31),上海书店、巴蜀书店、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14页。民国十年《金门县志》,《台湾文献汇刊》(第五辑),九州出版社,厦门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427页;民国十八年《民国同安县志》,《中国方志辑成·福建府县志辑》(4),上海书店、巴蜀书店、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08页。1962年厦门大学“郑樵历史调查组”在莆田发现的八种现存郑氏家谱与族谱为:《郑氏大宗系》《南湖家谱》(传记)《南湖郑氏大宗谱》《南湖家谱》(艺文)《南湖郑氏历代墓志》《郑氏家乘》《郑氏族谱》《南湖郑氏族谱》,见《厦门大学学报》1963年第4期。娄曾泉:《跋郑樵的四篇佚文》,《史学史研究》1981年第1期。吴怀祺:《郑樵文集》,书目文献出版社,1992年,第63—69页。欧阳修:《新唐书·表第十五上》卷七十五,中华书局,1975年,第3258—3354页。现已发现福建族谱中还有长乐陈氏否定先祖来自光州固始,陈时夏《重修族谱序》。朱维幹:《福建史稿》,福建教育出版社,1985年,第147—149页。杨际平:《陈政、陈元光史事考辨》,《陈元光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厦门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273—274页。谢重光:《〈唐岭南行军总管陈元光考〉质疑——附论陈元光平蛮开漳的性质》,《汕头大学学报》1991年第2期。杨际平:《颍川陈氏开漳族谱看陈元光籍贯家世——兼谈如何利用族谱研究地方史》,《福建史志》1995年第1期;谢重光:《陈元光与漳州早期开发史研究》,台湾文史哲出版社,1994年,第83页。杨际平:《〈颍川陈氏开漳族谱〉看陈元光籍贯、家世——兼谈如何利用族谱研究地方史》,《福建史志》1995年第1期。杨际平:《唐开漳圣王陈元光自粤入闽说》,《老教授论坛》2009年第7期。陈墨:《口述历史门径实务手册》,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64页。葛兆光:《中国思想史·导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71—72页。杨际平:《也谈〈龙湖集〉真伪——兼评陈元光〈龙湖集〉校注与研究》,《福建学刊》1992年第1期。谢重光:《南方少数民族汉化的典型模式——“石壁现象”和“固始现象”透视》,《中共福建省委党校学报》2000年第9期。据杨际平、谢重光研究,陈元光“光州固始说”,最早见于明崇祯(1628—1644)初年刊印的何乔远《闽书》。杨际平、谢重光:《陈元光“光州固始说”证伪——以相关陈氏族谱世系造假为据》,《厦门大学学报》2015年第3期。谢重光:《客家、父老源流与族群关系研究》,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77页。杨际平、谢重光:《陈元光“光州固始说”证伪》——以光管陈氏族谱世系造假为据》,《厦门大学学报》2015年第3期。郑庸:《闽南对中原文化的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中州学刊》2009年第2期。陈支平:《福建族谱》,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28页。“固始与闽台渊源关系学术研讨会”为国台办、全国台联、河南省社会科学院、信阳师范学院、固始县人民政府联合举办的学术研讨会,自2008年在固始每年一届,属于“中原固始根亲文化节”的主要内容之一。尹全海、余纪珍:《中原与闽台渊源关系研究三十年(1981—2011)》,九州出版社,2012年,第5—6、328—331页。陈支平:《从历史向文化的演进——闽台家族溯源与中原意识》,《河北学刊》2012年第1期。陈支平:《跨越地域与历史的界限来重新审视黄河文明的文化意义——以中州文化与闽台文化的关联性为例证》,《安徽史学》2013年第1期。陈支平:《历史与文化的歧义与超越——家族和族谱研究中的一个思考》,《安徽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1期。汪毅夫:《台湾社会与文化》,海峽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44—45页。汪毅夫:《闽台社会史札记》,《台湾研究集刊》2005年第3期。郑樵《荥阳郑氏家谱序》及泉州《鑑城张氏族谱》、安溪《陈氏族谱》、晋江《吴氏族谱》,转引自陈支平《福建族谱》。徐晓望:《河洛文化南传与闽文化的崛起》,《寻根》1994年第1期。徐晓望:《闽台汉族籍贯股市问题研究》,《台湾研究辑刊》1997年第2期。徐晓望:《论隋唐五代福建的开发及其文化特征的形成》,《东南学术》2003年第5期。徐晓望:《闽南史研究》,海风出版社2004年,第36—38页。汤漳平:《从族唐初中原移民对闽南的开发谱资料看》,《闽台文化交流》2013年第1期。汤漳平:《河洛文化与闽南文化综论》,河南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61—73页;林殿阁:《漳州姓氏·前言》,中国文史出版社,2007年。朱熹:《郑氏荥阳家谱朱子序》对“郑伯瞬袖出《荥阳家谱》的描述,与郑樵《荥阳家谱前序》对“宣教郎蒙菴揆出示《荥阳谱》的描述”,几无一字之差。陈支平《福建六大民系》引文为:莆田《南湖郑氏家乘·荥阳郑氏家谱序》郑樵撰,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8—49页;陈支平《福建族谱》引文为:莆田《南湖郑氏家乘》,郑樵《序》,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28—129页;陈支平《近五百年来福建的家族社会与文化》引文为:莆田《南湖郑氏家乘》,郑樵《荥阳郑氏家谱》序,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5页。陈支平主编:《台湾文献汇刊》,九州出版社、厦门大学出版社,2004年。陈支平《从历史向文化的演进——闽台家族溯源与中原意识》引文为:莆田《南湖郑氏家乘》,郑樵:《荥阳郑氏家谱序》,见尹全海、余纪珍《中原与闽台渊源关系研究三十年(1981—2011)》,九州出版社,2012年,第329页;陈支平《从历史向文化的演进——闽台家族溯源与中原意识》引文为:郑樵《荥阳家谱序》,(莆田)《南湖郑氏家乘》清刻本,见《河北学刊》2012年第1期;陈支平《跨越地域与历史的界限来重新审视黄河文明的文化意义——以中州文化与闽台文化的关联性为例证》引文为:莆田《南湖郑氏家乘》,郑樵《荥阳郑氏家谱序》,见《安徽史学》2013年第1期。陈支平主编:《闽台族谱汇刊》,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陈支平(名誉)主编:《闽南涉台族谱汇编》,福建人民出版社,2014年。光州之管辖范围相当今天河南、安徽交界之若干县市,州治先后在今天河南信阳之光山、潢川境内。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李通传》(卷十五),中华书局,2012年,第575页。刘昫等撰:《旧唐书·地理志三》(卷四十),中华书局,2012年,第1577—1578页;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地理志五》(卷四十一),中华书局,2012年,第1054页。本文所指闽南人,其外延包括闽南文化覆盖的闽台地区。谢重光:《客家、福佬源流与族群关系研究》,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79页。据台湾省文献委员会编《台湾通志》卷二,《氏族志·人民篇》统计。陈支平:《福建族谱》,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29页。谢重光:《关于客家移民与文化认同的若干思考》,见《人类学高级论坛》(2011卷)。

The Fujian People′s Memory and Interpretation of "Guangzhou Gushi"

Yin Quanhai

Abstract:It is widely spread that Fujian people′s ancestors were from Guangzhou Gushi in Henan province. The viewpoint was firstly read in the preface of Xingyang Zhengs′ genealogy. The preface was written by historian Zheng Qiao in the autumn of Shaoxing ninth year of the Emperor Gaozong in Song Dynasty (AD.1139). Wherever, It has three versions:the Genealogy Afterword, the Xingyang Genealogy Preface and Xingyang Zhengs′ Genealogy Preface, and there are different accounts of "Guangzhou Gushi" in the three articles. Based on the analysis of Fujian scholars′ selection, reference and interpretation of the three versions, conclusions are as follows. It was presupposed by Zheng Qiao that Fujian people′s ancestors were from Guangzhou Gushi in Henan province. In fact, what he said about Fujian people were today′s Zhangzhou and Quanzhou people in south Fujian province, and it is different from the "Yongjia Gushi" and "Guangqi Gushi" of the south Fujian people. The views were used to be interactively constructed by elite and mass in Fujian province. The ancient or modern Fujian people′s memory and interpretation of "Guangzhou Gushi" belong to the concept of cultural construction. and "Guangzhou Gushi" phenomenon becomes one of the Chinese cultural identity models.

Key words:Fujian people; Guangzhou Gushi; ancestors legend; memory and interpret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