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社区总体营造的个案与在地化思考
——兼谈对湘西少数民族地区的借鉴
2017-03-07尚晴
尚晴
(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北京 100081)
台湾社区总体营造的个案与在地化思考
——兼谈对湘西少数民族地区的借鉴
尚晴
(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北京 100081)
社区总体营造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我国台湾地区一项重要的社会工程。作为对全球化与地方感、传统与现代性冲突的回应,有关社区参与及建立社区认同的社区总体营造,既是一种实践,也是一个不断被诠释的过程。无论是市民社会的解释,还是社会改造运动的阐释,藉由居民自主发掘地方特色,参与社区环境改善、文化产业发展等公共事务的社造案例与运作过程,凝聚了社区共同体意识,实现了社区的永续发展,于湘西少数民族地区当下的农村建设与文化旅游发展而言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全球化;在地化;社区总体营造;社区共识;扶贫;文化旅游
台湾自1994年推行社区总体营造①社区总体营造是以社区共同体的存在和意识作为前提和目标,藉着社区居民积极参与地方公共事务,凝聚社区共识,经由社区的自主能力,配合社区总体营造理念的推动,使各地方社区建立属于自己的文化特色,也让社区居民共同经营文化产业化、产业文化化、文化事务发展、地方文化团体与社区组织运作、整体文化空间及重要公共建设的整合,及其他相关的文化活动等。透过社区民众的自主与参与,使生活空间获得美化,生活品质得到提升,文化、产业、经济再行复兴,原有的地景、地貌焕然一新,进而促使社区活力再现。引自台湾文化建设委员会.社区总体营造简报资料[R].台北:行政院文化建设委员会,1995:5.(Comprehensive Community Building,以下简称社区营造或社造)以来,无论是理论研究还是实际运作都取得了一定成效。目前,学界有关社区营造的研究存在两条主线:一是对社造理念、模式、意义的探讨;一是社会工作者围绕社造实践展开的讨论,两者并行不悖。本文拟在回顾社造历史轨迹的基础上,通过台湾三个社区营造的成功案例,阐明这类民间自主性的社会发展模式对当前湘西少数民族地区精准扶贫工作的借鉴意义。所谓社区总体营造的发展脉络,正是影响日益深刻的全球化与现代化。
一、全球化与现代性视野下的社造形成及演变
20世纪60年代,台湾在全球化和新兴工业经济体系影响下,于短时间内实现经济腾飞,成为亚洲四小龙之一。但如同西方发达国家和地区所经历的一样,具有同质化和去地化特征的全球化、现代性使台湾社会生态发生改变:经济结构变迁、区域发展不平衡、地方传统文化流逝等都制约着台湾经济与社会文化的良性发展。尤其是经济发展和产业结构转型所导致的快速都市化现象,加重了原本就不平衡的城乡发展:农村居民因就业、就学等因素不断涌入城市,一方面造成农村地区人口锐减与老化,传统产业与地方活力衰退;另一方面也使都市地区的人口达到饱和,日趋激烈的竞争使社会中充斥着自私与冷漠,人际关系疏离。
显然,经济的高速发展在改善民众生活的同时改变了传统以家族为主的社会结构,影响到传统地方文化产业的存续;而过度开发所引起的水污染、空气污染、土地污染等问题日益影响着人们的生活质量。诸此变化引发政府与民众的省思,如何走出现代化对既有文化习性与传统认知侵蚀的困境?如何兼顾经济与环境保育的协调发展成为永续发展的重要议题。
受1950年代联合国“社区发展”(Community Development)②联合国在1950年代推行社区发展时,将其界定为“一种由民众自身努力及与政府合作改善社区经济、社会、文化环境,将社区与国家的生活结合为一体,从而尽最大努力促进国家发展的过程”,参见U.N.Economic and Social Council,Official Recordsof the24th Session Annexes,Agenda Item 4,20th Reportof the Administrative Committee on Coordination to the Council CE/(2931).AnnexⅢP.14,1956.英国内政部则将其定义为“以社区协力之集体行动的过程,藉由社区需求的确立和符合地方社区需求的行动,达成符合社会正义和符合特定目标的变迁”,参见Home Office,Firm Foundation:The Government’s Framework for Community Capacity Building,London:Civil Renewal Unit,Home Office,2004.的启发,台湾在充分借鉴发达国家经验,如英国“社区建筑”、美国“社区设计”,尤其是日本“造町”的基础上,于1965年颁布《民生主义现阶段社会政策》,希冀通过“社区发展”来促进民生,提高居民生活质量。三年后,台湾省政府相继发布《社区发展工作纲要》和《台湾省社区发展八年计划》,并于次年获得联合国资金与人事赞助,派遣专家、顾问指导和培训社区发展工作。1983年,《社区发展工作纲要》修订为《社区发展工作纲领》,强调社区工作除加强基础设施建设外,还应注重社会福利的推动和村、里行政关系的协调。
十多年的“社区发展”在台湾产生了较大影响,涵盖社区达4000多个,内容涉及公共设施、精神伦理、生产福利等多个面向。但是,“解严”以前的社区发展多以基础设施建设、环境美化和伦理教化为主,很大程度上与国民党当局对社会的控制相契合,所以政府规划与自上而下的社会动员是该阶段“社区发展”的实质。
八零年代之后,民众对公共事务的关心逐渐抬头,“解严”呼声越来越高,自力救济运动,反污染、反公害环保运动,劳工运动不断。例如,歌手罗大佑就以《鹿港小镇》来描述了人们在蹒跚跌撞的现代化过程中,从传统向现代过渡的彷徨,反映普通民众对保护与开发、传统与现代性这两对“矛盾”的思考。该歌曾一度被禁或要求修改歌词,但作为对所谓现代文明的批判,它确实反映出民众对社会问题的关注与平视。
1987年7月15日,台湾解除“戒严”,社会日渐开放,各种团体、组织相继成立,并对恶劣的生活环境表达不满,于政府带来巨大压力。1991年,台湾内政管理部门再次修订《社区发展工作纲领》,更改为《社区发展工作纲要》,同时颁布《台湾加强社区文化建设工作实施计划》,希望从文化建设方面推动社区发展。社区工作的发展自然不是词汇转换那么简单,工作组织从“社区理事会”(区内户长代表组成的基层组织)到“社区发展协会”(社区内热心人士自发组织的人民团体)的转变,说明“解严”之后的社区发展更加注重由下而上的民众参与。
1994年,台湾文化建设委员会正式推出“社区总体营造”,结合由下而上、居民参与、社区自主及永续经营等概念,社区总体营造成为台湾本土化运动的一股潮流[1]。有学者认为,社区总体营造是2000年台湾政党轮替之前,国民党在执政末期提出的最具社会张力的文化政策[2]。民进党本土化理念的摇旗呐喊,民众民主意识的觉醒和草根对公民社会的诉求都是国民党在政治转型期所面临的挑战。为此,当局试图通过生态环境保育、地方文化产业复兴、工艺传承、古迹维护、文史资料整理等方面消解和转移民众注意力,通过居民的共同参与凝聚社区共同体意识,建立起一套民众参与的机制,实现“造景、造产、造人”的长远目标。
2002年,民进党上台执政,进一步强化台湾命运共同体意识。《新故乡社区营造计划》(一期)作为《挑战2008:“国家”发展重点计划》的子项目之一,被列为施政重点工程,结合“文化产业化,产业文化化”理念,推动地方文化产业的永续发展。2005年,制定《台湾健康社区六星计划》,旨在通过社区治安、人文教育、福利医疗、产业发展、环保生态与环境景观六个面向来营造美好社区。三年后,《新故乡社区营造计划》(二期)开始实行,年限为2008~2013年。
纵观台湾几十年的社区总体营造,其时代脉络已相当清晰,经营理念也实现从认识社区、建立社区意识、参与社区建设到维护社区永续经营的重要转变。相较于“社造之父”陈其南在社造初期“除了少数地区真的有在从事社区营造的工作,知道它真正的意涵以外,我相信台湾百分之九十以上社区根本都不知道如何去做”[3]等论述,社区总体营造目前已融入民众的日常生活。无论是地方文化产业振兴、古迹保护、展览馆与博物馆的设立,还是社区文化活动展演,都有社造的元素与理念。无须刻意模仿,形塑社区文化、丰富社区生活和凝聚社区共识已经成为社区居民之间的默契。
如此看来,社区总体营造不仅是台湾因应全球化与本土化、传统与现代性的特殊地方治理模式,也是一项社区培力和营造“新人”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藉由居民自发参与社区问题的讨论、整合与利用社区资源,建立起关乎地方产业振兴、居民生活品质提高、大众推广教育和地方自治化的完善学习体系[4]。
二、台湾社区总体营造的运作模式
目前,台湾的社区总体营造已处于成熟发展期,围绕日本学者宫崎清所提出的“人、文、地、产、景”五个面向,社区总体营造呈现出政府主导、社区自发、NPO、NGO等公私协力的多元经营模式。以台湾东北部的宜兰县①宜兰县下辖1市、3镇、8乡,总人口约458,037人(2016年1月统计数据),宜兰县政府民政处-户政资讯网:http://hrs.e-land.gov.tw/ default.asp?Sysno=H-09,访问时间:2016/10/05.为例,该县虽人数不多,但却积累了丰富的社区总体营造经验。①吕欣怡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台湾经历的全球化与现代性,社区营造与地方政治、“国家”建构之关系进行探讨,以宜兰地景改造和苏澳白米社区为例,说明社区营造对地方文化的发明和台湾未来本土化的趋向。Hsin-yi Lu,The politics of locality:making a nation of communities in Taiwan,New York:Rout ledge,2002.延续20多年前的“减法”原则,从小景点入手,拆除不必要的设施,减少大型公共设施建设,恢复地景原貌的改造经验,宜兰以不抢短线的态度于20世纪末拉开了社区总体营造的序幕。
(一)游走于现代性和地方感之间的罗东信义社区
作为台湾三大林场②台湾三大林场分别为太平山林场、八仙山林场、阿里山林场,三大林场均已停止运营。之太平山林场的集散地,罗东林场于1915年开始采伐,以滑道和木马道为最初的运输方式。1924年,森林铁路③太平山森林铁道,又称轻便轨道。铁道始于罗东,止于土场,全长36.4公里,轨道宽7.62米,只有国际轨道14.35米的一半,故又称五分仔车。建成通车,配合蹦蹦车与索道,形成了完整的运输体系。采伐、运输、集材等相关设备的兴建,辅以工人宿舍、林工之家、福利社、医务室、幼稚园、杂货店、卡车修理厂等公共基础设施的设立,罗东林场逐渐成为一个完整的生活聚落,就此迎来黄金时期。半个世纪以后,台湾林业政策面临转型,至1991年全面禁止砍伐天然林木政策实行后,罗东林场正式停止运营,森林铁路因受台风灾害宣布废除,伐木工迫于生计无奈向大都市流动,昔日的繁华逐渐凋零。
变动的历史剥离了罗东旧有的建筑风貌,但竹林车站、森林铁路、日式房舍,依稀犹存的桧木以及卸木台、驻木池等,无疑都是林场脉络的历史见证。为留下百年林业的历史记忆,宜兰县林业局于2003年提出建立“罗东林业文化园区”的构想。2004年起依计划开始逐年整建。至2009年6月30日,园区整修工作全面完成,林场蜕变为以生态景观为底蕴的林业文化园区,正式对外开放。2012年,依“文资法公告”,文化园区被列为文化景观。以原样复旧的日式宿舍、客车库、幼稚园等为依托,园区新设自然教育中心,森趣、森活、森动、森美、森产等五馆,形成一个环境教育、自然生态、休闲游憩及艺文创作为一体的多功能生态空间,在惠及当地民众的同时也吸引着不少观光客。
顺着林业的历史脉络,宜兰县文化局主持修建了“罗东文化工场”。从1998年规划到2012年竣工,文化工场见证了宜兰县14年间3任县长和7任文化局长的诸多变量。设计师黄声远饶有兴味地称之为“丝瓜棚”,另有人因其独特的外观赋予它“宇宙飞船”、“外星人基地”、“漂浮在地表上的太空站”等称呼。实际上,文化工场的设计灵感并非突发奇想,而来源于转运木材的起重机。
工场主体由大量复合型钢材搭建而成,分为天空艺廊、棚架广场和文化工场三部分。天空艺廊是较大的艺术展览空间,2014年“汇聚:两岸当代艺术交流展”就在此拉开帷幕,不仅促进了剧烈变动中两岸艺术的发展,也加强了两岸之间的文化交流。棚架广场是开放式艺文空间,可举办容纳上千名观众且不受天气影响的大型活动。文化工场则分为商店区、办公区、展览区,另设“手工”、“体验”和“美学教育”等栏目,无论男女老少,皆可在这个多元的实验场域中获得艺术及美的体验。
由此可见,罗东文化工场是一个集文化展演、运动休闲及文化创意产业为一体的多元文化交流空间。作为对罗东历史与现实的关照,这个奇特、大胆、空灵的文化综合空间,成为罗东历史与当代精神的空间表征[5]。2012年,该文化工场获得“走向公民建筑——第三届中国建筑传媒奖”最佳建筑奖,被认为是台湾近年来最具突破性之公共建筑。颁奖词中介绍:“在台湾,文化的定义已经日益多元,日常生活和即兴活动都成为其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建筑群以罕见的方式回应这一趋势,既隐喻着罗东历史中大型林场的生产空间历史,也为小镇营造了具有震撼力和平等的公共文化交流空间。建筑结构和空间形式蓄意游走于现代主义和地方性之间,同时也结合场地设计,与城市环境肌理充分融合。项目本身也是协调和权衡经济、政治等因素的复杂产物”[5]。
综上,在宜兰县林业局和文化局的共同努力下,透过对林业历史的发掘与再造,加强了居民对社区历史的认识,共同的历史轨迹与生活空间凝聚了社区认同,使罗东凝结成一个可居可游的展演空间,树立了良好的社造典范。然而,在一部分学者看来,罗东信义社区经历的并非社区总体营造。无论是林业文化园区,还是罗东文化工场,皆是在政府主导下完成,园区宣传展板上“行政院农业委员会林务局罗东林区管理处”的落款,也与社区总体营造所强调的自下而上、在地居民的自主参与相违背,由此引发诸多争议。但在许多居民看来,文化园区与文化工场都是社区总体营造的体现。换句话说,无论是谁参与或主导社造,其模式、类型在一般民众看来实际上都不是重点,关键在于罗东这个以林业为起点的小镇,实现了历史与现实的对接。
(二)宜兰鄂王社区的传统工艺回归
鄂王社区位于宜兰河东岸,占地0.1836平方公里,居民332户,人口约949人①鄂王社区的故事(简介)。。古时有“西门沟”穿肠而过,民间聚落昌盛。清代,市中心筹建“昭应宫”,大批工匠、技师寄居于此,荣景一时。目前,这里依然信仰发达,庙宇林立,城隍庙、昭应宫、碧霞宫、文昌庙、庆和庙、光明寺等,香火都十分旺盛。其中,客家人的三山国王信仰最为盛行,甚至成为地方派系角逐的重要方式之一,但官方所建之妈祖庙的地位在地方上仍难以被超越。庙宇的广泛分布带动了社区生命礼俗及相关产业的发展:彩绘、工艺雕刻、香纸、饮食等形成产业链,成为重要的经济支柱。
然而,彩绘、工艺雕刻等传统工艺在现代化浪潮中逐渐式微,年轻人的外出使工艺传承也面临严峻挑战。为挽救传统文化的流失,恢复居民的共同历史记忆,鄂王社区于2003年成立社区发展协会,试图以社区会议、文史调查、环境美化、艺术展演等社区营造工作的开展,重建社区的内在价值和永续性的发展内容。2009年,社区借助文建会“艺术介入空间”计划,在多位艺术家、在地艺师,以及台湾电力公司的协力制作下,完成了书写社区历史,记录地方社会纹理与发展脉络的“历史大事记”和“鄂王旧城传家香”。以此为起点,居民的共同意识逐渐凝聚,纷纷参与到社造之中。文化创意在这里运用的灵活自如,旧式木造房屋、新式“秘密花园”,还有旧有猪灶(屠宰场)到社会福利大楼的华丽转变,无不体现出空间的转换与再利用。
在文化资产局、文建会和宜兰县文化局的指导与协助下,鄂王社区成立了“宜兰旧城匠师博物馆”,透过匠师工艺展览(如宜兰寺庙彩绘大师:曾水源画展)加强对社区工艺的了解,藉由“宜兰旧城匠师博物馆网络暨文化创生计划”、“在地影像:鄂王社区影像培训课程”和“北管之美:召集培训课程”等课程,实现社区培力,赋民与能。
经过政府部门和社区发展协会的共同努力,宜兰寻宝图逐渐形成,曾文章、李圳金石艺,蔡荣华、蔡荣兴木雕,曾水源彩绘,景阳花砖专门,天理堂制香,李弘仁锡艺,森成葬仪社,鸟肉糊纸店等传统产业日渐恢复,与文化创意相结合,衍生出小棺材(寓意升官发财)、特色T-恤、公仔、印章等纪念物,带动了地方经济产业的发展。
当然,鄂王的社区总体营造也面临一些问题,如热心社区事业的年轻人在社区工作走上正轨后返回都市,从而导致社区的后续工作只能靠年龄层次较高的居民来维持,加大了活动开展的难度。
此外,鄂王的社区总体营造面临与信义社区一样的质疑,即具有强烈政府行为的社造究竟是不是社造?民间力量的自下而上是社区总体营造一直强调和区别于政府行为的重点,但经过实地参访发现,社区营造的实践过程很大程度上离不开政府的支持。以鄂王社区来说,为拿到政府的补助款,社区发展协会按照政府规定设计并推出了类似小棺材等伴手礼。社区开展活动期间,协会成员对观光客和政府官员也是差别对待。我们理解区别对待背后的深意,即在宣传的同时争取更多的资助。但这又不禁使人思考,若离开政府的资金支持,社区营造工作该走向何处?
作为一个人口不足千人的社区,鄂王荣获“2013年联合国宜居城市竞赛艺术文化遗产奖”第1名和“花园城市类A组”铜质奖,这是对鄂王社区总体营造,尤其是传统工艺价值保存的肯定。但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按照宜兰市里、邻行政区划的调整计划,鄂王里与西门里在2014年3月1日合并成为西门里,也就是说,作为行政区划的鄂王里将不复存在,这在许多当地人看来实在不可思议。然而,行政区划的调整并未影响社区发展协会后续工作的展开,这也恰好说明,学术界目前广泛讨论的社区(community,可译为社群,日本称之为“共同体”),并不以行政区划和地域为边界,而主要是指居住在一定地域范围内的有共同意识的一群人。
(三)生存与环境压力下的苏澳白米社区
白米社区,地处苏澳镇西南方、白米桥南侧、砲台山西麓,三面环绕着小帽山、白石山和猴椅山,东临太平洋并有白米溪贯穿社区于苏澳港入海。区域内有苏花道路、北迴铁路交通干线,有居民1000余人。日据时期,白米盛产制作木屐的“江某树”,经日本人开发,逐渐形成产业,成为台湾省木屐的重要供应地,一度有“木屐巢”之称。有关白米制作木屐的历史,当地还流传着“白米甕,做柴屐;偷挫材,山林捉”等俚语。除了盛产用作木屐的江某树,白米还具有丰富的矿产资源,日本人曾极力推动矿产资源的开发与利用,大力发展石灰石、石粉加工等产业,并建立了“士敏土”水泥厂(现台湾水泥厂的前身)。
随着矿石开采、碎石、加工、水泥工业链的形成与发展,白米社区日渐成为一个机能完备的生活聚落。然而,工业发展造成的空气污染与环境恶化使居民的生存空间受到挤压、生活品质日渐低下,部分有实力的居民向外搬迁,没有能力迁出的居民则承受着工业工厂带来的环境恶果。与此同时,大量的机械化操作减少了劳力需求,失业居民迫于生计向大城市涌动,社区人口流失严重。在此情形下,改善居住环境、提供就业机会、留住社区居民关系到社区未来的发展。
1990年代以后,白米社区意识逐渐觉醒,居民为环境改善和生活品质的提高不断抗争。一群疼惜自己土地的人,经历从早期对外短暂的激情抗争却收效甚微之后,开始冷静下来思考社区内部的长远经营问题。1993年9月,白米社区发展协会成立,致力于社区内部组织培力,陆续成立社区长寿俱乐部、志愿服务团、妈妈教室、读书会、社区台球队及苏澳镇白米社区守望相助队、白米社区照顾关怀据点等组织。强烈的社区意识,健全的社区组织,为日后社区工作的顺利开展奠定了基础。
1994年,借助文建会推动的“社区总体营造”,白米社区将过往的一些经验进行整合,充分挖掘与利用地方的自然和文化资源,从文化、产业、环境三个角度出发,意在实现地方环境改善、产业振兴及魅力家园的共同愿景。通过持续几年的树木种植、移栽及房舍周围垃圾清理等举措,社区环境明显改善,并被环保署评为“环境改善绩优社区”、“宜兰县环境绿美化特优等社区”。1995年,白米社区完成整体规划和法人登记。次年,社区参加欢乐宜兰年系列活动“社区总体营造阶段成果展”,参展之“木屐艺术彩绘礼盒”受到宜兰县政府高度赏识。两年后,社区再以木屐产业为主轴,参加“台湾社区总体营造博览会”,受到各界人士的热烈回应与好评,这坚定了居民选择以传统木屐作为社区营造特色的决心。
另外,受“宜兰是一座Eco-museum(生态博物馆)”理念的影响,白米社区筹建了开放式的白米木屐馆。以木屐馆为承载,白米社区总体营造的成果日益显现,并受到政府多方部门的关注。1997年至2000年,经济管理部门中小企业处针对白米社区,制定“白米社区产业文化推展辅导计划”,由“仰山文教基金会”执行长陈其南引领,希望透过多年的投入,深化产业基础,打造一个有特色,具魅力的“白米木屐村”,并以文化产业的手法提升区域环境生活品质,振兴地方产业。1999年,村民认股成立的白米社区合作社正式挂牌运营,社区产业合作社也于第二年投入使用,旨在通过对社区没落之木屐产业的扶植,自给自足地开创文化产业。2012年,劳工委员会提出“多元就业开发方案——白米木屐村商圈发展计划”,支持白米社区的可持续发展。
目前,社区外围的工厂依旧林立,立祥工业股份有限公司、荣工工程股份有限公司、立普工业股份有限公司等有序排列,远方采石场的碎石声也依稀可闻。不同往日的是,白米社区与外界工厂似乎处于不同的世界,偶尔传来的机械碰撞之音更衬托出社区生活的安静与祥和。这是社区发展协会与居民共同努力的结果,也是与大型工程承包商之间的共识,即在进行工程建设的同时,关怀大地、重视居民,从而达到生态永续。
二十多年的不懈坚持与经营,白米社区实现了环境改善和奇“屐”再现,成为台湾地区社区总体营造的成功典型。社区木屐之所以成为地方特色文化产业,有其特殊之道,即在合作社的经营模式之下赋予木屐新的生命,使之从日常生活用品转化为手工艺品。在木屐馆内,游客与居民可以了解白米社区的故事、体验木屐的制作、购买蕴含谈心、协力、健康与希望的木屐。据合作社经理林瑞木介绍,在有效的规划与管理之下,社区已开创出上百万的营业额。盈余之一部分划归股民,另有部分配合政府的资助计划用于社区建设,如社区活动中心的改建、步道与公园建设等。
综观上述案例,全球化与地方感、传统与现代性的对接是三者面临的共同问题。三个社区均以社区总体营造为主题,以地方资源为根基,通过政府投资、设计师助力与在地人的合作,发展出各具特色的社造模式。由此我们可以看到,社区总体营造不存在所谓的模板,唯有对地方特色文化的自觉与自省,才能像台湾宜兰一样,从一个人口较少,资金不足的小县演变成国际性的宜居城市。
三、社造的意义及其对湘西少数民族地区的借鉴
作为对接全球化与本土化的桥梁,社区总体营造是台湾独具特色的地方治理模式,自推广和实践以来,其所取得的成效有目共睹,发展模式也极其多元。目前,台湾社区总体营造涉及的社区6000有余,包含环境改善、地景改造、古迹保护、地方文化产业发展、社区教育、社区福利等多个面向。其中,成功案例很多,失败的也不少,而决定成败的关键在于,能否坚持以社区议题为导向,以社区自然与文化资源为核心,以社区居民福祉为目标。
一般来说,社区营造的经营理念决定着一个社区文化产业的发展方向,但社区营造工作在许多时候无法自下而上。就农村来说,留守社区的大多是受教育程度不高的老弱妇孺,别说实际运作,就是提出社区发展的需求,对他们来说都有些为难。因此,自下而上不能当作判断是否符合社区总体营造的唯一标准。诚如罗东文化园区和文化工场,两者均是在政府主导下完成,但当地居民并不否认这是社区营造模式的一种。也就是说,社区总体营造的对象可以广泛,主体也可以多元,政府、社区发展协会、合作社、返乡知识青年等都可以成为社区工作的有力推手。
目前,遍及台湾南北部都市与农村的社区总体营造仍在持续发酵,这于当代台湾究竟有何意义?陈其南对此做过两点说明:一方面,社区总体营造不只是营造一些实质环境,最重要的是建立社区共同体成员对社区公共事务的参与意识。另一方面,社区总体营造不只是在营造一个社区,实际上它已经是在营造一个新社会,营造一个新文化,营造一个新的人。[1]新社会、新文化、新人这些词汇指涉的范围相当广泛,具体而言,可分为以下三个方面:政治上,培养公民自主参与地方自治的意识,实现公民社会;经济上,坚持“文化产业化,产业文化化”理念,实现产业结构转型;社会文化上,藉由文化改造运动,培养公民关心公共事务的态度,凝聚居民共识,扩大人际互动。
事实上,多年的社区总体营造使上述目标已经显现,其所揭櫫的从本土化、地方感社区意识延伸出台湾共同体意识的真正理想也逐渐形成。期间,虽有政府过度介入的疑虑,但从社区公共议题入手的社区营造,打破了以往行政区划的界线,是台湾地方自治历史上的一项新突破。
中国自改革开放以来,不论在经济、人民生活及其它方面均取得长足进展,同时也面临环境污染、城乡发展不平衡和人心涣散等诸多社会问题。得益于优越的地理位置和改革开放之初的优惠政策,东南沿海地区发展迅速,并汇集了数量可观的务工人员。相较而言,交通不便的西部地区发展十分缓慢。中央与地方政府早就注意到了东西部发展不平衡和城乡失衡问题,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便开始有计划、有组织地进行大规模扶贫。
1986年,国务院扶贫开发领导小组成立,首次划出273个国家级贫困县。至1994年“八七扶贫攻坚计划”的启动,贫困县数增至592个。2001年出台的《中国农村扶贫开发纲要(2001-2010年)》在维持总数不变的情况下,取消了沿海发达地区的所有国家级贫困县,增加中西部地区的贫困县数量,在叫法上一改以往之“贫困县”,代之以“扶贫开发重点县”。十年之后,国务院印发《中国农村扶贫开发纲要(2011-2020年)》,将扶贫范围划分为14个连片特困地区。2013年11月,习近平在武陵山片区考察之际首次提出“精准扶贫”[6],指出扶贫开发贵在精准,重在精准。
武陵山片区包括湘鄂渝黔四省市的64个县(市、区),其中有31个来自湖南,而这31个县(市、区)中,又有20个属于集革命老区和民族地区为一体的湘西。湘西一直以偏远落后及其神秘感示人,但在现代化与工业化浪潮侵袭下,台湾60至90年代所经历的人口流失、人心涣散、地方传统消逝、过度开发与垃圾污染等问题无一例外地在湘西上演。诸此现状引发地方政府的多方思考,试以产业扶贫缓解农村劳动力的流失,保持少数民族村寨活力,并通过对少数民族村寨的保护与开发发展民族文化旅游,活络地方经济。以片区内之凤凰县为例,县长赵海峰在2014年县委经济工作会议中指出,为确保年度全局工作的成效,政府经济工作需突出“三大重点”:第一,推进新型城镇化,打造宜居宜游特色城市;第二,推进扶贫攻坚,加快农业产业化进程;第三,推进文化旅游业转型升级,打造国际旅游目的地。[7]可见,政府将扶贫与旅游开发并重,视为经济工作的重心。
在扶贫工作中,该县在抓好农村基础设施建设的基础上,提出产业扶贫、精准扶贫和智力扶贫。以“贫困重灾区”S村来说,该村自被列为省级扶贫重点示范村之后,水泥路通达村里村外,沿线还设了太阳能路灯,成为各级领导先后考察的重点。同时,为加快脱贫步伐,县政府就S片区下达2014年度经济发展目标,年内要完成“1万亩杜仲、1千亩猕猴桃、1万亩蔬菜、2万亩烟叶、年出栏1万头湘西黑猪”等五大产业基地建设[7]。
如此大规模的产业扶贫起初确实引起了很大反响,吸引了不少劳动力的回流,但也有一部分人对此持观望态度,而最后呈现的是荒废大棚与满地烂菜。这当然不是众所乐见的结果,却也说明政府在项目规划与政策实施上存在较大落差:一方面地方政府有使农村脱贫和发展产业的良好意愿,但在给予资金和技术支持之后,缺乏销售渠道等后续工作的跟进。另一方面,地方政府不了解村寨的地方特色,硬性规划的项目不符合当地发展需求,除了看似完善的基础设施,S村与其他贫困村并无异处。文化旅游是凤凰县政府近年来发展经济的另一项重要策略。从历史和民族文化两个角度打造的凤凰古城成为年轻人所谓的“艳遇天堂”,吸引着数量可观的国内外游客。实际上,除了凤凰古城,一些企业将商机瞄准到了民族文化保存得相对完善的村寨。按照“政府引导、民间开发、市场运作”的思路,企业与村民就房屋租用等达成协议,东就、千潭、老洞、香炉山等村寨被整体包装,形成了承包转让与企业农户合作的经营模式。
千篇一律的乡村旅游究竟能持续多久尚待关注,加之企业在短时间内创收的心态,使村寨与古城的客源之争愈演愈烈,甚至引发肢体冲突。为保证古城效益,县政府做出所谓规范、可持续发展乡村旅游的决定,取缔了香炉山、千潭等地的乡村旅游。如此,尚未充分享受旅游带来益处的村民又要面临旅游风刮过之后,破烂的表演场、闲置的房舍等残局。其实,无论是荒废的大棚还是废弃的表演场,在凤凰村寨都不鲜见,他们与空巢老人、留守小孩构成了村寨现有的生态。
如此看来,无论是政府的扶贫措施还是企业的旅游开发都没有从根本上解决村寨的发展问题。地方政府让企业介入村寨开发,使村民无法自主参与村寨事务和地方性文化观光策略的制定,热情难以被调动。再者,统一规划的旅游模式既容易丧失地方的核心特色,也容易使常民文化失去表情。因此,在没有专业人士引领的情况下,一旦离开政府规划与企业撤资,村民将再次陷入困境。贫困县与贫困村扶贫工作也将陷入“等、靠、要”①“等、靠、要”是指等待国家援助资金,靠上级财政拨款,要扶贫资金等缺乏自主性的思想与行为。不良循环。
过度的粉饰与包装,刻意形塑的落后形象以及廉价的所谓民族特色商品会使苗寨本身大打折扣,亦非可持续发展之道。因此,如何突破当下农村建设与发展的瓶颈,让地方少数民族真正享受到旅游发展带来的益处?台湾社区总体营造的经验值得借鉴。
诚然,两岸过去在政治、经济、文化方面存在着不同的发展道路,社区营造也存在不少问题②社区营造出现的问题可归纳为以下四点:1.多由地方政府主办,未落实到社区基层,难以凝聚地方人民向心力;2.活动以发展经济为诉求,以外人(观光客)为考量,没有真正考虑居民的需求;3.社区营造未能融入居民生活,生活与生产活动分离,短暂而无法永续经营;4.居民对于社会或社区未来发展方向没有发言权、参与权及决定权。引自孙细.从区域特色重构台南白河地区未来的生活蓝图[D].台湾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1990.,有些甚至沦为观光活动的噱头,但地方政府赋权于民,让社区组织、民间团体与社区居民一起主导,提出社区发展需求,并在生态环保、古迹保护、社区福利、产业发展等方面所表达的诚意毋庸置疑。因此,诸如老洞、东就、香炉山等村寨的发展有必要借鉴社区营造的精神,以在地文化为认同基础,透过社区自我摸索,探询与地方密切相关的有形、无形文化商品,延续或恢复式微的传统产业与生活方式。[8]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借鉴不是简单的复制与模仿,社区总体营造是改变人之想法与行动的社会工程[9],居民对生活和公共事务态度的转变是几十年经验的累积,非朝夕之事。是故,唯有摒弃以营利为目的的急功近利,才能使社区避免落入旅游观光的俗套。反之,不仅会偏离社区营造的理念,也会使地方文化失去本真。
总之,全球化与本土化、传统与现代性对接中的社会转型问题是两岸面临的共同困境。以社区营造为参考,加强农村的社会培力,使村民关心和参与公共事务,思考社区发展,关注多元化地方文化产业的价值与经营,才是提升农村整体价值和实现可持续发展的关键。
[1]陈思琦.地方文化产业与社区营造之研究——以关西玉山地区为个案[D].新竹教育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
[2]吴光庭.传统·本土·社区营造——1990之后台湾建筑/地景之变迁[J].世界建筑,2009(5).
[3]陈其南.社区总体营造与文化产业发展[J].台湾手工业,1995 (55).
[4]陈其南.社区总体营造的意义,社区总体营造与生活学习[M].宜兰:仰山文化基金会,1997.
[5]第三届中国建筑传媒奖,http://nd.oeeee.com/cama/2012/ 2012_show/201210/t20121030_1379935.shtml,访问时间: 2016/10/07.
[6]黄超.习近平再谈精准扶贫:我正式提出就是在十八洞村[EB/ OL].人民网,http://politics.people.com.cn/n1/2016/0308/ c1024-28182678.html,访问时间:2016/11/05.
[7]赵海峰在2014年县委经济工作会议上的讲话[EB/OL].http://www.fhzf.gov.cn/articles/13/2014-2/4907.html,访问时间:2016/11/04.
[8]赵树冈.文化展演与游移的边界:以湘西为例[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6).
[9]陈其南.社区总体营造已深根[N].新台湾新闻周刊,2003 (383).
责任编辑:刘伦文
C91
A
1004-941(2017)03-0098-07
2017-03-21
中央民族大学“双一流”博士论文选题项目资助(项目编号:10301-01500202)。作者简介:尚晴(1988-),女,土家族,湖南桑植人,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