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实践的现代性逻辑与中国传统文化现代化
2017-03-07李腾凯
李腾凯
(中山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
·马克思主义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
马克思实践的现代性逻辑与中国传统文化现代化
李腾凯
(中山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
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化需要在具体运作层面寻求突破。实践作为马克思主义“新唯物主义”的本质特征与基本方法,内蕴着反思和超越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批判、主体、动力、价值等逻辑特质,有助于预防和克服现代化的负面效应,可对中国传统文化现代化的具体运作提供重要的方法论启示。遵循马克思实践的现代性逻辑,中国传统文化现代化应运作如下理路:以承认传统文化本然状态和自在性为前提,以能动地审视和解决传统文化现实问题为关键;以最广泛的群众为文化主体,以“全面深化改革”之文化体制改革为动力;以发掘、适应和融入符合现代化发展趋向的人本价值为旨趣。
实践逻辑;马克思实践观;现代性;中国传统文化;文化现代化;文化自信
关于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问题的争论由来已久,目前学界较为普遍地认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化需要马克思主义提供政治合法性和现代理论资源,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需要从传统文化中汲取民族元素和历史文化资源。以往,该问题的研究路向主要集中于探求二者理论上的共通性与实践中的合作性,但这种关系的具体运作在何种原则和方法上进行,仍然是任重而道远的理论难题。本文认为,作为“新唯物主义”本质特征和基本方法的实践范式,内蕴着反思和超越资本主义现代性的逻辑特质,契合于中国传统文化现代化的现实需求,实践的现代性批判逻辑、主体与动力逻辑、价值逻辑都对中国传统文化现代化在具体运作中预防和克服现代化的负面效应具有重要的方法论启示。因此,以马克思实践的现代性逻辑方法视角分析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化是在具体运作层面寻求二者互动合作的一个关键切入口。
一、马克思实践的现代性逻辑
实践是自亚里士多德以来的西方哲学史上源远流长的传统,经几代哲学家的创造性阐发而呈现为多种不同的方法论逻辑。马克思实践哲学完成了对古代亚里士多德传统以及近代康德、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等实践观的辩证扬弃,并在本质上内蕴着反思和超越资本主义现代性的逻辑特质,这种“实践逻辑”以客体存在的现实问题为批判对象,以实践的变革为手段,以主体的内在需要和能动性彰显为目的。[1]为我们提供了一种不同于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全新现代性方法论视角。
首先,实践的现代性批判逻辑。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通过“批判旧世界发现新世界”,表达了对现实资本主义现代性的超越之维,是一种在实践基础上的历史扬弃与现实建构有机统一的内在性批判逻辑。道德实践和认识论实践往往否认外部世界对实践的客观制约性,认为外部世界主要依赖于人的意志和理性,从而陷入了对传统和资本主义现代性的纯粹思维性批判。马克思强调市民社会的出现是现代性确立的重要标志,要揭示现代社会矛盾的根源,只能从市民社会的矛盾和“某一历史时期的工业,即生活本身的直接的生产方式”[2](p350)中去寻找,这是由实践的客体现实性批判立场决定的。人本主义实践隐含着对人的抽象类本质的预设,其现代性批判的思维基础是一种抽象的“大写的人”,尽管看到了人的肉体的外在依赖性,但是总是忘记外部世界是由人的实践来创造和改变的,从而误入了对旧社会和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形而上学式的非批判性。马克思认为,现代性与传统和现代资本主义的自我矛盾是实践发展的产物,也只有在人能动的社会实践中才能认清这些矛盾产生的根源和把握解决问题的关键,这体现了实践批判的主体能动性超越意蕴。马克思通过建立从科学实践观考察资本主义现代性的科学路径,解构了抽象道德实践、认识论实践和人本主义实践的批判原则。马克思的实践反对从外部引进的和主观生成的任意根据,认为批判的根据存在于现代性发展的历史进程之中。马克思说:“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3](p75)这种实践的批判蕴含着现代性内在批判与超越相统一的逻辑:其一,对待现代性应采取实践的现实性态度,即不从抽象原则出发,妄图回到历史的过去或者描绘一幅浮于现实之上的虚幻的现代图景,而是以尊重现存世界的客观制约为前提,在肯定现代性积极成就的基础上揭露其病症,以阻碍现代化发展的不合理问题为批判对象,在解决现实问题的历史实践中推动传统向现代的转变及现代性的自我扬弃;其二,揭示了现代性批判的尺度和评价标准,这一标准不是预设的外在于现代性进程的先验原则,而是根植于历史发展的总体趋向,现代性的超越实质就是在改造资本主义现代性弊端和解决现代性发展问题的实践中释放现代性发展的潜能,最终服务于社会生产力的进一步发展和生产关系的不断调适。
其次,实践的现代性主体和动力逻辑。世界之所以能够显现为现代性的图像,是因为真正现代性主体的诞生,这种不同于传统主体和资本主体的全新现代性主体观是由马克思的实践逻辑揭示的。西方传统主体哲学大致可分为两类:以自然主体、神学主体为代表的早期实体主体和以人的理性意志、自我意识为代表的近代抽象主体。前者发端于早期人类对神灵和自然无奈、无知的依附关系,后者则生成于近代以来“人起立而入于他的本质的主体性”[4](p808)之中,但由于从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到康德的“理性为自然立法”,再到黑格尔“绝对精神”的实践行动,都只是把主体性设定为人的理性意志和自我意识,从而使主体性抽象化为主体性“人学的空场”。这在资本主义现代性发端的西方社会体现得尤为明显,资本主义现代性的驱动者和主导力量是新兴的资产阶级和资本逻辑,资产阶级打着高扬现代主体性的旗号,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但由于资本主体的本质在于多数人的非主体化,导致现代性沦为一种扎根于征服逻辑的“意识形态化”的抽象的虚假主体性,作为“普遍主体”的抽象的自由民主原则背后匿藏着谋取特殊主体地位和利益的剥削本性。马克思通过整合近代主体哲学的合理成分,阐发了一套系统的现代性实践主体哲学。在他看来,现代性必须放弃上帝、永恒、灵魂的非物质性等古老信仰体系的最后残余,并回归现实的个人及其从事的物质生产实践活动,因为“他们已有的和由他们自己的活动创造出来的物质生活条件”[3](p67)是现实生活世界的前提。换言之,实践性构成主体性的基础,直接从事物质生产劳动的最广泛的人民群众是真正的实践主体,因而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现代性则是在世代劳动成果基础上和现代化劳动生产推动下的产物。马克思实践主体实质上表达和彰显出作为社会绝大多数成员的“群众”在现代化中的主体价值和创造功能。
实践主体蕴藏着现代化的动力之源。历史循环论和倒退论者大多拒绝承认发展的动力,在他们看来,人类社会的运动根本无规律可循,或者纯粹受自我主观目的的支配。黑格尔创造性地提出“动力之动力”命题,肯定了支配行为的自觉或不自觉动因的存在,他的求索方案是通过将外部的哲学意识形态注入历史,于是“人类的历史变成了抽象精神的历史,因而也就变成了同现实的人相脱离的人类彼岸精神的历史”。[2](p292)而在马克思看来,“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2](p295)马克思通过重返感性的物质生产实践,从劳动群众的现实活动中探解历史的内在动力,发现了劳动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张力和调适对现代化进程的推动机理,从而抽象出现代化的基本动力逻辑,即群众从事的物质或精神生产劳动和发起的革命或改革运动。实践动力逻辑否定了把现代化动力归结为人的理性、绝对精神和人性需要的观点,认为正是由于生产力的进步和生产方式的革新,资本主义才开创了一种不同于传统农业社会的新时代,使民族历史转向现代的世界历史。
最后,实践的现代性价值逻辑。西方实践哲学的发展史也是一部价值的演变史。亚里士多德的实践价值主要是指道德的完满,包括个人道德修养境界的提升和社会政治公正状态的实现;康德则主要追求理性意志的自由,“树立以善良意志为自己最高的实践使命”;[5](p46)黑格尔等认识论实践者致力于建构认识自然和逻辑演绎的知识体系,实践价值被归结为“绝对精神”的自我发展。总体而言,这些实践价值虽然贴近甚至高扬了人的主体性,但它们或者停留于抽象意志的精神层次,亦或仅仅萌生于主体的某种外部规定。费尔巴哈等人把实践归结为追求外在物质利益、获取生存资料的生产行为,这种实践的目的在于生产出好的产品,从而使实践价值只是囤于追求客体的好,忘记了人自身作为实践价值的终极指向。这些实践价值的合理内核被马克思的实践所吸收,以适应资本主义现代化发展提出的置换实践价值思维的需要。在西方现代化进程中,尽管“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重新发现了人内在的理性智慧和人自身的价值,但是启蒙理性也确立了一种将自然、社会和他人视为“为我而存在”的价值导向,加上近代“上帝死了”宣告一切传统价值支柱的彻底崩溃和人终极价值信仰的陨落,致使资本主义现代化发展中人的生命价值让位于对象的有用性价值。这种价值序列使资本主义社会的人际关系变成了物与物的关系,资产阶级曾高呼的现代自由、民主价值也被“物的逻辑”所销蚀与遮蔽。马克思力图扭转被资本主义现代性颠倒的价值关系,他把实践理解为主体能动改造客体的物质性活动,使主体向度“人的价值”与客体向度“物的价值”在实践过程中协调融合,呈现出在批判传统实践抽象价值和外部价值中开启实践现代性人本价值的逻辑。与资本主义现代性“物的逻辑”不同,马克思实践价值逻辑认为无论是追求“物的价值”的多与好,还是诉求“人的价值”的美与善,实践目标都最终指向主体多重需要的满足和主观能动性的彰显或“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等现代人的内在价值诉求。
二、中国传统文化现代化的批判逻辑
任何文化都在人的行为活动中形成、创造、演化和消失,永恒不变的文化形态是根本不存在的。同时,文化形态的存在具有相对稳定性,它的变换和转化需要协调好承续与创新的关系。传统文化的现代化亦是如此,如果脱离了传统,现代化的文化就失去了养分;如果忽视了现代化,传统文化也将被遮蔽住阳光。在此意义上,中国传统文化现代化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解决好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矛盾,一方面要区分哪些传统文化可以现代化,另一方面现代化应从传统中完成必要的演化。我们已经形成的基本对策共识是“取其精华,弃其糟粕”,但关于精华和糟粕的界定问题至今仍然颇具争议。马克思实践的批判蕴含着现代性内在批判与超越相统一的双重逻辑,为传统文化现代化处理好批判和超越关系提供了具体可行的运作理路,是传统文化实现“古为今用”的科学方法。从马克思实践的现代性批判逻辑分析,传统文化现代化的前提是传统文化的现实自在性和本然状态,批判改造的标准在于区分传统文化中的倒退趋势和进步指向,在审视和纠正传统文化面临的现实问题中发掘现代化的着力点。
在对待文化传统与现代的关系问题上,历来存在着自然主义与主观主义两种对立立场:前者认为任何文化的形成、生长和消失都有其内在的自然演化规律,人们应当尊重文化演化规律的客观性,自觉营造自由竞争、优胜劣汰的文化生态;后者认为文化在本性上属于人的观念反映,其形成和演化的力量根源于人类固有的能力,因此,人们可以根据自身的主观需求和意志对文化加以改造。这两种文化观在近代以来的中国传统文化论争中各有市场,争论焦点反映为文化现代化过程中如何处理好主客体关系的难题。马克思实践的现代性批判逻辑主张以承认和揭示事物的现实存在状态为前提,强调根据现代化发展的需要发挥主体的能动创造性。它不仅表达了与传统实践哲学的根本区别,而且反复声明这一革命性区分是对西方实践哲学传统,特别是对黑格尔所代表的德国古典哲学实践观的批判性继承与创造性转换。例如,他主张以“批判地扬弃”而非“将婴儿和脏水一起泼掉”的方式来对待黑格尔哲学。这实际上倡导了一种不同于自然主义与主观主义的文化立场,即“传统文化批判继承说”,“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正是这种方法的中国话语表达。立足实践的现代性批判逻辑,传统文化现代化不是任由文化自发生成、自在演进或人主观干涉、肆意妄为的过程,而是在尊重传统的意义上进行现代转化,利用民族元素和历史文化资源建构现代的思想意识体系,完成国家主导意识形态与人们现行文化观念的深度融合,这一过程需要以现代性眼光对传统文化的部分内容和形式加以批判、改造、整合和创新,给当代中国提出了现代化进程中的文化实践议题。
文化实践从文化视角回应了现代化的发展问题,传统文化现代化应遵循科学的现代性批判逻辑。为此,我们应回答好两方面的问题:其一是哪些传统文化成分应纳入批判改造的范围,即批判和继承划分的正确标准是什么;其二是传统文化现代化面临着哪些现实问题,即批判和改造的着力点在哪里。
文化批判和继承的划分应坚持实践的客体现实性立场,以承认传统文化本然状态和自在性为前提,因为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中,没有哪一种文明共同体像中华文明这般包容开放、绵延不绝。然而,在一些人看来,中华文明厚重的历史积淀成就了传统文化的“惰性”,只有以激进的批判方式才能解除这种惰性,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的“打倒孔家店”就是激进批判的现实表现。这种批判逻辑的前提是把中国传统文化全盘归结为现代化的桎梏,其初衷固然是为现代化彻底扫清障碍,但事实上却将助推现代化的合理文化成分一并抛弃。如何理性审视近百年来国人对待中华传统文化激进的抛弃主义态度,纠正文化问题上的民族自卑心理,是实现传统文化现代化的逻辑起点。关于事物的合理与不合理性如何加以区分,马克思的实践观主张以现代性发展作为批判的尺度,即通过批判那些不利于现代化的封建主义残余和制约进一步现代化的资本主义私有制,促进生产力的彻底解放和生产关系的现代转化。文化是意识形态的核心载体,文化的现代化也是批判旧的意识形态、掌握文化建设话语权,进而建构新的文化观念的实践活动。旧的意识形态之所以被批判和扬弃,是因为它作为观念上层建筑已难以适应现代化发展的趋向和要求,而新的文化观念也只有适应现代化的生活方式才能达致社会的总体认同。因此,传统文化现代化首先应以现代性为标尺,厘清文化成分中的倒退趋势和进步指向。具体而言,主要衡量是否有利于生产力的释放和生产关系的优化,有利于生产力现代化和生产关系优化的传统文化精华应当大胆继承和弘扬,反之则要创造性地加以批判和改造,有些“遗毒”甚至需要无情抛弃。从运作层面来看,要求对传统文化不同学派、不同学说、不同代表人物,甚至不同经典著作和各类观点有重点、有区别地作出时代阐释,在传统与现代性语境中进行比较分析,客观公正地反思、借鉴、弘扬传统文化中的现代性因素。
马克思实践的现代性批判逻辑强调批判要以现实问题导向,以阻碍现代化发展的问题为关键着力点。因此,传统文化现代化应审视和解决制约文化发展的重大现实问题,将这些问题作为文化现代化的关键抓手。目前,这些问题可归结为传统文化与几方面关系的失衡。首先,传统文化与马克思主义关系的失衡,这集中体现为它们在意识形态领域的主导性之争。一种观点认为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主导地位阻碍了传统文化现代化,他们看到了传统文化经典教育逐步成为社会时尚,而马克思主义的吸引力却日渐逊色,由此认定“马克思主义这个意识形态在中国的终结”;[6](p17)另一种观点认为传统文化现代化是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日益边缘化的重要威胁,他们看到了马克思主义面临传统文化的严峻挑战这一客观事实,考虑到社会主义的国家性质必须确保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指导地位不动摇,就断言马克思主义必须主动拒斥传统文化现代化。其次,传统文化与当代西方文化及中国大众文化关系的失衡,这集中体现为当代中国人文化生活方式的应然性之争。一种观点认为当下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应回归传统,特别是在西方文化强势入侵和大众文化庸俗席卷并举的情况下,中国传统文化是捍卫文化民族性、彰显文化高雅性的重要力量,因而必须坚持文化上的“中体西用”和“古体今用”,拒绝变更传统文化在精神文明领域的主导地位;另一种观点认为中国的现代化应大胆地吸收西方发达国家的文化,全面实现文化思维和生存方式的西化,即以所谓的西方“普世价值”主导中国精神文明的发展。当前传统文化现代化必须强化实践批判逻辑的现实问题意识,完成对这四类偏激观点的扬弃和两重失衡关系的处理,逐步形成传统文化对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地位自觉捍卫及与西方文化、大众文化生活方式对话争鸣的良性文化生态。
三、中国传统文化现代化的主体和动力逻辑
文化的属人性不仅意味着文化创造和演化的行动主体是人,而且表征着文化总是与特定人群的生活方式密不可分。文化引导着人们的生活方式,人们的行为风格显露着文化的独特内韵。中华民族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主体,传统文化的现代化在文化主体层面而言则是文化主体性之现代重建过程。这一过程绝不是依靠文化产业化运作或几位文化学者著书立说就能实现的,离开了文化主体的文化生活实践和理解共识,一切美好的理论建构都将囤于主观的空谈。马克思实践的现代性主体逻辑将“群众”视为物质财富和思想意识、价值观念、风俗习惯等精神文化的生产者和享用者,由此出发,中国最广泛的群众构成了传统文化现代化的特定文化主体。如何发掘不同文化主体对传统文化现代化的合力作用、恰当处理好中华文化与外来文化的文化主体关系是传统文化现代化的关键环节。
近代以来,群众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知和态度经历了一番演变。鸦片战争之初,中国人虽然开启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器物层面的西学运动,但在思想文化领域坚守“中体西用”的传统权威,表现出对传统文化现代化的某种拒斥。洋务运动和中日甲午战争的惨败迫使中国人开始掀起了制度和思想文化层面的西学运动,传统文化则不断招致社会各界的猛烈批判,有些批判甚至暴露出非理性的激进主义倾向。例如,许多人盲目赞成“打倒孔家店”,反对将孔孟与董仲舒、刘歆、二程、朱熹等后世之儒作区分讨论。陈独秀曾对此作出明确概述:“孔子生长封建时代,所提倡之道德,封建时代之道德也;所垂示之礼教,即生活状态,封建时代之礼教,封建时代之生活状态也;所主张之政治,封建时代之政治也。封建时代之道德、礼教、生活、政治,所心营目注,其范围不越少数君主贵族之权利与名誉,于多数国民之幸福无与焉。”[7]激进主义的文化批判揭示了以儒学为代表的传统文化与封建专制政体和“吃人礼教”之间的亲缘关系,于是,人们将对封建专制和礼教纲常的厌恶之情转化为对传统文化的非理性践踏。这些非理性的文化态度可归结为一点,就是坚信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生活水火不容。
这种古今罕见的文化断裂式思维不得不引发后人的反思和纠正。早在抗日战争时期,毛泽东就深刻认识到传承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性:“我们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者,我们不应当割断历史。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当给以总结,承继这一份珍贵的遗产。”[8](p534)在经济生活日益现代化的今天,国家、学者和普通百姓等不同层面的主体普遍意识到传统文化现代化的可能性和必要性。在国家层面,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的精神命脉,是涵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重要源泉,也是我们在世界文化激荡中站稳脚跟的坚实根基。要结合新的时代条件传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9]特别是随着当前道德危机和信任危机的不断深化,“在中国填补这个道德真空的是基督教派别,气功教和民族主义的极端形式”,[6](p14)因而从国家层面努力复兴传统道德及实现其现代化变得更加迫切。在学者层面,他们通过反思近代以来学术界对待传统文化的保守和激进两种纠葛心态,逐渐超越了取舍两难的困境,初步达成通过现代化的路径完成对传统文化的批判继承的共识。梁漱溟先生率先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中跳出西方中心主义的发展史观,将中华文化归为一种独特的文化路向,并预言了未来文化发展的“孔学复兴”。沿着这一路向,当代越来越多的学者倡导传统文化现代化及与马克思主义的融合。在普通百姓层面,传统文化精义仍然在他们的言行举止中发挥不自觉的作用。例如,代表传统伦理美德的“六德”、“五伦”、“八德”等都具备一定的现代意义。当前传统经典教育正在成为社会时尚,儒学课程在大学校园中获得大量学生的欢迎,服饰、饮食、旅游、音乐和舞蹈等领域的复古之风也再次掀起。这些现象共同反映出我国普通百姓的文化主体意识的增强及对传统文化现代化接受和认可度的提升。
文化固然有其内在的品性和演化规律,但它作为人活动的产物和存在方式,深受人主体性的影响和制约,这对新时期不同层面的“群众”扮演好传统文化现代化的主体角色以形成合力提出了具体要求。首先,从国家主体、学者主体到普通百姓主体,都应当强化传统文化“主体意识”。这涉及到习近平总书记所强调的文化自信问题,因为只有树立起对传统文化的自信,才能在推动传统文化现代化的实践中提升行动的自觉。其次,不同主体要各司其职、各尽所能。国家主体履行文化管理的职能:一方面,通过创设、营造文化竞争与合作的氛围,有利于传统文化在与马克思主义交融、与西方先进文化对话、与市场大众文化互补中实现现代化;另一方面,通过改革文化体制,大力发展文化事业和文化产业,为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型提供良好的制度保障和平台支撑。学者主体肩负文化现代建构和阐释的使命,传统文化现代建构和阐释是一项复杂性、专业性和系统性兼具的工程,需要工程师具备深厚的理论功底、严密的逻辑能力和真切的民族情怀。学者主体一方面应通过仿效历史上儒学的多次成功改造方略,将当今时代的问题与传统文化的精髓相结合,建构出一套适应现代化的传统文化话语体系,另一方面又要通过考察近代以来传统文化的现代性纠葛,特别是与马克思主义的互动进程,总结出对传统文化进行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阐释的方法论经验。普通百姓担任文化传承和创造的主力军,文化最坚实的主体就是千千万万的普通群众,文化的创造、选择、享用、抛弃等权利最终掌握在他们手中。传统文化的现代化不仅需要普通百姓丰富和创新文化的表现形式,而且需要他们在生活实践中主动学习和弘扬传统文化的内容精华,扮演好合格的传统文化现代践行者的角色。
文化主体能动性固然是文化现代化的基本动力,但多元文化主体能动力如何进行整合、协调,进而形成合力是具体运作层面亟待解决的问题。马克思实践的现代性动力逻辑强调生产力进步和生产关系的改革对现代化的推动作用,生产力的现代化是文化现代化的基本引擎。然而,传统文化并未与当代中国先进生产力的发展协同共进,这种现状提出了进一步深化改革、释放传统文化现代活力的重要任务。因此,中国当下正在大力实施的“全面深化改革”之文化体制改革将是群众发挥传统文化现代化主体和动力作用的重要契机,多元主体通过不同路径有序、协调参与文化体制改革,为传统文化现代化注入生机和活力。
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审时度势,提出了“全面深化改革”之文化体制改革的时代战略,“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工作导向,坚持把社会效益放在首位、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相统一,以激发全民族文化创造活力为中心环节,进一步深化文化体制改革。”[10]为广大群众发挥传统文化现代化中主体和动力作用提供了重要契机。国家主体要加快完善文化管理体制,给予传统文化与现代西方文化和市场大众文化共同发展的空间,还要健全现代文化市场体系,加快推进传统文化资源向文化市场产品的转化,加强文化国际传播能力和对外话语体系建设,开辟传统文化与国外文化并肩对话争鸣的现代化发展路向。学者主体在文化体制改革中发挥着智囊团和国家智库的功用,他们应从理论层面设计出可供现实操作的、有利于推动传统文化现代化的文化体制,特别是要深入发现现存体制中不利于传统文化现代化的环节和因素,探究如何通过改革不合理文化体制释放传统文化的现代活力。普通百姓是文化体制机制改革创新最广泛的主体,传统文化现代化说到底也是传统文化重新大众化的过程:一方面,文化体制的改革创新应充分体现民情民意和反映广大群众的愿望,以确保其实践中的可行性和有效性;另一方面,应号召广大群众为文化体制改革创新献计献策,鼓励他们参与传统文化的学习和宣传,以使传统文化的内容和形式在群众生活实践中逐渐完成现代转化。
四、中国传统文化现代化的价值逻辑
文化是价值观念的重要载体,价值观念的差异不仅构成不同文化形态相区别的关键标识,而且深刻影响着文化形态的前途和命运,符合时代发展趋向的价值观念是文化生长、繁荣的内在基因。中国传统文化有着深厚、多元的价值渊源,这些价值成分通过长期交汇和互通,形成了中华民族的核心价值共识,但它们之间也存在着相互对抗和矛盾,因此,传统文化的现代化也是整合文化中的多元价值、提炼核心价值、完成价值观念现代转化的实践过程。马克思的实践是满足主体的多重内在需要和彰显主观能动性的活动,运思着“物的向度”统一于“人的向度”之超越资本主义现代性价值的真正人本逻辑,这一逻辑以“人的向度”作为实践活动的最终评价尺度。中国传统文化在近代被国人唾弃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儒家礼教之旧伦理价值与实践之现代人本价值相冲突,具体表现为“一统独尊的帝国意识形态霸权、礼教三纲五伦之宗法等级制的专制主义、家族主义对国民个体人格的戕害”。[11]中国传统文化现代化在此意义上也是建构马克思实践价值逻辑的过程。
以孔孟儒学为代表的经典传统文化内蕴着人本主义的价值情怀,我们应积极发掘这些人本价值资源。孔子面对当时“礼崩乐坏”、“民散久矣”和“天下无道”的严峻局势,把人类生存和发展问题作为自己思考的主要内容。他的“天地之性人为贵”(《孝经·圣治》)和“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易·说卦传》)将人放在与“天地”并列的意义上谈论,体现出对人的尊严和价值的确认。孟子提倡君主施行“仁政”,反对暴政和各种非人道现象,他的“仁者爱人”(《孟子·离娄下》)和“率兽而食人”(《孟子·梁惠王上》)从正反两面呼唤人的价值。汉武帝通过“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董仲舒“阉割”过的儒学笼罩天下之思想,全国之人“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故未尝有是非焉”,确立了儒学在封建王朝的意识形态霸权地位。儒学与皇权政治的捆绑压制了其固有的人本价值,使之沦为封建皇权和等级制度的纯粹代言人。鲁迅曾猛烈批判传统文化礼教纲常的反人道性质:“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12](p12)还有人将批判矛头指向家族主义之宗法伦理、非自由的社会管制等方方面面。这些批判归结为一点,就是指责以儒家为代表的传统文化对“人的向度”之实践价值的扼杀。
无论是古代封建皇权对传统文化的强制异化,还是近代文化批判的激进反叛,都源自一种现实功利的价值立场,而没能汲取传统文化本真的价值精华。现实功利的价值立场单纯追求主观意愿和需求,忽视了对客观价值状态的尊重。在这种价值立场的支配下,中国传统文化总是物化为为某些人的现实需要摇旗呐喊的宣传工具,其内蕴的人本价值被现实功利所遮蔽。具体而言,封建皇权将以儒学为代表的传统文化的人本价值情怀不断瓦解,用专制主义和等级主义的意识形态对其进行改造,实现对皇权的巩固、权力的操控和民众思想、人身的双重奴役。要解决文化价值立场的现代转化,观念的置换是不可或缺的基本途径。近代中国若不藉以观念的革命,就不可能迅速而彻底地解决中国社会现代转型的价值问题。但新文化运动中的某些粗暴、简单的做法又导致了一些在常理看来“不可思议”的历史悲剧和道德惨状,这些做法的初衷本是祛除传统文化的“吃人”成分,但却被营造革命或改革思想氛围的现实功利目的和表层文化现象所左右,而忽视了弘扬经典传统文化的人本价值。究其原因,胡适先生曾一语道破:“何以那种吃人的礼教制度都不挂别的招牌,偏爱挂孔老先生的招牌呢?正因为二千年吃人的礼教法制都挂着孔丘的招牌,故这块孔丘的招牌——无论是老店,是冒牌——不能不拿下来,槌碎,烧去!”[13](p610)虽然我们不能轻率否认革命或改革的现实功利价值立场在推动文化现代化中的作用,但是简单地抛弃文化自身内蕴的现代人本价值资源亦是思想狭隘和短视的表现。
现实功利价值立场与实践的现代性价值背道而驰。马克思的实践将价值的“物的向度”统一于“人的向度”,在满足主体内在需要和彰显主体能动性的意义上确证人的本质和发展人的能力,显示出人本价值在现代人实践活动中的重要导向。传统文化与皇权政治的结盟使之内蕴的人本价值完全被异化,而近代对传统文化的激进反叛干脆将这些人本价值连同被异化的部分一同丢弃。在传统文化现代化的时代境遇下反思和纠正这两种做法,应从马克思实践的现代性价值逻辑出发,力图使传统文化适应和融入符合现代化发展趋向的人本价值。现代性告别传统的两项重要标识就是人个性化的生活方式和多元化的价值选择,因而传统文化现代人本价值资源的发掘、适应和融入需要从这两个方面着手。
首先,以儒学为代表的传统文化内蕴的人本价值对当下个性化生活具有调节、疏导和提升的功能,因而要发掘经典传统文化中的人本价值资源。中国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的发展加速了整个社会的流变和竞争,并形成了日趋个性化的生活方式,民众在人生目的、个人幸福和价值取向方面不同程度地出现了“原子化”困境,这主要体现为:“第一,中间组织的缺失导致的社会失灵;第二,个人与公共领域的疏离;第三,规范失灵,社会结构碎化。”[14]价值观念“原子化”有可能导致个人与社会关系的断裂,一旦社会陷入道德真空和集体无意识,个人“越来越难以将自己与作为一个共同体的政治社会关联起来。这种认同之缺乏可能反映了一种个人利益至上主义的观念,而依此观念,人们终将纯粹工具性地看待社会”。[15](p136)中国传统文化注重个人与社会整体关系的建构,在强调社会优先的同时肯定了个人存在的价值,发掘传统文化的人本价值资源有利于对当下中国人“原子化”的生存和心理困境加以调节和疏导。同时,多元价值伴生的道德真空和集体无意识也需要中华传统美德的填充,因为相比外部引进的西方伦理和主观创设的市场道德,传统美德与民众的接受力和理解力存有天然的亲缘性,对人的素养和生活品位的提升具有难以替代的优势。
其次,传统人本价值需要适应和融入现代多元价值情境,特别是汲取以当代中国主流意识形态和西方先进文化为代表的现代人本价值精华。传统人本价值与现代生活情境存在一定的匹配差,如果将“老祖宗”生搬于观照中国现代社会的价值多元困境,不仅难以逆转人本价值离异的现状,甚至可能引发新一轮的传统文化批判。例如,儒家的“三纲五常”、道家的“无为而治”都难以直接在宣扬自由平等和开放竞争的现代社会获得普遍认可。当代中国主流意识形态和西方先进文化中蕴含着丰富的现代人本价值精华,我们应当有选择地汲取和消化,对传统文化的价值原则作出符合现代化发展趋向的新阐释,用西方先进文化和现代市场文化丰富和发展传统文化的人本价值。这种价值层面的交流和对话在当代中国文化环境中是完全可能的,因为“我们承认文化的多样性和文化的互补性,从建立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出发,社会主义的文化政策提倡对话、支持对话。”[16](p42)通过与主流意识形态和西方先进文化的对话,中国传统文化的人本价值资源能够捕获当今社会流行的文化表现形式和话语表达方式,塑造合理的文化样态以适应现代人的价值需求,进而融入中国特色的现代价值观念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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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张晓予
B0-0;G02
A
1003-8477(2017)06-0005-08
李腾凯(1990—),男,中山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当代中国社会分化的文化整合研究”(16BKS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