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啦圈

○杨凤喜

呼啦圈

○杨凤喜

杨凤喜，1972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0期高研班学员，供职于晋中市文联。著有长篇小说《银谷恋》，短篇小说集《愤怒的新娘》，发表中短篇小说70余篇，散见于国内20余家文学杂志。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转载。曾获赵树理文学奖、《上海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等奖项。

春天是播种的季节，马午生再不能到地头忙活了。去年马午生还养着一头老牛，种着二亩地。中秋节那天下了一场雨，他去收玉米的时候从牛车上翻下来，把胯骨摔裂了。马午生的儿子小宝在省城搞装修，急匆匆赶回来，要把马午生送到医院。马午生却不肯去，只是让村里的老羊倌捏了捏。小宝脾气不好，教训了父亲一番，把牛车砸烂了，牛也卖了。小宝说，这下好了，再不用去种地了，老爷子你就老老实实享清福吧，玉莲要照顾不好你你就给我打电话！

马午生躺了三个多月后变成了一个瘸子。起初，他每天都拄着拐棍锻炼。摔了几跤后他就有点灰心了，春暖花开，也像村里那几个病病歪歪的老头一样蹲在了村委会的墙根下。村委会在马路边，老头子们一字排开，一边聊天一边看光景，村里人称呼他们为“敢死队”。这当然是戏称，叫“等死队”恐怕更合适一些——这些老家伙已经一无用处，只能晒着太阳等死了。

马午生寡言少语，并不想加入“敢死队”的行列。可身体有了疾患的人心里都憋着一股气，需要和人聊聊天排解寂寞。可马午生的儿子小宝在省城，孙女英姿在凤城读高中，家里常住人口就马午生和儿媳玉莲，儿媳和公爹能有多少话说呢？如果儿子不把那头老牛卖掉就好了，马午生还可以和牛说说话。还有一个小插曲，开春以后玉莲突然间决定减肥。英姿从学校带回一个花里胡哨的呼啦圈，玉莲每天下午都穿着紧身衣，把呼啦圈套在腰间，撅着屁股扭呀扭，肚脐眼都扭出来了。呼啦圈呼啦呼啦地转，马午生越来越烦躁，干脆就加入了“敢死队”。

马午生的家在坡顶。坡顶是村里人的叫法，杨湾村北面靠着山，老宅院都修建在山坡上。后来人们有钱了，陆续在坡下的马路边盖新房，好多人家干脆搬到了凤城。坡顶上的住户现在尤其少，马午生的邻居就剩下一个叫胡满香的老太太了。马午生家没有往下搬倒不是因为盖不起房子，小宝早就说过，如果英姿考上省城的大学，干脆就把房子买到省城，这样的话一步就跨到大都市了。

马午生从坡顶来到马路上时已经气喘吁吁。他走起路来还是在和那条瘸腿较劲，步子迈得大，像是在跳跃，如果不是拄着拐棍的话八百跤都摔过了。这一天下午真是不走运，他来到村委会门口时踩上了一堆狗粪，“敢死队”的老头子们幸灾乐祸地笑了。马午生气呼呼地说，有什么好笑的，难道你们一辈子都没有踩到过狗屎？老头子们笑得更张狂，其中一人说，马午生你中奖了，赶紧去喜镇买彩票吧！马午生恼羞成怒，干脆掉转屁股回家了。

马午生对这帮老头不满意，对那条瘸腿更不满意。他把瘸腿抬起来后觉得完全可以跨过那堆狗粪，怎么就踩上去了？马午生歇了三次才来到院门前。院门正前方有个大照壁，是他当年盖房子的时候听了风水先生的建议垒的，风雨剥蚀中已经矮了一截。他走过照壁，坐到了门前磨得光溜溜的青石台阶上，拣起一截枯树枝清理鞋底上残留的狗粪。老院门用烂了，现在的铁皮院门是两年前儿子装的，关得严严实实。他皱着眉头听了听，院子里静悄悄的，玉莲好像没有在玩她的呼啦圈。撑着拐棍站起来，推了推门，里边的门栓却插死了。大白天的，玉莲插上门干什么，是不是在洗澡呢？他又坐了下来，反正也不急着回家。坐了将近半小时，他看到胡满香从院子里出来了。胡满香家与他家隔着一个荒废的院落，两家的院门相距有五十米。他站了起来，又去推门，手却抖一下缩了回来，院子里有人说话了，隐隐约约响起了脚步声。讨厌！隔着厚实的铁皮门，玉莲的声音传了出来。老实点，你找死呀！玉莲的声音已经来到院门洞里，好像和谁撕扯着。马午生的胳膊猛然间颤抖起来，准备愤怒地拍门，却下意识地后撤了一步，一脚蹬空摔了个仰面朝天。铁门拉开一尺宽的缝，他看到了玉莲居高临下的笑脸。玉莲的笑脸瞬间就僵硬了，慌张地喊了一声，一个矮个子的瘦男人从她身边挤出来，撒腿就跑。

那个男人抱头鼠窜，眨眼间消失在照壁后边，马午生没有能看清楚是谁。马午生头昏脑胀地爬起来，拐棍也顾不上捡，大步去追，不可避免地再次摔倒，下巴也磕破了。他又往起爬，玉莲跑过来搀扶他，他一把将玉莲甩开了。滚开！他怒吼。玉莲缩着身子不知所措。给我滚！他终于爬起来，举起了拐棍。爹——玉莲喊了一声。爹，你听我说——玉莲再喊，马午生的拐棍并没有落下来。马午生往胡满香院门那边瞟一眼，胡满香站起来了。爹，有什么话咱们回家说吧！玉莲哀求他，他把拐棍放下来。

进了院子后，马午生大步向前，走路的样子有点像三级跳，拉开屋门后扔标枪一样把拐棍扔掉了。玉莲没有急着追进屋里，她掩好院门，回自己屋里拿了块创可贴，去厨房端了半盆温水，肩上搭了块毛巾，磨蹭着来到马午生屋里。马午生坐在炕沿上，耷拉着脑袋喘气，玉莲把盆子放在炕沿旁的椅子上，撕开创可贴递过去，一边说，爹，你的下巴蹭破皮了。马午生一把拨拉开玉莲的手。玉莲把创可贴放到炕沿上，拧湿手巾递给马午生，说，爹那你先擦把脸，待会儿把衣服替下来我给你洗一洗。马午生夺下毛巾摔在了地上。玉莲说，爹你别多心，那个男的是来推销保健品的。马午生不吭声。她又说，我都嫁到咱们家二十年了，你应该相信我，我和他半点儿瓜葛也没有。说着，玉莲把毛巾捡起来，洗了洗再一次递给马午生。马午生抬起头来，眼里喷着火，夺过毛巾摔在玉莲脸上。我也不是聋子！马午生吼叫，我也不是傻子，你给我滚出去！玉莲迟疑着退了出去。

隔了有半个小时，玉莲再次来到马午生屋里时他已经面对着墙侧身躺下。玉莲喊了一声爹，马午生不理她。玉莲又喊，马午生一动不动。玉莲说，爹，我是来认错来了，我和你说实话，那个男人是对我有点意思，还对我动手动脚的，可我根本没有做对不起小宝的事。马午生的那条瘸腿抽了抽，没有应声。玉莲又说，爹，我错就错在不该让一个生人来咱们家，没想到他还把院门插上了，就算我长着一百张嘴又怎么能说清？马午生那条瘸腿抽得更厉害了。玉莲接着说，爹，我保证以后再不让那家伙来咱们家了，他要敢来我用开水把他泼出去，他要敢来我用铁锹把他铲出去，我对天发誓……马午生唿地一声坐起来，玉莲吓得咬了舌头。马午生瞪着眼问，那个畜牲是谁？玉莲支吾，是推销保健品的。我是问你那个畜生的名字！马午生站了起来。爹——玉莲耷拉下脑袋。马午生踉踉跄跄往屋外走。出了屋门，马午生捡起了他的拐棍，却没有拄，举起来挥了两下，向玉莲屋子那边走去。玉莲追上去问，爹，你干什么去？马午生说，干什么？我给小宝打电话，告诉他你办的好事！玉莲双腿一软，蹲下来抱住了马午生那条瘸腿。玉莲说，爹呀，我求求你，你不能告诉小宝呀，你是想让他回来一刀把我捅了吗？玉莲哭了。

马午生一日三餐比较简单，每天晚上都是吃一个馒头，喝一碗稀饭，就一碟咸菜。天气暖和以后，到吃饭的时间他就会坐到院子里的石桌旁，省得玉莲往他屋里端饭。玉莲嫁过来二十年了，马午生从来没有和她红过脸，即便有什么不满意也是藏在心里。这天晚上，玉莲不光馏了馒头，熬了稀饭，还炒了一盘土豆丝，炸了一盘花生米，切了一盘火腿肠。马午生回到屋里后又躺到了炕上，玉莲一盘一盘把菜端进去，嗓子都喊哑了，马午生气都不吭一声，连那条瘸腿都没有反应了，难道他要绝食吗？

果然，第二天早饭马午生也没有吃。上午，玉莲出了一趟门，买了块猪头肉，还买了生肉，买了瓶十年陈酿的汾酒。马午生平素不喝酒，过年时候小宝回来，他陪着喝了两杯，喝的就是“十年陈酿”。回家以后，玉莲开始在厨房里切菜剁肉，乒乒乓乓的，不小心把小拇指切破了，她要做马午生最爱吃的三鲜饺子。饺子终于做好了，煮出来热气腾腾一大盘，端到马午生屋里。摆好酒菜，玉莲又爹呀爹地喊，马午生还是不答应。玉莲从他屋里退出来，站在院子里呼哧呼哧地喘气。刚好是阴天，天上罩着一片乌云，她捂着嘴哭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进屋里喊马午生吃饭，马午生还是不答应，她再从屋里出来时天空飘起了雨丝。她仰起头，冰凉的雨丝落在脸上，头发很快湿透了。她又跑进了马午生屋里。爹，我给你做了三鲜馅的饺子，你起来吃几个吧，她说。爹，人是铁饭是钢，你都饿了两顿了，生了病我可担待不起。她躬下腰，妄图把马午生拉起来。马午生一挥胳膊把她甩开了。爹——玉莲又喊，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爹，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爹，我求你了，我求你了……她一边哭一边央求。马午生的瘸腿又开始抽动，还是没有爬起来。玉莲就不哭了，不求他了，跪了一会儿，突然间站了起来，抓起两个饺子塞进自己嘴里。饺子已经凉了，她死劲地嚼，像是对付仇人。然后她拎起酒瓶咕咚咕咚灌了两口，放下酒瓶后端起那盘饺子摔在了地上。这声音太响亮了，马午生爬起来，看到玉莲正手舞足蹈地踩踏着散落在地上的饺子。不吃拉倒！不吃拉倒！她一边喊一边踩，马午生从来没有见儿媳妇这么疯狂过。马午生说，玉莲你疯了吗？玉莲说，对，我疯了！马午生说，你还要不要脸？玉莲说，我就是不要脸，我和那个男人亲嘴了，睡觉了，你爱怎么样怎么样！马午生气得浑身乱颤，拽过酒瓶子摔到了地上。玉莲却继续发疯，继续踩，也不怕玻璃碎片把脚掌戳破。玉莲说，我不要脸怎么了，你也不想想，如果不是为了照顾你我早就跟着小宝到省城了，哪会出这种烂事？你不是想告诉小宝吗，你现在就告他，你告呀，大不了离婚，大不了家破人亡！玉莲掏出手机扔到炕上，蹲下来捂着脑袋呜呜地哭了。马午生垂头丧气，一声不吭。玉莲一直在哭，马午生踉跄着走到屋门口，从墙角拽过笤帚扫了起来。他扫得很吃力，很慢，踩得稀烂的饺子粘到地上，玻璃碴子到处都是。扫着，扫着，他来到玉莲跟前。玉莲放下来双手，不哭了，怔怔地望着他。爹——，玉莲又跪下去，声音变得嘶哑，马午生也落泪了。爹——，玉莲又喊，马午生长叹一声。爹，你能原谅我吗？玉莲蓬头垢面，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玉莲果真瘦了，恐怕不光是呼啦圈的功劳。马午生说，玉莲你起来。玉莲说，爹你原谅我了？马午生说，我原谅你了。玉莲慢吞吞站起来。马午生又说，但你得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玉莲说，爹，你都原谅我了，就别问了。马午生说，不，你必须告诉我，我是小宝他爹，你要不说的话我一口水都不会喝，一颗米都不会往肚子里咽。

玉莲妥协了。那个男人并不是推销保健品的，而是喜镇收古董的李丙。李丙三十多岁，长得像个瘦猴子，油嘴滑舌，隔三差五便来村里转一圈，听说谁家有铜钱、玉器什么的就会找上门纠缠。马午生见过李丙几次，他躺在炕上一直想把这家伙想出来，现在总算水落石出了。马午生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玉莲又去煮了饺子，他说话算话，胡乱吃了几个，也不嫌湿，坐到了院门前的台阶上。玉莲跟出来，站在院门洞里小心翼翼地望着他。马午生说，玉莲你回屋里休息吧，记着你说的话。玉莲迟疑着回去了。

过了一会儿，马午生看到胡满香拎着个矮凳从院子里出来了。马午生走了过去。胡满香往天上瞅了瞅。胡满香说，太阳怎么从西边出来了？马午生说，有什么太阳，阴天，刚才还下雨了呢。胡满香说，马午生你是不是找我来还东西的？马午生说，我欠你什么了？胡满香说，你欠着我二十年。马午生说，都一大把年纪了，说什么胡话。胡满香说，我男人死了，你老婆死了，你为什么不娶我？你说话还不如放屁。马午生说，我给你扛过五袋米。胡满香说，我已经吃了，拉了，臭死人了！马午生说，你再说胡话我可就走了。胡满香说，我知道你不会走，你是想堵上我的嘴。马午生说，随便你说，老都老了，我怕什么？胡满香说，就算我眼睛不好还长着耳朵呢，你和儿媳妇吵架我一字不差听到了，你是不是偷看她洗澡了？马午生说，放屁。胡满香说，你年轻时候就不是个好东西。马午生说，我真想敲烂你的脑袋。胡满香说，我早就不想活了，你弄死我比我儿媳妇弄死我强。胡满香哭了，开始数说儿媳妇的不是。他儿子在石家庄当保安，儿媳妇住在马路边的新房里，隔三天才上来一次。马午生只好劝慰胡满香，天很快就黑下来。

晚上马午生没有睡着，一大早就爬起来。玉莲也起床了，匆匆忙忙做早饭。吃过早饭，马午生来到了马路上，“敢死队”的老头子们还没有出来，那堆狗粪看不见了。村委会看门的老头马海和马午生是本家兄弟，正在院门前打扫。马午生说，马海，最近你有没有听说村里丢东西？马海说，谁家丢东西了？马午生说，昨天我看见一个人爬在赵锁柱家墙头上撬院门洞上的兽头。马海说，谁这么胆大，我打电话告诉赵锁柱。马午生说，是李丙，是喜镇那个收古董的王八蛋李丙。马海说，李丙一看就不是正经货，骗走咱们杨湾不少值钱东西。马午生说，你应该在大喇叭里广播一下，再不能让那个王八蛋来杨湾了。马午生和马海聊着天，“敢死队”的老头子们陆续来了。马午生和他们一起靠着墙根蹲下来，继续刚才的话题。李丙那个王八蛋，马午生说，小偷，强盗，骗子，流氓，不要脸，哪天非让警察把他抓起来。

连着两天，马午生都到马路上和“敢死队”的老头子们聊天。别看那帮老头子病病歪歪，有的连话都讲不清楚，可大到国际新闻，小到村子里鸡零狗碎的事，他们什么都知道。马午生确信玉莲的丑事还没有被村里人发现，走起路来也就不那么匆忙了。这两天他的腿一直在疼，感觉胯骨上的缝隙又裂开了，他得保护好这条瘸腿。晚上他还是睡不着，摸着他的瘸腿缓缓地揉捏。好不容易犯了迷糊，瘸腿猛地一抽，他又清醒了。这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间照进来，古旧的屋子里亮着一条光柱，像凌空横下一柄利剑。后半夜，马午生隐约听到院子里有什么动静，他没有开灯，警惕地爬起来，撩起窗帘一看就惊呆了。他怀疑出现了错觉，使劲眨了两下眼睛，玉莲居然在苍白的月光下玩她的呼啦圈呢。玉莲撅着屁股疯狂地扭，呼啦圈疯狂地旋转着，转成了月光下的影子，转得都看不到了。马午生的心仿佛被呼啦圈揪扯着，脑子里嗡的一声，差点儿摔倒。

马午生要去一趟喜镇。玉莲又小心翼翼地问他，爹，你到喜镇干什么？马午生说，我腿疼，晚上睡不着，到卫生院开点药。玉莲说，你走路不方便，我去帮你开吧。马午生说，我的病你能说清楚？玉莲说，那我陪你去。马午生说，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吧。马午生的声音硬邦邦的，玉莲没有坚持。

杨湾离喜镇也就三里地，马午生走过去还是没有问题的。卫生院就在马路边，临街的门面做了药房。药房旁边开着个小商店，一对中年夫妻正往外搬东西，往路边摆。女人端着一箱方便面出来，马午生刚好走过来，问她，你知道李丙家在哪儿住吗？女人问，哪个李丙？马午生说，就是那个收古董的。女人左右瞅瞅，低声说，大爷，那可是个骗子，有好玩意儿你还是留着吧，卖给他一准上当。马午生说，我问你他家在哪儿住？女人说，大爷你还是听我一句劝，别卖了，那家伙真不是什么好货，听说还跟着一伙歹人盗墓呢，也不怕跟上鬼。这时候男人抱着几只盒装食品出来了，瞪着眼训斥女人多管闲事。放下盒子后男人抬手指了指，李丙家就住在马路对面二层楼后边的巷子里，但需要从前面的岔口路拐进去。

马午生拐进岔路，临街的二层楼后边果然是一排带着院子的平房。他进了巷子，来到第三个院门前，这恐怕就是李丙家了。院门开着一条缝，他双手撑着拐棍在门前站了老长时间也没有进去。那条瘸腿又开始疼，他走到了第四个院门前，又返回来，推了一下门。院门洞里乱糟糟的，横着一张铁锹，竖着两个扫把，鸡屎到处都是。他正要进去，院子里传来一个男孩子的哭声，紧接着，又传来一个女人骂孩子的声音。屋门一响，孩子跑到了院子里，也就两三岁吧，手里握着一把玩具枪。马午生看到了孩子，赶紧从院门洞里退出来了，差点儿摔倒。这时从第二个院门洞里出来一个推着自行车的胖女人。马午生想问一下她李丙在不在家，胖女人歪着脑袋瞥他一眼，跨上了自行车。

马午生返回了巷口，在一户人家门前的台阶上坐下来，不时往巷子里瞅。他没有再和谁打听李丙，坐了有半个小时，晃游到了马路上。太阳已经升高了，那条瘸腿又在疼，走路还不觉，一旦停下来后丝丝缕缕的疼痛往骨头里钻。他来到卫生院门前，没有进去找医生，只是到药房里买了两贴膏药。刚从药房出来，马午生就看到了玉莲。玉莲扶着自行车站在路边，好像专门在等他。玉莲说，爹，你看过病了？医生怎么说的？马午生沉着脸说，医生说我死不了。玉莲说，爹，回去吧。马午生说，玉莲我知道你怎么想，实话告诉你，我就是来找那个骗子的，我必须会会他。玉莲又说，爹，咱们回去吧。马午生说，玉莲你别忘了，我是小宝他爹。

去了一趟喜镇，马午生累坏了。买来的膏药他没有贴，不知扔到了哪里。隔了两天，午饭后马午生又来到了喜镇。出门前他听到玉莲的屋里静悄悄的，八成睡着了吧。马午生还是没有进李丙家，又坐在了巷口那户人家的台阶上。

这一次马午生没有落空，坐下来不到半小时，李丙骑着自行车飞快地从马路上拐过来，车把上挂着一个帆布包。马午生认出了李丙，使劲眨了两下眼，李丙已经来到跟前。他想把李丙喊住，却说不出话来。他双手撑着拐棍急急忙忙往起站，瘸腿却又拖了他的后腿，扑通一声又坐下去了。

李丙正眼都没有看他，自行车敏捷地打了个弯，眼瞅着要贴着马午生驶过去。马午生身体又在乱颤，突然间把拐棍伸出去，刚好插进车轮。咯叭咯叭响了几声，拐棍绞进辐条里，李丙连车子带人摔倒了，拐棍却弹回来，落到了马午生身旁。

李丙爬起来，也不去扶自行车，向马午生扑来。李丙说，老头子你瞎了眼了！马午生弯下腰，想把拐棍捡起来，李丙一脚踩下去。李丙说，老头子你找死呀！马午生呼哧呼哧地喘，抬头直视着李丙。马午生说，李丙，我不是故意的。李丙说，过失杀人也是犯罪。马午生说，李丙你睁大狗眼睛看看我是谁？李丙瞪着眼看了看马午生，嘴角抽了抽，没有刚才凶了。

这时候从马路上跑过来两个看热闹的，李丙的邻居也出来三个。李丙神色又活泛了。李丙说，这个死老头，他故意用拐棍把我绊倒。马午生捡起拐棍，终于站起来了。马午生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从来不办缺德事。李丙说，你骂谁缺德？马午生说，谁缺德我就骂谁。

有人劝李丙，有人劝马午生，有人想把李丙的自行车扶起来，李丙冲到自行车前，蹲下来从帆布包里取出一只蓝花碗，站起来掰成了两半。李丙说，看看，把我的碗都摔烂了，这可是清朝的碗，老头子你要赔！马午生说，你还要让我赔？我把这条老命赔给你！马午生跌跌撞撞向前冲，两个人赶紧把他扶住了。马午生说，你还要让我赔？骗子，流氓，王八蛋，不要脸！

马午生恼羞成怒，突然间听到有人喊了声爹，扭头一看，玉莲正向他跑过来。玉莲架住了马午生的胳膊。玉莲说，爹，咱们回家吧。马午生一把甩开了玉莲，却也没有再往李丙跟前冲。李丙反倒冲了过来。李丙说，这不是杨湾的白玉莲吗，你怎么喊这个死老头爹？玉莲说，李丙你不要给脸不要脸。李丙笑了。李丙说，死老头骂我不要脸，你也骂我不要脸，我怎么就不要脸了，和谁不要脸了？玉莲垂下了头，李丙又问马午生，死老头你有本事说出来，我怎么就不要脸了，和谁不要脸了？

然后李丙又举着半个碗让玉莲看。李丙说，白玉莲，你公爹把我绊倒了，把我清朝的碗摔烂了，你说我还要不要脸？玉莲说，李丙，你真是个骗子，流氓，王八蛋！玉莲牙关紧咬，准备扇李丙一个耳光，手掌抬起来却不动了。李丙嘻笑着说，还想动手，来呀，有胆量你来呀……他发现玉莲的神情不太对劲，看热闹的人一下子静了，没等转过身去，马午生拐杖的手柄已经落到他脑袋上。

李丙头破血流，捂着伤口躺在地上吱哇乱叫。李丙的老婆抱着孩子跑出来，站在旁边只是哭。李丙骂他老婆，哭个蛋，赶紧去喊警察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马午生坐在台阶上一言不发，玉莲哭了。派出所就在马路边，两个警察很快赶来了，让李丙抓紧去卫生院包扎。李丙说，这个老头绊倒我，摔烂了我清朝的碗，还打破了我的头，警察同志你们要主持公道呀！老婆孩子陪着李丙去了卫生院，警察和看热闹的人了解了一下情况，带着马午生和玉莲回到了派出所。

马午生和玉莲回到家里时天色已经暗下来。玉莲又哭了起来，马午生说，玉莲你现在知道什么叫不要脸了吧？李丙那就叫不要脸。玉莲还哭，马午生又说，玉莲你放心，人是我打的，出多大的事有我扛着呢，记着你说的话。玉莲果然不哭了。玉莲说，爹，里里外外都是事，我快烦死了。

李丙说他头晕，浑身上下都晕，在卫生院住了下来。第二天，马午生一个人找到了病房。警察的意思是让双方先沟通一下，本来就不是个大事，最好能赔点钱私下和解，马午生毕竟把李丙的头打破了。至于那只清朝的蓝花碗，警察也相信是无稽之谈。李丙一看到马午生就吱吱哇哇叫喊起来，把老婆孩子打发走了。李丙说，死老头，你是来送死来了还是送钱来了？

马午生不吭声，坐在了对面的病床上。他手里不光拎着拐棍，还拎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他从袋子里拎出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李丙腾一下坐起来。李丙说，你还想杀人？马午生说，李丙你怕什么，你还怕一个死老头？李丙说，你是来找我拼命的？马午生说，李丙你也三十大几了吧，又有老婆又有孩子，怎么就不能堂堂正正做人呢？李丙说，我不和你聊这个，你拿着菜刀我也不怕，我那只蓝花碗最少值两千块，我看病也得两千。马午生晃了晃菜刀说，你的意思是要四千？李丙说，最少三千。马午生从袋子里摸出一沓钱放在床沿上，李丙愣了愣神笑了。李丙说，老爷子，我知道你家有钱，你儿子在省城做生意。

李丙从床上跳下来，伸手准备取钱，马午生把菜刀举起来了。李丙说，老爷子你怎么又后悔了？马午生说，谁说我后悔了？李丙我告诉你，这是五千块，希望以后闭上你的臭嘴，你听懂了没有？李丙说，老爷子，我明白，另外两千是封口费对不对？马午生说，你要再敢提那件事我割下你的舌头你信不信？李丙说，我信，你把刀收起来。马午生把菜刀扔到了李丙床上。马午生说，昨天找你本来就是想聊一聊，以后再找你就是拼命了，这口刀你也留着吧。

马午生回到杨湾，路过村委会的时候那帮老头告诉他，小宝回来了。其中一人说，马午生，听说你昨天在喜镇和李丙干架了？让小宝替你报仇，收拾那个王八蛋。马午生顾不上多说，匆匆往家赶，路上摔了一跤。胡满香在马午生院门前探头探脑的。马午生气呼呼地问，胡满香你干什么？胡满香说，马午生，不年不节的小宝回来干什么？我听到两口子吵架呢。马午生一把推开胡满香，踉跄着进了院子，八成是哪个好事的家伙给小宝打电话了。

马午生一进院子，小宝的吼声就从屋里传出来。小宝说，还要不要脸，太不像话了！小宝说，太不像话了！马午生愣了愣神，喊了声小宝，跌跌撞撞闯进了儿子和儿媳屋里。马午生说，小宝，玉莲其实是个好媳妇，她都嫁到咱们家二十年了！小宝说，爹，你干什么去了？马午生说，小宝呀，不管出了多大的事我也是你爹，你听我说，玉莲真是个好媳妇。小宝说，爹你什么意思？玉莲慌乱地说，爹你说什么呢？小宝说的是英姿，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英姿在学校和人谈对象。小宝说，都上高三了，这还不是大事吗？不是大事我从省城跑回来干什么？马午生腿一软，玉莲赶紧把他扶住了。

小宝回家前已经去过英姿的学校，他计划明天和玉莲再去一趟，两个人好好教育教育闺女，再和班主任聊一聊。晚上，玉莲又买回一瓶“十年陈酿”，小宝想陪着父亲喝两杯。院子里亮着灯，马午生和小宝坐在石桌前，刚喝了两杯，两个警察就揪扯着李丙来了。小宝不明就里，马午生望着三个人目瞪口呆，玉莲站在院子里，手里还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警察说，李丙，你去把东西讨回来。李丙说，白玉莲，你把那副玉镯子拿出来，其实不值几个钱，但它来路不正。玉莲手一颤，盘子落地，饺子到处乱窜。马午生扑上去，一把揪住了李丙的衣领。马午生说，李丙，那副镯子是我和你买的，和玉莲没关系。一个警察忍不住笑了。李丙苦着脸说，老爷子，这可不怪我，我说话算话的。马午生扇了李丙一巴掌，警察把他扯开了。

警察带走李丙后，马午生一直在唠叨。马午生说，那副镯子真是他和李丙买的，将来准备送给英姿。小宝一言不发，独自喝了几杯酒，回屋里去了。玉莲躲在厨房偷偷地哭，后来不哭了，也回了屋里。夜逐渐深下来，马午生关掉了院子里的灯，一直坐在石桌旁。小宝后来又出来了。小宝说，爹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快去睡觉吧。马午生说，小宝啊。小宝说，爹你去睡觉吧，我相信你。马午生说，小宝啊。小宝说，爹你回去吧，我和玉莲明天一早还要到凤城呢。马午生还是不肯回去，小宝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停下来望着那个挂在屋檐下的呼啦圈。小宝把它取了下来，套在腰间，试着扭了扭，呼啦圈根本转不起来。马午生喊了一声，小宝扔飞盘一样把呼啦圈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