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一叶落,今宵别梦寒
2017-03-07文/陶媛
文/陶 媛
图/Dali达西
光绪六年,天津桐达李家,婴儿呱呱坠地。道贺的亲友挤满了门前的小巷,将近七十岁的李筱楼抱着新生的儿子,喜不自胜,一声声唤他的乳名“成蹊”。
这个孩子后来有一百多个名字,但为人熟记的只有两个—出家前的李叔同、出家后的弘一法师。他的人生也自这两个名字而转折,前半段是烂漫多情的才子,后半段是持戒修律的高僧。
父亲去世后,宅子里依然花垂莺啼、风光旖旎,但似乎只有他属于春天,其他人都是残冬里的那缕炊烟,一息尚存,但也是冷的。
他在回忆里说,我的母亲很多,我的生母很苦。年轻的四姨太,花期过早凋零,结出果实后便完成了全部使命。她静默地守护着儿子成长,怕稍有差池便是一生之憾,亦无颜面对故去的夫君。幸而这孩子争气,五岁起便以兄为师,事事听其教诲,又通训诂之学,是远近闻名的才俊。
或许是少年叛逆,或许是他认识到,在这渐朽的世道,读书只是自娱却难治世。于是,他开始频繁出入梨园,与伶人交好,亦会即兴唱上一段。外界渐传他与名伎杨翠喜的佳话。他没有以死相逼的父亲,不会像阮郁那样离苏小小而去;也不似虚与委蛇的李甲,不会欺骗杜十娘。对于兄长而言、或许更愿意看他纵于风月,戏于诗文。他那副落拓公子的形象,有几分是性情所致,又有几分是情势所逼呢?最终,他不负人却被人负,杨翠喜终究入了王爷府。
那是李叔同遭逢的第一桩打击,但并没让他消沉,反而令他从避世幽隐中奋起,积极参与各项文化活动。
叛逆少年的成长仿佛只在一念之间,母亲开始替他张罗婚事。母亲不看八字,更不重家世,只是翻看一张张照片,目光最终定格在一张文静的脸上。
他沉默认可,母亲太孤单,需要有个伴。与其说是娶了一房太太,不如说是替母亲娶了一房儿媳。一年后,儿子降生。有妻儿的生活并未使他觉得安定,正值青春年少,却如寄舟于海。他四处找寻诗朋文友,万紫千红走过,依然是一片空寂。
他在这个时期结识的有名媛也有名伎,他像柳永那样在《雨霖铃》的悲声中咏叹。
是否沉迷于声色、情欲、笙歌夜夜、艳曲声声?
是否想逃避功业、浮名、家园将颓、故国近毁?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他在十年后填了一首《送别》,作别了新旧交织、中西夹击的时代,也作别了那个性情未定的自己。
母亲的去世,让他从醉生梦死的泥潭里惊醒。若说他有什么在乎的人,那便是母亲。他将她安葬回桐达李家,顶着非议给她办了场西式葬礼。
但他骨子里融着传统血脉—孝悌恭让、齐家治国。当时的中国,人人恐慌浮躁,先进的知识分子开始主张放眼世界。他去了日本,改名“李哀”—父丧曰孤,母丧曰哀,如今父母俱亡,他既孤且哀,似飞花柳絮飘至他乡。他积极融入新天地,创建春柳社,饰演茶花女,作词吟歌,绘画写生,与友人共聚随鸥吟社雅集。在陌生的地方,他仿佛生了根,灵魂得到了舒展,他新娶了妻子,仿佛要从头来过。
辛亥革命爆发那年,三十二岁的他欣然归国。他将妻儿安顿好便常驻上海,办杂志、教学生,丰子恺与刘质平均是他的学生。他是真正的士子,文学、书画、音律、金石皆通,即使西洋来的东西,他也一点就通。他有热忱的报国心,总想唤醒民众、救赎世道。
可乱世飘摇,非他一己之力可以挽救。后来,他开始尝试辟谷,那时的他已觉天地之大,无处可逃。
“丙辰十二月四日:晨起,泉水一大杯,绝稀粥。静坐以待寂灭,习字以观性灵。中餐,稀粥半碗,菜少许。傍晚,泉水一杯。习字,静坐如常。闻玉示我,雪子笺至。‘情’可畏也。年前曾与雪子妥商,假期来虎跑断食。晚六时入睡。”
从这篇《断食日记》中可以看出,闭关二十一日,他在与红尘情感做最后的较量,比如爱情,还有知交—他的爱徒丰子恺,友人夏丐尊,至交马一浮……一个人与红尘到底有多少丝丝缕缕的牵绊,才构筑成了光怪陆离的人间。
他用了两年时间来抽离红尘。1918年,他在虎跑寺出家,在给妻子的信中写道:人生短暂数十载,大限总是要来,如今不过是将它提前罢了,我们是早晚要分别的,愿你能看破。
他将余生交给了手里的经文与心中的佛国,并且选择了最为严苛的律宗。历史太过悠久,那些律文如同旅人,萍踪聚散,分落于不同的地方。他发了大愿,定要重新整理校对,为此闭关庵中,不分寒暑。
他不拜山头,不寻道场,虽拜名师,也鲜少在身旁,他是严格的持戒护律者。他曾言:红尘万丈,难寻清凉道场。守住山门的唯一办法,许是不落入任何一处山门。他的一生似乎只为寻找至真至善之地,其他皆如浮云荒草。
儒家讲修身,道家讲遁世,佛家讲菩提,其实都指向纯然的内心。找寻,传承,再弘扬于世,生生不息,是芸芸浮生的一点亮光。
1942年,他在温陵养老院中故去。弥留之际,他手写“悲欣交集”四字。这一生悲欣交织,最终他或已悟得佛法大乘,仍以一句悲欣交集收尾。
无数奇珍供世眼,一轮明月耀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