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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出口(中篇小说)

2017-03-06尹学芸

创作与评论 2017年1期
关键词:馆长文化馆大姐

好吧,我不隐瞒,我就叫莫小琴。

我十七八岁的时候,迷恋过一个人。我好好想了想,就是十七,或者十八岁那年的夏天,我偶然到戏台底下看了出戏,是县剧团演的评剧《杨三姐告状》。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没怎么吸引我,我的注意力都被那个“高小六”吸引了。他是反派,白面相公,有点流气。但演员的扮相俊俏,身量有点矮,穿着厚底靴。举手投足的那个帅劲,让我舍不得看别人。他一出场我就觉得心脏那个地方被人攥了一把,长出了许多褶皱。又被根细绳提溜起来,像个瘪了的球一样在那里晃。

这个故事是个悲剧,相信大家都知道。结尾是高小六变成了杀人恶魔,被绳之以法。这些因素都没有影响他在我心里的位置,我分得清戏里戏外的角色。这出戏我一共看了四场,罕村,念头,高桥,于庄,剧团走到哪里我追到哪里。骑着父亲的那辆破自行车,除了铃不响剩下哪都响。我的十七八岁是一段盲目和封闭的日子,我在村与村之间穿行,路上看见狗,我会照直了撵过去,把狗吓得卷着尾巴逃。路两边是大片的庄稼地。我还曾在庄稼地里解过手。从庄稼地里出来,正好碰见一个男同学去供销社买苇席。他问我干啥去,我说去赵庄走亲戚。说完,骗腿上了车。男生看我的目光有点恋恋不舍,我没有回头,是用后脑勺感觉出来的。我都走出了很远,他还在后面喊:你啥时回来,我去看你!我心里说,看啥看,这不都看见了么?

我为啥骗那个男生呢,为啥不邀请那个男生一起去看戏呢?这个问题我事后分析过。先说为啥骗他。我要去的于庄离我的家乡罕村十五里,十五里不是一个小数字,那时的路疙疙瘩瘩都是土路,跑那么远的路看场戏,会让人觉得不正经。尤其是我这个年岁的女孩子,乡间的说法是十七大八,本身就含了贬义。稍一出格,就会被人指作疯疯癫癫。更不光彩的是,我还不是为看戏,而是看那个“高小六”,一个投毒杀了自己老婆的人。若是真实想法被人知道,估计只剩一条上吊的路可走。老话说,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我心里清楚,我是比傻子更傻的人,那样一点虚幻的念想让我食不甘味,其实我连人家姓啥叫啥都不清楚。如果邀请男同学一起去看戏呢?我连想都没这样想。当时就怕他看穿我的把戏,恨不得一步远离他。我着急巴慌地往前走,男同学驮着一个大席筒往村里走,边走边回头望,走出十几步远,才上了自行车。

于庄是最后一场,我以为像别的村庄一样,是下午演出。到了那里才知道,是晚场。大半天的时光无处打发,我在村里到处闲逛。一户人家院墙外面被泼了许多水,整条街巷像是把水缸打翻了一样。几个丫头在院子里尖声辣气地说话,明显撇着洋腔。其中两个丫头手里都拿着洗脸盆,还有人拿着一面镜子或毛巾。一伙人都是梳妆打扮时的节奏。我受了吸引,在门口站住,伸头往里看,见那些丫头衣着鲜亮而又随意,比乡村的颜色俗丽很多。头发都是古怪的发型,披散着,或被定型胶固定了。其中一个高个子说,晚上也不知什么饭,我不想吃了。另一个说,还能有什么,不是馒头就是粳米饭。高个子撒贱儿似地说,我不想吃粳米,一吃胃就酸。一个孩子拿着风车冲了过来,故意往姑娘堆里踅了一下,似乎要冲撞谁,嘴里喊:高小六胃酸喽!高小六胃酸喽!高个子起初闪了一下,很快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作势追打那个孩子,那孩子从人缝里钻出来,从我身边跑走了。

我心里忽悠了一下,仔细端详那个高个姑娘,脸型和眉目是眼熟的,耳朵光闪闪,穿着耳钉。她在这里显得高,在舞台上却显得矮。原来她就是高小六。我心心念念的人,原来是个女的。

天都塌了。我踩着棉花一样推车往西走,大热的天却觉得浑身发冷。谁家的一只狗朝我狂吠,我直着眼睛朝它撞,它卷着尾巴边跑边回头看,不明白为啥跑的是它而不是我。我平时是非常怕狗的。我把一条村路走到了头,外面是大片的麦田,收割后的田野一片荒芜。我在田垄上坐了很长时间,麦茬是枯黄色,上面缠着绿色的野草。有蚂蚁在草刺上爬来爬去,就像爬在了我的心上。我想,眼下该怎么办呢?我不想再看戏了。见不得她在舞台上。可我又不愿意这样回去。顶着大太阳一路跑了来,这样回去算怎么回事!我虚弱地寻找留下来的理由,我是来看戏的。不是来看她的。这几场戏我都没好好看,现在终于有机会了。高小六是谁或不是谁,哪里算得了一回事。不过是多看几眼少看几眼罢了。台下的观众千百人,人家根本不知道你莫小琴是谁!

自己想通了,世界就清朗了。虽然浑身乏力,我还是去了村南,那里是一片打麦场,戏台就搭在两根电线杆之间。我把车子靠在远处的一棵白杨树上,在戲台下面找好了位置。锣鼓家伙一响,高小六又出场了,我甚至不愿意朝台上看,我假装掏耳朵。眼睛的余光瞥见了高高麦垛,上面有三个孩子叉开腿坐着,都把嘴张成了“O”型。忽听台上的声音有些沙哑,不是那个脆亮的嗓子了。我赶忙盯上一眼,发现男人的鸡嗉子脖子扯得老高,身形像电线杆一样。扮相也差太多,这个演员细鼻子大嘴方额头,长了两只扎扎耳。这让我有点发愣,原来高小六换人了。

我提起的一口气终于放下了,这才规规矩矩把这场戏看了下去。

这一年的夏天定格在我的记忆里,因为我一直在等高考结果,让未卜的前途折腾得心力交瘁。也是为了从那个情境中挣扎出来,我才跟着剧团到处走,无端地生出了这样一段故事。

这种事,当然不会对任何人提起。

举全县之力打造第一届菊花节,是1994年秋天的重点工程。那个秋天有着金黄和嫣紫两种颜色,许多年后仍记忆犹新。转眼我到文化馆工作五年了,赶上了黄金时代的尾巴。文化馆人嘴里的“黄金时代”包括:能报销差旅费,能报销医药费,能报幼儿园学杂费诸如此类。总之,别人有啥我们有啥。当时有一个口号叫“经济搭台,菊花唱戏”。占地百余亩的花圃就在山脚下,花丁几十名,一半姓黄一半姓紫。培育黄花的就叫黄花丁,培育紫花的就叫紫花丁。大朵小朵黄的紫的花朵被人从花圃运出来,打扮成各种造型。山,树,花篮,松塔,仙女,让一座城市如梦如幻。全县一盘棋,各部室委办局各司其职。光准备的请柬就有几邮袋。空中要成为标语的海洋,写标语的任务就落在了文化馆。内容提前都上了县委常委会,宣传部门把打印好的纸条从一只包里掏出来,桌子上就有了一堆雪。

单位三十几个人,分了几个小组。红布标从商店买了来,要根据标语的字数断开,宜长宜短。写好的标语要挂到指定位置,高低都有讲究。虽是文化部门,但写大字是技术活儿,不是谁的字都能拿出手。任务紧急,有点火烧眉毛。单位有姓僧的老师,人古怪,整天眉眼不睁,八分醉相,但手底下有绝活。屋里摆了一长串课桌,上面铺上剪裁好的红布。红布叠成四方形,用尺寸比出大字大小。两端各有小姑娘抻扯,旁边有人手里拿着纸条提示内容。僧老师手拿一根铅笔,乜斜着眼随手朝布上画。先写外框,再写内胆。刷刷刷,一幅标语十几分钟完活了。外面等候的人拿着板刷往铅字框里抹白油漆,方方正正的大字看起来有模有样,其实都是你一个我一个涂抹出来的。

这天早晨,单位来了新人。领导给大家开会,说剧团解散了,裴红分流到了我们单位。创作组人手少,就暂时在创作组帮忙。我这才注意到穿着碎花小腰身夹克的裴红靠窗站着,鞋跟足有三寸高,脸上像蜡像一样毫无表情。无论领导说什么,她眼珠都不转一转。会散了,我和裴红回创作组,合伙涂一幅标语,她从右往左,我从左往右。我发现,我很难和她找话说,我是一个爱说话的人,跟卖桃卖杏的都能搭上话,打小我妈就说我有嘴无心。可我却跟裴红说不上话,她也没有跟我说话的欲望。这个标语一共十三个字,“热烈庆祝首届菊花节隆重开幕”。我瞥着裴红干活,手下暗暗加了速度。我已经涂完了第五个字,她第二个字还没涂完。馆长是个胖子,姓楚。他在屋里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憋不住了,楚馆说:“裴红你这样干活不行,这速度得干到驴年马月。”裴红先要保证油漆不能沾手和衣服,身子尽可能地远离桌面。然后才像绣花一样,用排笔一点一点往铅笔框里抹油漆。裴红不像是在干活,更像是在磨蹭。她的两只高跟鞋估计也难以承受,不时倒来倒去。楚馆就在裴红躬起的腰背后面,却像在说别人。楚馆碰了软钉子,脸上挂满了霜雪。他又咕哝了句什么,裴红却把排笔“啪”地拍在桌子上,顺势往身后的窗台上一靠,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是什么破单位,我回剧团去!”

楚馆吓了一跳,鄙夷地说:“你回得去么。”

裴红嚷:“回不去不是我的错!”

楚馆高声说:“我说是你的错了么?矫情!”

接下来的几天,裴红手熟了些,但速度仍然很慢。手笨是一方面,喝水,上厕所,包里放着带手柄的小圆镜,裴红一天不定照几次。我发现,她会冲着镜子扮表情,哭的,笑的,悲伤的,绝望的,欣喜若狂的……她做的时候会展现充分,调动所有的面部组织,就像镜子后面是万千观众。这让我好奇,我总在偷偷打量她。创作组三个人,另外两个是老廖和老柯,经常无故旷工。老廖说腰疼,柯大姐说腿疼。经常只有裴红我们两个干活。一天一天,这屋里就跟死了一样。开始我特别不适应,总想挑头跟裴红说点什么。可发现她不长耳朵,我就发狠地想:看谁熬得过谁!

地上红色波浪一样堆满了写了大字的标语,最后一幅就要完工了,连我都懈怠了。一个大字总也涂不完,油漆没调适度,拉不开栓。排笔的毛飞了起来,总有白色油漆溅到画框外。裴红忽然说了句:“去厕所么?”我有点受宠若惊,也没感受下膀胱,就慌忙说:“去。”丢了排笔跟她出门儿。出门左拐是个月亮门,我是急性子,几步就窜了出去。裴红却走路轧八字,一步挪不了四指。单位是一个纺织厂的机修车间,有很大的院落。纺织厂倒闭了,机修车间由政府调配给了文化部门办公用,工人宿舍成了办公场所,大车间的厂房还原样矗立着,里面有文艺组的人在那里扎花篮。我和裴红从那里过,就有人探头探脑。想起那天楚馆的态度,我想安慰裴红:“没想到剧团说散就散了,当年多红火啊!”她停下脚步看我,眉眼突然变得生动。她问:“你看过我们的戏?”我不好意思地说:“岂止看过,还是戏迷。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回忆第一次剧团到罕村来演出,村里杀猪宰羊,新媳妇把洞房腾出来让演员住,大姑娘小伙子都像着了魔一样,整座村庄都亢奋。家家接闺女叫女婿,三亲六故奔走相告,像过大年一样。裴红叹了一口气,说:“那时真是黄金日子,一张票两毛钱,每天数钱数的手抽筋。看着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就觉得剧团的日子永远这样下去了。一天演三场,连倒台口的工夫都没有。为了能让乡亲看场戏,有些村干部追着团长屁股后头整盒的递烟。后来就不行了,票卖不动,团里派业务员四处联系包场,给人家上烟,说拜年的话,费用一压再压,给人家演一场戏还要好大的面子。业务越来越少,挣不出饭钱,这不,就散了。”她轻轻叹息着,语气像烟雾袅袅。说剧团散了家就没了。她们都是十一二岁就进的剧团,都把剧团当家,把师傅当爹妈的。家没了,爹妈散了,她们都成了后娘养的。她的情绪瞬间变得激愤,我甚至有点鼻子发酸。我说:“这样也好。奔波了这些年,是该过份安稳日子了。文化馆吃财政,是份死工资,撑不着饿不死,但这份工作适合女人。”

她问:“你看过我们哪出戏?“

我说:“《杨三姐告状》。”想了想,我兀自笑了下:“当年有个女扮男装演高小六的,我追着跑了几个村庄连看她的戏。”

她“嗷”地叫了一声,一下抱住了我,使劲摇了摇:“亲爱的,那就是我啊!”

这算一种什么感觉呢,我有点想不出。我看不出她与当年的高小六有什么关联。她体态有些胖,脸上有许多雀斑。身材也看不出优势,如果不穿高跟鞋,跟我不相上下。舞台上的那种光鲜真的没留印记,也许是年岁大了?看出了我眼神中的内容,裴红解释说,剧团散了以后,她在家里窩了八个月,体型就是在这八个多月里走样的。不练功,心情差,整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皮肉都睡散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仿佛是年轻时的一个迷彩气泡,得知她是女扮男装时破了一次。眼下……又破了一次。这次破的彻底,断了我心中所有的念头。想起大热的天我追了她一程又一程,如何能想到有朝一日她会来到我身边,而且是以这样一副慵懒和憔悴的姿容。淡淡的意味里,有一种对她的悲悯,可又不全是。还有一点幸灾乐祸?好吧,确实有点幸灾乐祸。她也才三十出头,艺术生命被拦腰折断,吃了那么多苦练的童子功,到文化馆派不上用场了。文化馆不唱大戏,充其量在各种节日演个表演唱之类。

菊花节开了七天,经济效益社会效益都海了去了,当然这是广播里的说法。单位组织看电视直播,签约的场面花团锦簇。县长胸前戴着花,笑得嘴都咧到耳岔子上去了。那些签约的项目都是大数字,让人一听就心神激荡。感觉一直吃紧的财政马上就要有好日子了。我和裴红的关系就像热闹的菊花节,节节攀升。只要是在单位,几乎是形影不离。一块去厕所,一个蹲着一个看着。一块去逛街,买了铁蚕豆你一粒我一粒。裴红喜欢花钱,哪天不花钱就肉皮子发紧。那天开总结会,我和裴红主动坐到了一起。我悄声说:“剧团解散,就是因为财政太紧张了,养不起。若是以后形势好了,剧团说不定还会再拉起来。中央都在讲不能一手软一手硬,硬的是经济,软的是文化。有朝一日两手都硬起来,剧团就又活了,到那时,你还想去演戏么?”裴红却不降低分贝,旁若无人说:“想啊。我天生就是为舞台而生的。你不知道我多热爱舞台,只要面前有观众,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累,我也不怕。”我心说,一个县剧团,演到老也不会成为艺术家,哪里值得那么留恋。但嘴里说:“你可真行。听说你们在外演出经常风餐露宿。”裴红说:“只要有人爱看,风餐露宿怕什么!”此时会场鸦雀无声,我这才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看我们。楚馆斜着牛铃铛眼往这里瞥,看意思已经容忍我们许久了。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裴红却是个不怕死的,张开嘴又要说什么,楚馆厉声说:“外头说去!”裴红起身就往外走。她也想拉我,我没敢动。看着她出了门,楚馆剜了我一眼,说跟好人学,别跟不三不四的人学。我羞得满脸发热,嘴里咕哝了句:“谁不三不四啊!”

为期一周的“菊花节”结束了,大街上的那些花朵都凋零了。好一些被人拿走做插花,更多的被人踩烂了,成了垃圾。地上一片红一片紫,看着那叫触目惊心,这都是钱啊!办公室的窗台上摆了一排罐头瓶,裴红捡来的大朵小朵菊花都插到了我们办公室。柯大姐说:“你咋不把花拿到文艺组去?”裴红说:“我不,我愿意插到这里。”柯大姐说:“快要谢的花有一种烂柿子的味道,不好闻。”老廖说:“黄花不是吉利花,你没文化,不懂。”裴红直勾勾地看着我,我假装看书。裴红赌气地把所有的花都收走了。我无言地看着她的背影,老廖踱着方步走过来,对我说:“你没听馆长说么,裴红是不三不四的人,你少跟不三不四的人交往。”

我终于了解了些裴红的历史。裴红年轻的时候是团里的台柱子,模样好,嗓子也好,本行是小生,小闺门旦也能演,经常充当救火队救场。十七八岁的时候,团里明令不许谈恋爱,裴红不管那一套,恋爱谈得轰轰烈烈。春天,剧团到山里演出,青杏只有鹌鹑蛋大。她吧唧着嘴说,想吃酸的了。吴晓东,上树给我摘几个。吴晓东就是她对象,人窘得不行,最后也不得不乖乖爬树给她摘青杏。这下整个团里都知道了,裴红怀孕了。别人不许谈恋爱,裴红居然敢怀孕!还居然敢这样大张旗鼓!可团里拿她没什么办法,因为哪场戏也缺不了她。两个人匆匆结了婚,可这个孩子没保住,有一次,下乡演出坐的拖拉机翻了,一车人都被甩到了桥底下。裴红大出血,孩子没了不说,子宫宫颈还出了问题,从此没了怀孕的条件。

她跟吴晓东结婚五年,吴晓东很宠她,把她当公主。下乡演出回来,她往床上一坐,说想吃鸡了,吴晓东半夜也出去给她买。说肚子疼了,吴晓东就半宿半宿给她揉,把她揉睡了自己才去睡。因为婚后几年没怀孕,医生都说她的子宫有问题,可她非逼着吴晓东喝汤药。剧团的人都为吴晓东鸣不平,吴晓东人长得精神,乐队坐头把交椅,裴红那么作,凭什么呀!

有一次演《穆桂英挂帅》,裴红扮演杨宗保,去邻县遵化演出,一个富二代看上了裴红。那小子是个小公鸡,刚会打鸣。每个晚上都抱着一捆玫瑰等在台后。开始吴晓东都没当回事,裴红比人家大五岁,还不会生养。富二代乐意富一代也不会乐意啊。有一天睡到半夜,吴晓东一摸身边没人了,才心说不好。裴红与小公鸡的这场恋爱持续了一年多,裴红离了婚。吴晓东曾经求过她,说富二代靠不住。可裴红说,跟富二代待在一起才是幸福生活。哪怕这种幸福生活只有一天,都值得用一辈子去换。裴红离了婚,小公鸡却过了新鲜劲,不想娶她了。裴红拿了根绳子到人家家里去闹,说哪怕跟小公鸡结一天婚,也得嫁他一次。否则这辈子就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那家人怕出什么事,答应了她的要求,跟她领证,结婚。可婚后一天都没让她进家门。二次婚姻就像进一座魔鬼城堡,她壓根没往里面送过脚印。

难怪裴红显得零落,原来文化馆的人都知道她的底细。

老廖是退伍军人,说话口糙。写出的小品相声之类的也脏话连篇。柯大姐是回乡知青,去过一次海边,连续几年写的诗都是海腥味。全文化馆的人都羡慕我们创作组,因为我们三人也占一件办公室。美术组八个人,文艺组十二个人。他们的办公室桌子挤的就像搭积木一样。所以裴红爱往我们屋里跑,我以为她是来找我,后来我发现,她跟柯大姐和老廖都聊得来。有时候我不在,他们也聊得很热闹。

老廖有一种念珠,据说挂在脖子上能治病。裴红那段颈椎不好,有些压迫神经,晕起来就天旋地转。念珠卖150块,如果多拿几条卖给别人,自己可以白挂念珠,还能赚钱。裴红动了心,答应先买十串。转天早晨一上班,柯大姐拿来了一个淡粉色塑料盆子。她把裴红叫了过来,说你先拿回去泡脚,这个盆子下面有电磁,通过神经末梢一直往上传导,可以直达颈椎。盆子只卖70块钱,你如果卖出去5个,就可以赚一个盆子。柯大姐正在这里说,老廖冲了过来一脚就把盆子踢飞了。说你泡脚丫子治颈椎,剃头削鼻子——好大的脸!柯大姐也不示弱,说你的破念珠能把真和尚都挂假了,还说能治病,纯属扯淡!他们在那里吵,吸引了全馆的人围观。裴红一溜烟地钻出了人群。厂房后面是一大片荒草地,能拍聊斋。我找到她时,裴红正在捉蚂蚱。她用一根长毛草的草茎把蚂蚱穿起来,大个的蚂蚱能有两寸长,有尖头的,有方头的。有绿的,有土黄色的。方头的蚂蚱称作油葫芦,能发出一种“咕咕”的叫声。我问她逮蚂蚱干啥用,她说油炸了很好吃,我又好气又好笑,说老廖和柯大姐吵的不可开交,你却没事人一样。裴红说,他们吵与我没关系。我问她是咋想的,她反问我,啥咋想?我问你到底是想买念珠还是买塑料盆,你先答应了谁?裴红说让他们吵去吧,我谁的也不买了,没有他们我照样能赚钱。

我噗嗤笑了。觉得裴红的想法怎么像个小孩子。我问,你到底是想治颈椎还是想赚钱?

裴红说,我想赚钱都想疯了。你们都有靠,我靠谁?

裴红解释了一下那个“靠”,是指家里的那口子。两个人有一个工资有保障,日子就不这么提心吊胆。剧团散后那八个月,她一分钱的收入也没有,她穷怕了。我说你那么明白怎么不再找一个。她说你以为是去市场买牲口,随便拉来一头就行?

传销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老廖和柯大姐彼此臭,谁都不跟谁说话。裴红却照样来我们这里串门,那两人不理她,她就跟我说话。有一天,她喜眉笑眼进来对我说:“快摸摸我的两只小手,滚热。今天我吃鱼了。”

看见老廖和柯大姐交换了一个鄙夷的眼色,我也没好意思表示什么。鱼不是稀罕物,但也不是想吃就能吃。最起码在我家还是这样。

文化馆终年处在无所事事状态。打牌的,跳舞的,这都算是好的。最起码人在单位。僧老师经常人来打一晃,就神龙见首不见尾。据说他给一个广告公司做文案,收入很可观。县里出台了种种政策繁荣经济,提倡公职人员去夜市做些小买卖,或者以物易物。于是整个县城都成了大市场,晚上路灯一亮,街上就像赶大集一样。县长跟一个企业家一起逛夜市,成了报纸和电视台的头条新闻。他们原本是不睦的人,两人携手揽腕上头条新闻,既是姿态也是信号。同属一个系统,图书馆的人几乎倾巢而出,小买卖做的五花八门。卖针头线脑,手工制品,吃的穿的用的,甚至家里有啥卖啥。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彼此分享心得和收获。文化馆却一个做买卖的也没有,大家自持是知识分子,拉不下这个脸。图书馆的人说,文化馆的人天生是受穷的命。市面流行一种套圈的游戏。两块钱给十个铁环,几米外摆放着各种毛绒玩具或生活用品,看中什么套什么。只要能套住,东西就归你。文艺组的人从中看出了玄机,他们在那间大厂房里用砖头瓦块练套圈,把手练熟了,希望能在外面套得百发百中。还真有人套来了许多东西,只不过拿回来才知道,那些东西都是伪劣产品,毛毛熊把肚子里的棉花都拉到外面来了。

裴红素来不跟文艺组的人一起玩,文艺组的人也自觉闪着她。人家成群结伙去逛街,就没人招呼裴红一声。她跟美术组的于一丁鳔上了。于一丁上中央美院学的泥塑,曾经塑过《水浒传》里的一百单八将,可他塑谁不像谁,这在文化馆也是美谈。于一丁高挑的个子,脸上有深深浅浅的疤痕,据说是天生的。眉毛眼睛摆放的都很合理,就是眼角眉梢往上吊得不像话,看着不像好人。那天早晨他请裴红吃小笼包,两块钱一屉,裴红吃了两屉。我从那里过,正好看见了。我问你们俩怎么赶在了一起,裴红说,我今天要给于一丁打工,于一丁今天是地主。原来于一丁是彩票爱好者,他经常守在那里分析获奖走势和概率。如果确定彩票所剩不多而有些重要的奖项并没有被人摸走,他会把剩余的彩票都买到手里。他最多中过两万块,也中过彩电洗衣机之类的大宗商品。据说他家的很多东西都是他抽奖抽来的。那个晚上果然有喜讯传来,裴红在彩票摊前守了一天,断定有个五千块的彩票还在票箱里。于一丁当机立断,用八百块钱把彩票包圆了,结果没出所料,于一丁一下就赚了4200块钱。

裴红对我说:“我真傻。我咋不自己把彩票包圆呢?”

我说:“是啊,你为啥不自己包圆呢?”

裴红说:“有个事情我忘了跟于一丁说。有两个人买了四张彩票并没有现场开启。”

我说:“那两个人运气差。否则于一丁就赔了。”

裴红说:“我要赔了就麻烦了,存款一共也不到八百块钱。”

我说:“那你就别做梦了,乖乖地等于一丁给你分红吧。”

我去党校交报名费,回来看见裴红在街边站着。我说,嗨,想什么呢。吓了裴红一跳。她问我干啥去了,我说,你也上党校混个文凭吧,反正单位给报销学费。裴红撅着嘴说,我认识的几个字都就饭吃了,哪里还上得了学。她问我学啥文凭,我说专接本。领的几本书都在车筐里,裴红拿起来翻了翻。裴红说,这么多字儿,我都认不全。我说,也不一定都认得全……党校的文凭好混。我问她站在这里干啥,她说等我。我以为她在说笑话,也开玩笑说,半天没见就想我了?

我能感受到裴红越来越依赖我,这让我警惕。她跟我一起往單位走,说你能不能给于一丁说说,多给我点钱,哪怕给150块呢。我问他给了多少,裴红扭捏了一下才说,给了15。我惊讶地问,这15块钱他是咋算出来的?裴红说,于一丁说了,现在的小工费就是这么多。我说,你不是小工啊。裴红说,他说我的工作就值这么多,我也没辙,才想起让你给我说说。我叫道,我说管什么用,他连楚馆都不放在眼里。要不你就找找老廖,他们之间关系不错。裴红一牵嘴角,我就知道话说冒了。没买老廖的念珠,还要找他帮忙,好像老廖不是睚眦必报的人。来到月亮门前,就见于一丁正好从办公室里出来,左手捏着烟,使劲嘬了一口,把烟头使劲扔掉了。他从我们身边过,连正眼都没瞧我们。

一股阴冷的风吹走了我心里的所有热气,我心里忽悠了一下。过去于一丁对我不是这样的,他喜欢跟我开玩笑。我看了裴红一眼。裴红递上去的笑脸像菊花一样都没来得及绽开,就枯萎了。

她还想拉着我说话,我推脱还有事,一个人闷闷地走了。

僧老师到我们创作组来,碰巧老廖和柯大姐都不在。僧老师坐在老廖的椅子上,笑眯眯地问我,想成仙么?我喜欢这个僧老师,总是黏糊糊睁不开眼,其实心明眼亮。我说我做梦都想成仙,您就告诉我怎么成。僧老师说,成仙也简单,说成三桩婚事,你就可以上天了。我明白了,他这是要让我当媒婆。“您是不是惦记上裴红了?”我灵机一动。僧老师说,你们俩关系好,你帮我渗了渗了。我特别不爱听这话,拉长声音说,好,我帮您渗了渗了。僧老师说,男方在交通部门工作,虽说比裴红大几岁,可还是个童男子。年轻的时候因为家庭变故一直没结婚。我说,您咋不自己跟她说?僧老师说,我跟她不熟。你们都是女人,好说话。我说,那我就试试,不成可别怪我。僧老师说,男方过去看过裴红的戏,所以你任务不重。我说,这是男方托您出来保媒了?僧老师说,我也想成仙啊。

我把信息告诉了裴红,裴红也很高兴。单了好几年,估计她也寂寞坏了。因为两次婚姻几乎都是因为她年轻的时候耍麻包(没事找事型),所以她名声很响,这些年都没人敢给她做媒。这天中午她死拉活拽要我跟她去吃饭,她租住在城中村的一间倒房里,白天也要灯光照明。煤气灶就安在外面的走廊上,她用胡萝卜和鸡蛋做馅给我烙素合子。房东是一个年纪相仿的女人,过来搭讪说:“你过去是不是唱戏的?”我说我的嗓子像破锣,啥也唱不了。女人说:“裴红过去是唱戏的,扮相真英俊。”她拉我到裴红的屋里,见墙上大大小小挂着很多相框,都是裴红的剧照。现代戏,古装戏,还真有饰演高小六的剧照,穿一身白色的中山装,是我少女时期的偶像。想起当年连看四场戏的日子,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在那里盯看,女人在旁边啧啧有声。看得出她是裴红的粉丝,而且属于一粉到底型。一顿饭我们三个人一起吃,我问起女人的丈夫,女人说在外搞劳务。她问起我丈夫,不等我回答,就被裴红打断了。裴红说,你们都不说我的合子好不好吃,夸我一句有那么难么?于是我和女人争先恐后夸奖,皮薄馅大,油多肉少。裴红“噗嗤”笑了,说根本没放肉,哪里是肉少?

裴红下午四点去相亲,从我们办公室门前过,特意竖起两根指头晃了晃,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老廖说,她相不成。柯大姐说,她相得成才怪!我奇怪他们怎么会这么说,柯大姐说,你白跟裴红好了,你不了解她。老廖说,裴红是这样一种人,你要觉得她是只小鸡,她就觉得自己是只鸟。你要觉得她是只鸟,她就觉得自己是只孔雀。我大不以为意,像自己相亲一样激动难耐。心里不太平,脚底下也不太平。柯大姐婉转地批评我,说你转得我头都晕了,你就不能坐下来歇歇?

附近有一家寺院,名曰独乐寺,是安禄山起兵叛唐的地方,寺名有“众乐乐不如独乐乐”之意。想起此刻裴红正在那里独乐乐,我就总想笑。裴红很快就回来了,脸是灰的,擦着墙根儿走。我心说不妙,跑过去问她,怎么样?裴红气鼓鼓地瞪了我一眼,吼了句:“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我说:“交通局的啊!”裴红说:“他是开卡车的,工人,司机!”我是有点意外,交通局有很高的楼,以为他们都坐办公室,原来还有开卡车的,没想到。可,开卡车不也是份工作么?裴红抹着眼睛说:“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我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在你们眼里,我就配给个工人当老婆。”她一扭身,把我撇下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工人这样的称谓,过去多響亮,现在居然这样没身价,也是落魄的凤凰。老廖他们一直在门口看热闹,此刻说:“怎么样,我说她相不成,你还不信。”柯大姐振振有词:“如果是小车司机,她会说不是干部。如果是干部,她会说不是科长。如果是科长,她会说不是局长。”我心里叹气,嘴上却什么都没说。老廖在后面跟着我进办公室,半真半假说:“都怪那个老僧,是他打了埋伏。一个卡车司机还想娶干部,这是癞蛤蟆要吃天鹅肉。”

我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问:“裴红是干部?”

柯大姐说:“事业单位都是干部。她顶了干部的岗,就是干部。”

我去找僧老师通报信息,僧老师比我消息还快,此刻他摸着光溜溜的下巴嘲讽说:“人家刚离两次婚,人家且得挑挑呢!”

好日子说来就来了。裴红穿了大摆幅的纱裙,我就知道她又要去跳舞了。开始是文艺组的人自娱自乐,后来被当做工作提上了议事日程。原来新来了县委书记,在“三干会”上公开说,连个三步都学不会,你还能干啥?跳舞就是交际,不会跳舞就是像人不会说话一样!跳舞被提到了这样的高度,想不成风都难。文化单位要领风气之先,楚馆号召大家一起动手,腾空了一间库房,抹了水泥地,安上旋转灯,摆了一排折叠椅,把文艺组的大功放机搬过去,简易舞厅就算完成了。创作组和美术组的人都笨,也不想学。柯大姐没有乐感,老廖舞步像冲锋打仗一样,没人肯跟他搭伙。楚馆把学跳舞当成了政治任务,下班不许回家,把人都关到舞厅里,他在外面把门儿。音乐放得震天响,他靠在椅子上打瞌睡。也有人问他为啥不带头学,他比划着自己的肚子说,实在太大了,能把人顶到一米开外,搭不上肩膀搂不着腰。说的有些夸张,但也是实情。

馆里男人少,像我们这样个子高的就学走男步。我们都还没学会,文艺组的人已经出去交际了。机关厂矿有舞会都会来请她们,管饭,还发钱。裴红每天都兴兴头头的,久不化妆的脸,突然浓妆出现,我都有点不敢认她了。舞姿和容貌,她无疑是最出众的。人家经常点名要她去,带谁不带谁,有时她说了算。我学了个半吊子,也在上瘾阶段。有天裴红对我说,今天钨丝矿有舞会,我带你去吧。我嘴上推辞,是有点不自信。裴红说,你别把跳舞看得神秘,只要有好舞伴,用手一拉你就会。矿里来了辆面包车,把我们几个人拉了去。舞厅空间不大,还带一个刀把。我始终坐在刀把的位置,只有第一支曲子有人请我跳舞,连着踩了人家两次脚,那人一个劲说放松,你放松。可他越说我越紧张,胳膊像树枝一样直挺挺,人家抖了我几次,都没能让我的胳膊柔软。曲子没跳完,我早就一身大汗了。我直不老挺的样子大概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以后的曲子再没人请我。我开始无地自容兼度时如年。裴红的曼妙轻盈和美丽怎么形容都不过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真大。舞厅里灯光很暗,谁都无法看清她脂粉下的雀斑。我想,舞厅真是个好地方,就好像专门为裴红这样的人生出来的一样。

舞会我去了这一次,就再不敢去了。裴红左三又四邀请我,我知道她是好意,脸上还是挂了鄙夷,说不喜欢那个地方。裴红动手来摸,似乎想把那层脸皮摸到手。我一闪,躲开了。这年的春节联欢会裴红大出风头,她编导演的水鼓舞好评如潮。柯大姐写了个小话剧,有点沉闷,但沾了主旋律的光。老廖写的是相声,像他人一样三俗,但包袱笑料不断,活跃了整个演出现场。我一年就写了这一首歌,请人谱了曲子,好歹在晚会上唱了。演员不熟练,唱得我出了一身汗。走出影院我都要虚脱了。

一个长相帅气的男人经常来找裴红。每次来,他都站在月亮门下喊:“裴红!”裴红就忙不迭地往外跑,脸色绯红,神情娇憨地像个小姑娘。小坤包的链子吊在腕子上,她跑,坤包跟着她来回摇摆。两个人走出大门口,就依偎了,男人把头伸过来,就……那样了。门房是个多事的人,总偷偷尾随着两个人看,再当新闻说给别人听。有一天,男人刚站到月亮门底下,正好让老廖看见。老廖说:“你不是闵文利么?”原来他们住平房时做过邻居,后来老廖搬进了楼房,把平房卖了。老廖喊他进来坐,给我们介绍时,说他是闵总,五金公司下属卖钢管的。两人聊得很热闹,我和柯大姐偶尔交换一下眼神,听出来了,这个闵总结过两次婚,都是因为他不着调被女人甩了。眼下跟女儿一起过,女儿要上初中了。他坐在那里抖腿,连椅子都跟着动。柯大姐小声对我说了句:“男抖贱,女抖穷。”我一口水险些喷出来,这话说的怪有趣。我问卖钢管算不算干部,柯大姐说,你没听老廖说他是闵总么?大概也是工人顶了干部岗。我说,那就能跟裴红平起平坐了。老廖问他是怎么跟裴红认识的。闵文利说,是在舞会上认识的,两个人都被各自的舞姿所倾倒,共同完成一支曲子,那才叫珠联璧合。柯大姐说,两人都热爱跳舞,有法过日子么?闵文利不客气地说,你这是花岗岩脑袋不开窍,跳舞也是生活的一部分,谁说热爱跳舞就没法过日子了?

这回我们可有话题了。三个人上班凑齐了,就开场说裴红,预测裴红的婚姻走向。老廖还有独家秘闻跟我们分享。原来这个闵文利还骗过邻家的小姑娘。小姑娘正在读高中,暑假的晚上去他家听音乐,他假装放错了光盘,其实放的是黄色影碟。多亏小姑娘警惕性高,跑回家去告诉了父母。人家给他两条路,私了还是公了?结果那次赔了人家不少钱。柯大姐义愤填膺,说嫁给这样的人,裴红又要受罪了。我其实也不喜欢这个男人,走路甩胯,有点作。那天一侧身,我发现他的裤子没拉拉链,整个气场都不好了。但我不想顺着柯大姐说,我说:“他们年纪都不小了,又都有过失败的婚姻,彼此应该知道珍惜了。”老廖说:“你这话说的一厢情愿,懂不懂得珍惜与年龄无关。”老廖不经常说在理的话,但这话让人无法反驳。

柯大姐私下对我说:“你跟裴红关系好,劝劝她吧。”

我很反感,说:“我怎么不知道我跟她关系好?”

柯大姐说:“馆里都知道你们俩关系最好。”

我说:“好不好我心里知道……再说,劝她的话怎么说?她信我还是信那个男人?”

柯大姐有点不耐烦,说:“劝不劝是你的事,听不听是她的事。”

我说:“我说不出口。”

柯大姐赌气似地说:“明天我跟她说,我不能看着她往火坑里跳。”

我心里发出了一声冷笑。我知道柯大姐不会真去说。她这样说话不过是说给我听,我才不会上她的当。

裴红来送喜糖了,有关她的话题终于结束了。裴红的幸福溢于言表,每天只要碰到我,就说的没完没了。男人给她洗脚,抱她上床,每晚睡觉都让她枕着胳膊。我冒傻气地问,你不硌得慌?需要装修婚房,裴红拿出了所有的积蓄,换地板,换暖气,换厨房用具,换床上用品,一万多块钱眨眼就没了。听得我直打冷战。我说他怎么光用你的钱?裴红说,两口子过日子,还分什么你的我的,谁有就用谁的呗。可我想的是,婚姻万一出现波折,裴红的这些投入抠都抠不走。有一天,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跟她一起来上班,见人就叔叔阿姨地乱喊,柯大姐不乐意,说我儿子都娶媳妇了,你管我叫姥姥吧。小姑娘真叫姥姥,又把柯大姐叫愣了。她自言自语说,我有那么老么?她在那里轉磨,把我们都逗笑了。小姑娘自报家门叫闵洁洁。柯大姐说,叫闵洁就得了,多了一个字,多绕嘴啊!

裴红对小姑娘的那种好,用柯大姐的话说,她纯粹是缺孩子缺的。袋子里装了两只苹果,小姑娘拿出一只想咬,裴红赶忙挡了,拿到外面的自来水管反复冲洗。小姑娘在旁边说,在家里已经洗过了。裴红说,洗过了也不行,袋子里也会有细菌。小姑娘咬了一口,也想让她咬一口,裴红虚虚地做了一下咬的动作,那份亲昵,把我们都看愣了。老廖说,这个小姑娘也是苦尽甘来,过去她妈比她爸还不着调。柯大姐说,裴红不是一个会关心人的人,那是没遇到爱情。我再次让他们预测裴红的婚姻走向,两个人都不说什么了。老廖说,闵文利再荒唐,冲女儿也该收心了。柯大姐说,三十大几的人了,也没啥可闹腾了。

但文艺组的人都没这么乐观,有人私下对我说,他们出去参加舞会,闵文利每场必到,就像文化馆的员工一样。每场舞他都会从第一支曲子跳到最后一支曲子,尤其喜欢跳恰恰和伦巴。见过爱跳舞的,但没见过这么爱跳舞的。我说,只要裴红当优点看,这应该没什么。

可文艺组的人说,关键是,他开始喜欢跟裴红跳,现在已经不喜欢了。

事业单位改革的风声从春天就开始刮,再不改革也无路可走了。工资都是财政按人头核定的,还是八十年代初的标准。最早,文化馆只有七个人,除了正副馆长,一个人管图书,一个人管文物,一个人管创作,一个人管放电影,一个人管组织演出。后来图书馆建了大楼,文物部门也成立了相应的机构,文化馆却骤增到三十多人,很大一部分是从企业转过来的。比如,有个人口哨吹得好,也当人才引进了。进来了才知道,根本上不了台。财政供养不起这样多的人,便有了三年“断奶”的说法。开始说定员定岗,楚馆从外省市请来了三位老师,创作、美术、音乐各一位。用面试考核的办法,决定淘汰一批人。淘汰什么样的人,没有具体规定。我去考试时,老师就佛一样在床边坐着,穿中式罩衫和老头乐布鞋,床头是一张字台,他把一只胳膊放在上面,撑着自己面团一样的上半身。他问了些基本情况,然后又问读了些什么书,创作过哪些作品。我提前心里并没有准备,但在那一刻,话说的云山雾罩。书读的都是经典名著,单捡外国拗口的人名说,把老师说的满脸茫然,想是那些书目他都没听说过。说起自己的创作,我说我是写歌的。曾写过县歌,在春节晚会上演唱,台下掌声雷动。老师原来也是写歌的人,他看了看窗外没人,小声对我说,这种考核就是走过场……你还年轻,别把自己耽搁了。

说的我心里一激灵。

我说,创作组一共三个人,我是最小的,他们总不至于让我下岗吧?

老师含笑摇头,那意思是,你这样想就太天真了。

这天该下班了我没走,捱到老廖和柯大姐都走了,我守在窗口等僧老师。文化馆谁都可能下岗,僧老师不会。因为以后还得办菊花节,满城的标语都在等着他。僧老师坐在了我的椅子上,我坐在了他对面。我不好意思提话头,僧老师先点破了:“是想打听上岗的事吧?”我问他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僧老师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说:“还风声呢,再晚你连汤都喝不着了。”我问啥意思。僧老师说,考核只是手段,成绩不是标准。我说,屁成绩,就那样随便一问,能有什么成绩?僧老师说,你既然知道,还不赶快行动。我问啥行动。僧老师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点着我说,人家都该揭锅了,你还跟我这打哑谜。看我确实愚钝,僧老师凑近了我,小声说:“这年头,该出血就得出点血……多亏老楚还是贪财的人,你知道么,他手里就还有一个名额……大概就在你和裴红之间了……”

这么残酷?我瞪大了眼睛。

僧老师诡秘地一笑:“你以为呢?”

惶惑地从馆里出来,我还是觉得不甘心。穿过一条主马路拐到了城中村的一条胡同里。依稀记得一户人家的外面挂着蓝布幌子,上写两个字:算命。我每次走到这里都会看一眼那扇门,猜想里面的坐堂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推开虚掩的房门,是贴在墙壁上临时隔出来的小屋子,很狭窄。师傅是一个四十几岁的盲人,有很高的身量。若是有眼睛,该是个大力士。他坐在床沿上,翻着眼皮对我说,是问婚姻还是问前程?我说问前程。报上生辰八字,师傅用手一掐,说我遇到坎了,是大坎。这次若迈过去,就永远迈过去了。说得我直起冷痱子。我赶紧问,若迈不过去呢?师傅说,那就栽在坎这边了,而且永远都爬不起来。

我嘴里说着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心里还是长毛了。

城南的那一片小平房,是埙城最早的商品房,我只知道楚馆住在其中的一幢房子里,但具体在哪一排、那一幢房子里,我却不知道。好在并不难打听,我问一个出来泼脏水的人楚为其住哪,她说她不知道谁叫楚为其。待我一说出文化馆,她恍然说,你要找的是楚胖子吧?她看了眼我提着的袋子,说这两天来他家串门的真多。她一直把我送到了楚馆家门口,帮我喊开了门。我从没干过送礼的事,进门都不好意思看楚馆。楚馆对我却很热情,喊他夫人倒水。他夫人是个特别朴实的人,看一眼我提来的东西,高兴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缝。她说:“是整条牛尾骨吧?明天正想熬牛尾汤呢,刚好你就送来了。”

我说:“还有一箱酒和两筒茶叶,也不知道楚馆喜欢什么牌子。”

他夫人说:“什么牌子不牌子的,他没啥讲究。”

坐在薄饼一样的沙发里,楚馆说:“我对莫小琴印象一直不错,比那谁都强。”他没说那谁是谁。我心里打了一晃:难道说的是裴红?

我真诚地注视着楚馆,说:“我从您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特别希望给您继续当下属。”

话说的这样赤裸,我的脊背似乎有无数只虫子在爬。但看得出,楚馆很受用。

转天刚到办公室,裴红在外喊我去厕所。我说我不去。裴红进来拉我,我只得跟着她走。裴红问,上岗的事你有谱么?我故意叹了口气,说哪有谱。裴红着急地说,你咋不想想办法。我说,你都想了啥办法?裴红说,我跟你不一样。他们总不至于让我下岗吧?论年龄,论功夫,论身体条件,文艺组的人跟我都不在一个档次。我看了她一眼,裴红脸上都是自信。我说,就怕人家不跟你比这个。裴红说,不比这个比啥?我没说,想起僧老师的话,我对裴红有保留。进到厕所内,裴红小声说,你知道么,楚馆手里接到的条子都有寸把厚。我问什么条子。裴红说,几个局长写来的,还有县里的领导写来的,都是说情的呗。我笑了笑,文化馆统共才几个人啊。裴红正色说,你别笑。创作组虽然人少,但那两个人都比你有背景,你是最悬的。我问你怎么知道。裴红说,楚为其说的。我吃惊地问,他怎么会对你说这些?裴红蹲在坑上,摆出一副特别的样子说,他怎么不会对我说这些?我着急了,说,你别说半截留半截,不知道好奇心害死人?裴红跟我要手纸,擦干净了提着裤子蹭过来,几乎贴着我的脸说,你没发现楚胖子看我的眼神跟过去不一样?他最近总找我谈心。我激灵了一下,嘴里说,怎么会?裴红说,他就会。我说,看来你是不会下岗了。裴红说,所以我才为你着急啊!你走了我连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比你更不希望你下岗。

裴红像刚生完蛋的小母鸡一样,满脸都是红通通。脖子努力往上挺,有点唯我独尊的架势。我不喜欢看她这样,沉默地离开了。

下岗名单贴出来,裴红一下就哭了。她去找楚馆理论,说你用得着老娘的时候如何,用不着又如何,纯粹是狗娘养的。楚馆猫在屋里不敢出来。柯大姐传播小道消息,说裴红原本可以不下岗,不知谁给局里写了匿名信,说她与楚为其有一腿。局长找老楚谈话了,问他要裴红,还是要位子。老楚被逼无奈,只得抽刀断水。老廖说,裴红那样的人老楚也敢上,明显是饥不择食。我端着一本杂志遮住脸,没放过他们说的每一个字。柯大姐问写匿名信的会是谁,老廖说,还能有谁,肯定是与裴红有利益冲突的。柯大姐见我半天不说话,故意说:“莫小琴,会不会是你?”她喊了两声,我才懒洋洋的说:“我与裴红有啥利益冲突?”老廖说:“莫小琴不至于,她跟裴红有感情。”柯大姐说:“裴红如果不下岗,莫小琴也许就下岗了。”

我把杂志摔在了桌子上,质问柯大姐是听谁说的。柯大姐赶紧说,你别不识逗,我这是说着玩呢。

老廖看不过,说哪有这样说着玩的,老柯你嘴太损了。

为了应对可能到来的紧张的经济形势,楚馆整天外出跑项目,有一天,馆里噼里啪啦放炮仗,原来楚馆终于把项目跑来了。大卡车轰隆轰隆开进了院子,拉来了好几台机器。厂房车间是现成的,机器装在里面,大筒子房居然很像样子。楚馆带头到车间干活,肥胖的身子套一件小背心,阔大的后背流着无数条小河。他站在哪里,哪里就像下雨一样,地上周遭都是湿的。厂子是从河北某地移植过来的,算分厂,生产吃西餐的刀叉用具。局长过来开会,狠狠表扬了楚馆,说文化馆开了事业单位办企业的先河,这样将来即便财政一分钱不给,企业也能自己养活自己。

也有人发出疑问,说现在的企业不好干,很多国有企业都亏损,文化人办企业,能行么?局长说,那要看办什么企业,有没有发展后劲。改革开放以后,人民的生活水平都提高了,西风渐行,全民吃西餐的日子指日可待。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上马的这个企业完全可以说是技术含量高,前景好。楚馆是一个意识朝前的人,全文化局系统的干部职工都应该向他学习。有人问,要是办厂赔了怎么办,会不会影响大家的工资?局长拍着胸脯说,赚了是你们的,赔了算我的。有文化局给你们做后盾,你们就放心大胆地干吧!大家“哗”地鼓起了掌,群情振奋。为了突出主题,这年年底的表彰会就楚馆一个人上台领奖,大肚子上面顶着大红花,把全场都笑翻了。但楚馆不笑。他发言时声若洪钟,不时挥舞着拳头。尤其说到产值利税之类的数字时,会脱稿扫视全场,说不出的一种霸气。柯大姐兴奋地说,文化馆这些年在整个系统的形象都是积贫积弱,以后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1997年的春天特别漫长,我们每天两班倒,到厂里干活。白帽子,白围裙,白套袖,像喂猪的饲养员一样。大家心气都不顺,说如果知道整天干活,倒不如下岗来得自在。也有下岗的人回来瞧热闹,挂了一脸的幸灾乐祸。关键是,每天忙得像陀螺似的,只比过去多为数不多的几块钱。我对金粉过敏,脸肿得老大,把眼睛挤成了一道缝。不能在车间干活,我到仓库当保管。可过敏症状仍然没有减轻。我只得休了病假。产品大概就走了三四批,外面的销路就断了。很显然,西餐并没有像当初预想的那样走进寻常百姓家,而餐具又属于耐用品,一套甚至能使一辈子。所以,这样的产品没有回头客。原材料都是赊来的,车间仍在正常运转,产品堆得到处都是。开始当礼物送人还正规,有人专门负责登记。后来简直是不拿白不拿,不送白不送,库房的门敞开着,过路的都能进来拿几把刀子叉子。自从企业上马,就每天都在亏损。勉强支撑了两年多,局长调走了,楚馆某一天突然不见了踪影,原来南下自谋生路去了,车间成了烂摊子,我们像没了娘的孩儿一样,整天惶惶不可终日。三个月以后才来了新馆长。新来的馆长姓代,每天都被要账的围追堵截。上班要瞅准了附近没人才做贼一样钻进办公室,下班有时要从墙头翻出去。自从来到文化馆,代馆长的眉头一天都没舒展过。他眉头不展,文化馆就没有哪天的日子是晴的。就像上顿不接下顿的日子千疮百孔,任凭你的手再巧,也难以缝补所有的窟窿。代馆长看见那个车间就烦,脸就是黑的。不知从哪里找来了木板,把车间的大門整个封堵了。那些产品拉到大集上去卖,一块钱给好几把刀子,一把刀子带一群叉子。老百姓肯定不是拿去吃西餐了,而是去切黄瓜了。

某一天与代馆长攀谈,发现他是我的一个远房表亲,要说远的不能再远,是我奶奶表弟家的孙子。可既然攀得上亲戚,就是良性关系。我张口就叫他老表兄。有一天他对我说,虽然是后取学历,你的条件也算突出,又是党员。馆里正好有一个副馆长指标,你要不要争取一下?

那还用说?

我当晚就把两条软中华送到了他家里。因为是第二次送礼,我已经很有些经验了。礼物要轻,价值要重。提前把他家的位置摸清楚,把他老婆的模样认准了。门敲开,先喊表嫂后喊表兄。表嫂特别高兴,说没想到这个地方还有亲戚,以后常到家里来。

两条软中华抵我好几个月的工资。我心说,常来,来得起么。

文化馆下岗的那十几个人顶属于一丁过得好。南方修建了许多寺庙,他的泥塑手艺派上了用场。虽然塑什么不像什么,但塑多了居然自成风格,他在南方名声很响。当然这些名声传不到北方,都是于一丁自己说的。他春节回家来,浑身的名牌,脖子上腕子上金光闪闪。四千多块钱的手机拿在手里,没事就翻开看看。脸上的坑洼也被化妆品抹平了,看上去像打了一层腻子。他笑话僧老师太保守,只肯在小店里赚小钱。若是到南方施展身手,僧老师早发大财了。僧老师黏黏糊糊说,我不想发大财。于一丁说,不想发大财的人民不是好人民,这是邓小平说的。大家都说,于一丁去南方几年,都会说政治话了。于一丁一阵游说,僧老师无动于衷,倒把老廖说得心眼活动了,老廖他俩关系最好,过去在馆里一唱一和,被人誉为狼狈为奸。老廖转天就交了辞职报告,我问他有没有想好干啥,老廖说,不论干啥,也比在文化馆混吃等死强。柯大姐告诉我,老廖的岳父掌管着本地最大的酒厂,所以,老廖不愁出路。我问柯大姐怎么办,自从办了那个餐具厂,工资发不到百分之五十,日子显见得捉襟见肘,连孩子的奶粉钱都成问题。可柯大姐稳稳地说:“只要文化馆在,我就在,不管发不发钱。我这一辈子,就跟它熬下去了。”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连个小买卖都不会做,放到社会上,自己能干啥。

有一天,于一丁从文艺组出来,我正在院子里的自来水管处洗手。他朝我走过来问:“裴红呢,咋没看见裴红?”

我没好气地说:“你不问文艺组的人到来问我,什么意思。”

于一丁嘴里打快板:“啧啧,怎么说话呢,你不是领导么。再说,你跟裴红是姐妹花,我不问你问谁。”

我“呸”他了一声,你才跟她是姐妹花。

于一丁说:“裴红就是没心眼。你刚进馆里的时候也没心眼,后来心眼比筛子都多,都是老廖老柯栽培的。”

这话似乎有弦外之音。我把手上的水朝他脸上甩,于一丁告饶地喊“妹子饶命”,嘻嘻笑着跑远了。

欢天喜地跨了新世纪,我们坐在馆里那台老电视前,看央视在浙江衢塘直播新世纪的第一缕曙光。大家摸着黑就来上班了,就为了在一起看节目。两千年是个不一样的年份,在上初中、高中时就盼望着,说要实现四个现代化,仿佛那是天堂里的日子。变化其实早就在生活中体现了,手机代替了呼机,小房子变成了大房子。只是,家里的寥寥存款变成了银行的大额贷款。但这些都不能让人满足,文化馆还是那个破院子,本系统的政协委员和人大代表在两会上哭穷,希望能解决工资问题。这年的二月份,上面来了新精神,文化要吃香了。那晚代馆长把电话打到了我家里,高兴的像是盼到了深山出太阳。他说新上任的贺局长明天要召开座谈会,这个座谈会要网尽本系统的各路精英,研究文化发展方略。“三个代表”的其中之一就是先进文化的发展方向,以后我们要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了。局长觉得文化馆是能人荟萃之地,所以多给了几个与会名额,并且特意提出要求,不要因为文化人有不同意见就不让他们说话。只要他有才,我们就给他舞台。这个电话打了足足一个小时,让谁出席不让谁出席真是穷尽心思。按说僧老师是必须要出席的,他是文化馆的标志性人物。可他怪话越来越多,经常倚老卖老让人下不来台。有一天,局长新买的轿车停在了院子里,僧老师围着转了一圈,说屁股底下一座楼,好大的屁股。借着灰尘,在汽车的尾巴上画了个大屁股,把局长气得脸都绿了。我和代馆长一致同意把他屏蔽,估计僧老师在会上第一句话就会说工资问题,“既然我们都先进了,先把工资补齐了再说。”他没有多少大局观念。经验告诉我们,会上不能提钱,提钱领导准急。

座谈会开得很成功,大家发言踊跃,但几乎都是表决心。没有一个人说问题,而问题往往都是令人头疼的。文化馆的工资待遇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图书馆的购书经费问题。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添置新书了,去年只买了一本书,说出来都是笑话。电影院的提升改造问题,观众还是小木板椅看电影,头上都露星星了。你不提我不提他也不提,座谈会开的祥和融洽,贺局长很满意。他说搞文化的人素质就是高,上下同心,何愁文化事业不兴旺发达。他说他不来之前文化一直提不上议事日程,他来做局长文化突然就成了一方代表,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他与文化有缘,说明了他得在文化事业上大干一场。大家都很激动,是因为贺局长的脸上有一种久违的神采,这种神采足以影响和照耀周围的人。他还批评了文化馆干企业,说搞企业的人都挣不来钱,你们一群唱歌跳舞写字画画的能挣钱,还要企业家干什么!你们的任务就是活跃人民群众的文化生活,这项工作干好了,就是全县人民最大的福祉。钱的事,不用你们去想!

不知代馆长怎么样,我都要泪了。听多了让文化人自谋出路的话,贺局长简直就是尊活菩萨。

日子一天一天往深处走,才逐步发现,天照样该黑就黑,该亮就亮。座谈会鼓荡起的热情都被现实中的冷风一丝一丝抽走。生活没变化,工作没变化,工资没有变化,一切都和原来一模一样。这年年底,有一次大规模的调资活动。国务院发了红头文件,让各地把政策落到实处,否则严惩不贷。得知这个消息,大家议论说,贺局长就是为了乌纱帽,也该下拨点资金了。各单位的工资都长完了,文化馆还是大窟窿小眼的债务,工资单上没多一分钱。以僧老师为首的几个老人准备去告状,他们起草了一份告状信,数说工作和生活的种种艰难,批评前任局领导当初信誓旦旦,承诺企业赔钱也不影响大家的工资,现在却都撒手不管。柯大姐是个胸怀宽广的人,一向不给领导找麻烦。所以她一边帮忙起草告状信,一边把告状信的内容告诉了代馆长,让代馆长积极应对。代馆长跟我商量:怎么办,是鼓励还是阻止?从心里说,我愿意他们把情况反映出去,现在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万一县里的领导善心大发,给文化馆下拨资金,我们岂不是最大的受益者?抱着一种侥幸的心理,我们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僧老师带人直闯县委机关,只有一个办事员接待了他们。办事员看了他们的材料,说反映问题应该去信访办,那里专门有领导接见。二十几个人又去了信访办。信访办的人说,你们这样多的人谈不了问题,推举三个代表。于是僧老师喊柯大姐,柯大姐却一溜烟去了厕所,再没出来。僧老師等得实在不耐烦,打发人去找,哪里还有柯大姐的踪影。有人说,柯大姐只是往厕所放方向走,一边走一边佯装解裤子,其实并没有进去。

贺局长是从乡镇上来的,是有名的火爆脾气。他工作的乡镇在山区,三年到有两年发生了大事故。一次是山体滑坡,一次是森林失火。把他晋升的路烧窄了,他的心理远不像表面那样祥和如意。这天中午,他把代馆长和我叫到了办公室,劈头就把一叠材料摔到了代馆长的脸上。他说:“我看这个馆长你是不想干了,这么多人上访你连个屁都不放,你是聋子还是哑巴?”代馆长看了我一眼,说他不知道情况。我也战战兢兢地解释,我们确实不知道情况。贺局长“啪”地一拍桌子,指着我们俩说:“撒谎!你们以为我是傻子,由着你们糊弄?你们敢说这份上访材料你们事先不知道?”完了完了,我和代馆长绝望地对视一眼,知道有人告密了。代馆长腿一软,坐到了椅子上。贺局长一指门口,大声说:“不给我做脸,你还有脸在我这里坐着。我没有你们这样的下属,滚,都给我滚——”

时间像拉长的线一样没有尽头。上班喝一杯水,下班喝一杯水,一天的工作就算结束了。过去这个大院落就有些荒凉,后面的那块草地适合拍《聊斋》,现在就更适合了。我经常到草地上坐着,一坐就是老半天。这日子可真是难死人了,捧着烫手,丢了不舍得。代馆长开始上任时还热火碳儿一样,有这样那样的想法,一段时间过后,也把想法都磨没了。

这天我去给鞋跟钉掌,怎么那么巧,碰到了裴红,她是来补鞋子的。我们坐在两只相邻的马扎上,好半天不知说什么。看见她,我就知道我不是最难的。裴红的日子一看就没过好,黄脸打卦,衣服长短不齐,像个毫不修饰的市井妇女。我挖空心思想说点什么,刚要张嘴,裴红突然小声问我:“你知道克伦特罗么?”我摇摇头。这么洋气的名字我听都没听过。我问:“是衣服品牌?”裴红告诉我,是一种饮品,就像咖啡伴侣一样,是白色的。我敷衍说,听起来你日子过得不错,我都不记得咖啡的滋味了。裴红欲言又止似地说,闵文利爱喝咖啡。我问闵文利怎么样。裴红说,他好着呢,跳舞的瘾就像抽大烟,一辈子都戒不掉。我说,舞厅都倒闭了,他去哪跳?裴红说,他去广场啊,每天不到半夜不回家。裴红告诉我,她下岗后一分钱的收入也没有,吃人家,喝人家,人家早就不耐烦了,所以自己再烦也得忍着。我偷偷瞄了她一眼,裴红眼睛直直地望着虚空,脸上一团寒气。我问,你就一直没想干点什么?裴红说,不是我不想干,是我干不了。她把小腿亮出来给我看,上面横七竖八爬满了蚯蚓。裴红解释说,因为静脉曲张得厉害,她站也站不下,蹲也蹲不了,整个一个废人。我问咋不去医院看看,她说钱呢,我经常一分钱也没有。我说,闵文利不管你?裴红说,他心里没我。鞋子修好了,她撑着马扎站起身,趿拉着鞋子要走,转过身来突然说:“我要离婚了。”我愣了一下,她又说:“天真要绝人之路。莫小琴,这次再离婚,我就不想活了。”

裴红的消息我总能听到一些。开始结婚时,两个人经常一起出入舞厅,珠联璧合。后来就出了问题,闵文利不喜欢跟裴红跳舞了。裴红不允许他跟自己以外的人跳舞,这个矛盾日益尖锐且无法调和,吵闹声经常发生在后半夜,搅得四邻不安。一个叫小团子的女人爱上了闵文利,她有时半夜去叫门,说裴大姐给我开开门吧,让我看他一眼,看不见他我要死了。裴红让她缠得没法,就给她开了门。小团子爬到床上不起来,有时就三个人一起睡。这些情况都像笑话在坊间流传,让人不可思议。谁都不知道裴红是怎么想的,她个子不小,也有力气,模样也不输给任何人,怎么就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她长手长脚是干什么用的!理由只有一点,她爱闵文利,爱的很自卑。她在努力维系这段婚姻。

人一闲就喜欢胡思乱想。别过裴红的这段日子我整天坐立不安。我想这里面似乎有差头,这差头似乎又与我有关,有什么关,我又说不出口。我对代馆长说,帮帮裴红吧。她好歹算文化馆的职工。身体不好,没有收入,又要离婚,连住处都没有。代馆长问我怎么帮。我说,让她回来上班,给她解决一间宿舍。馆里的工资虽然有限,但也强似她一分钱的收入也没有。代馆长说,你也看见了,哪有空房子?我说,可以把那间仓库腾出来。里面都是些破烂纸箱子,还有一些刀子叉子,连梦中的西餐都没有碰过。反正文化馆就是这个烂德性,没有肉吃,只能喝汤。多一个人,多兑一瓢水的事。我软磨硬泡,代馆长很奇怪,说这个人的事你怎么这么上心?我便给他讲我十七八岁的时候,追着裴红看《杨三姐告状》,还以为他是男的,对人家乱动心思。我说的添油加醋,代馆长听得哈哈大笑,说难得你有这份爱心,我答应这件事不是冲裴红,是看重你有这份情谊。

我口里叫着老表兄给他作揖。他收住了笑,郑重说:“这么帮一个遭难的朋友,你的人格值钱。”

我脸一红,说:“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我带几个人把那间仓库打扫出来,用木板搭了张床。床头糊了许多大美人的挂历。炉具安装好,还特意试了下烟囱是否通风。这是给裴红准备的一份礼物,她有退路也许就能硬气做人。做完这些我打心眼里愉悦,我帮不了别的,剩下的就要看裴红自己了。

我在一个午后去了裴红家。那天刮着白毛风,我是走着去的。边走边想,裴红关于离婚的话也许就是随便那么一说。都不是小青年了,婚哪就那么容易离。还有那个叫闵洁洁的小丫头,该读高中了。当年裴红对她多好啊,闵文利冲这点也不会把裴红扫地出门吧!闵文利愿意离小丫头也不一定依吧?我边走边胡思乱想。风把头发吹的都糊到了脸上,我倒着走,躲风。我知道裴红家的电话号码,完全可以不跑这一趟。但我对裴红的生存环境有些好奇,还想看一眼闵文利,这个胡同串子现在成了什么样,我还真是挺关心。

这一路我都咧着嘴,帮人的感觉真好。

依稀记得那片住宅叫四眼井,我曾经随裴红来过一次。左边是一座小庙,里面曾经供奉威武大将军关云长。正殿早已坍塌了,网眼铁门挂着一把大铜锁,钥匙不知在谁的裤腰带上。

老远就看见一户人家的门口围着一堆人,走近一看,原来是在办丧事,门口挂着白色的挂纸,里面却很安静,有两只鸟从门洞里飞了出来。再走近些就发现青灰色的门楼眼熟,门楼的上方还挂着一面小圆镜,是用来照妖的。是闵文利挂在那里的,当初裴红告诉我,把我笑坏了。我心口扑通通直跳,没听说她这里住着老人啊。我问旁边的一个妇女,这家什么人死了。她叹了口气,说,孩子,正读高中,真可怜。我心里一紧,急忙紧走几步,来到了门的一侧。往院子里看了一眼,一堆纸灰显然刚烧过,还冒着青烟,闵文利怒气冲冲从门里出来,手里拿著一截木棍,他在地上啪啪打了几下,被击中的灰尘翻飞起来,四处飘散。闵文利突然直着脖子嚎:啊——像匹绝望的野兽。

我没有往前走,顺着原路回去了。没有见到裴红我有点遗憾,这事只能过几天再说。

三天以后,就陆续有消息传了过来,裴红被逮捕了。

消息的主要来源是老廖,他是特意来通报情况的。一段时间不见,老廖像是一下长了本领。西装领带,裤缝能削萝卜,光亮的茶色老板鞋,苍蝇上去都打出溜。我从来没见他这么讲究过,原来他去一个公司做副总了,正式名称叫下海——老廖是海里的人了。老廖也因此成了名人,县里正鼓动公务人员下海经商,可北方人传统保守,任县领导说的天花烂坠,广大干部群众却都有一定之规。都心安理得的抱着铁饭碗,跟着领导一起吃财政。县里急于树停薪保职的“创业”典型,一下就捉到了老廖。老廖在各种会议上做报告,谈自己“下海”的心得体会,从不说文化馆发不齐工资,而是说要实现人生价值,挑战自我。那段老廖隔三差五上电视,比县长的出鏡率还高。

每次在电视里看到老廖,我都会想起裴红。心里会骂他挨千刀的,如果在竞聘上岗之前下海,说不定就可以省出指标给裴红——我总觉得裴红就是指标挤下去的,故意忽略别的。

因为与老宅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老廖的消息应该比较准确。那两口子,怎么说呢,总是吵啊吵,打啊打,没有哪天能消停。离婚也不知闹过多少场,但总离不了,是因为女人要条件,不给条件不走。女人身无分文,身体又有病,确实没处可去。可男人哪有什么条件?钢管公司计划经济年代效益好,一改革开放,就算没破产,只发些生活费。孩子在高中住校,只有周末回来。男人爱喝咖啡,最近一段,他总觉得咖啡多了苦味,但没往心里去。但明显觉得身体不行了,手抖,心率过速,浑身乏力。有时候去舞厅,连一支曲子也跳不下来,过一次夫妻生活,会觉得丢了半条命。这天,孩子感冒回家了。她想喝杯咖啡,可嫌咖啡苦,就冲了一杯伴侣。喝完还想喝,又浓浓地冲了一大杯。喝完就不行了,浑身哆嗦,脸上的肌肉突突乱抖。头晕,站都站不起来。可脸上是小桃红的颜色,皮肤粉嫩粉嫩,像新出生的婴儿一样。送到医院人就没有呼吸了,医生说死于急性心肌炎。爷爷奶奶想直接送去火化,闵文利坚持报警,解剖,他总觉得孩子死的蹊跷。爷爷奶奶不干,才十六七岁的丫头,连个囫囵尸首都落不下,下辈子还能成人么!家里因为这个问题闹得天翻地覆,到底老的没拧过小的。解剖结果出来了,原来是中毒。你们猜,她中的什么毒?

柯大姐颇有信心地说:“一准是老鼠药。前几天还有个谋害亲夫的。”

老廖摇头。

柯大姐又说:“那就一定是毒鼠强!”

柯大姐总是这么自以为是。

我着急地说:“老鼠药就是毒鼠强,毒鼠强就是老鼠药。老廖快别卖关子了。”

老廖说:“料你们也猜不出来,丫头吃了过量的瘦肉精,她偏又是过敏体质。从吃下发病到死亡,一共不到三个小时。”

柯大姐说:“瘦肉精不是猪吃的么?怎么给人吃了?”

老廖说:“人也可以服用,主要用于急救或肺科病,但不能过量,过量即中毒。”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难以置信地说,这会与裴红有关?她哪来的瘦肉精,哪来的医学常识?

说完这话,我脑子里“轰”了一下。

老廖说,有些事,只有裴红自己知道了。但她想用这种东西控制闵文利,不能去跳舞,或者,不去跟别的女人乱搞。于是把瘦肉精放到了咖啡伴侣里。前一段闵文利只有轻微的不适,但还能出去跳舞。裴红赌气加大了剂量。只是没想到小丫头突然回来了,而且喝了两杯纯粹的伴侣,这才出了事。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恍恍惚惚地走出了办公室。那间仓库简陋却洁净,青砖地上甚至留着笤帚扫过的痕迹。墙上的大美人冲我甜蜜地笑,恍惚间,大美人都是裴红的脸,各种各样的剧照,

穿着白色中山装的高小六一身帅气,一点也不像个恶魔。

她是本色出演,心里没有魔鬼。悲哀像潮水一样吞没了我,我想到了那次竞争上岗,裴红遭受了一次打击。这次是毁灭性的,这其中有没有什么关联?

我想是有的。假如裴红有一份工资,男人手心朝上,就不会这般嫌恶她。男人只要不那么过分,裴红也不会如此走极端。

我一巴掌打在了墙上,却不知拍的是什么。

裴红的判决下来那天,天上下了大雪。告示贴到了公共厕所的墙上,我特意找到那里,使劲眨巴着眼睛看请了判决:判处有期徒刑十年。眼泪落在了雪地上,走一路洒一路,想起了她说过的“克伦特罗”,到网上一搜索,果然是瘦肉精。

如果用手比划“三”,大概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大拇指和小拇指搭桥,中间竖起三根指头。一种是做成“OK”状,大拇指和食指相顶,竖起后三个指头。这是一般人。僧老师不是一般人,他是让后面两个指头卧倒,竖起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他的大拇指很短,像削秃了铅笔头。僧老师说,你们知道一个人发财出名需要多长时间么?不等别人回答,他就把那个“三”亮了出来,大家“哗”地笑,僧老师的那只手像只别爪子。都以为他在说老廖,老廖昨天上报纸了,整个一个大版,是他们集团公司的广告。上面还有老廖的照片,老廖英气逼人。可僧老师说,于一丁的珠宝行要开业了,县里的领导都要去剪彩的。这话让人有点转不过弯来,他不是在南方塑佛像么?可僧老师说,那早就是黄历了。他昨天一天都在给于一丁布置展台,翡翠,玉石,玛瑙。金镶玉,玉镶金,都是真家伙,随便拿一件装进口袋,就能发财了。僧老师遗憾地拍了拍口袋,那里空空如也。正说着话,于一丁一甩一甩进来了。先给大家发烟,给女士发巧克力,然后坐在了一只桌子的桌角上。于一丁说他的珠宝行明天开业,让大家无论如何去捧个场。会唱歌跳舞的去出个节目,他已经请了市里的演出团体,把节目报给主持人,随便夹在哪里都行。苗乙乙端着大罐头瓶进来找开水,于一丁眼前一亮,说这个妹子是新来的?这么长的腿可不多见。有人告诉他,苗乙乙是跳芭蕾的,来馆里好几年了。于一丁说,妹子明天去哥那里跳个舞吧。苗乙乙说,好啊,你给多少钱?于一丁说,谈钱伤感情,这么着,我送妹子一件翡翠挂件,保证是A货。苗乙乙问啥叫A货,于一丁说,纯天然的就是A货。天然的就比人工的好,我要让妹子永远记住我。大家更关心于一丁怎么突然想起做珠宝生意,这得多少底垫啊!于一丁说,我知道大家对这个感兴趣,这里是个传奇故事。

于一丁说,他跟人到中缅边界塑泥像,那里山高水深。附近有个石洞,当地人谁都不敢进去,说里面经常发出一种声音,很瘆人。有一天,他闲着没事自己举着火把进去了,大约走了一百米,发现里面金光闪闪,水滴在石头上的声音很密集,从狭长的洞口传到外面,就变成了一种把口哨挤扁拉长似的声音。他乍着胆子走了过去,发现那些金光闪闪的东西是大块的翡翠玉石。

他许多天吃不好睡不好,这个秘密不愿意告诉别人,怕惹来杀身之祸。可自己又束手无策。最终他们三个人把这个秘密分享了,另外两个人一个是云南的,一个是四川的。

整体的石材运不过来,便在云南分割加工成了首饰。里面的惊险可以写一本书,要和珠宝贩子巧妙周旋,要和黑社会斗智斗勇。可以说,这些宝物都是他用生命换来的。

我注意观察一张一张的脸,他们有的信,有的狐疑。于一丁却不管别人态度如何,从桌角上跳下来,对大家说,明天上午九点十八分开业,谁不去谁不够意思。

我问代馆长去不去参加于一丁的开业典礼,代馆长说不去。“我不去你也不许去。”代馆长很少冷起脸说话,于一丁到馆里来没拜码头,过去他不把楚馆放眼里,现在代馆长也不在他的眼睛里。可他请了我,这让我很为难。转天只有代馆长我们两个看房子,外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间或有震天响的音乐。我借着上厕所拐到那里看了看,恰好看到苗乙乙在跳舞。地上铺了红地毯,红的绿的花纸在天空飞扬。苗乙乙因为没穿演出服,看不出她跳的是什么,有点像跳天鹅,又有点像孔雀。我没敢多逗留,就从那里跑了回来。

于一丁的生意好成什么样,只有上帝知道。旁边的金店冷冷清清,他这里却总是人满为患。他隔三差五到文化馆来,是为了苗乙乙。他一直鼓动苗乙乙给他做领班,工资是现在的两到三倍。苗乙乙有着惊人的定力,始终无动于衷。有一天,于一丁把自己新买的越野车开了来,拉着苗乙乙去了趟北京。原来,他在王府井新开了一家珠宝店,顾客都是影视圈的人,多大牌的人都有。他对苗乙乙说,哥不说给你多少工资,钱在柜子里,想要多少你自己拿。住的地方都租好了,邻居都是外国人,楼里能打羽毛球,楼顶上能游泳,还有专门的地方跳芭蕾。苗乙乙回来就辞了工作。她老公坚决不同意她去北京发展,两人为此离了婚。两年以后,于一丁跟家里的老婆也离了婚。我们以为他会娶苗乙乙,谁知他居然娶了电影明星。结婚的场面在网上直播,明星穿着雪一样的白纱裙,声音甜的发腻。她说她不图钱,是图于小丁这个人。他的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从小就有良好的家庭教育。我们都很吃惊,于一丁怎么改名了?他父母都在水库里打鱼,怎么变成了高级知识分子?有人当即给他电话,发现他留给我们的电话号码已经是空号。再看于一丁,挽着新娘的手,儒雅,从容。左吻一下右吻一下,不时低声耳语,笑意融融,看得人恨不得抽电脑一嘴巴。他啥时候变得这么绅士,在文化馆根本不是这个样!明星的脸我们都特么熟,刚在法国拿了一个什么奖。电影院正在放她拍的电影,是我们心中神一样的人物。这样的弯子,转起来真让人觉得困难啊!主持婚礼的是央视综艺节目的当家花旦,每天晚上都在我们眼前晃。她居然管于一丁叫丁哥,丁哥!我们都不屑于这么叫!可以说,于一丁让我们的心理彻底失衡了,几乎每天的话题都是他。这几年,人家过的是啥日子,我们过的是啥日子。人家发了横财,我们还为一份全额工资吵嚷挣扎。跟他比,全文化馆的人都白活了!这个塑啥不像啥的人,摇身一变成了电影明星的丈夫,如何实现这一跨越,实在不是我们这种脑筋的人能够想象。

只是这段婚姻没有维持多久,两年以后,明星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对媒体诉说,于小丁自己没钱,还把明星的钱都拿去还账了,他根本就是个穷人。文化馆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才是我们认识的于一丁,于一丁就该是这个样子。北京城里大变活人,一下又把于一丁打回了原形。

只是从此,于一丁没了音信,苗乙乙也没了音信。外面的珠宝店早换了主人,当年买了第一批珠宝的人,有人拿着去做了鉴定,有人则根本不敢去做鉴定。

柯大姐的丈夫做了副县长,正好主管文化。上任伊始先来文化馆调研,让代馆长一下觉得有了希望。副县长说,文化馆的人这些年忍辱负重,拿着微薄的工资,肩负着全社会的文化使命,是最值得敬佩的人。这样高的评价,我们都不好意思领受。代馆长私下跟我说,穷的单位不光是文化馆,可他第一站先到这里,这是明摆着在给谁下马威。我问,给谁?代馆长说,还能给谁,局里呗。

转天文化局下拨了三十万,财政拨来了五十万,给大家补工资差额,文化馆一下变得喜气洋洋,人们走在路上都像要载歌载舞。听说馆里有钱了,那些债主又纷纷找上了门,上吊抹脖子的都有。代馆长躲在屋里不敢出来,他用手机给我发短信,让会计连夜造表,把钱先发下去再说。一下追了几年的工资,过去的穷人各个成了财主。图书馆的人能在窗口看见我们,过去总是嘲笑,如今眼巴巴地变成了羡慕。代馆长问我,我们怎么感谢柯大姐呢?我说,给柯大姐发块匾吧。代馆长说不好,不实用。我突然想到了柯大姐的年龄,她今年该退休了。我说,我们不单要留下柯大姐,还要让她做重要的事。代馆长说,什么事重要?我说,别的区县都有馆办刊物,我们也办刊物吧。代馆长说,好。我鼓动柯大姐跟县长要些专项资金,她负责递话,我和代馆长负责跑腿。连着跑了两次县政府,三十万块钱到账了。于是找名人题写刊名,跑出版署要书号,召集作者组织稿件,第一期刊物很快出来了。每个县领导案头摆一本,虽然知道他们都不看,但誰看见我们都说刊物办得好,我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工资发齐了,正常的业务也开展起来了。文化馆重又有了生机和活力。过去下岗的人一个一个回来找代馆长,哭天抹泪想回来上班,因为彼此不认识,代馆长回绝的干脆彻底。

我几乎把裴红忘了,裴红却给我写来了信。我把信放到了包里,夜深人静时才打开。单薄的一张淡蓝色的格纸,寥寥几句话,每个字都有花生果大:莫小琴,你好吗?我最近很想你,做梦经常梦见你。你不用惦记我,我挺好的。我在里面吃的也好,睡的都好。文化馆怎么样,发得齐工资吗?我很后悔做过的事,恨不得代替闵洁洁死。其实,我没想害死人,这一切都是误会……

蓝色的格纸飘落在地上,夜空回响着裴红念信的声音,像舞台上的道白。我不知道该对裴红说什么,在写字台前坐了半天,也没想出一句话。我对这封信说,就当你没出现吧。

那条老街都是槐树,在空中搭起了帐篷,埙城人都叫它槐树街。夏天这里都是凉阴,冬天就不行了,阴森森的,连天光都不透。这一条街都是各种各样的小作坊,僧老师的工作室占据了中间的两间小房子。面积不大,里面的那种杂乱就像陈兵百万一样。他干的还是老本行,写字刻字制作灯箱,只是很多活计不再用手工,改用机器或电脑了。一晃,他退休好多年了,有时单位有些活需要求助僧老师,我会亲自跑一趟,跟他聊聊天,回忆过去的事我们都很愉悦。讲起许多年前的那次竞争上岗,僧老师曾经指点迷津,可我日后从没说过一个谢字。僧老师说,只是裴红可惜了,若不是那次下岗,她的命运也许不会这样。我说,人的命,天注定。僧老师不赞同,说你的命是天注定,裴红的命不是。我问为什么,僧老师说,你可以谋一份职业养活自己,裴红不行。她离开单位就死了。

我说,您当年还给她保过大媒呢。

僧老师说,那人其实是他的小舅子,来一次文化馆,被裴红走路的姿势迷住了。小舅子现在承包了一片矿山,家里一辆奔驰一辆宝马。

我说,当时裴红嫌人家是司机。她不是有福气的人,这一辈子,注定碰不上好男人。

僧老师说,好男人她也看不上。

僧老师突然问我,当初我让你去给楚馆送礼,你去了么?

我意识到他还是指当初竞争上岗的事。我迟疑地点头,不知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僧老师神秘的说,我还说老楚手里就一个名额,只能在你和裴红之间的选择……我是在吓唬你,你是不是真信了?

我吃惊地看着他。

僧老师得意了,继续说,其实都是我编的!上岗下岗之类的事,人家哪会跟我说。你和裴红要好,我是怕她上岗你下岗,我是在用这个办法激将。人不傻,怎么我说啥你信啥。不过,送一次礼解决了终身上岗,你也没咋吃亏。

我心里一阵难受,连忙问:“老楚手里不是一个名额?”

僧老师嘎嘎地笑,说:“肯定不是。不过话说回来,就是有两个名额,也不一定给你。你不像裴红根子硬,她有老楚撑腰。”

僧老师诡谲地挤了下眼。又说:“若不是有人告,老楚不会让她下岗。裴红这是吃了哑巴亏。”

我晕了一下,扶住了案板。

“你怎么啦?”僧老师关切地问。“你脸色不好,去医院瞅瞅吧?”

外面的蝉嘶啦嘶啦地叫,排满了听觉空间。烦躁突如其来,我想走,僧老师说,你还没喝茶呢。他说是自己的配方,用枸杞桂圆冰糖芝麻等八种物质,健脾养神。我恍惚地说:“没想到僧老师也骗人……我不去送礼,说不定也不会下岗……”

僧老师不满地说:“你都当副馆长了,还对这个事计较?”

我摇了摇头。不是对僧老师摇的,是对自己摇的。

僧老师脸有些板,盯着我问:“你在怪我?”

我又摇了摇头。这回是对僧老师摇的。

僧老师高兴了,继续说:“你知道有一天谁到我这里来了么?”他等着我问,谁。僧老师说,老楚,楚馆。我問老楚现在过得咋样,僧老师说,过得咋样不知道,反正肚子没了,人变得瘦溜了。我问,他现在在干啥?僧老师说,老楚一周三次去健身房。我说,那就是过得不错。僧老师说,他把手表摘下来给我看,说老僧,你猜猜这表值多少钱?我麻着胆子说,两千?老楚说,12万。我说,开,开,开,你开什么玩笑。

我非常想笑一笑,可我笑不出来。

僧老师说:“老楚拍着肚子问,老僧,你猜我这条皮带多少钱?我长教训了,要往多里猜。我说,12万。老楚这回有点臊眉搭眼,说皮带一万二。老僧你这是成心耍我吧?

我还是笑不出来。有生意上门了,我借故和僧老师告别。僧老师送我到外面,一直看着我往前走。我灵机一动,拐进了旁边的服装店。

我为职称焦头烂额的时候,代馆长却优哉游哉。一起搭班子十多年,我发现我越来越看不懂这位老表兄。我和他不隔心,他有啥话却不喜欢跟我说,比如,我无数次地劝他好歹拿个职称,在事业单位混,仕途没啥想头,弄个副高正高啥的,退休工资会多些。

他总是一笑,讳莫如深。

可职称一年比一年难弄是真的。最早要考计算机,后来又考英语。不管用得上用不上,出台的政策反正就是为了难为人。现在不考计算机也不考英语了,但要写论文。你想写啥就写啥不行,题目由上面出,培训,派指导老师,修改一遍不行,要修改两遍。每一次修改都明码标价。指定在某刊发表,走一步剥一层皮。皮剥完了,职称没评上,明年接着剥。剥了一年又一年,有人剥的连皮都不长了,结痂了。

拿下正高,我觉得人生一下子走到了尽头。再走……就掉海里了。

有一天,代馆长喝多了。他这人没有多少量,但也从不贪杯,他是个睡着了也睁着眼睛的人。那天喝多是为了给贺局长挡酒。代馆长因为馆里的人上访的事,被贺局长黑了好几年。那些年的坚忍不拔和委曲求全连我看了都辛酸。外出开会代馆长总是抢着提拎包,比司机都上心。在餐桌上没完没了的给贺局长夹菜,夹得贺局长很不耐烦。代馆长本来是直溜溜的身材,只要看见贺局长,腰自然就塌下去。后来塌腰就成了习惯。那天他的兴奋溢于言表,挥舞着手臂说,他终于要走了。我问走哪去。他打着酒嗝说,他要调到局里去了,当公务员。我惊讶地问,当副局长?他摇着脑袋说,是副处级调研员。这已经非常不错了。我失望地说,是虚职啊。他瞪着眼睛说,虚职怎么了?虚职也是领导干部。虚职也多少人求而不得。我这才明白他这些年的忍辱负重是因为什么。他长出了一口气,说在文化馆这些年真是穷怕了,当年从企业调进来,以为财政的饭碗旱涝保收,谁知是从屎窝挪尿窝,月月不能交工资,家属整天跟他干仗,劝他下海。他扯起嗓子说:“我都这把年纪了,要文不能文,要武不能武,下海能干什么?三五天还不就得淹死。”我酸溜溜地说,如今你终于捧到金饭碗了。他说退休以后拿一份公务员的工资,是他一生最大的愿望。

我很气闷。我一直觉得文化馆的工作不错,跟代馆长一比,原来自己是鼠目寸光。

有一天夜里,我家电话铃声大哗。拿起听筒,对方说:“你是叫莫小琴么?”

我问他是谁,他说你不认识我。你应该认识裴红吧?

我吃惊地说,她怎么了?

那人说,裴红整天念叨给你,背你家的电话号码,我好奇。打一下试试。没想到还真有你这么个人。

这是什么话。我不高兴地说了句。屈指一算,裴红出狱两年了。大概终于嫁了人,也算有靠了。

这样想,我心安了一下。

里面半天没有声音,然后就自行挂了。我狐疑地看着电话听筒,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裴红是狐怪么,怎么总是在我忘了她的时候出现那么一下?

这是我上任一个月的事。代馆长如约去当公务员,我接替他当了馆长。过去这个角色对我有吸引,我甚至偷偷算过他的退休年龄。可那天他酒醉的一席话,把我的美好的感觉都葬送了。原来这职务就像块破抹布,是人家设法扔掉的。人家设法扔掉,我就不能视若珍宝。他把这个位置比喻成“尿窝”,伤了我的自尊。文化馆的工作每天就是唱歌跳舞穷欢乐,一点啥额外的想头也没有。我看得重,是因为我的见识少。

所以当了馆长我甚至没能高兴一下。

早晨一上班,我就找贺局长汇报地区调演的事。这次都是庄户剧团参加邀请赛,大戏,折子戏,唱段,都行。贺局长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十多年,早由外行变成了内行。他掰着指头数,全县哪个村镇有演出团体都了如指掌。我这次下乡摸情况,就按他点出的行动路线走,先平原,后山区,然后是水库东岸和西岸。一连跑了三天,最后一站去香水窝村,那个村有个剧团能唱整出大戏。

村长干瘦干瘦。但嘴皮子很利落,他说你来得不是时候,杨三姐要生孩子了。

杨三姐是谁?

就是杨三娥啊。《杨三姐告状》里的杨三娥。是这村的姑娘,嫁给了这村的小伙子做媳妇。嗓子好,人也漂亮。整场戏都靠她撑着呢。

哦,他们在拍《杨三姐告状》。我对高小六感兴趣,问谁饰演。书记说,我儿子。杨三姐的婆婆演费氏,我演高贵和。

村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问了一下杨三姐的情况,书记说,孩子还没生,怀孕七个多月了。

眼下离春节前调演还有两个多月,无论如何是指望不上了。剧团都讲究AB角,我问村里还有没有能上位的。书记神秘地说,要说有,还真有,但不是村里人。

我问,谁?

他说一个房客,在宋家租房子。蹲过大狱,听说在县里的正规剧团待过。

我心里一跳,本能地说:是不是叫是裴红?

村长拍了一下膝盖,对,是叫这个名字。

我闭了一下眼睛,说不出是激动还是心酸。就听书记说,她出大狱以后娘家不搁,投奔这村的妹妹。妹夫也搁不得。妹妹就给她租了个小房子,她经常一个人对着墙自言自语。

我说,她没结婚?

村长说,她谋害过亲夫,没人敢娶她。

我哆嗦了一下,干涩地说,那就让她来唱戏吧。

村长指了指袋,说她唱不了,这里坏掉了。

我想起接到的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打电话的男人我还以为是裴红的丈夫,现在看,也许是她的房东。

車子往西开,书记沿路一一介绍,裴红的妹妹家,公婆家,婶子家。一条胡同往深处走,最里面的小房子就是裴红住的。

我一直都很纠结。见不见裴红,见到裴红说什么。这些年我也过得很辛苦,每每想起裴红的事,就像有块石头压在胸口……可那种感觉说不出,说不出口。我一直都想跟裴红见个面,见个面说什么,却没想好。但见个面是必须的,否则总是心里的一块病……在胡同口,村长突然喊停车,开车门下去了。我这才看到一座房子的墙根蹲着个人,揣着袄袖。下巴抵在胳膊上,头发像乱草一样。村长走过去,用身子挡了。我侧了侧身子,还是没能看清女人长什么样。

村长招呼我下车,说莫馆长,这人就是裴红。

我一条腿刚踏到地上,裴红就像疯了一样扑住我,嚎啕大哭说:“莫小琴,我想你啊!”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说不出是感动还是伤心!

村长说:“这下就对上位了。她总念叨莫小琴,原来是莫馆长啊!”

司机送村长回家,裴红攥着我的手往胡同深处走。她的手冰凉,把我的四根手指握成了一根棍,仿佛生怕我逃跑。她走两步偷看我一眼,走两步又偷看我一眼。脸上的幸福模糊而又遥远。我没想到裴红成了这样,她认得人,生活能够自理。大概这是她目前所有的本领。一身大花棉裤棉袄,已经很脏了。裴红还知道不好意思,说都是大集上买的便宜货,你会笑话我吧?我胡撸了一下她乱蓬蓬的头发,说怎么不去理发店剪剪?说完我就后悔了。裴红说,自己不挣钱,剪一次得好几块。这几句话都还正常,我看了她一眼,裴红缩了一下脖子,眼珠飞快地旋转,像做了错事一样。这个动作过去没有,不知是什么时候养成的。拐进一个更小的胡同,里面是两扇洞开的门。我说你到街上去怎么不关门?裴红说,我这里没啥可偷的,小偷都知道。

“我的脑子里长虫子了,虫子成天咬我。”裴红抢先一步进院,回头笑了一下,说太小了,我都不好意思让你进。我跟着走了进去,院子和屋子小的就像积木搭成的。我清楚,是人家大房子边上的小柴房,抹上白灰就成了出租屋。前面隔出胡同,就与主家形成了独门独院。我夸张地说,不错,挺暖和。炉子上坐着水壶,吱吱地唱歌。我把水壶拿下来,把炉盖盖上了。裴红呆呆地在一旁看。我说,你看上去好好的,怎么说脑子里长虫子?

裴红认真地说,我脑子里是长虫子了,夜里经常一窝一窝地睡不着觉。啥事都不记得 了。我要是不念叨,怕把你也忘了。裴红突然哽咽了,说,我怕把你忘了,就总念叨,总念叨。莫小琴,莫小琴。29121230,29121230……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惟一的亲人……

我依稀记得裴红家兄弟姐妹众多,最起码,这村里就有嫡亲的妹妹。可他们都没能让裴红当亲人。我这个亲人有什么用呢。帮不上忙,还曾经……害了她。想起我和裴红认识的所有日子,我从没把她当过亲人。难道她一直是把我当亲人的?这怎么敢当啊!我坐在床边,她坐在椅子上,大花棉裤蹭着了我的膝盖,她就那样来回蹭,像个孩子一样。

我说,你受苦了。

裴红直着眼睛看我。说,是受罪了。我经常想,我咋还不死呢?死了埋到地下,就是幸福生活了。可我知道我死不了,我还没见着莫小琴呢。

我说,你见我想干啥?

裴红说,跟你说话啊!我给你写过信,你没有收到。

得承认,我收到了……我不能再骗她。可当时因为忙,一马虎就把回信的事忘了。我这样跟她解释。

裴红的大眼睛闪闪发亮,说,你收到了?我总担心你没收到

我难堪地点了下头。好在这里没有第三者,看不到我脸上的窘态。

裴红说,我就怕你收不到,就怕你收不到……路口就是大马路,我坐在那里经常想,也许有一天莫小琴从这里过,会看见我……她“啪”地一拍手说,哈,你今天终于看到我了!我今天好幸福啊!

我抱怨说,你干啥不去城里找我。

裴红一歪身子,似是负气地说,我不去。

我看着她,想她这句话后的潜台词,包裹着多少旧日时光。我叹了口气,问她关于过去的事还记得多少。她说什么也不记得了。我掰着指头给她算,你在文化馆导演春晚水鼓舞,好评如潮。领着一群人跳交际舞,穿粉红色的纱裙,像梦幻中的仙女一样。在剧团演彩旦闺门旦和小生,样样拿得起。你还记得《杨三姐告状》么,你演高小六,虽然是反派,可在舞台上光彩照人……

裴红突然激动了,捂住耳朵说: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她闭紧了眼,身子最大限度地扭过去,似乎是在躲避什么。我知道,过去的那些日子都像针刺一样扎她,让她不堪回首。

我看着她。

裴红大概误会了,一点一点回过身子,小声说:“我不是不想听,我脑子里有虫,一听这些头就疼。小琴你别生气2…”

当年的事在我的脑子里回闪,但很快,那些念头就像老鼠一样不见了。记忆都是选择性的,不单我如此。能说出来的,都是可以说出来的。我想性格决定命运,裴红的命运大概是早就写好了的,怨不得别人。我这次见她这一面,也了了心中的一种牵挂。

但我想把事情问清楚。“你觉得,你那些年的遭遇都源于那次下岗么?”

裴红困惑地看着我。

我换了个说法:“你知道当年为什么下岗么?”

裴紅干脆地说:“老楚骗了我。”叹口气又说:“我这一辈子,就是被人骗的命。”

我常吁一口气,问老楚是怎么骗她的。裴红说,老楚后来找到我,说让我下岗只是暂时的。可我再找他时,老楚自己失踪了。

我还记得裴红在院子里点名道姓骂老楚,不知他们俩算一种什么关系。

话在唇边,我想还是算了。

我说,裴红。

我又说,裴红。

院子里响起了啪啪啪的脚步声,司机回来了。我赶在司机进来之前拿出了钱包,把里面所有的大额钞票都拿了出来。

司机说,等一等,我拍张照。

我和裴红的手刚好都落在粉红色的纸币上。

尹学芸,女,出生于1964年7月。天津市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已发表各类文学作品300余万字,曾获首届梁斌文学奖。连续五届获天津市文化杯中篇小说创作一等奖。

责任编辑 张韵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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