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故乡
2017-03-06祁河
文/祁河
丁酉双节,秋雨蒙蒙,假期从京城赶回的儿子终于实现了去爷爷老家看看的愿望。
爷爷的老家在黄土高原一个陕北的小山村,他于14岁走出山沟,曾跟随习老领导的西北局和关中地委转战陕北,解放后一直在省级机关工作。爷爷多才多艺,吹拉弹唱样样能来,生前特别疼爱喜欢表演的小孙子,大约是常常回忆老家的风情故事,便给儿子心底埋下了故乡的种子。
我们是中午一点走G65W西延高速改G2211长延高速,再转G210国道去绥德的。由于雨雾迷漫,加之在延川的路遥故居盘桓了片刻,到达天下名州已是华灯初上,不到500公里耗时约七个小时,但比起50年前第一次回老家快了要整整两天。
50年前的冬季,我曾在老家——绥德县马家川乡郝家坪村陪伴过我的爷爷、儿子的老爷爷大约两三个月时间。正值春节前后,村里家家户户忙着磨豆腐、漏粉条、蒸黄馍馍、贴窗花、练秧歌,二伯家特意宰了一只羊。尽管那时陕北基本上还要吃糠咽菜,记忆中一日三餐离不开土豆酸菜,但叔婶与乡亲们没有亏待我这个城里来的后生,轮着到各家吃饭,使我的味蕾牢牢记住了油旋、杂面、钱钱饭、羊杂碎和猪肉翘板粉的味道。
爷爷郝海清的父亲是前清秀才,早年过世,但娶得常氏、霍氏两房,留下五男一女与不少田产,使得排行老三的爷爷读过私塾,开过染房,育下我父亲等四男两女。因红白犬牙交错,爷爷为躲战乱曾入寺吃斋数年,全凭我从没能谋面的祖母操持家务耕种田亩,除大姑夭折、大伯过继给别人在家务农外,其余几人均参加了革命。
那年,我回老家时爷爷已年过八十,但耳聪目明,还能上山劳动,下河挑水,自个做饭。直到九十还能下场跳高秧歌,也算当地一个名人。他住的窑洞窗明几净,庭院收拾得整整齐齐,窑后的小窑里有许多坛坛罐罐与几口大瓮,盛满了腌菜和小米、糜子、黑豆等谷类。他平时穿戴一身黑色的棉衣棉裤,鼻梁架一副石头镜,常捧着线装古书朗读,给我讲春天后崖盛开的杏花,秋日满山的红枣,年轻时染布的情景,带二伯三伯驮炭的光景。他心灵手巧,教我用他亲手制作的杏核算盘打小九九,还向我展示了他锔锅锔碗的手艺。
在绥德城千狮桥不远的木舍住了一宿,第二天大早起来吃了羊杂碎,走G307义合方向,过满堂川时瞥了一眼三十里铺,停下来看了《平凡的世界》双水村的拍摄地郭家沟,更勾起了我对往事的怀念。当年从绥德城到村里还不通公路,12岁的我跟表姐是硬硬走了45公里才回郝家坪的。从清晨麻麻亮开始到黑得看不见山梁的轮廓,只记得黄昏时过一小桥,被红卫兵拦住,背了段毛主席语录才让通过。河沟旁有许多砍头柳,远处的梯田留着些残雪,到家时窑洞已点起油灯。二妈家的一堆女子和大爷家的两位哥哥及村里的亲戚,围了一圈看瘫倒在热坑上的我,这个给一捧红枣,那个给一把南瓜子,别的就没有印象了。而父亲他们回去,习惯要乘火车到山西介休过黄河,走吴堡宋家川再乘长途汽车到义合,比走延安这边省一半时间。儿子对我的讲述似听天书,一路只盯看他的手机。
到了到了,虽然从义合镇到马家川(已合并至中角乡)已变成乡道,但柏油路十分平坦直通到村中,而17年前第三次回来时,砂石路烂得开了三四个小时。我一眼就认出了曾住过的窑洞,给儿子介绍这一孔是你老爷爷家的,上面一排是我二伯家的。1975年冬我同父亲回家看望病重的爷爷,就住在这里。几天没进水米的老人家见我们父子回来,竟奇迹般地坐起来吃饭,高兴得与父亲拉话,我还用钢笔为他画了张速写,瘦瘦的、眯着眼、长满白白可捋的美髯,只是后来几次搬家找不见了。现在人去窑空,院中堆了些干草,只有窑面墙上父亲书写的标语和窑前的石碾还默默地待在那里。在对面的小院里找到了大伯父家的二哥、二嫂。好多年未见,两个花白头发的兄弟执手泪眼。我也曾在他家窑里住过,听他在油灯前唱那动人心魄的《赶牲灵》和《三十里铺》。
拉了会儿话,我让二哥带我们去给爷爷上坟。二哥好似早有准备,拿了香纸、饼干、梨和酒水,二嫂还包了些熟肉,带我们跨过村中的小河上山。走了约半个小时的山路,天空突然放晴,儿子和他妈被蓝天阳光下的高原壮美深深打动。只见山峁沟壑中的层层梯田,这块沉甸甸的谷穗,那片黄澄澄的玉米,这边黑黑饱满的豆荚,那里正在挖白个生生的洋芋。远处的枣林挂满红彤彤的大枣,近处的苹果树粉嘟嘟结满了“富士”“秦冠”。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家乡秋天的美景,情不自禁地生腾出王二妮“一方水一方土养育了我祖辈”的旋律。
爷爷的坟就在苹果园上边的山梁,与老爷爷、二伯父的依次排开挨的很近,坟前都立有石碑并刻有孝男孝女及子孙的名讳,周围长满青草和开些黄粉的雏菊,显得庄严肃穆。我与儿子、二哥献上供品并代表父亲这一支一一磕头祭拜,也算是认祖归宗。夫人也在后面作揖叩首,不住地赞叹祖宗居住的地方犹如仙境。其实她哪里知晓陕北土地贫瘠、干旱少雨,又是民族融合的“绳结区域”,因而焦苦与自由养育了这里的人们勤劳、聪慧、善良、淳朴、忠厚、仁义、剽悍、豪放的性格,因而也就出了吕布、貂蝉、韩世忠、李自成、刘志丹、谢子长、柳青、路遥等人物与信天游等独特的地域文化。
下得山来,在二哥家吃了小米钱钱稀饭和柴火摊的鸡蛋煎饼,每人都吃了两大张。二哥说现在可方便了,村里卖什么的都有,园子里种的菜也吃不完,有时间回来多住上几天。看窑洞里已经通了自来水,只是厕所还在外边,且满山的庄稼红枣还没收获。二哥说现在村里只剩下老人娃娃,大部分都进城打工了,自家十几亩地也种不过来。正说着,二哥的手机响了,铃声是晋剧的曲牌,电话是山西那边二姐来的,听说我到了郝家坪立刻让接通了视频,叫我也去山西转转。因儿子还要赶回北京上课,只能告别下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