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人才能养文字

安小ber+老爹

老爹：

最近，写作课上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给我许多感觉。头天晚上特朗普赢得美国总统大选，第二天是写作课，老师是个长相普通穿著普通表情普通上课也普通的金发年轻女人，就是那种不用力去记，一学期过后会很快忘记的老师。她让我们先写选举的一天过得怎样的段子，看得出她心情非常坏，她也不打算掩饰自己的坏心情，讲着讲着眼泪就顺着脸颊流下来，说是从早上听到消息一直哭到课堂上，但她没有停下来讲课，她感觉911又来了，特朗普成为总统让她伤透了心。一瞬间，政治、国家离我们那样近，紧贴在皮肤上一样，是真正的爱国情绪，爱那些弄得她的情绪很糟糕的民主制度，痛里面有一种很深的爱。

选举当天晚上我们学校的学生就开始游行了，好几次好几波，好像特朗普当选和学生游行一个都不能少。没有几天报道就说，俄勒冈、波特兰的游行演变为打砸抢烧。一个有钱人赚钱赚腻了，玩政府玩国家，居然这么多人挺他，言论可笑，举止可笑，只有一个想当总统的心态和愿望，还有大嘴忽悠，总不能上岗后现翻政治书吧，怎么会是这个样。大哥，他自己是移民，他却在歧视移民。特朗普手中的一张好牌是反恐，网上说他当选的第二天，有伊斯兰的妈妈就叫自己女儿把头巾摘下来。美国丢失了一个历史时刻——产生女总统的时刻。这个世界因为特朗普变得好奇怪。写作课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心理治疗的电话，这是许多人遭受了沉重打击之后所需要的。

说到我的写作课，每天有读的作业，每周一篇论文，倒不难，就是多了点。最棘手的是不知道怎么组织肚子里有的语言，如何下手，笔往哪里去，没有写文章前的那个胸有成竹；写作课的作业和给老爹写信又是两码事，是在做文字，不能随意说，带着各种想法也白瞎，字往上敲迟疑不决。等文章好歹张罗个差不离，修改又是一关，没有老爹那种改文字的耐心，就想立即点给老师，像手头上的一个麻烦。课下怎么问，老师都揣着耐心回答你，只是于文章无补，找她聊问题，有时候会把问题聊丢了。数学是自己的弱项，但老师批语说，看到了本丫头的努力成果，愣是让数学课老师给揽回一份得意感觉，至于写作，好像没有看到曙光，也不是不喜欢写。

每次回美国都老三样，忙着开学忙着收心忙着舔屏，说是飞机上才思泉涌，可是连个P也没出来。佛州的苦难寄宿，现在终于有了“家”这么个存在，在美国属于自己的“家”，自己的床，自己的厨房，自己的冰箱，自己的“小爷”泰迪（狗）。巨大的屋子一张床，感觉冷清得怕人，屋子的气温会比外面低两度都不止。从机场一到家，两个室友就开始帮我铺床整理衣服，还没买柜子，小零碎堆满了地。安装桌子椅子书架，三个人忙活好一阵，我们的动手能力实在不好意思。每天做饭各种积极，三个人都半斤八两，真的不能说会做饭，菜很难吃仍然大嚼，偶尔秀盘中之餐，味道也是没法恭维。期中考试来临就天天煮泡面下速冻饺子，累死累活上完课，怎么会有心思做饭。我们这个家吃饭真的是好困难。

新家房租1591刀（美元），添家具花了大概1000刀，用电每月40刀。“小爷”卖身钱670刀，后续的洗澡、剪指甲、打虫打疫苗、买狗粮尿片又进去1500多刀，银子流水似的，前几日“小爷”拉稀，抱着又瞧医生。和室友三个摊钱，水电暖、用车、出行、吃饭，过得像在一个户口簿上一样。冰箱不冷，大桶牛奶放坏了，超市买的食物经常放过期，不舍得扔，一个月老拉肚子。公寓最近换新冰箱，巨冰，冷得直往外冒白气。耳机昨天丢了，从韩国买的那个仅仅四个月就离我而去，陪我走很多地方，写作业都听歌的人，空落落的耳朵居然裸露着，没办法沉浸在自己世界里面，很不爽，得尽快买才行。今儿打饭又把信用卡搞丢，只好紧急致电老妈挂失，北京时间肯定是下半夜了。

大概多少年过去之后，我会记得这次建一个家所留下的印象，平淡无奇的深刻印象。

——爱你的小疯丫头

小丫头：

老爹喜欢写字，到处写了字的碎纸片，床头、办公桌、口袋里以及散落在书里的，QQ日志的草稿箱也塞满了乱七八糟的字。听丫头谈你的写作课，特别想谈写字的感想，不知道丫头烦不烦。

在课堂上老爹可不是个好学生，开小差、天马行空，还有涂鸦与课外书。这些习惯延续到今天，被用来应付看不到尽头的会议，会议上布置的事儿，常常挂一漏万，不大守规矩、喜欢“另起一行”。老爹嗜好不是在课堂染上的，是看多了别人的文字，起了自己写字的歹念。不觉得语文课、写作课上的尖子生在写作上会出息成啥样。

写作不是老师把规则和要求讲明白就有的。写作与阅读是一对孪生兄弟，没有阅读无从谈及写作，凡是文字不好看的人，阅读量都不会大。许多人有写的冲动、说出来的欲望，但落到纸上，自己都不好意思看。硬写干描强做，句子拘泥，文字干枯，内容乏味，使写作变成一件很痛苦很勉强的事，文字出来就三个字：贫、涩、空，净是不着调兜圈子的废话。大脑没有滋养怎么会有丰润的文字，人的贫乏造成了文字的贫乏。中国的学校还有范文这么一个古怪的教学形式，规则、模仿、概念化都是写作的敌人。

是不是读很多书，就可以涉笔成趣、字灿莲花、思若泉涌呢？未必。写作除了讲究个性，讲究悟性、直觉和灵感，还需要孤独的个性化的不被打扰的一大段独处时间，还需要笔头子的勤快，这和今天年轻人许多生活习气截然相反。懒得动手，即便动手懒得思考，即便思考懒得深入。英国的罗素，年寿97，一生中每天写字平均两千，中国还有更厉害的，雍正执政不足13年，光奏折上写的文字，日均八千字，一个皇上既勤政又善写，康乾盛世当中却漏下一个“雍”字。当然这些字绝对不会产生清朝袁枚所说的“垂涎翻阅”的欲望。

是不是勤快加上伶俐就落笔生花了，也未必。那个老是找中国作家茬的德国人顾彬也说，“语言是作家一生的情人，但中国当代小说家一般不会花一天的时间来考虑一个词一个字”，他说莫言四十多天写一部长篇小说，翻译成德文要八百多页，要是让他们国家诺奖获得者托马斯·曼写，得三年工夫；《包法利夫人》一本不算厚的小说，福楼拜忙活了四年多；《红楼梦》鼓捣了十年，愣是没有写完。就是说，你得喜欢写字，你得充满了期待，你得对自己不满足，才能触摸到文字的温度，也才有感觉有感情有精彩。把写作课上布置的题目当作业应付，怎么会有好文章，怎么会有写字的好心情？莫言的快手和他的诺奖作品是另外一个话题。

美国写恐怖故事的作家斯蒂芬·金有句在理的话：初稿是给自己看的，修改的稿子才是给别人看的。《永别了，武器》是海明威的標志性作品，书的结尾他改了39次；奥斯卡·王尔德说自己修改，“花了一个上午时间去掉一个逗点，到了下午又把它放了回去。”老爹改自己的文字，兴奋得不得了，没完没了地改，修字成瘾，即便是给丫头的信，掖在怀里舍不得发出，是不是像丫头逛喜欢的店，出出进进多少次不烦。不少写手，对自己文字有洁癖，一个字拿捏不好寝食难安。现今没有多少人，耐着性子把字码得整整齐齐摞在那儿给人看，何况也没有多少耐着性子的读者，还要使字词朗朗上口，感觉它们的诗意寓意，还要被它们表现出的力量所感动。花几年、十几年攒一本书，今天说有点像个疯子干的事，但是，花工夫才有好作品，花一生工夫才有传世的作品。

好作品就是采石场，每个人总能采到自己中意的石材。成功的人，或已经成功或准备成功或拒绝成功的人，一定是有很好文字底气的人，他们经过文字的滋养，变成新的采石场。海明威觉得，真正的好文字，你读多少遍都琢磨不明白。他是怎么写出来的；纳博科夫也有类似的话，好文字不可解释又不能置之不理；维克多·雨果也有类似的看法，他说莎士比亚是个“上帝有意放任的、不受任何羁勒的天才”。莎翁作品为英语创造了两千多个新单词，文章写好后，又累又兴奋，甚至会被自己的文字迷住。海明威写不下去时，会翻看写过的书哄自己高兴，鼓励自己重新回到书写上来。尼采认为在德国的19世纪，除了诗人海涅属他的文字最好。好的书写者都是很自恋的，所以写文字的时候一定要自信。

南北朝的简文帝说，立身要慎重，作文须放荡。低调做人张扬写作，低调是一种有力量的低调，张扬是惜字如金的张扬。有些文字或博学而寡识，或文气蛮横而底气不足，或满眼丰肥浓丽读后却不饥不饱，这是说写字者的养成还不够到家。做文的天分和做人的天分没法剥离，锤炼好的那类人才有那类文字。写得好而不得意忘形，不曲高和寡，不孤芳自赏，而有言外之意，有意犹未尽，有举重若轻；疯疯癫癫的文字一气落到纸上，刹车都来不及。不少大牌作家，越写越不像话，离自己那个早先的辉煌脱了形走了样，逾越自己的可能到达自己的不可能，是写作天才的事，不是摆一个写作天才的架势就有的。

在浅文字冷阅读时代，要写喜闻乐见，要三五句话抓人，要一口气不拐弯让人看下去，要读者记住作者成为回头看客，登天一样的难事，但最起码文字出来，得自己满意，得在一个小圈子里有从头到尾看完的人；将枯燥的字词点化出神奇来，使字之所触顺势而下，有庖丁解牛般的畅快，也不容易做到，但至少应该一边写一边自己开窍，有一种对写作的自然喜悦，经常有写出自己不可能的意外之举，没有味同嚼蜡的自我难堪。老爹眼里的好文字大致是：干净洁净，省字省情感省渲染，缄默少话、惜字为文；有干货，不拽不端着不卖乖不炫耀；有激情有冒险有越轨有撒野有想像力；字意干枯、啰嗦重复、无话硬说、矫饰滥情、酸词腐句、忸怩姿态是文字大忌。这个水准老爹也做不到。不要试图把一篇文章写得无懈可击，没有那回事儿，没有那样的文字。

老爹喜欢的美国作家诺曼·梅勒，把写作看成一门精巧的艺术，只是它正在蜕化为一门马上失传的手艺。按照柏拉图的说法，好文字可以帮助人过上好生活。“手艺”和“好生活”都暗指了一个饭碗问题、生活品质好孬的问题。日本有一个传授写作的“大师”，因搞写作术大红，拿写作秘籍及诀窍讲课赚钱，还发国际认证证书。什么课都有人敢讲，都有人敢听，都有人敢上当。写作确实可以成为吃饭的家什，写作确实有技巧法则，写作课确实需要点火信子的老师，但好文字顶关键的是，养成一个好作者，这个养成是作者自己的事，是穷年累月的事，谁都代替不了。出色的写手，满手高贵气，人和字捆在一起，有那般文字的人，他的语言他的表情他的做人他的心灵，会都跟着往那儿弯，即便痞子性格，你一接触，从里往外透着可敬与可爱。养人才能养文字。

国外有研究说，美国大学生比中国大学生的年龄成熟度高出三年半，不知道怎么计算出来的，坐在课堂里，你大一的架势，人家大四的做派，怎么玩，这和中国的放手教育、标准答案式教育有关，越早逃离这种限制性教育、保姆式教育，这种成熟度的差距会越小。老爹的学校满院子是提倡培养“工匠”式学生的标语，拿尺子在丈量能工巧匠的学生，写作课上产品使用说明书肯定写得好，但那还是我们爷俩讨论的写作吗？古希腊大哲苏格拉底那句家喻户晓的话，没有经过思考的生活是不值得享用的，而文字是把思考沉淀下来的最好方式。想像不出写作真的失传之后人类会是什么样子，只是愈演愈烈的文字泡沫使诺曼的文字离着“失传”真的很近啊。

看到丫头那些柴米油盐的事，就看到了二十多岁的老爹和分到的那第一套住房。屋子一张旧床一个旧写字台，每天下班后，坐床上俯身写字台，一笔一划写老爹做实习医生的故事，觉得自己的屋子自己的文字是天下最好的，天天幸运挂在脸上，见人就想显摆一下自己的得意。那些最年轻的日子，全泡在了“平淡无奇”里，其实，平淡无奇是最不容易褪色的。

——爱你的老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