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勤春早
2017-03-03林枫
林枫
孩子初学写作文真是挺难的,现在似乎是从看图说话开始练习,还算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我小时候有没有这个我忘了,反正第一次写作文就让我感到很茫然,写得也很差,基本没法看,要是评分肯定不及格。
当时是开春季运动会,老师说,作文就写这个。但这个运动会和我们基本没什么关系,是市级运动会,我们小学生去,不过是充当看客,要求都穿白褂蓝裤,坐在看台上别上蹿下跳就算完成任务。虽说没什么意思,不过不用上那些无聊的课,能晒着太阳参与一次大场面,大家还都挺高兴的。
但真要写作文,就犯了难,写什么呢?
我们班大部分同学和我一样,都是学着学过的一篇课文说些套话,无非是当日晴空万里、阳光普照,运动场里红旗招展、歌声嘹亮之类,反正是没内容。三五百字的作文,我大约是写到入场就坐,字数就够了。姐姐评论说,运动会还没开始呢,你这就结束了。你写的这是什么作文?你得写你印象最深的。
是啊,老师也是这么说的。
可在我的记忆里,实在没什么好记的,真要说印象比较深的是中间起过一次黄风,漫天的黄土裹挟着碎纸屑、垃圾,在运动场里绕了一大圈,把人刮得灰头土脸,好多比赛项目只好暂停。不过好处是那次作文交上去,就没了下文,老师也不提,全当没发生。我想,看来是全校都没有写得好的。
姐姐看我写得不在行,给我找了一本《小学生作文讲话》,这书也许写得挺好,不过我比较愚钝,也没学得一招半式,有兴趣的是作者在举例时讲过“捉蟋蟀”与“斗蟋蟀”作文着眼点之不同。这让我心生欢喜,知道不是所有的大人都反对玩蛐蛐,那会儿我养蛐蛐都是偷着,我爸不让。后来他老人家去外地工作了,这才算没人管着了。
真让我对作文这件事有点开窍的是一本《儿童文学》杂志。家里不知怎么有这样一本书,大约是姐姐藏起来的。
最初吸引我的是一篇小说《爸爸的拳头》,写的是一个美国黑人拳手的故事,插图很过瘾,很暴力。多年后,拳王阿里出现在电视屏幕上,我总觉得那篇小说写的就是他。另外还有一篇写两个孩子学画出去写生的故事。两个孩子叫什么忘了,姑且称做“小明”、“小华”吧。
小明、小华都在少年宫里学画。小明比较聪明,处处要强。一天老师布置周末作业,要求以春天为主题外出写生。小明心里想出了一些画面:星期天的公园里,小女孩头上扎着蝴蝶结,穿着裙子蹦蹦跳跳,追逐蝴蝶、采一大捧鲜花什么的。
星期天两人结伴去了公园,结果却大失所望,哪有什么花呀,树还枯着,公园里也没什么人,湖面还有冰,船都在岸上扣着,一个老伯在给游船刷油漆;倒是来了一个小女孩,穿得和面包似的,哪有春天的样啊,小明很丧气。于是就要深度游,自己去公园深处寻春去了。
等他转了一大圈回来,发现小华却支着画板画出了一张,画的就是倒扣着的游船、老伯刷油漆的画面。原来小明走了以后,小华就和老伯聊天,老伯告诉他,别看湖面上有冰,其实春天马上就要来了,要提前给游船上一遍漆,做好保养,春风一起,冰马上就融化了,到时候再刷漆就来不及了。
这不就是春天的讯息吗?小明心里很是懊悔,就这么一个题材,却让小华抢了先,自己不好意思再画一样的。心想,不行就到郊外去,看看田里是不是长出绿叶来了,那才叫一片春意呢。两人又去了郊外,结果让小明更失望,田野里光秃秃的,什么都没长,就更别说蝴蝶、蜜蜂了。
等到交稿时,小明一幅写生都没交出,小华却顺利完成了,其中有一张叫《人勤春早》,画的就是他俩在郊外看见的景象,一个老爷爷叼着烟袋,穿着大棉袄,赶着马车,拉了一车粪肥,头上还戴着棉帽子,这情景小明也见了,实在没看出和浪漫春天有什么关系,于是只顾急头拐脑地四处乱走,小华却和老爷爷聊了起来。老爷爷是去地里送肥的,老爷爷说,别看现在地里什么都没有,但要想有好收成就得先养地,地肥了,种子撒上,庄稼长得就壮,我捡了一冬天的粪,渥堆攒着,就等这几天地开了,趁早把肥料撒好,养上地,只等着播种了,这就叫“人勤春早”。
这篇文章让我一下明白命题作文该怎么写了,问题在于如何理解和看待我们熟视无睹的日常场景,如何认识这些场景背后所隐含的意义和道理。从那以后我写作文基本没受过多少难为。虽说组织语言也是个问题,但是相比而言,组织语言是技术性的,如何理解生活现象和场景却是更本质的问题。
许多家长对孩子作文的能力会比较担忧,常常在假期里送孩子去作文辅导班。我没送孩子去过这类辅导班,不知道人家教些什么,不过以我个人经验,只要孩子能多读书,语言和表达都不是问题。不过读书要读高级一点的,作文选之类就免了,“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单纯读些优秀作文,实在是“取法乎下”,学的多是些套路。
作文虽说属于语文课的范畴,但事实上却远非“语言文字”所能涵盖,更多的是一种人文的教育,牵涉到我们如何理解我们的世界,也需要调动对外部世界的敏感和好奇。
国学大家钱穆先生,早年在家乡做小学老师,他没读过大学,一切学问都靠自学,他在晚年回忆录里讲过他教孩子写作文的事。当时孩子们写作文也是套话很多,比如记一次春游,结尾处总是说“归时已万家灯火矣”。看来说套话不起于吾辈,民国时也这样。钱穆极力想改变这种状态,后来他的作文课就把孩子们带到郊外,在山间松林里,让孩子们仔细体会风入松时的声音、气息的变化,那些细微之处,非亲历者不能言。
读这些往事,我们不免会心,钱穆果真是能体察入微的,他用人所共见的史料,考订先秦诸子系年,考证刘向刘歆父子年谱,都取得了让人折服的成果,终至于连大学都没读过的他,却被大学聘为教授,一生著作等身。他在大学期间带出来的弟子余英时,对历史材料的那份敏感和洞察力,也不免带了钱穆的影子。
对生活保持着敏感,寻找自己的感受而不随俗,说来容易,实则不易,别说孩子,成人亦然。近几年来习古琴渐成风气,虽说是好事,但习琴者如此用心较真,把一首曲子弹得和老师所教别无二致,实在让人气短。古人弹琴乃是抒发心性,古琴谱有曲调、指法,却无音程长短,并非做不到,实乃不为也。从遗留至今的古琴看,古琴音量很小,只适合谈给自己听,或一二好友小聚之用,弹琴之所也非固定,不一定非要正襟危坐于室内,或溪边、或松下,或临台沐风、或避居幽室,皆随心情而定。或松风起,或雨打芭蕉,或鸟鸣、或溪水流瀑,一切自然之声,皆可引来入曲,故而音程的长短、音律之节奏,皆随周边天籁而转换、配合、呼应,心与自然由此而融为一体。每一次弹奏,实则都是一次创作,都是一次心灵的修炼和表达。要取一致,则需编钟、编磬,预设音律,钟鼓相和,整齐划一。这却绝非古琴所长,古琴要求的是个性的表达。
《史记·刺客列传》记荆轲刺秦,荆轲提了太子丹的人头辞别而去:“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慷慨羽声,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遂就车而去,终已不顾。”
其初为变徵,后复为慷慨羽音,一切皆随心情。嵇康临刑奏一曲《广陵散》,遂成绝唱,也和当时的氛围、境遇有关,后人无复其情,虽能演奏,但却难以复原当日的场景和嵇康的心灵表达。据说嵇康乃是从容赴死。
作文亦如是,难就难在不能重复别人旧调,即便是老题目,却要常写常新,这要求的是一颗敏感的心灵。文章的高下,最终取决于心灵的分量,巨匠如雨果,虽行文时见匆忙,语言也难比福楼拜之精到,但是他直击人心的力量,他的悲天悯人,却是难以磨灭的。
孩子们学习作文,不是一定要去當作家,但是唤醒一颗对周边事物、对这个世界所发生过的一切保持敏感的心,却是培养健康人格的有力方法,无论作家、科学家、作曲家,还是一个技术工人、一个好的园艺师,都是必要的前提。至于语言表达,纯粹语言的精到和洗练,都是技术性问题了,相对容易解决。多读书可也。
顺便说一句,如果是初、高中的孩子想提高作文能力和兴趣,我觉得有一本书可以推荐,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当年差点把我迷疯了,很值得一读。在我读过的几个版本中,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的那版最好,白色封面,小32开,很干净的一本书。也有别的几个出版社在出,但是味道还是上海译文的那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