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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期的天堂

2017-03-03唐克扬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8期
关键词:旅馆导游司机

唐克扬

在这儿,衰败,某种程度却又生机勃勃的现实和沉寂的过去肩并肩地站在一起。

印度的旅行总会油然联系到E.M.福斯特的小说《印度之行》。那个从日薄西山的英帝国领地上归来的人物感慨的,是“威尼斯的建筑就像克利特岛的山脉和埃及的田野,屹立在适宜的位置上”,可是,一旦到了贫穷的印度,却是“每一件东西都放错了地方……”而当地的人们也早已忘记了“那些寺庙的庄严和起伏的山脉的美丽”。

不管这种贬抑是不是故事心理场景的亟须,印度的城市确实给人矛盾的印象,它是“庄严的寺庙”“美丽起伏的山脉”和“每件都放错了地方的东西”不可思议的合体。明明是如此悠久灿烂的文明,现实中却是混乱不堪的,距离“合理(城市)形态中的精神”相去甚远。从新德里机场租车前往阿格拉,也就是泰姬陵所在的小城的沿途上,我已充分领教了这种混乱给人带来的焦虑:好端端的,而且是如此至善的朝圣之路,忽然就“施工中”了,车在大道上走着走着,忽然就“抛锚”了,每到这时候,漫不经心的司机兼导游,就会自动停下来抽烟,并且向我们“顺便”推荐一路的景点。

斋普尔左近的“水宫”(Jal Mahal),一座建造于曼沙迦(Man Sagar)湖中的离宫,就是在这种际遇里,在一路尘土飞扬中扑入我的眼帘的。从极初级的印度建筑书籍中,我曾经看到过这座戏剧性的建筑,像宝莱坞电影《帝国双璧》场景般夸张地所在,但是它并不是我们计划拜访的“景点”。此地更有名的,也是旅行名单上的,是位于路旁山丘上的世界遗产地阿莫堡(Amer Fort)。16世纪末叶,阿莫地方的土邦主曼辛格(Man Singh)在前代建筑的遗迹上修建了这座红砂岩和大理石的宫殿,在汽车里就可以遥遥望见它的身影。但是司机从那一路驰驱而过,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据他说,不远处有个“非常好”的旅館适合我们留宿,至于阿莫堡已经关门明天再说。于是,眼睁睁地,我们看着山峦上城堡的剪影被甩在了身后,疑惑和愤懑两种情绪在心中翻滚、交织。不久,我看到路左边神话般地出现了一座水中的宫殿,暮色里像是湖心的灯笼,在司机再次将它忽略前,冒着翻车的危险,我向他表达了停车的强烈意愿。

“请在这里停车!今晚我们就在这附近住了!”

司机想要争辩说这附近没有旅馆,可是,就在停车处神奇地出现了“HOTEL”的大字,他耸耸肩,无可奈何地熄了火,帮我们卸下了行李。起初我们误以为这个有着英文“旅馆”标志的拉吉斯坦(Rajasthan)风格建筑也是“水宫”的一部分,后来才发现,它不过是当地人自我“山寨”的产物,而且竣工没有几天,还散发着各种香型甲醛的气味。甫一踏进印度式“农家乐”风味的大堂,全旅馆的客户经理都呼啦啦地围了上来,向我推销着至尊、帝王、苏丹等各种房型的特色和价位——说实在的,这个旅馆的优缺点都太明显了,使人难以决断,它离湖中那个吸引我的通明的岛屿如此之近,打开窗户就好像是在面前。最后我决定,当晚就住在这个以当地行情而言并不十分便宜的旅馆,而且请他们帮我升级成可以眺望“水宫”的房间。

就在这时候,司机的声音在我身后冷冷地响起:“也就只能看看而已的,这个景点现在还不开放。”

他也许是对的,因为这个旅馆的冷清和它靠近“水宫”的位置极不相称,甚少旅游者在这里停留。可是,也许这反而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晚餐后,我们沿着11月霜冷的夜路,走到湖畔的正面打量着它,又走回“农家乐”式豪奢装潢的“苏丹”房间,从热烘烘的室内打开窗户,在同样清冷的空气中,凝视不远处湖中通明的建筑,不远也不近,一瞬间,有一种“将将好”的感觉。

我想起了三岛由纪夫的句子:“你说人世间最美的东西是金阁,这是真实的。”

犹似三岛笔下的如夜空明月的金阁,梦幻的“水宫”也是以“涌现在其四周的暗黑为背景”。在黑暗中,同样美丽的充满孔窍的体积,“稳固而寂静地坐落在那里”,映衬着最上面的印度伞亭(Chhatris),光明四溢。

它是那般真切,以至于不用望远镜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但它又显得那般神秘和遥远。乍看起来,围堰而成的人工湖里占据了中心地位的这座建筑,有点像是中国园林主题中的海上仙山,比如圆明园福海里的“蓬岛瑶台”,可五层楼的大半截是完全淹没在水中的,使人莫测高深,曼沙迦湖的岸边,并没有山阴道上目不暇接的景致,只孤零零徘徊着我们这些外乡人,好奇,又有些恍惚……就在这时,片刻澄明的哲学境界被打断了,山寨版的苏丹行宫仿佛是要自证它的身价,愣愣的服务生敲门,把我们引到旅馆的小花园,叫出个瘦弱的小男孩,为我们在寒气袭人的草坪上安排了一场古怪的皮影戏,似乎要为索要小费找个理由。总是冷笑的司机这时也出现了,在旁边看着热闹,他的影子一并投落在咿咿呀呀的戏场上——这里,一共只有三个观众。

在外人的眼中,整个拉吉斯坦似乎也是如此,它的奢华细节只要过眼就难以忘怀,但同时又显得有些生涩。在这儿,衰败,某种程度却又生机勃勃的现实和沉寂的过去肩并肩地站在一起,灿烂的“古代”和鬼魅的靠“古代”发财的小生意人前心贴着后背,让不知情的人莫名其妙。莫卧儿王朝的创始人巴布尔,号称有蒙古“黄金家族”的血统,在他征服了北印度之后,觉得他的新国土乏味枯燥,说出“此地无甚可观”的名言——或许,他是拿中亚的故乡来比较,在撒马尔罕,在喀布尔,那里的园林更像是天堂的样子,它们的植栽更多变化,它们的建筑有花色更繁多的图案,更重要的,是细密的空间结构和拉吉斯坦本地的不同。后者就像它的地形一样看起来更加平阔,但是一览无余,甚少变化。

遗憾,我没有去过中亚。但无论安达卢西亚穆德贾(Mudéjar)风格的摩尔人花园,还是伊斯法罕,似乎都比我游历过的莫卧儿皇帝的陵园更戏剧性,更繁复。阿拉伯的数学家演绎出的几何图案已经统治了伊斯兰的建筑一千年,当它们在17世纪的印度土邦主这里收尾时,红色的砂岩试图雕凿出雪花石膏所堆砌出的,粗制的彩釉面砖想要重复地中海边的马赛克所拼贴出的——抽象的魔力还在,只是氛围不一般了。

没有棕榈树和蓝海,但是有另一种更戏剧性的反差。

第二天接着上路了,经历了头天小小的“斗争”之后,我们的司机收敛了许多,但是,在接下来的第三天,他似乎又故态复萌了。车在平林漠漠的风景中走了很久,就在暮色降临的时候,司机坚持要在法塔赫布尔西格里城(Fatehpur Sikri),一个并不在我们目的地单子上的“景点”再次停留,虽然起头小城破败的景象使人疑虑,但司机说一切都已为我们安排妥当。我们犟不过他,只好依从了。

后来证明,此地其实是值得一去的。因为它和阿格拉的历史息息相关,也是阿格拉的世界遗产地之一。莫卧儿王朝求子心切的阿克巴大帝(Abu'l-Fath Jalal ud-din Muhammad Akbar,1556~1605)听从了苏菲教贤萨利姆(Saikh Salim Chishti)的预言,一度把首都从阿格拉迁到这里。不过,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导游”,司机在此显然是“线人”,把接下来的胜游变得有几分滑稽。他说着带有美国腔的印度式英语,时不时还向我们秀一下他在Facebook上的页面,或是用夸张的肢体语言描述着天知道是否是他临时编出来的故事,一会儿塞入一个段子,一会儿“插播”一则广告,一切,好像都充满了未知的陷阱。

面对一座恢宏的大门——胜利之门(Buland Darwaza),阿克巴的“凯旋门”,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最后终于得以跨进门内。我们需要先脱鞋——门内,是一个与环绕着这座城堡的开敞风景不同的“内部”世界,没有剧烈的地形起伏或是精致分划的小花园,只有一片阔大的庭院,中心是一片小小的水池,赤足的人們在白色大理石的地面上行走、礼拜。

已经到了傍晚收场的时候,在这座有名的清真寺(Jama Masjid)里看热闹的人依然不少,大多数访客都是印度人,他们显然是无须和我们缴纳一样的“入场费”的,但是一切依然有浓郁的“旅游”气息——“很久很久以前……”仿佛为了说明他的服务物有所值,“导游”开始为我们讲述这座建筑的缔造者阿克巴大帝的故事。对事先做过功课的我而言,这并不是一段完全陌生的历史,但我此刻的注意力还是被别的东西吸引了。虽然讨厌身后像口香糖一样黏糊糊的导游,我其实喜欢他带我们来到这种日常化的场景:印度人在印度的空间里,以他们惯常的方式笑着,交谈着,体验着,或坐或卧,我这个外人并不太引人注目。脱了鞋之后,脚心微微感到脚下的凉意,身体和地面拉近的关系,使人觉得自己和整个庭院连成了一体,也和身边的人们连成了一体。类似于随处可坐的日本建筑给人的感受,开敞的石庭,却又比低矮幽晦的榻榻米室内更富威慑的磁力——某种意义上,它也是向心的“合院”,但它没有苏州园林那般曲折的意趣,或是阿尔罕布拉的“狮庭”的精美花饰,只有简单、直率的容积,把这空间里的所有声音、表情、气息,一霎儿收拢。

无甚“设计”的空旷庭院中,最引人注目的,就剩下了一座房子,准确地说,是苏菲教贤萨利姆的“陵墓”——诸如此类非实用尺度的“房子”,同时也都是某种意义的“道身”,与此有关的其他长眠人的名字,密密麻麻地刻在附近的地上。导游劝我买花“奉献”,我方省悟,虽然建筑格式大同小异,这样庭院的功能和泰姬陵、胡马雍陵等等并没有什么分别,它还是围绕着逝者所营造的神圣空间,和“景点”“旅游”的推销相去甚远。作为外行人,我无从判断这种葬仪的含义,但一旦有了这点认识,也就本能地谢绝了“导游”的推销。除了在国内就养成的,对一切“请香火”的不感冒,那绝美白色大理石房檐下空荡荡的“内部”,不禁让我心生畏惧,它就这样沉默地措身在这片喧嚣的庭院中,鲜活的日常环绕着晦暗的永恒,后者和我此前所了解的阿拉伯世界想象中的天堂,另一种精美的“内部”的世界迥异其趣。

游牧民族从来都不是什么潜心的发明者,他们只是挪用、放任。几乎是古代世界最后的一个大帝国,由于跨越地域的征服,本地的莫卧儿建筑融合了克什米尔、波斯、伊斯兰的外来影响,甚至也有更早的拉丁、希腊……影响,但一夕造成的这些“内向”的空间,并不能束缚在马背上驰骋的健儿们的灵魂。尘归尘,土归土,他们既为身后建造了这些使人肃然起敬的长眠地,也时常需要返回他们来处更广阔的原野,才能恢复最初不羁的生命力。或许,这也正是莫卧儿王朝的统治者自身挟来的矛盾。阿克巴是在一场不甚辉煌的战役后为他的庭院加上那座壮丽的大门的,和他的祖先们一样,既为他的胜利自得,也在战利品前举棋不定,他既建造了精美的宫苑和迷人的度假地,也在他的身后留下了衰败的街市和一路的废墟。在一个并不存在的故乡和不会永远安定的现实的夹缝里,自诩的成吉思汗的子孙们杂糅的信念,和幻想一并潜滋漫长。

这,好像也是我眼前看到的这个国家现实的命运,也是这群既狂野不羁,又时常纠葛于蝇头小利的“土人”们的命运。

据说,阿克巴的凯旋门上刻着一段极其有名的话,因为我以上的不合作,极不耐烦的导游拒绝为我翻译。后来,我自己查到了:

世界是一座桥,过桥吧,不要在上面建一座房子;希求一个时辰的人也希求着永恒,世界漫长,决不止一个时辰,把这一个时辰用来祈祷吧,因为剩下的时日仍不可期……

——过去是在路上,未来仍不可期。在高高的百级台阶上的大门后,或是在绝美的曼沙迦湖中心,这一路的风光到底算是一座“桥梁”,还是如阿克巴所不希望看到的,一所桥上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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