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锄地

2017-03-03龚继岳

阳光 2017年3期
关键词:锄地亮子西沟

太阳一露头,就像着了火一样,灼烤、熏蒸着西沟。这时节玉米棵快要没过膝盖,一年中最热的天儿。纺织娘藏在玉米叶背面,一声高过一声地使着劲儿,织呀、织呀地聒噪不停,骚情地吸引着异性,让人燥热难耐。早饭后,百岁屋里头的一猛子扎进玉米地里锄地,一点儿也不知道热似的。一搭锄,就锄到快晌午了,前胸后背都湿透了。转身再锄下一垄时,这才发现,已经锄到了地南头,最后一垄。再锄,过了界桩,就是小亮子家的了。

跟小亮子家搁地邻,百岁屋里头的很别扭,他屋里头的脏,膈应人,庄稼也干净不到哪里去。收住锄头,对着北边锄地的小亮子屋里头的使劲吐了口唾沫。

还不晌午哩,地就锄完了。百岁屋里头的站在地头上,撩起前襟擦把汗,喘口气,撒目着这片葱绿的玉米,仿佛听到玉米棵摽着劲儿拔节的声音。一脸欣慰地寻思,俺不跟哥哥摽着劲儿干,哪能这么麻利就完活了。

哥哥,你地头上歇着,俺收敛收敛那些草。三寻思两寻思,百岁屋里头的就说出了口,要不,来一阵雨,刚锄下来,又活了。

虽然叫西沟,其实是一片洼地。正如常家庄的这片玉米地。

你也歇会儿吧。百岁屋里头的把锄头搁在地头上,再次走进地里,也就走了三两步,就听坐在地头上的百岁招呼她。

哥哥先歇着,俺把草收斂起来,回家好喂羊。百岁屋里头的应着,继续往地里走。

天好着哩,不下雨,还是歇会儿吧。百岁顺手捡起一块鸡蛋大小的坷垃,扔到媳妇的屁股上,碎了,碎成铜钱大小。有一块顺着她的小腿肚子落下来。

百岁屋里头的觉得有东西从小腿肚子滑过,低头一看,是一棵玉米倒了,擦着她的小腿肚子滑过后,倒在地上。

猴急个啥?又不是黑夜里锄俺!你看你,玉米棵都让你锄倒了。埋怨着男人,百岁屋里头的弯下腰,打谱扶起那棵玉米。根都锄断了,扶起来也活不了了。她捡起来,一转身,向地头扔去。

哥哥,哥哥——劲儿使大了,玉米棵被百岁屋里头的扔到坝堰下面。她习惯性地喊了两声,意思是,你下去,捡上来,回家喂羊。

两声喊过,地头上连个人影子都没有。

不对啊?百岁屋里头的一脸疑惑,刚才明明百岁也叫俺歇会儿,咋没人哩? 她倒回到地头上,猫着腰,先看看坝堰下面,再四处撒目一下,地里除了自己跟小亮子屋里头的,整个西沟再没有第三个人。

这工夫,小亮子屋里头的也快锄到地南头了,也是最后一垄。俩人一块儿来的,寻思再一块儿回家,见百岁屋里头的又在发魔怔,没吱声。

鹅卵石垒的坝堰,一人多高。咕咚一声,百岁屋里头的跳下去,摔了个趔趄,起来,盯着鹅卵石缝隙,横看看,竖瞧瞧,确认堰缝里没有百岁,才拿着那棵玉米攀上来。她又踅摸一遍玉米地,发现地北头有个人正往常家庄走(事实是,小亮子屋里头锄到地头后,瞅瞅坝堰下面犯了症候的百岁屋里头的,摇摇头,无奈地扛着锄头独自回家了),她娇羞地笑了,坏哥哥,臭哥哥,藏猫猫呢?自个儿偷偷回家,也不等等俺。回家,也不让你锄俺。

人家百岁两口子可好了,常家庄都知道。黑夜里咋个好法,庄里人说法不一:百岁两口子不搂着睡不着;一宿不折腾个死去活来不算完;百岁家是黑夜里滚床白天修床……这些,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抓人挠人。据说,自打百岁结婚以后,老光棍靠想象百岁两口子那些事儿才能打发漫漫长夜,再也没偷听过别人家的窗户根儿。小媳妇们的舌根就更有嚼头了,一照面就唧咕,百岁儿子都到了说媳妇的年龄了,他屋里头的还一口一个哥哥地叫着男人不说,还那么腰馋,也忒浪了吧?其实,哪个不是羡慕得牙根痒痒。

爱咋唧咕咋唧咕,反正人家两口子白天上街、出坡,照旧手接着手儿,肩头儿贴着肩头儿,黏糊得一个人似的。

西沟以东是常家庄,以西是歇车庄。沟底是一个小塘坝,两侧是俩庄的玉米地、花生地。坝身上长着一棵大榆树。放学后,俩庄的小孩子们就来打草。水满的时候,在地边或坝身上薅;水少的时候,在坝里割。歇车庄来的全是女孩,有百岁的同桌,还有王丽、小兰;常家庄就是发财、小亮子和百岁,同一年级同一个班。仨小屁男孩跟仨小丫头片子每天放学后,背起草筐,不约而同地来到西沟,在榆树下凑头。先是把学校里当天发生的蹊跷事儿唧唧喳喳地再过一遍电影,然后,一个男孩追着一个女孩,在榆树下撒一通欢,这才下手打草。

别看百岁学习比同桌用功,但割草却没人家快。常常是太阳压山了,该回家了,同桌的筐早满了,百岁还不到半筐,同桌就匀给百岁。发财这时就撇嘴,说你忒偏向,天天匀给百岁,咋不匀给俺?百岁同桌说,你光乱腾,不老实割草,有能耐自己割。发财撒起欢来疯不够,不是在榆树下逮蜻蜓,就是悄悄站到哪个女孩身旁,对着人家耳朵猛不丁咋呼一嗓子,把人家吓个半死,趁机抢人家的草。发财的伎俩不管用的时候,只能空着筐回家,但又不甘心,就凑到百岁筐跟前,厚着脸皮求人家匀给他。

那天,照量照量西天的晚霞,发财说天都快黑了,你给百岁,不给俺,你还真当他媳妇啊?

就——就当。百岁同桌也不跟他急眼,小脸儿像天边的云霞一样,刷地一下也红了,小懒虫,当媳妇也没人给你当。

发财经常抄百岁的作业,百岁同桌看不惯。每每同桌不让他抄,发财就顶一句,你是人家的媳妇啊,用你管着?

吵着,闹着。转眼,同桌真成了百岁媳妇。乡下闺女一旦结了婚,以男人的名字后缀屋里头的叫法,比如百岁屋里头的,显然是老辈人的叫法。眼下还这样称呼,在常家庄是习惯使然,如果不百岁屋里头的、百岁屋里头的叫着,好像人家两口子就生分了。再譬如,小亮子夫妻吵了架,快嘴寡妇来劝架,一张嘴就是,你看人家百岁两口子,别说红脸啦,亲都亲不够,你俩还有工夫?架哩。当然,快嘴寡妇给别的小两口劝架,也是这么开头的。

推开大门,迈过门槛,锄?头挂在南墙上,草扔进羊圈里,百岁屋里头的撒目一圈儿天井,没有百岁。再推开堂屋门,又撒目一遍,屋里也不见百岁。

臭哥哥,都家来了,还藏起来。百岁屋里头的自言自语着,折回身,返回天井里,逡巡了几圈儿后,羊圈里再瞅瞅,对着鸡窝门喊两声,仍不见百岁,就有点儿心焦了——随手拽过一根推磨棍子,伸进鸡窝里,没好拉气地来回捣腾……最终,跟在西沟一样,连百岁的人影儿都不见。

常家庄最早发现百岁屋里头异样的是小亮子屋里头的。各自的男人出门打工后,俩人经常搁伙儿去西沟锄地,去南岭拔草。

跟着发财去大庆,小亮子比百岁早。

小亮子走后,天一黑,小亮子屋里头的就往百岁家里跑。天天好像有一大笸篮话,跟百岁屋里头的白天拉不完,黑夜里再找到家里接着拉。百岁一般不插嘴,任俩娘们东拉西扯个口干舌燥。实在找不到话题了,连小亮子赚多少钱她都拉。

这天黑夜里,小亮子屋里头的又拉到钱,百岁接言,小亮子在外头挣大钱,你在家里吃坐穿,恣得痒痒都不待挠。

小亮子一年到头也不家来一趟。要说恣,谁跟你两口子?夜夜锄地,多快活。

一提锄地,百岁屋里头的耷拉下了头,百岁说去解手。

你俩夜夜锄地,不嫌使得慌啊?小亮子屋里头却上了劲儿。男人走了之后,她在家里闲得慌,早就想探听百岁两口子的这点儿稀罕。

二百五似的把话撂出去了,见百岁屋里头的只顾低头纳鞋垫,百歲借口上了茅厕,小亮子屋里头后悔自己直肠子驴,说话不拐弯儿,就没再往下提。尴尬地坐了一会儿,才无话找话,那——那个什么,时候也不早了,俺该走了,再不走,耽误你俩锄地了,哈哈……

可是,等百岁也去了大庆后,渐渐地,庄里人察觉,百岁屋里头的跟小亮子屋里头的,别说再搁伙一块儿出坡了,大街上走个脸碰脸,尽管小亮子屋里头的还是笑模滋地往前凑,可百岁屋里头的扭头就走。天一麻黑,百岁屋里头的插上大门,锁死,再用棍子顶牢稳。小亮子屋里头的来敲门,任凭她砸门砸得全庄都能听见,百岁屋里头的愣没听见一样。

闭门羹吃的次数多了,小亮子屋里头的想不出,哪里得罪了百岁屋里头的。想不通,你自己使劲想啊?她不,还向快嘴寡妇讨教,百岁屋里头的咋不理人呢?

嫌你脏。

你干净?老远就闻出跟老光棍身上一个味儿。

哟——快嘴寡妇闻听,尽管揭了自己的短,脸不青也不红,乜着眼,咂咂嘴,清清嗓子,拉着长音——你可是有男人的人,能跟俺一样?俺一寡妇家。

小亮子屋里头的一下子被噎住。

好生跟人家百岁屋里头的学着点儿。之所以叫快嘴寡妇,真不是徒有虚名,接着发炮。

学什么?学她魔怔?你是不知道,百岁屋里头的不光在家里找百岁,还在西沟的大榆树底下、坝堰缝里、南岭上……她是不是想百岁想疯了?

你倒是不想男人?快嘴寡妇不咸不淡地回答,发财一回来,跑得提不上鞋。

你——

婚后,媳妇第一次跟着百岁去锄地。小两口拉着呱来到西沟,并不着急锄地。顺着塘坝,来到大榆树底下,锄头立在树下,紧挨着坐下,接着拉。后来,全庄的小媳妇大姑娘,到底也没弄明白,百岁两口子天天胳膊不离腿地黏糊着,究竟有多少话要拉,能一拉一天?因为那天,一拉就拉到山雀子叽喳着要在榆树上宿窝了,小两口这才记起,是来锄花生地的。

天既然黑了,小两口只好回家。

晚饭后,百岁在洗脚。

俺得回趟娘家。媳妇说。

黑灯瞎火的,明儿不行吗?后半句百岁没有说,你爹娘又不喜见你回去,都这么晚了。

不行,俺有急事,你先睡吧。明儿一早俺准回来。

那俺陪你。

甭价,一霎霎就到。确实,俩庄相隔二里路,过去西沟就是歇车庄。

翌日一早,一身露水满脸疲惫的媳妇回来了。百岁瞧瞧她肩上的锄头、双脚,沾满湿糊糊的泥土,全明白了。

早饭后,百岁说,一亩二分花生地,你一黑夜都锄完了,今儿去玉米地里薅草,你劳累一宿了,在家歇着,俺自个儿去。

甭价,等俺上茅厕回来,咱一趸走。

媳妇从茅厕出来时,百岁锁好大门,早没影了。她会心地笑了。

黑夜里,百岁箍着媳妇,媳妇黏着百岁,天不亮,两口子不撒手。媳妇总是很享受地一任百岁锄她这块地。往往,地锄到中间,媳妇就嘤嘤咛咛地叫百岁哥哥。

哥哥啊,哪有你这样锄地的,你都把地锄透了,你干脆锄死俺吧。

俺可舍不得,俺还得锄你一辈子呢!

完事后,两口子抱着说话。

发财三天两早晨地往咱家出溜,你可得长点儿心,这家伙从上学那会儿就老踅摸你的胸。百岁提醒媳妇,俺的地可别让这个馋猫给锄了。

要锄,早让他锄了。就是百岁不说,百岁屋里头的心里明镜似的。当年在西沟里追着撒欢,发财一脚别倒百岁,他去追她,从榆树下追到花生地里,摁倒,说,俺家比百岁家有钱,你给俺当媳妇,多好。说着,就要摸她的胸,被她一巴掌扇得半天没起来。

不是百岁不放心,连邻居快嘴寡妇都看不顺眼,发财天天梳个大背头,穿着喇叭裤,戴一黑色大蛤蟆镜,抬腿就上百岁家溜达。

那天,发财路过快嘴寡妇家门口,又要去百岁家。

百岁一早去化马湾赶集了。快嘴寡妇截住发财说,光人家百岁家屋里头的在家,你好意思去?

你咋知道?

俺让他给捎个锄头回来。快嘴寡妇一听,发财不相信,就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发财啊,自家屋里头又不是没有,成天惦记人家屋里头的,脸皮得不得比鞋底还厚啊?

厚不厚的,又没惦记你。

惦记俺?俺可得稀罕。快嘴寡妇瞥一眼发财,看你梳的那个头吧,狗舔了似的,膈应死人了都。

不是不稀罕,是眼馋吧。眼馋了去烫发,我请客。

烧包吗?不就有俩臭钱。

你还真说对了,谁让我发财命里有财呢!我大舅月月从大庆寄钱来。要不,你再给我说个媳妇?

做你的美梦去吧。快嘴寡妇腮帮子鼓了两鼓,剜了发财一眼,甩袖而去。

快嘴寡妇跟发财斗嘴那会儿,责任田刚刚分到户里,庄里人稀罕得不行,土地拾掇得面粉一样光溜,锄得干干净净,恨不得不让长一棵草。粮食堂屋里搁不下,拿苇箔、席子圈起来,囤在院子里。哪个庄里如果出个万元户,公社敲锣打鼓地来贺喜。

发财家不光粮食多,每月还有钱从大庆寄来,媒人都快挤破他家门框了,就是找不到发财的影子。

让快嘴寡妇再给他说媳妇,发财还真不是做春秋大梦。

快嘴寡妇和百岁屋里头的娘家都是歇车庄。一开始,快嘴寡妇实打实地给她和发财拴红线。可她告诉快嘴寡妇,这线,你拴的要是百岁,俺一辈子值你的情。换了旁人嘛,就甭操心了。百岁屋里头的是快嘴寡妇打小看着长大的,她认准的事儿,谁也别瞎掺和,掺和也是白费唾沫。这么着,快嘴寡妇就没再跟她父母提这事。可发财就盯准了她,应该说从上学时就盯上了。一次次地,快嘴寡妇耷拉着脸,从歇车庄回来,发财仍不死心。家里一有媒人上门,他就跑出来,麦乳精、苹果罐头什么的,大包小包的提溜着,来到快嘴寡妇家,央求她再去。

人家不答应,俺跑断腿也白瞎。快嘴寡妇咧咧嘴。

这次你直接找她爹娘,先给人家这个。说着,发财递上一个红包,里边是一色的面额十元的人民幣,一百张。

有钱就是任性。那年,全化马湾公社拢共才出了三个万元户,一千元是个啥概念,你懂得。果不其然,她的父母顺从了发财的任性。

两家紧锣密鼓地开始张罗婚事。

鲁中山区的婚俗,婚礼的头天黑夜里,男女双方按照约定的时辰,由女方把新娘送到男方家。那边送,这边迎。那天黑夜里,送亲的队伍走到西沟时,常家庄这边来迎亲的红灯都看见了,那边新娘却说憋得难受,不小解憋不住了。队伍只好停下来,等吧。两等不回,三等不回,天都透亮了,还不见新娘的人影儿。直至这边迎亲的撤了后,快嘴寡妇急三火四地来了,让那边送亲的也回吧。

原来,新娘早顺着一条小路径直跑进百岁家里,钻进百岁的被窝,成了名副其实的百岁屋里头的。

滋润的日子不禁过。一转眼,常家庄就不是常家庄了——家家户户虽然都不囤粮食了,可瓦屋差不多都换成了二起楼,还有的买上了小轿车。然而,庄里要找个人,特别是想找个整壮劳力,那可费老劲了——都跟着发财去了大庆。出常家庄,坡里转一圈儿,远一点儿的岭地全长满了草,近处的像西沟那儿,呼啦啦都栽上了树,只剩下百岁、小亮子等几家地里还种着庄稼。

这时的百岁,儿子也该成家立业了,别说盖楼买小轿车,儿子连娶媳妇也够呛,光指望春种秋收。这么着,百岁终于在家憋不住了。黑夜里,两口子再次合计。

不行,俺得去大庆。百岁锄完媳妇的地,很正经地说,发财又回来招工了,去多少人他要多少人,俺早就该跟他去。

在早,发财去大庆,就找过百岁。电话里我大舅说,让我敛获一伙人,去他那儿劈铁,一个月能顶在家里干一年,去不?

不去。

小亮子,还有歇车庄王丽、小兰的男人,二三十口子哩,一块儿去吧?

不去。

不是百岁不想去,是信不过发财。百岁也明情,发财相中了他老实肯卖力气,可他却相不中发财的鬼头日脑。不错,百岁承认,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可百岁那时的理儿是,即使老天爷哪天瞎了眼,也轮不到他常发财真能发大财,瞧他成天价那个不着调的熊样——一见俊巴闺女,腿就拉不动。

从骨头缝里认识到自己的理儿错了,源自百岁每天喜欢听的广播。广播里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眼前的真理就是,两年的工夫,仅仅两年,那些在大庆劈铁的庄户,家里不光起了楼,小轿车、拖拉机、三轮车什么的,还突突地开进了家。

自己的理儿不是个理儿了,啥话也别说了,百岁就跟媳妇商量,得去大庆。媳妇却不松口。再过两三年,两口子又商量,媳妇更不松口了。因为,这时的常家庄、歇车庄,还有附近的孙家庄、马家峪等周遭村庄,渐渐都发现了一个秘密。其实,也算不得秘密——常发财每次回来,给人家送工钱。问题是天一黑,只要知道发财回来的,就尽量不再串门了,生怕碰上不该碰上的事儿。准确说,是肮脏事儿。

小亮子跟常发财是邻居,发财每次一回来,总是第一个去他家送钱,且在黑夜里。家去后,工夫不大,灯就灭了,大半夜才出来。鉴于发财每次回来都去,就有人问小亮子屋里头的,你男人钱挣老鼻子了吧?小亮子屋里头的回,哪能呢,还能回回送钱。

快嘴寡妇的说法是,头一回,小亮子屋里头的并不啰啰发财,发财硬是折腾了大半宿,才锄了她的地。

快嘴寡妇还进一步解释,自个儿可不是胡吣:头一天后晌走时,小亮子屋里头的一再嘱咐,明儿后晌再来。俺知道,百岁屋里头的不喜见她,她自个儿在家没个说话的,就真去了。一走进天井,灯就灭了,俺还以为她跟俺闹哩,刚想推门,听屋里说,再给你加一百块钱。俺娘哎——这不是发财的语音吗?吓得俺连大气都不敢喘,掉腚就回了。

后来,全庄不得不信了快嘴寡妇的话——发财一回来,要是不去小亮子家,小亮子屋里头的还去找他呢?这还不算,小亮子屋里头的居然在大街上,没脸没腚地说,发财一个星期家来一趟才恣哩。

快嘴寡妇嘴贱,知道的事儿多了,不广播出来憋得不得劲儿。一听说发财去谁家送钱了,就唱高调,老娘守了半辈子寡了,也没跟眼下的小媳妇似的,男人不锄你的地,能憋死啊!

小亮子屋里头的显然不爱听,结果,那天黑夜里,快嘴寡妇又去找小亮子屋里头的拉呱,又老调重弹。小亮子屋里头的终于逮住噎她的机会,乌鸦飞到锅灶里,别光看见锅底黑啊,老光棍要是还活着,也不知道谁跑不迭。

挨了噎,快嘴寡妇没脸再待下去了,走出小亮子家,也进行了反思。是啊,大庆离泰安不是泰安到常家庄啊,坐一个小时的车就到了,那得好几千里呢,来来回回的坐车,不是钱吗?逢年过节都舍不得回来,没是没非的,谁有发财的腰那么粗,今儿坐飞机明儿坐高铁的,想回来,日的一下,就落地了。谁家男人不想老婆孩子热炕头啊?

百岁一次次地跟媳妇商量,媳妇这才松了口。不松口不行了——地里都栽上了树,就剩西沟那几家的地块。地上,被树遮挡得密不透风;地下,树根跟庄稼抢肥料。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再不让男人出去,别说给儿说媳妇,连吃饭都是事儿。人家小亮子屋里头的,别看她家的地也开始撂荒,可天天连饭都不用做。睡够了,一骨碌从床上下来,想吃嘛买嘛,也不用烟熏火燎地蒸馒头、摊煎饼。可是,一想起小亮子屋里头的见到发财那个下贱样,不想让百岁去的劲头还是占了上风。

抡的是大锤,砸的是铁疙瘩,你以为你还是小伙子?

不是小伙子照样把你锄得透透的。

那是还没干上哩?要是累毁了身子,你想锄也锄不动了!

一庄的整壮劳力,除了俺,你数数,还有谁在家里?再不走,庄里人更说你舍不得俺走。

你舍得俺的地荒着?

舍不得也得舍得了。

心忒狠!

不是俺心狠。说实话,你不嫌俺家穷,跟了俺,俺打心眼里感激。可眼瞅着孩子都要娶媳妇了,他姥爷、姥娘还没登过咱的门。这些年来亏欠你不说,更对不住丈母爷、丈母娘。再说,儿子娶媳妇哪儿哪儿都得花钱,现如今的女娃儿跟你当年可不一样,没房没车谁嫁咱啊!

闺女成了百岁屋里头的之后,爹娘觉得在三里五乡脸面丢尽,派人去百岁家里,连同小两口,稀里哗啦地打砸了一番,也没能把闺女打回来。爹放出狠话,死妮子,到死你也甭想回门,反正我和你娘这辈子也不去常家庄。话是这么说,百岁屋里头的才不管给好脸不给好脸呢,该回娘家还是回娘家。爹娘呢,真就从没来过一回。后来,架不住当闺女的一再央求,爹这才吐话,行啊,百岁前脚盖上二层楼,我后脚就登门。

百岁当然明白,住在自家那三间瓦屋里,肯定没有住小楼得劲。问题是没有荷叶拿什么包粽子?退一步说,即使不理岳父的话,儿子一天大起一天,得娶媳妇,火烧眉毛哩。

百岁走后,百岁屋里头的虽然还是照旧出坡锄地,照旧割草喂羊,心里头却没着没落的,总觉着百岁并没有走,还跟从前一样,两口子一块儿手牵着手下地,一块儿紧挨着吃饭,一块儿抱着睡到大天亮。想想,就愣恣。可恣归恣,百岁屋里头的明镜似的,这是自己哄自己哩。所以,这念头一露,百岁屋里头的就膈应自己忒没出息——还厌恶人家小亮子屋里头呢?自己思思念念的,得了症候一样,不是没出息是嘛?也跟她学?那样,宁肯去小卖部里买瓶农药……所以,每每一想起百岁,就咒骂自己不要脸,下辈子让你上泰山当尼姑去……

诅咒归诅咒,百岁屋里头的白天脚不沾地地忙活,黑夜里一觉睡醒后,就在床上烙起饼来,脑子里塞满百岁在家锄她这块地的情景,且越咒骂越清晰……最后,她干脆塞进卫生纸,惩罚自己。可不顶事儿,只好起来,洗衣服。洗完,天还不亮,就下地。百岁、儿子不在家,没有多少衣服可洗。地,本来就不多,也不能天天锄。

那念头,雨后竹笋般的一天比一天蹿得高,尖尖地刺着她,扎着她,顶着她。顶起来,又摔下,摔得她体无完肤,千疮百孔。表面上,庄里人都知道百岁走后,百岁屋里头的没白天没黑夜地干活,哪知道她心里五脊六兽、无所适从?天天忙了东忙西,不禁压不下去,谁料弹簧一样,越压劲儿越大。无休止地忙活无法填满她日益思念百岁的沟壑。就这么着,忍了大半年后,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而小亮子屋里头的跟快嘴寡妇说,百岁屋里头的好像要魔怔了。

发财娘是个病秧子,头疼脑热不断。发财在泰城有别墅,儿子住着,誰也不知道这孩子做什么,反正整天开着小轿车到处浪蹿,副驾驶上的女孩子恨不得一天一换。隔上三五天发财如果回不来,就让儿子回来送药送营养品。那天又回家给奶奶送药,一起下车的,是个嫩得一掐就出水的女孩。大街上,俩人就你啃我我啃你的又搂又抱。街头拉呱的老人惊着了,这不是电视上的镜头吗?怎么在大街上直播了呢?纷纷提起小马扎回家。

百岁屋里头的原本是要去西沟锄地的,出大门看到大街上这一幕后,站在大门口,拄着锄柄,一景似的,也看呆了。等俩人从家里出来,一脚油门,早没影了,她还呆呆地杵在门口。要不是小亮子屋里头的拽她,还不挪步。

百岁屋里头的去西沟了,走一步停半步的。身后的小亮子屋里头的见她走走停停的样子,点着头,确信自己的判断无误,百岁屋里头的是魔怔了。就在几天前,小亮子屋里头的把闺女跟她的男朋友送走后,回家时,见百岁家敞着大门,寻思好长时间没跟百岁屋里头的拉呱了,就家去,跟百岁屋里头的拉那个小伙子忒喜欢她闺女了,俩人择着菜,还不耽误亲嘴……若搁以前,一听小亮子屋里头的拉这个,百岁屋里头的二话不说早把她撵出门了,这次不但没有,还一直听她拉完发财多咱回来如何纠缠她……

前后这么一寻思,小亮子屋里头的进一步断定,百岁屋里头的就是魔怔了。

庄里人也觉察到,百岁屋里头的有时正好好地锄着地,霍地一下子站起来,踅摸着四周,连喊百岁、百岁……下地家来,清醒的时候,充其量清水煮碗面条,要么就是一边啃着干巴煎饼一边喂鸡喂羊;一旦犯了症候,哪里还做什么饭?堂屋里、天井里,甚至连老鼠窟窿里,一遍又一遍地找百岁。她觉得百岁并没有出门,而是不想见她,跟她藏猫猫呢。

眼瞅着百岁屋里头的一天瘦起一天,脸成了菜色。快嘴寡妇、小亮子屋里头的,就经常过来送几个烧饼、一碗饺子或几个煎饼。百岁屋里头的看到了,或者感到饿了,就吃两口。

一年后的一个下午,发财回来了。路过西沟时,百岁屋里头的正在锄地。

百岁临走前,媳妇叮嘱百岁,你让发财把工钱打给在泰安打工的儿子,省得发财往咱家跑。俺在家也没什么大花项,多咱缺钱了,就跟儿子要。

小旮旯儿山村常家庄,外边的钱汇过来,要到化马湾镇上取,没有半天工夫是回不来的。

回来了,多待几天吧?等发财走近了,百岁屋里头的停下锄头,站在地里跟发财打招呼。心里话是:爱回来不回来,反正不用你送钱。

发财说,家来看看老人,明儿就得回去。

俺也听说了,婶子这几天又不得劲,什么也吃不下。这不,俺正寻思杀只羊送过去,给老人家补补呢?

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千元彩礼钱,当时,岳父要百岁还给发财。百岁卖净了所有粮食,借遍了所有的亲戚,送过去,人家发财没要。前几年发财约百岁去大庆,百岁没去,人家发财不记仇,一年前一说,就带百岁走了。人心都是肉长的。清醒的时候,对发财,百岁屋里头的还是心存感念的。就在发财回来前,边锄地她边掂量,发财他娘身子不得劲,人家啥都不缺,早点儿收工,杀只羊,送过去,算是补补这个情分。

百岁屋里头的并不想巴结发财,清醒的时候,祈祷发财可别在外头难为百岁,好让男人多赚钱。

听说母亲魔怔了,前不久,百岁儿子家来了一趟,说,他的卡上一下子多出好几万块钱。百岁屋里头的知道是发财打过去的。百岁赚钱了,儿子也家来了,她脸上开着花,忙着和面、拌馅子,包饺子。

儿子边吃饺子边偷偷打量母亲,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以为庄里人闲得慌嚼舌头根子。

赚钱了,不光儿子娶媳妇不愁了,盖楼也有了指望,爹娘就能上门了,多好!自己思思念念地光想百岁,不顶吃,不顶喝,有么用?还想得老犯症候,自个儿不是傻瓜,就是更年期到了。自打儿子回来以后,百岁屋里头的脑筋这一转弯儿,心里就格外敞亮,也没再犯症候。

杀好羊,送过去,百岁屋里头的回来,用洗衣裳的大铝铁盆接了水,洗完澡。迁就洗澡水,拖了一遍地,还能闻到膻腥味儿,用清水再拖一遍,这才觉着饿了。快嘴寡妇送来的烧饼都干巴了,也值不当开火,用水一泡,胡乱吃了。因为着急回来杀羊,西沟的地还没有锄完,就打算早早上床歇着,明儿好起个大早,把花生地锄完。

堵上鸡窝,喂好羊,百岁屋里头的准备插上大门回屋睡觉时,发财来了。

洗完澡,因为就要上床了,百岁屋里头的披着上衣,一见发财进来,赶紧穿上,把扣子都系上。

百岁走后一年来,虽然不用发财往回捎钱,但他每次回来,总是以各种借口到百岁家。每次发财的到来,百岁屋里头的感觉像猛不丁甩过的一抔热牛粪,就总是以各种借口,一次又一次躲了过去,不至于粘到身上。

一看是发财,关了半关的大门,百岁屋里头的又打开,开到不能再开。然后,跟以往一样,站在大门口,不是让发财进屋,而是问他,有事?

发财盯着她的胸脯,答,没事。谢谢你的羊。说着,掏出一摞钱,递给她。

给老人补身子的,不要钱。

就是给你的。

凭什么?

给我当回媳妇啊!

放屁!她用手一挡,钱,撒了一地,说,狗坐轿子不受人敬奉,别蹬鼻子上脸。

发财非但不生气,还嬉皮笑脸地顺势抓住她的手,拽进怀里,弯腰抱起来,几步走进堂屋,急不可待地放在沙发上。刺啦一下,撕开她的上衣,肥猪一样,胖胖的身体就压了上去。

等等。她强装笑脸,说,沙发里多不得劲,床上去。

发财极不情愿地起来,来到床跟前,伸手就要把她往床上摁。她从枕头下蓦地摸出一把剪刀,双手使劲攥住,直直对准了发财的脸。

从百岁走后的当天黑夜里,她就在床头藏好了剪刀。

虽然没有扎到发财脸上,但让他想起了当年在花生地里挨的她那一巴掌。这时,她腾出一只手,抓过一件衣服,打算护住胸。趁这当儿,发财一把夺过剪刀,再次把她摁在床上。

来——她想喊来人。天刚擦黑,一喊,邻居快嘴寡妇就听到。快嘴寡妇知道了,就等于全庄都知道了,她又咽了回去。

哪个大姑娘、小媳妇不是上赶着?就你——完事后,扫一眼床上,发财得意地嘟囔着走了。

百岁屋里头的躺在床上,没有哭,也没有穿衣服的意思,木木地躺着。

把你锄得透透的,把你锄得透透的……不知道躺到了什么时候,百岁屋里头的好像听到了百岁的声音。一歪头,却不见人影儿。她以为百岁去了另一头,坐起来,一看,还是没有,但那个声音却真真的,满床上都是。后来,她下来床,躺在沙发上,那声音又跟了过来,很快,满屋子都是,就是看不到百岁。再后来,她光着身子,追着百岁的声音,来到天井里找。她分明听到满院子里都是百岁的声音,似乎百岁就藏在某个犄角儿旮旯儿里,就是不出来。

哥啊,你别躲了,出来,行吗?她踩着一地纸币,围着天井边找边念叨。找了一圈兒,没有。再找一圈儿,还是没有,羊圈里没有,鸡窝子里没有,地窨子里也没有……

哈哈——她靠着院墙,琢磨百岁到底藏在哪儿的时候,踩到了墙根的锁。刚才,一看来人是发财,她知道是夜猫子进宅,没好气地把锁扔在了墙根下面。忽然,她大笑起来,哥哥,俺想起来了——你又把俺锁家里了,不锄俺的地,又上西沟锄地去了。

哥啊,俺可不是刚来你家那时,早不害臊了,爬墙谁不会?

大门虽然还四敞大开着,百岁屋里头的把锄头摘下来,扔过墙头,回堂屋把茶几搬来,紧挨着墙根,搁下,踩上去,攀住墙头,赤着身子翻过去。

墙头剐伤了她的身子,露出一道一道的血丝,她没事人一样,扛起锄头,直奔西沟。

哥你在树后面哩,俺看到你了。来到西沟后,站在那棵大榆树下,百岁屋里头的把锄头随手一撂,围着树开始转圈儿。一圈儿,两圈儿……几圈儿转下来,找不见百岁,就走进地里。

百岁不在榆树下,她以为百岁藏进了花生地里。

宿在树上的山雀子,被她惊醒后,早吓跑了。山雀子很纳闷,一年前,这个女人都是跟一个男人在树下歇息、拉呱,咋黑灯瞎火里来了呢?还一丝儿衣服也不穿,怪怪的。飞出去的山雀子,围着花生地转了一圈儿,见这个女人走进地里,好奇地又飞回来,再次落回树上,俯视着这个怪异的女人,不清楚到底她要干什么。

地里的花生才团棵,正在扎针(花生就结在扎进地里的针上)。织布匠人迁布一样,百岁屋里头的从地这头到那头,来来回回地折腾了几趟,还是不见百岁的影子。可能是累了,一腚坐在地里,顺手摸到一棵花生,薅下来,得意地笑着,哥,终于逮到你了,逮到你了。她干脆躺到地上,把花生棵搁在胸上,嘴里还念念有词,哥哥,你锄地吧,把俺锄得透透的。她像塘坝里跳出来的一条鱼似的,挣扎着,摇摆着,摇来晃去,花生棵几下就摇到地上,胸脯上空了。她一下又坐起来,哥哥,你到底去了哪儿呢?不会钻到地里去了吧?她并拢手指,顺着花生棵,使劲往地里插。花生的针细细的,地上地下都有,地上的硬实一些,扎了她的手,不但感觉不到疼,反而觉得很舒服,索性再薅下来,把花生棵反过来,让针尖实实在在地扎在自己的胸上,哥哥,好哥哥,你这才是锄地哩,把俺锄透了,锄透了。三扎两扎,针,毕竟很嫩,几下就断了,坏哥哥,坏哥哥,你怎么不锄了?你锄啊……

第二天,常家庄的人说,百岁家一地的花生棵,差不多全被薅了,真可惜,就要坐果了。

接下来的几天,由于百岁屋里头的不管白天黑夜,也不穿衣服,开着大门不走,跳墙后就往向西沟跑。快嘴寡妇和小亮子屋里头的只好守护着她,不让她出门,还哄着她喝下镇静药片。

她不会是真疯了吧?待百岁屋里头的睡下后,小亮子屋里头的问快嘴寡妇。

怎么会哩?百岁这就家来。家来,就好啦。

盛夏的常家庄,聒噪了一天的纺织娘还在织呀织呀地叫着……

龚继岳:山东省作家协会会会员。《大汶河》小说编辑。作品散见于《星火》《山东文学》《时代文学》《短篇小说》《当代小说》《含笑花》《金山》《天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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