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母亲、幽冥
2017-03-03徐展
徐展
摘要:谷崎润一郎在散文集《阴翳礼赞》中阐述了贯穿其创作历程的“望乡-恋母”情结,这是日本文学主题的根源,也是其个人“恋母情结”的体现。无法再见的故乡与母亲都以阴翳的形象存在的,这种存在方式源于日本神话传说。在日本人自古以来的“望乡-恋母”情结中,吸引与恐惧并存,通过分析,矛盾双方调和圆融,最终达到和解与回归。
关键词:谷崎润一郎;阴翳礼赞;恋母情结;神话原型
谷崎润一郎一生都在创作中不断描述两种怀念之情:一是怀念故乡,一是怀念母亲。对谷崎润一郎而言,两者都是不能亲见、不可接近的,因为故乡是过去历史中的日本,母亲也早已逝去,只存在于记忆中。古典的故乡、母亲的身影,都在记忆中不断美化,最终合二为一。在《春琴抄》《刈芦》《吉野葛》等小说作品中,谷崎润一郎总是选择以历史、物语、和歌与汉诗来架构、点缀故事,并选择与母亲相似的年轻女性为主人公,这正是他的恋母情结的侧面体现。而在他的散文集《阴翳礼赞》中,他正面叙述了自己的“望乡-恋母”情结。下面将以神话原型分析方法论证。
一
谷崎润一郎是天生的日本人,他欣赏怀恋着过去的风雅日本。他之所以选择居住在大阪,即是基于对历史文化的怀念之情。东京本就是明治维新之后的新京,早已是西化的前线,唯有京都、大阪还保留着古代日本独有的神韵。在文学艺术中,平安京时代的贵族风华仍可追忆,而在生活中,日本“古代三都”之一的“难波京”大阪至今仍尚存着古风旧俗。这样符合古典文化的城市就是谷崎润一郎所追求的梦中故乡的载体。
这样的故乡有其独有的历史文化,其中具有代表性的就是崇女慕女的传统。战国时代,在德川幕府崛起之前,风云儿丰臣秀吉在织田信长与之相对抗的难波本愿寺的遗址上建筑了雄伟壮观的大坂城,以此作为其统一日本的据点,并在此抚养了个个都拥有绝世美貌的信长外甥女——浅井三遗孤。长女茶茶后来成为丰臣秀吉的侧室淀殿,为他生下儿子秀赖,成为天下继承人的母亲。秀吉过世后,她拥戴秀赖进入大坂城,登上大坂城女帝之位。二女阿初是京极高次正室常高院,嫁给了自己的意中人。三女小督命运最为传奇,先是奉秀吉之命嫁给织田信长的外甥,和她是表兄妹关系的大野城主佐治一成。后来佐治一成由于不服从丰臣秀吉,秀吉大怒,便将这对夫妻活活拆散。第二任丈夫是丰臣秀吉的外甥羽柴秀胜,在朝鲜远征中病殁,成为寡妇的小督只得再度回到秀吉身边,被秀吉收为养女,嫁给了与丰臣相对抗的德川家康的三男德川秀忠。婚后两年,小督生下将军家长女千姬,与丰臣秀吉之子秀赖订下婚约,母凭子贵,小督登上了将军夫人宝座,地位在一夜之间凌驾于两个姐姐之上。且当幕府成立,她亲生的长男德川家光又升任第三代将军时,小督又成为将军的生母。她的女儿和子后来成为后水尾天皇中宫,而外孙女兴子内亲王甚至登上天皇宝座。“身如朝露,飘渺随梦,大阪叱咤风云,繁华如梦一场。”[11]这是在难波本愿寺的遗址上建造大阪城的风云儿丰臣秀吉的辞世诗。当淀君守护的大阪城被德川所侵占后,虽然仇女弱女成为了导向,但过去的崇女慕女的传统就像丰臣时代的锦绣艺术品一样,是不会真正消逝的,它记录在历史文献之中,也记录在大阪城的每一处,只等有心人去发现。
住在大阪的谷崎润一郎,就是这样的有心人,对他而言,再回不去的梦里故乡,才是最美的地方。“望乡”是谷崎润一郎热爱日本的方式,只有传承历史文明、扎根于古典文化之中,才能保有日式特色,做一名真正的日本人。
二
故乡之梦里,最令人思念的是母亲的形象,回到故乡就等于回到母亲的怀抱。母亲总是令人眷恋的,她给予了人生命,因此崇高令人膜拜,因此弗洛伊德认为,孩子天性喜欢和母亲在一起。在儿童时期几乎所有人都有恋母情结,这是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但是在“恋母情结”中的母亲形象,并非生理意义上的母亲,而是一中心理意象,是一种经过意识加工后保存在潜意识之中的虚像,这个虚像具有超现实的完美,是现实个体的理想化,且会随着孩子年龄的增长而不断美化,直到孩子长大成人,减少在心理上对母亲的依恋为止。母子是独立的两个个体,同样在随时间而改变。但如果过早的失去母亲,就会造成母亲的形象成为孩子心目中的永恒,孩子依恋母亲,却不可能再回归母体,对母亲的怀念就只会随时间而增加,无法从精神上结束儿童的“恋母情结”时期。
寻觅母亲的影子是日本文学永恒的主题。从最古老的物语文学、同时也是人类文明史上第一部长篇小说《源氏物语》开始,日本文学明确开启了一种追忆母亲、寄托爱恋的表现传统。书中主角光源氏3岁时母亲含恨病故,因此当听说藤壶女御相貌酷似母亲后,“这幼年公子便深深恋慕,因此常常亲近这位继母”。[9](P14)他成年后无法与女御相守,便在同血统中寻觅与女御酷似的女子——从紫姬到三公主,对源氏来说都是“类藤壶”,他一直在她们身上寻找着女御的影子,可女御也只是他生母桐壶更衣的影子罢了。源氏的爱,是“不能爱、不敢爱,却又偏偏放弃不了的爱”。[8](P119)重重爱的叠影之下,说到底,源氏一直选择寻求本得不到的女性,進行各种曲折到甚至会影响仕途的恋爱,根本上是因为他爱着早已与他天人永隔的母亲。这种恋母传统滋养了日本的文明,也为谷崎润一郎所继承,在崇尚古风的他看来,女性不再是女性本身,在阴翳中的她们成为了某种象征,因这象征而被视为美的存在。“古时候的男人既不是爱女人的个性,也不会为某个特定女人的容貌美和肉体美而动情,对他们而言,‘女人永远就是同一个‘女人,正像月亮总是同一轮月亮一样,黑暗中闻其声息,嗅其衣香,触其鬓发,亲其肌肤,但曙色初现,它们便都消逝得无影无踪——他们认为,这就是女人。”[3](P46)
谷崎润一郎敏锐地发觉到,女人与黑暗是一体的,过去的女性隐藏在黑暗之中,本有的高贵总在传统中闪光,衣香鬓影若隐若现,却令人无法停止寻觅。日本的古谚中,美女的标准是“色白”,但看美女需要“夜目远目笠之内”[5](P93)。就像日本古典文学《徒然草》中所言:“万物之光华、装饰、色调,入夜方见其妙。白昼时适于简单、素朴,夜间则绚丽明亮为佳。人之容颜气色,夜灯中观之,愈显其美。暗夜中细语悄悄,听来真切优雅。香味、乐声,夜闻益觉曼妙。……风雅男子日暮方梳发,女子至夜阑时方离座,对镜妆颜。此等皆有情趣。”[4](P150)“或于梅花溢香之朦胧月夜,陪伴心怡女子身侧;或听凭墙垣野草之露沾湿衣襟,共她一道头顶晓月归去。若无此等旖旎情事供日后回忆,莫奢望能百年好合。”[4](P183)只有在阴翳之中,女性之美才会达到极致,引发爱慕,而那华美的灯烛下,幽幽的光影中,白皙的面孔与夺去血色的鬼火般的青唇[3](P130),这般美色简直不属于人间,而属于幽冥。
三
对日本人来说,幽灵似的女性美本就是吸引人的,从神话分析的角度来说,那就是日本人最初的母亲的形象。在日本绳文时代的远古源头,土偶女神崇拜表达了当时人们对承担生命生产的女性能力的敬畏及对丰收的祈祷,地母神从此也发展成为日本独特的恋母文化之根。[6](P25)新石器时代之后,在记述日本神话起源的《古事记》中,伊邪那岐所生的三贵子之一的须佐之男更是心心念念想要到黄泉之国去,只为见被幽闭在死国黑暗中的母亲伊邪那美一面。[1](P19)伊邪那美,又称伊弉冉尊,是日本神话中的母神,日本诸神是她与其兄伊邪那岐所生。在火神出生时,伊邪那美难产而死。因为思念亡妻,伊邪纳岐伊便一直追到黄泉之国,以“创造的国土还没有完成”为理由,邀请妻子跟他回去,伊邪那美答应了,唯一的条件是回去之前千万不要看她。可伊邪纳岐按耐不住好奇心,看了隐藏在黑暗中的妻子一眼,结果为妻子的亡者之态所惊吓,于是转身便逃。愤怒的伊邪那美一路追赶,伊邪那岐抢先一步逃到地上,用千引石堵住黄泉比良坂,从此夫妻决绝,被封在地下死国的伊邪那美继而也被称为黄泉津大神。[1](P16)女神在幽冥中的形象令相爱的丈夫都能望之而逃,可从未见过面的儿子却无论如何都要到她身边去。可见,日本人自古就有依恋回归母亲之心,即使母亲过去的丰姿已不可再现,她的形象亦可以在日本传统女性身上体现出来。就像谷崎润一郎所说:“美并不存在于物体本身,而是存在于物体与物体所产生的阴翳的图像和层次之中。”[3](P127)
但阴翳中的美毕竟是可怖的,就像伊邪那美因丈夫的弃绝而发下了“每天杀死一千名国人”的诅咒。因此谷崎润一郎将平安京时代的贵妇比作土蜘蛛,认为并非她们隐藏于重重黑暗之中,而是从她们肢体发梢喷吐出黑暗,也是可以理解的了[3](P131)。土蜘蛛为蜘蛛的一种,于夜间挖坑捕食,在陷阱里等待猎物。在日本,土蜘蛛特指与大和族朝廷不和而藏匿在深山中的原住民(国栖)死后怨灵所化作的妖怪,它体形异常巨大,经常在山中出没,又被称为“山蜘蛛”,它性格凶残,常将见到的人用蛛丝绑住,带回山洞住所里食用。但最初的土蜘蛛并不是这样的。在《肥前国风土记》里,有一段土蜘蛛帮助天皇祖先的传说:天照大神的孙子琼琼杵尊,为了统治陆地而降临九州。可是,当时的九州一片黑暗。这时出现了两个土蜘蛛。他们教琼琼杵尊在四方撒下稻谷。琼琼杵尊照这方法去做,结果天空立刻变亮起来。[10]土蜘蛛竟然带来了能养育生灵的食物,促进了生命之光的诞生,这是专司繁殖力及象征大地恩惠的大地之母或母神才能做到的,可是母神已经被封印在了地下黄泉,或许这记载中的土蜘蛛正是她的化身。一方面因为被幽闭的怨恨而不断从黑暗中猎捕,一方面她永远是大地之母,不断带给大和民族生命与文明。“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但即使如此,真正的日本人也无法停下对阴翳的探寻与渴求。这样的吸引力正是日本传统的永恒底色与魅力来源,从古至今,都在暗与光、母与子、女与男之间不断地回旋,这也是“望乡-恋母”情结的体现。
最初的母亲从此永远停留在地穴之中,也停留在日本人的记忆里。三贵子之一的太阳神成为了其后的最高神——这位天照大神同样是女性,她在高天原开垦田地,传授养蚕、织布技艺,治理有方,使诸神过着安逸和平的生活,可见,她本身便是光明与文明的象征。这样一位光之神,也曾像母神伊邪那美一样隐藏进洞穴里,使得天下黑暗,民不聊生。那是因为被放逐的须佐之男在赴黄泉国见母前,决定先去高天原找其姊天照大神,但他行走时山川与诸土震动,反而惊动了天照大神。她以为他要侵占高天原,全副武装准备迎战。须佐之男到达后说明来意,天照大神仍些许怀疑,于是两人以生子为证,分别生了五子三女,结果须佐之男胡闹起来,天照最终忍无可忍,只能逃到天之岩户,紧闭上了天石屋的门,躲藏起来。照耀整个世界的光辉都来自天照大御神,她这一行为使得整个天高原变得一片漆黑,群魔出来乱舞,邪神开始肆意破坏,众神只好又想办法骗回了她。于是,高天原和大地,又恢复了往日的光明,而须佐之男被从高天原驱逐出境,后来定居于出云国。[1](P23)虽然未能见到母亲,但经历了与母亲相同的黑暗,须佐之男也算是二次诞生于世了,从此成长为英雄之神。这正是传统日本的女性崇拜精神的来源,不论是母是姊,女性都是“崇高”“悠久”“严肃”“清净”的,“即使不是君临男人之上,至少也和男人同样自由”。这样的女性,使得男性“甘心跪拜于她面前”[3](P28)。
四
阴翳是包容一切的,因此以阴翳形式体现出的传统文化与女性,都是日本人所思慕的回不去的故乡的体现。而在文学创作中,这种回归的“望乡-恋母”情结是可以满足的。虽不能回到黑暗之中、地穴之下,但也可以通过其他方式使男女之间调和圆融。在这一基础上再次解读谷崎润一郎引用的《今昔物语》中那则《女盗秘话》[7](P1365),便有了不同的意义。这并不只是一则关于性虐待的故事,在冈野玲子的《阴阳师之玉手匣》中亦引用了这一则:武士模样的男子与女子相爱之后,生活称心如意,男子不论生死都愿意听从女子的指示。在一个白天,女子让他穿上新做的单衣与指贯裤,将他唤到庭院。庭院中有一个架子,女子让男子将那架子当做是自己,然后将他牢牢地绑在木架上。过了一会,女子头戴漆黑帽子,穿着浆布裙裤,袒着肩,出现在男子眼前,开始鞭打他,每一鞭都带来肿胀的灼热感,但男子并不以此为苦。之后,女子将他从架上放下,用灶土熬煮汤药,涂抹伤口,比以前更加怜惜男子,花心思照顾他,喂他喝上等好醋,把地面扫干净让他躺下。男子整个人俯卧在地面上,大地吸走了男子身上散发出的滚烫热气,取而代之地,一股深沉的力量慢慢渗透到他全身,大约过了一刻钟,男子已恢复原有的活力。[2](P33)在这个故事中,女子的装束是“白拍子”的装束,这代表她超越性别,虽为女人身,但是却超脱了对女人限制的枷锁,同时又承载着作为巫女的神性。灶土又名伏龙肝,有止血功效,而泥土跟肉躯本是同一体,女子使用巫女的秘术,借用大地母親的力量来疗愈男子受伤的肉体,带给他全新的阴性之力,可见她深爱着男子,因此这个故事的主题也可以解读为两性之间的和解与回归。
阴阳本就是并存的,就像光影一直共生,只有在黑暗中的闪光才最迷人。有着“望乡-恋母”情结的日本人如谷崎润一郎,即使不能回到母体之内,也可以无限接近于故乡。日本已然西化,不惜牺牲传统,但根骨里的阴翳情结是永不消失的,总会令欣赏本土文明的日本人思慕。因此,谷崎润一郎选择以文学艺术的方式,唤回他们业已失去的阴霾世界,寻觅失去的故乡和母亲。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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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土蜘蛛_百度百科.http://baike.baidu.com/view/ 1687319.htm.
[11]一梦千年难波京http://www.sanada.net.cn/mingcheng/ mingcheng_17.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