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安知识一隅的时代结束了
2017-03-03□格非
□格 非
在新闻诞生的时期,大家也知道,像托尔斯泰和霍桑这样的大作家,他们都有一个习惯,就是他们很多的素材和作品都来自于报纸。报纸上的新闻是激发作家想象力的重要的介质。那个时代报纸是一个奢侈品,不是谁都能读的。另外,当时的交通条件、获取资讯的手段远不像今天这样便捷,作家们增广见闻的途径,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报纸,并不奇怪。
到了今天,我们仍然有很多的作家,看着互联网的新闻写作,遭到了广泛的批评。完全依赖于新闻的报道写作不仅是懒惰的,也是极其危险的。网上新闻报道的真实性,在今天是一个什么状况,我想在座的各位恐怕都比较清楚。在过去,新闻报道出现事实错误,媒体是要承担很大责任的;而在今天,网上媒体、尤其是自媒体所“报道”的事件,似乎总是会发生“反转”。自相矛盾的讯息随处可见,令受众无所适从。而且,媒体的权利被滥用之后,我们独立思考问题的能力也急剧退化。我们在很大程度上是在消费讯息,而无意探究事情的本末。不过,作家们根据新闻信息来写作这件事,本身也说明了新闻媒体巨大的影响力。
同样,文学跟社会学的关系也非常紧密。二十世纪的文学理论,比如说俄国形式主义、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所有这些东西,其实里面都蕴含着特别多的社会学内容、社会学的方法和人类学的基本范畴。文学和社会学严格地来讲,都属于社会科学,都在面临科学化的进程。
我记得早年在上海,王元化先生曾向我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他说,我有一个问题老弄不明白,巴尔扎克写了那么多的人物,从官员、银行家、大学生到小职员、妓女、裁缝,他对所有的这些人都了解得那么深入,他是怎么做到的?王先生提出的这个问题,我当时想了半天,已记不清是如何回答的。但是今天,这个问题的答案十分清楚。巴尔扎克也好,鲁迅也好,他们当时的居住环境,是各色各样、不同身份、不同阶层的人五方杂处的环境。只要读一读鲁迅的《阿金》,我们就不难想象出当时鲁迅在上海的居住环境。也就是说,你足不出户,可以见到各种各样的人。今天的社会不一样。由于社会和知识分工的细密化,我们只对自己的工作、自己学的一点东西比较了解。另外,有钱人住的地方和穷人住的地方不在一块。成功人士、白领、知识分子和回迁户都有自己相对独立的社区。你想随随便便就了解一个全景式的社会画面,越来越不可能了。
在这样一个前提下,对于文学写作者来说,就需要向社会学学习。学习社会学的走访与田野调查,学习它的统计方法。文学研究其实也一样。大家也知道,传统的文学研究门类中,新近崛起的一个影响很大的学科,就是所谓的文化研究。文化研究我觉得是文学和社会学结合非常成功的典范。
另外一方面社会学也需要向文学学习。举个例子来说,你读了十本关于美国五六十年代的社会学著作,你不一定就能弄明白美国五六十年代到底是什么样的社会。但假如你读过一两篇理查德·耶茨或雷蒙德·卡佛的短篇小说,你也许马上就会对美国五六十年代人的基本生存状况有一个直观的了解。
今年暑假高考结束以后,有一些家长带着孩子来清华看我。我发现好几位孩子所报的专业,竟然都是物理学。这么多的孩子学物理,到底是咋回事呢?有家长跟我解释说,我们家孩子学物理的目的,就是为了将来能像刘慈欣和郝景芳那样去写科幻小说。当然这个事情也可以让我们从反面感觉到,不同知识门类之间加速融合的趋势。我在这里给大家提出一些忠告,或者说,提出一些我个人的建议。我觉得一个人,假如说他把自己局限在一个自我意识始终很舒服的境况里边,把自己封闭在很狭窄的知识门类或专业当中,是很成问题的。不管你是否乐于接受,那种偏安于知识的一隅而孤芳自赏的时代,已经彻底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