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湘兰:自写幽香纸上看
2017-03-02凌小汐
凌小汐
兰,这个字本身就美,形态,音律,寓意,都惹人珍爱。哪怕只是在心里低低地念一声:兰,也能瞬间把自己念得深情绵绵起来。此刻,借兰花之名,隔着流光与沧海,拈笔写一写马湘兰的幽姿,她如兰如蕙的才情与痴念,轻解一段,秦淮河边那又潋滟又凄凉的风月旧事。
马湘兰,名守真,小字玄儿,又字月娇。因她秉性灵秀,能诗善画,工于画兰,故称“湘兰”。
马湘兰相貌虽“姿首如常人”,但“神情开涤,濯濯如春柳早莺,吐辞流盼,巧伺人意”,故“见之者无不人人自失也”。想来她正是如兰似竹的佳人,不以娇美的相貌媚人,腹有诗书气自华,她用来取胜的是满腹的才情与独特的个性。
明代的十里秦淮,是金粉楼台、画舫凌波的笙歌酒浓之地。烟笼寒水月笼沙,夫子庙旁,望月楼边,即是马湘兰的幽居之处。在她的宅第“幽兰馆”中,曲径回廊,竹影泉声,飞檐漏窗,青苔卧阶,极是古韵清幽,如梦似幻。马湘兰是爱兰之人,她在院中种满各色兰花,日日悉心照料,与兰共芳。那些兰,听着轻歌曼舞,照着桨声灯影,亦出落得幽雅无比,出尘脱俗,不负主人意。不时有慕名者登门拜访,赏花,谈诗,观画,更为一睹佳人风华。
马湘兰为人旷达,常挥金以济少年。但凡事有利有弊,她不是圆滑世故之人,又有重义轻财的洒脱个性,因此时常给自己招来祸端。有一次,昔日曾遭湘兰拒之门外的客人,今时已成礼部主事。此小人有意寻衅,便借了由头拘捕湘兰,并在堂上存心羞辱:“人人都说马湘兰了不起,今日看来,也不过是徒有虚名。”马湘兰却临危不惧,以一句“正因昔日徒有虚名,才有得今日的不名奇祸!”反唇相讥。于是,主事主审皆恼羞成怒,更是不肯轻易放过马湘兰,搜刮钱财,逼迫入狱,手段极其阴毒。
没有早一步,亦没有晚一步,王稚登出现了。就在马湘兰“披发徒跣,目哭皆肿”的情况下,王稚登利用关系四处打点,方才让她脱离了险境。再豪爽的女人亦是女人,尤其在受到打击无比脆弱的时候,更渴望有一个臂膀能够倚靠。况且,搭救她的人,还是当时的吴中才子、书法名人。命中注定一般,马湘兰爱上了他。
她视王郎是世间难得的有心人,他对她有恩,她想用整个身心来还。可他偏不愿,说辞甚是仁义:“脱人之厄因以为利,去厄者之者几何?”意思是,我救你脱离危险之境,并不曾想要图你什么。王稚登的拒絕着实让马湘兰好不失落,但同时又让那君子形象进一步深植马湘兰心中。马湘兰是爱之深,恋之切,怎肯轻易放弃,她始终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终有一天,王稚登会欣然接受自己。
后来,王稚登举家迁往姑苏,却又与身居金陵的马湘兰保持了三十年的书信往来。
三十年,他们谈诗画,谈风月,谈世事,谈人情,只是不谈婚嫁。
千里其如何,微风吹兰杜。她是兰,就送他兰花图,一笔一笔都是相思,都是深情。她在画上题诗:“欲采遗君子,湘江春水深。写来无限意,为我通琴心。”她给他写信,字字句句,皆是深情厚谊压制的谦卑,触及其中信笺,直令旁人痛彻肝肠:“昨与足下握手论心,至于梦寐中聚感,且不能连袂倾倒,托诸肝膈而已。连日伏枕,唯君是念,想能心亮也……”“途中酷暑,千万保重。临行不得一面,令人怅然,不知能同此念否……”“捧读手书,恨不能插翅与君一面,其如心迹相违,徒托诸空言而已。良宵夜月,不审何日方得倾倒,令人念甚念甚……”
王稚登亦有回帖:“二十七日发秦淮,残月在马首,思君尚未离巫峡也。夜宿长巷,闻雨声,旦起不休。见道旁雨中花,仿佛湘娥面上泪痕耳……”他赠她闺砚,伴她书写传情。马湘兰在砚上题名:“百谷之品,天生妙质。伊以惠我,长居兰室。”
她是秦淮河边的幽兰,芳华绝世,有人观之,有人赏之,有人慕之,有人贵之,却不能被爱人佩之。奈何他纵有百谷之心,亦不能容她孤兰一朵。
可她无怨。尽管时光飞逝,三十年成一弹指。
万历三十二年,王稚登七十寿辰,马湘兰决定抱病赶到姑苏为他祝寿,并声称此一行,纵有风雨虎狼,亦不可阻她的脚步。相传,王稚登寿辰之时,湘兰集资买船载歌妓数十人,宴饮累月,歌舞达旦,盛况空前。她重亮歌喉,为恋人贺寿,亦为自己三十载的痴情,台下,王稚登听得老泪纵横。他终于想起,曾经与她之约,“姬与余有吴门烟月之期,几三十年未偿”。
而彼时,对于马湘兰,他当初说出的约定,是真情流露,还是一时情迷,已经变得无关紧要。
这一次祝寿,即是她人生的句号,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气和璀璨,是她对自己三十年情感的坚持,做出的完满交代。王稚登从姑苏来信,“春以为期,行云东来,无负然诺”。春以为期,春以为期,她已经等了三十个春天,足以消磨一世的容光。她像一朵兰花,吐尽了最后一丝芬芳,然后身心轻盈地落进了土里。她已凋零,什么化蝶而飞,什么前世今生,皆是虚妄。
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返回金陵后,马湘兰心力交瘁,不久就离开了人世,时年五十有七。生命的终结,让她的爱着,成为爱过。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相传她离世之时,院中幽兰一夜绽放,散发的芳馥,贞静而决绝,犹如一场盛大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