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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请你爱我

2017-03-02◎靳

参花(上) 2017年3期
关键词:李洁张明原野

◎靳 玲

妈妈,请你爱我

◎靳 玲

又一个不咸不淡的年过去了,秋琳站在枝藤缠绕的后山上,天空一片阴霾,冷风从空中滑下,吹黄了地,吹秃了山,吹皱了山脚下那条浑浊的小河,吹晕了小河环绕着的村庄。

灰头土脸的小山村——张家庄。七零八落几户人家,斑驳的墙壁,几只灯笼在紧闭的门前随风晃悠。村左边那栋二层小楼是秋琳家,前几年盖好的,里里外外毛坯样,盖好房子没钱了,秋琳想借点钱装修装修,张明坚决不同意,背债的日子不好过。张明爸妈也赞同张明的主张,先凑合着住,比漏雨的老屋强多了。张明爸妈成年阴云不散的脸上有了笑容。秋琳发现张明妈笑起来很好看,温柔似水,夹着些媚态,竟有大家闺秀的模样。秋琳嫁到张家,跟张明妈感情一直很好,在张明妈心中,秋琳是媳妇,也是女儿。

“妈妈,妈妈。”冷风送来了张宝的声音,这声音被风撕扯满山窜。张宝站在半山腰,通红的小手喇叭状放在嘴边,对着山上喊,张着的小嘴,豁了的门牙。秋琳几步跑过去,把张宝搂在怀里。张宝结实的身体紧靠在秋琳怀里,秋琳能听到张宝的喘气声。喘息声越来越大,似乎在聚集着什么,突然凝固了,整座山、整片林在寂静中沉默。张宝猛然推开秋琳,秋琳趔趄着,张宝用力过大,自己也站不稳,人往后仰。秋琳扑过去拉住张宝,双臂护着张宝滚下山。山不高,山下枯草纵横。秋琳从草地里爬起来,同时叫着张宝。张宝自己站起来,拍着身上的干草。秋琳看着十岁的儿子,他乌黑的头发被风吹乱了,通红的脸,明眸闪闪,黑眼珠隐藏在长睫毛里,刚毅的嘴角,起伏不已的胸脯,壮实的身体,儿子越长越像张明。“妈妈,你是不是又要出去打工?”张宝的目光落在秋琳脸上,扫射着。昨晚饭后,秋琳对张明的爸妈说:“爸妈,小宝还得靠你们。”张明爸点根劣质烟抽了一口,慢条斯理地说:“镇里新建了一所实验小学,听说是一位专门搞教育的能人办的,村里不少人准备把孩子送那儿上学,每周只接一次。”顿了一下,张明爸又说:“只是费用高,我和你妈商量,我们出一部分钱,你们自己拿一部分。”秋琳看着张明。张明目光飘忽在窗外的黑幕里,窗外漆黑一片。张明妈小声说:“咱再穷也不能耽误孩子,大队那所总校只剩下几个孩子,老师不好好教,孩子不好好学,课堂上几个孩子满教室跑,老师坐一边聊天。”张明妈叹口气,“我去接张宝,亲眼看见的。”张明爸一连吸了几下烟头,黑着脸说:“你们前去学校打探打探,咱再穷也不能耽误了孩子。我和你妈只能管他吃穿,教不了他学问。”秋琳拉拉张明,张明仍看着窗外。窗外,黑暗重重。“明天我们去学校打探。”张明没回头,似乎在对着窗外说。婆婆小声而清晰地说:“明天就是元宵节,节后你们又得走,这一走又是一年。”秋琳不由得握住张明妈的手,张明还在望着窗外。黑暗铺天盖地在空中涌动。

学校坐落在镇西,校后一片松林,高大,常绿,前面是一片开阔地。校园内,二层教学楼,窗明几净,教学楼后是宿舍,宿舍与教学楼左侧,食堂连着餐厅,右侧是电脑室、多媒体教室和图书馆。前来咨询的家长很多,附近村庄的,张明认识不少,有几个还是张明的工友。他们只是彼此点个头,脸色灰暗,心事浓厚,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匆匆擦身而过。

秋琳眼放光彩,这儿比大队总校强多了,让孩子来这里吧。张明望着灰暗的天空,缓缓地说:“其实在哪儿上学都一样。”秋琳说:“这样给爸妈减轻点负担,孩子也能学点东西,不然几年下来孩子就废了。只是学费挺贵,一学期下来,四千呢。”张明说:“他们是这么写,说不定平时还收些什么费呢。”秋琳说:“无论怎么样,咱们得为孩子着想。咱们挣钱为什么呢。”张明说:“这件事上你跟爸妈一路,我还说什么呢。”就在他们报名的时候,学校又贴出了通知,说前二百名还能减免些学费。家长呼啦一下涌过来,于是站起了长长的队。天空越来越暗,天色越来越浓,长队一趋一行,缓慢而沉重。

明天他们就要离家远行了,打工生涯随着元宵节的结束而开始了。秋琳听见张明爸妈的叹息声,后半夜睡意朦胧中,似乎还听见张宝的抽泣声。秋琳推推张明,说小宝在哭。张明闷声闷气地说:“睡觉,你在做梦。”早晨起来,秋琳看见张明站在小宝床前,一动不动地看着小宝睡熟的脸,张明的手滑过小宝的脸,久久地。秋琳赶紧装着要洗脸的样子,去端水拿毛巾。毛巾后的秋琳大把大把淌眼泪。一会儿她和张明就要远走他乡,这一去又是一个春夏秋冬。小宝还在睡梦中,他们逃似的离开家,惶惶然,惆怅满。

张明爸妈没露脸,他们坐在小宝床前,注视着张家一代独苗,小宝是他们的生命,是他们的精神支柱,是他们的全部。他们甚至分不清他们的生活是小宝还是日子了。秋琳几次跟张明妈说别太惯孩子,张明妈眼皮都不抬,惯不惯由不得自己了,全是日子做主。那也得悠着点,别没了样。秋琳的声音很小,软弱无力,自己都听不清楚。啥叫有样?秋琳再也说不出什么了,啥叫有样?哪个人还有样呢?秋琳有样吗?

张明外出打工,秋琳一直在家带孩子、照顾公婆。秋琳每每对张明爸妈表示出照顾的样子,张明妈就细声细语地说,我们不用你照顾,小宝需要,记着张明。张明不在身边几年了,秋琳一直不习惯身边没有张明的日子,内心的狂躁,身体的萌动,劳作的辛苦,漫漫长夜,撕扯着挤压。秋琳时常跑到后山,对着空旷的原野吼叫,叫声如奔腾的野马,扬起的漫漫尘土,劈头盖脸地向她袭来。不知什么时候,她身后站着一个男人,高大,另类,衣着与众不同,留着长发、长胡,穿着靴子,牛仔装扮,身边一个大旅行包歪斜地敞着,里面乱七八糟一堆,他手里拿着一个相机,一脸笑容。秋琳发现他是因为听到了声音,“你真美!”秋琳回过头,便听见“咔嚓”一声,一张照片出现在秋琳眼前——黑发飘飘,睫毛一根根清晰可辨,微启嘴唇,神态狂野。“我叫原野。”秋琳看着原野,他有一对微黄的眼睛,清亮清亮,淡淡的眉毛,身上散发着一股浓重的烟味,很香。原野掏出根烟,点燃,深深地吸一口,缓缓地吐出,青烟袅袅。他们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西下的夕阳洒在他们身上,红如血,夏日的风把秋琳淡绿色的连衣裙吹鼓了,满满的风,满满的膨胀。原野往后退了两步,欣赏着秋琳。“美女,你叫什么名字?”“秋琳。”原野若有所思的样子:“秋琳?不错的名字。”秋琳看着原野,男人气息在秋琳身边缭绕,滚滚来滚滚去,渴望睁开眼睛。秋琳体内的热浪被风吹得飘散开去又合拢来。“秋琳,你很美。”秋琳避开原野放荡的目光,跑下山。回到家,秋琳魂不守舍,后山原野,原野后山,交替在秋琳眼前闪。几天后的晚上,秋琳平静地对张明爸妈说:“小宝托给二老照顾,我去找张明。”张明爸点根劣质烟,呛人的气味满屋飘,黑着的脸毫无表情。张明妈静静地看了秋琳好一会儿:“去吧,女人离了男人不成女人。”秋琳动情地说:“谢谢妈。”秋琳走的那天,背着小宝,边流泪边往村外走,快走出村口的时候,听见小宝的叫声“妈妈,妈妈。”小宝踉跄奔跑的身影,摇晃着的小手,让秋琳心如刀割,泪如雨下。她咬咬牙,快步向前走,最后几乎小跑着离开村庄。小宝的哭叫声越来越远,虚无,但它伴随着秋琳。

“走吧,再不走,小宝就醒了。”张明提着两个大编织袋,站在秋琳身后。秋琳洗把毛巾,再次捂住脸,肩膀抽动不停。张明抚着秋琳的肩膀,低沉地说:“不然你别去了。”秋琳说:“我不能不去,我想做完整女人。”“那就快走。”风特大,摇松了枯树,对着山吼,霸道蛮横。他们走到村口,身后,传来小宝的哭叫声,“爸爸,妈妈。妈妈,爸爸。”凄悲,苍凉,犀利,顽强。小宝狂奔的身影出现了,小宝只穿睡衣。秋琳扔下提包,跑过去,小宝满脸是泪,满头是汗,他怒视着秋琳:“妈妈,你一定要去打工吗?”小宝的眼神陌生,透着仇恨。秋琳抱住小宝,小宝双手推开秋琳,秋琳的哭声被风吹得飘起来又落下。“你是不是一定要去打工?我不上学,不吃零食,不花钱,你别去打工,别去了。”小宝脸红得发紫,头上汗水涔涔。秋琳蹲在路边,捂着脸哭。张明爸妈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张明妈颤抖着给小宝穿棉衣。小宝夺下棉衣扔在路边。张明大步走过来,抡起手,一巴掌下来,小宝脸上五个红印。小宝不哭了,只是大颗大颗掉泪,大眼睛直视着张明。张明爸扬起粗大的手,对着张明脸,重重一巴掌,颤抖着嘴唇:“你有什么资格打他?”张明爸眼睛蒙层老泪,浑浊厚重。张明妈捡起棉衣披在小宝身上,把小宝紧紧搂在怀里,泪洒在小宝头上:“小宝听话,跟奶奶回家。”小宝挣开奶奶,目光在张明和秋琳脸上扫了几个来回,转身往村里跑。风疯了,路边的枯树嚎叫着。张明爸妈尾随小宝,边跑边叫:“小宝,小宝。”张明拉起蹲在路边的秋琳。枯草被秋琳压瘫了,风一吹又颤巍巍地站起来。张明说:“不然你回去吧。”声音无奈而软弱。秋琳摇摇头说:“女人得跟着男人,不然女人会变坏,我不想变坏。”张明说:“走吧。”狂风把他们送出村外,刮向远方。

秋琳边走边回头看,小村庄,像只睡在山脚下的猫,温顺,温顺得麻木,拎不起来,拎起来还会温顺得倒下。路的尽头,小宝的身影小黑点一般。一阵风卷起满地土,扬开散去,淹没了小宝的身影。秋琳扔了包往回跑,张明拉住她:“你干什么?”秋琳一脸怆惶。路的尽头,小宝的身影没了。张明拉着秋琳往村外走,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

小宝就要开学了。张明爸坐在床上,靠着墙,满脸疲惫,眼皮肿胀:“小宝的东西准备齐没?”“差不多了。”张明妈说,“小宝说要一个像房间一样的转笔刀,明天赶集,我到集镇上去买。”张明爸说:“孩子要什么就给买什么,他爹娘不在身边,咱不能亏了孩子。”张明妈点点头,撩起围裙擦把鼻子,继继撵面条。沉闷、压抑满屋子飘。

张明妈捞了面条叫小宝吃饭。叫了几遍,没小宝的影子。张明妈急急地说:“小宝不见了。”张明爸下床:“刚才还在院里踢的球呢。这孩子一天也离不开那个球。”老两口跑到院中,那个足球静悄悄地缩在墙角,院门开着,风一股股往院里吹。老两口跑出门外,大声叫着小宝,焦虑,急迫,紧张。这孩子会去哪儿呢?张明妈急了,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张明爸说别急别急,到小胖小刚家看看,这几个孩子爱凑堆。

从小胖小刚家出来,张明爸也急了,边大步往山里走边叫。这孩子不会去找秋琳吧?这么想着,头上冒汗了。张明爸气喘吁吁地爬山,猛然看见山顶枯树边,小宝被风裹着的身影,弱小,独寂。他高高地举起砍刀,一刀下去,乱七八糟的杂木只轻轻动一下。那个小小的身影在风中摇晃。张明爸从小宝手里拿下砍刀,一把把小宝搂进怀里。张明妈跟在后面也爬上山,她从地上捡起小宝棉衣,往小宝身上穿:“冻坏了可咋办!冻坏了可咋办!”张明爸说孩子:“咱们回家吧。”

小宝低声说:“我想砍些柴,少买煤气,省点钱,我想让妈妈回来。我也不想上学了,我只想让妈妈回来。我不再吃零食了,我只想让妈妈回来。”老两口背过脸擦把泪。造的是啥孽啊!

张明妈撩起围裙擦眼泪,擦了一把又一把。她把面条放进锅里热一遍,“先吃饭吧,吃了饭,好好的。”“爷爷,咱们从明天起喝稀饭吧,省钱,省钱了,妈妈就不用挣钱了。我想我的妈妈回来。”张明爸紧紧地搂住小宝,张明妈摸着小宝的头,老两口对视一眼,老泪纵横。

小宝没吃饭,倒在张明爸怀里睡着了。张明妈给小宝脱了衣服,盖上被子。老两口坐在昏暗的灯下,张明爸吸着烟,张明妈吃力地给小宝织毛衣。张明爸说:“这孩子心太重,太想他妈了。”张明妈说:“就要开学了,还不知道咋样呢,我这心老是慌。”张明爸说:“兴许上了学要好些,孩子们在一起,玩起来啥都忘了。”张明妈看着孙子熟睡的样子——上翘的嘴角,棱角的脸庞,尤其是那两道挺着的剑眉,格外俊美。“这孩子有主意呢。日后还不知道咋样。我这心提着呢。”张明爸说:“明天报到,你得给他穿得像个样。”张明妈说:“秋琳给小宝买的衣服多呢,柜子里都是他的衣服。”灯光悠悠,老两口俯身看着小宝。张明爸说:“这么的吧,咱俩得轮着在学校门口守些日子,不然这孩子跑了,咱咋向张明两口子交待,秋琳心里惦着小宝呢,你看年年回来给小宝买多少东西,穿的,玩的。”张明妈点着头,灰白的头发飘起些冷寂。张明爸说:“这工打吧,真苦了孩子;不打日子咋过,难哪!”张明妈说:“谁说不是呢,邻村有个孩子,奶奶一时没看好,孩子掉进粪坑淹死了,媳妇回来拽住婆婆的头发要孩子,婆婆给媳妇下跪,跪在院中央。”又说:“咱得把这个孩子看好,不做啥也得看着孩子。”张明爸说:“唉,咱也睡吧,明日得早起。”张明妈上床拉了灯。

太阳像没睡醒似的,无精打采地洒下几缕淡淡的光。张明爸牵着小宝的左手,张明妈牵着小宝的右手,走进半开着的铁门里。门卫是个黑着脸的老男人,老男人铁着脸问:“交钱没?”张明妈从衣袋里摸索出条子,递过去。老男人的脸似乎白了些,依然冷冰冰地说:“进去进去,先去会议室领书。”会议室在教学楼后,宽敞,明净,中间大圆桌上堆满了书,地上也堆着书,家长领着孩子排队拿书,一个接着一个。小宝安静地跟在张明爸身边,明亮的眼睛极目远眺,看见不太高的墙外站着几棵松树,松树后就是那条通往村处的小路,路的尽着走来笑盈盈的女人,女人手里拿着一个“鹤风筝”,笑着向小宝走来,发亮的眼睛,长发飘飘。“妈妈!”小宝挣开张明爸的手,向外跑去。张明爸在后面追,张明妈也在后面追。张明爸拉住小宝:“咱领书去,领了书,小宝就要上学了。”张明妈喘着气跑过来:“小宝,妈妈过年就回来了。走,咱领书。”老两口哄着小宝,站在领书的队后。灰白的天空下,一对对白发老人领着孙子或孙女,移动着沉重的脚步。校园里,静悄悄,风都藏起来不露头。

秋琳特别不喜欢寒冷的日子,冷让人揪心,揪得心哆嗦,找不到归宿。秋琳把棉衣领拉高些,紧紧围巾,走出新世纪大厦。秋琳保洁的楼层明天起装修,经理通知她一周后上班。下楼梯,再下楼梯,差点撞在一个人身上——原野!尽管原野剪了头发,刮了胡子,黑色大衣领高高竖起,秋琳还是一眼就认出原野。原野一脸灿烂笑容。秋琳没想到在这里碰到原野,惊愕,诧异,回不过神。原野说:“不记得我了?”秋琳摇摇头,眼睛仍然瞪着。原野说:“请你吃饭?不远有家快餐店。”没等秋琳说话,原野拉着秋琳向前走,路口过斑马线,来到斜对面一家生意不错的快餐店。秋琳还没看清店名,就被原野拉进去。店内干净,有序,安静。原野把秋琳按坐在靠里的空位上,径直走到柜台,跟领班说了句什么,领班点头微笑。原野坐到秋琳对面:“别吃惊,看看这是什么。”原野从包里拿出杂志,是本妇女杂志,原野说:“上面是谁?”秋琳拿过书,封面上一位漂亮女人站在山坡上,头发被风高高吹起,皓眸眯着,凝望远方,黄色连衣裙飘逸洒脱,光着脚,小腿光洁柔滑,如藕段。像秋琳又不像秋琳,秋琳记得那次在山上她穿了鞋的,她的连衣裙比照片上的长些,腿也没那么嫩。原野笑眯眯地看着秋琳:“不像,对吗?”秋琳说:“不像,我没那么好看。”原野说:“你非常漂亮,只是自己没意识到。”服务生端上了饭盘:“本店特色什锦小火锅。”一人一个,两碗饭。原野说:“吃吧,吃完,别浪费粮食。”原野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全不顾秋琳。秋琳吃不下去。张明最近吸烟多了,下班回来也晚了,常常回来鞋也不脱倒床上就睡。他眼神蒙眬,看秋琳时目光散乱,飘的感觉。近几天,回家更晚,秋琳早晨醒来才看见睡在一边的张明,他衣服不脱,鞋子不脱。张明说:“太累了,工地活儿多人少。老板不榨他们榨谁。他们就等着被榨干吧。”秋琳说:“要不咱不干了。”张明说:“不干,干啥?在哪儿不一样呢?在老板手下当差,全天下建筑工地都一样。挺着胸让老板榨吧。”秋琳说:“换个别的工作干。”张明说:“我能干什么呢?”张明眼睛一闭,不再说话。秋琳张张嘴,不知说什么。昨天张明倒是回来得早,回来后给了秋琳几千块钱,秋琳睁大眼睛:“哪来的这么多呀?”张明说:“又不是一个月的,去存着吧,留着小宝上学。”随后张明理了几件衣服装进包里,说工地事多,打算去工地住几天,这样不用起早摸黑了,能多睡会儿。秋琳想想也对,他们住城北,张明在城南上班,一天车上要待三个小时,可是只有城北还有贫民窟,便宜,一个月三四百,他们只能在城北租房子。辛苦点,再辛苦点。张明说,这阵子过去,就好了。秋琳说,自己注意点,吃好点。张明点点头。出门在外真的不容易啊,家乡,寒酸却温馨,闭塞却有四壁,有床有火,炊烟氤氲。“想什么呢?”原野吃完了,拿张纸巾擦嘴,“明天我去陕西,看我的孩子。”原野无限向往,眼睛瞟着窗外。秋琳停住了筷子,睁大眼睛。原野微微一笑:“我资助了几个孩子,以往我每年都去一次,这会儿有三年没去了,挺想他们。”秋琳看着原野,恍恍惚惚,缥缈却火般闪烁。原野说:“是真的,不然明天跟我去看看。”明天去看看?陕西?偏远的山区?原野说:“不敢去?”秋琳放下筷子,平静地看着原野:“去,没啥不敢的。”原野说:“明天我在车站等你,回去收拾几件衣服。”

早上才出点太阳,就刮起大风,尘埃漫天,百草翻飞,空中一片昏暗。

小学三年级学生张宝被生活老师——赵福娥拉起来,边拉边说:“张宝起床,赶紧起,不然肖老师生气了。”张宝迷迷糊糊地睁大眼睛,翻身坐起,睡眼不再惺忪。赵福娥把张宝的衣裤扔在床上:“快穿。”肥胖的手抓起毛衣往张宝头上套,速度极快。大脸盘上的那双肿胀的眼睛透着柔和的光。赵福娥出气很粗,气息直扑张宝的脸,说不清的杂味让张宝想起秋琳清新的口气,妈妈嘴里是甜的。张宝别过脸,从赵福娥手里抢过衣服,自己往头上套。

张宝赶到餐厅,餐厅里空空如也,只有刮不尽的冷风。张宝走进教室,肖老师锥子一样的目光瞪着张宝。肖老师寸头,眼睛特小,鼻子也小,嘴更小,说话声音尖细,像女人的声音。他穿着一件厚棉袄,领子竖起,头缩进领子里,只露出一对小眼睛。他三十出头了,还没成家。肖老师从看到张宝第一眼起,就不喜欢张宝。张宝眼睛太亮,亮得能照见人的影子;张宝眼神太纯,纯得不含一点杂质;张宝眼睛太机灵,机灵得让人心发虚。张宝从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叫肖老师早,也不像别的孩子那样把从家里带的吃的送到肖老师的讲台上,更不会没事围着肖老师,叽叽喳喳地说肖老师最好,肖老师好棒。课堂上张宝眼睛盯着窗外看的时间多,肖老师大声叫张宝,大声问张宝:“你在想什么?”张宝回过神,看着肖老师眼睛。肖老师眼睛里有着张宝看不见的怒气,有着张宝领会不到的焦虑。“好好听课,再不好好听课站到后面去。”张宝真的走到后面站到那里。肖老师小眼睛里燃起一团小火苗,越烧越旺,从眼里冒出,在教室里窜。肖老师说:“你喜欢站,对吗,对吗?以后每天都站着。”张宝在以后的日子里乖乖地站在教室后面。张宝看着窗外的大风,妈妈说大风是从天际来的,刮到人间来惩罚人们,给人们教训,让人们懂得珍惜,学会勤劳。肖老师被张宝的漠然激怒了,他大声吼叫:“蹲马步。”张宝蹲下身子,双臂前伸。

窗外风呼啸,好像是把什么刮倒了,发出剧烈地撞击声、破碎声。

下课后,同学围住张宝,皮白笑嘻嘻地看着张宝,围着张宝转了两圈。皮白个子高,单薄,周末从家里回校都带好多吃的,而且是他爸开着轿车送他来,他爸的轿车把皮白地位抬得高高的。肖老师每次看见皮白爸都点头哈腰,肖老师的点头哈腰更给了皮白趾高气扬的底气。皮白拍拍张宝的脸,摸摸张宝的手,拉拉张宝的耳朵。张宝盯着皮白看,用眼神警告皮白。皮白又笑嘻嘻地摸摸张宝的脸。张宝腾地站起来,照着皮白脸上一拳,皮白往后退几步,倒在地上。同学尖叫着往后退,跑去叫老师。肖老师怒气冲冲地跑进教室,抬脚踢张宝的屁股。张宝涨红着脸说:“是他先动我的。”肖老师说:“我不是让你蹲马步吗?你为什么起来?”张宝说:“是他先弄我的。”皮白躺在地上耍赖。肖老师说:“去道歉。”张宝站着没动。肖老师拉张宝的衣领:“去道歉。”张宝仍然没动。肖老师推张宝一下,张宝趔趄着,跪在皮白身边。肖老师指着张宝的鼻子说:“道歉!不道歉,请家长。”张宝很怕请爷爷奶奶,上次跟皮白打架,是皮白先打张宝,张宝才还手,肖老师让张宝道歉,张宝涨红脸咬着嘴唇,眼睛飘向窗外。肖老师请了爷爷奶奶。爷爷奶奶低声下气地道着歉,还塞给皮白十元钱,让皮白买点好吃的。张宝气爷爷气奶奶,为什么皮白先打他,还要他道歉?为什么?张宝哭了,委屈源源不断地涌来,像浪潮,一浪高过一浪,一阵比一阵汹涌。张宝的眼泪流也流不尽。肖老师指着张宝,声音低而有力:“最后一次,道歉不?”张宝含着眼泪说:“对不起。”皮白说:“我听不见。”张宝哭着大声说:“对不起。”

那晚张宝没睡着,窗外黑洞洞的,风不像在刮,像在哭泣。妈妈,你在哪里?睡觉了吗?你是不是不爱我了?为什么不回来?眼泪从张宝眼角流出,在黑暗中闪闪发亮。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束光柱照射进屋里,挨个床照——赵福娥查房。她轻轻走到张宝床边,张宝眼角还挂着一串泪珠。赵福娥用粗大的手轻轻擦去张宝眼角的泪:“张宝,睡吧,快睡吧,不然明天又起不来了。”赵福娥嘴里呼出的气扑进张宝耳朵里。妈妈,妈妈,听见我叫你了吗?

秋琳跟在原野身后,山路崎岖陡峭,漫天尘土越过山岗,穿过山谷,在山峰处吼叫。原野说:“你冷吗?”秋琳头上裹着厚厚的红围巾,围巾是原野买的。原野说,只借她用用,回来得还。秋琳说,本来也没打算要你的。秋琳身上穿的长款羽绒服也是原野买的。原野说,也是借她穿穿的,回来都得还。秋琳瞥原野一眼,还东西不用催。原野给他那几个孩子买了很多礼物,满满一大包。翻过两座山,原野要去的村庄就在山脚下,古老的气息迎面逼来,几间破旧窑洞,斑驳的窗棂,冷清的院落。秋琳跟着原野走进一户人家。原野敲着门,叫着王妈妈。王妈妈拉开门,露出一头花白头发,干枯的眼睛陷进眼眶里。原野说:“王妈妈,你不认识我了?”王妈妈动动嘴唇:“原野吧。”原野说:“是我呀。”王妈妈拉原野进屋:“你等着。”王妈妈小跑着出去了。秋琳不解地看着原野,原野耸耸肩:“可能是叫其他几位妈妈去了。”不一会儿,几位妈妈相继进来了。清一色灰白的头发,清一色眼睛深陷到眼眶里,清一色发灰脸。原野笑眯眯地去拉她们的手,几位妈妈后退着。原野脸上的笑容僵硬了。那位王妈妈说:“我们想问你个事。”原野说:“什么事?”王妈妈说:“为什么同样的孩子,你每月给孙玉家孩子三百元,给我们家孩子二百元?”原野说:“孙梅学习成绩优异,再说他家比较困难。”王妈妈说:“你这叫偏心,看不起人呢。”几位妈妈七嘴八舌地说:“你得补给我们,补给我们。”几位妈妈围住原野。秋琳站起来说:“都坐下来,别激动,有话好好说。”王妈妈说:“不关你什么事,他要帮助我们就得一样看待。”秋琳还想说什么,原野拉住了她。原野说:“这次我真没带那么多钱,只给孩子们买了些礼物。”几位妈妈眼放光芒,原野说着打开包,一人一份。礼物是原野精心选的,棉手套花口罩、红色羊毛围巾。原野资助的是几位小姑娘,小姑娘喜欢红色花色。没等原野拿出来,几位妈妈就迫不及待地动手了,拉扯着,拽撕着,相互比较着。王妈妈最先把礼物塞进怀里:“不管咋说你得一视同仁,补我们钱。”秋琳有些按捺不住,不感激也就罢了,还要补钱,怎么想得出来。原野拉住秋琳,笑着说:“行,下次补,这次真没带钱。”王妈妈翻脸了:“打手机叫你的朋友送来,你们城里人不是都用手机吗?”原野说:“这么远让朋友送,不太好吧?”王妈妈说:“不补,你们就在这儿待着吧。”几位妈妈扬长而去,还把门锁上了。秋琳不解地看着原野:“这是什么意思?”原野深沉地说:“我也不知道什么使她们变成这样,以前我每次来,都有回家的感觉,她们质朴亲切。这是怎么了?”原野看着秋琳,有些不好意思:“早知这样……”秋琳打断原野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不后悔,真的。”

窗外的风恣意地拍打着窗户,窗户摇晃着,秋琳瑟缩着。原野摸摸炕:“炕还是热的,上去坐吧。”秋琳爬上炕,坐在热炕上,秋琳饿了。来前原野说不用带吃的,王妈妈做的饼、年糕,包的饺子好吃着呢,吃了一碗想两碗。秋琳精神大振,冲着这些好吃的,秋琳也得去看看。原野说:“饿了吧?”秋琳说:“没事,忍忍吧。”原野拿出手机,给孙梅爸爸打电话。孙梅爸爸没接。原野说:“这人都是怎么了?”秋琳说:“不然报警吧。”原野说:“没到那个地步。”

太阳从正中移到偏西再移到山后,只剩下一缕淡红色的光线,天暗下来。灶里最后一根柴火燃尽,屋里冷气泛滥,秋琳哆嗦着,肚子咕咕直叫。原野在屋里转两圈:“我打110。”这时门悄悄开了,孙梅爸爸探进头:“快走吧。”原野说:“这么晚了我们怎么走呢?”孙梅爸爸说:“我送你们走。”原野拉着秋琳出屋,跟着孙梅爸爸,上了一辆面包车,面包车四面透风,孙梅爸爸扔给他们两条黑乎乎的被子:“凑合用吧。”孙梅爸爸擦把鼻涕,发动了车子,路颠簸,秋琳躲在黑乎乎的被子里依然颤抖,原野伸出胳膊把她搂进怀里。原野点支烟,递给孙梅爸爸:“有个事我不明白,短短两三年时间,王妈妈是怎么了?”孙梅爸爸说:“这也不能全怪她们,村里劳力全进城打工了,全村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她们的地也被征用,两年了,补偿款迟迟没下来,她们怎么活呢?要活,只能是不要脸。”原野叹口气说:“孙梅现在学习还好吧?”孙梅爸爸说:“实话跟你说,你资助的那几个孩子,只有孙梅和小翠在上学,其他孩子早不上学了,这个穷地方,高中有几个能读起的。孙梅和小翠还算争气。孙梅吵着想见你,你是她心中的牵挂,她老念你。她常说她有今天,全是你帮助的结果。”原野摇摇头,说:“只要孙梅好好读书,我资助她读完大学。”孙梅爸爸说:“咋谢你呢。”原野说:“只是王妈妈她们,我心痛啊!”孙梅爸爸一手握方向盘,一手夹着烟猛吸几口,接着说:“咱这里要地没地,靠山只有黄土,靠孩子给,有一着没一着的。人啊,富的富死,穷的穷死,一样的天不一样的地。她们能咋办呢!”风肆虐,一路嚎叫。秋琳浑身打颤,冷风似乎从毛孔渗到体内,迅速蔓延到秋琳体内的角角落落,连骨头都冰了。原野说:“对不起啊。”秋琳摇摇头:“我一点都不后悔。”

天黑,路颠,一路车行,一路狂风,一路黑暗。

苍苍茫茫的黑暗,让天与地连在一起。孙梅爸爸停车了:“县城到了,你们打算咋办?”原野说:“谢谢了。”孙梅爸爸使劲擤几下鼻涕,在破棉袄上擦擦:“谢啥,要说谢,咱全家不知咋谢你呢。”原野说:“我这里有二百块钱,孙梅快开学了,用得着。”孙梅爸爸推开原野的手,瞪起眼睛:“这钱我不能再要,孙梅上学的钱,你给过了。你们赶紧走吧。”孙梅爸爸头也不回地上了面包车,面包车摇摇晃晃地扬长而去。

秋琳提前两天上班。装修后的楼层,保洁最忙,没闲着的时候,她们面无表情,手却灵活,身影轻盈,穿梭迂回。领班焦急地走过来,招呼秋琳几个:“过来过来,你们谁能做窗外保洁,窗外保洁今儿病了。”二十层高的楼层,窗外保洁从顶层坐安全板下滑到十八层,用玻璃清洁刷清洁玻璃及周围。领班扫视着低着头的保洁员们:“老板说了,今做室外保洁的,做完即发二百元。”秋琳低声却清晰地说:“我去。”二百元,原野资助一个孩子每学期的学费生活费才三百元。原野说,那几个不上学的孩子他将继续资助,作为她们的家用,如果能因此使王妈妈们的灵魂觉醒,原野愿意这么做。秋琳说,如果不像你想的那样呢?她们依然认为从别人手里拿钱理所当然呢?原野说,那也不后悔,活着就得活出个精彩,留下点痕迹。秋琳看着原野,原野身后一大片晚霞,在寒冷的日子里放出耀眼的光芒。这是他们在陕西小县城上火车时的情景。

秋琳坐上安全板,系好安全带,离开顶层,慢慢下滑。冷气袭人,秋琳开始哆嗦。领班一再叮嘱不能往下看,秋琳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这一看,秋琳头昏目眩,腿发软,心几乎凝固。领班用对讲机告诉秋琳,可以开始工作了。秋琳不敢睁眼,几乎不敢出气,汗顺着头发往下滴。领班再次告诉秋琳要开始工作。秋琳告诉自己不能再看下面,不能看。她睁开眼,手几乎拿不住清洁刷,直发抖。硕大的玻璃映出一片绚烂的晚霞,霞光熠熠生辉。秋琳努力使抖动的心安静下来,手握清洁刷,让玻璃在清洁刷下变得洁净闪亮。

秋琳换上原野买的那件长款羽绒服,接过领班手中的二百元钱,平静地说:“以后的室外保洁都由我来做吧。”领班搔搔掉光了头发的秃顶:“你不怕吗?”秋琳说:“不怕。”走出新世纪大厦,走下一级级台阶,走向对面工行,秋琳在工行开了新户,郑重地把二百元存进去。

今晚张明回来,秋琳去了菜场,买鱼。

张明吃着秋琳烧的鱼,索然无味,目光空洞,一脸疲倦。秋琳说:“你怎么了?”张明说:“下午我去了医院。”秋琳紧张地问:“你去医院?”张明说:“陪着大兵去的,大兵的孩子被轧断双腿。”大兵是张明的工友,来张明家吃过饭,开朗风趣,一直向往着能把孩子接到城里上学。说到城里的学校,大兵羡慕不已,它们硬件好,教学质量比农村高出好几层面。大兵为此做着努力。努力挣钱,白天建筑工地,下班后洗车行。大兵说孩子上学的钱得挣得差不多,接着开始找学校,再是坚决不要二胎。城里上学得有“五证”,有了“五证”就不用交一万五千元的借读费,“五证”之一是独生子女证。直到去年,大兵才把读四年级的女儿接到城里上学。女儿满心喜欢地来到城里,没上一个星期,便吵着要回老家读书。女儿吵一次,大兵就打一次,后来女儿不吵着回老家了,但经常逃学,老师不停地请家长。大兵恼羞成怒,把女儿狠狠地打了一顿,那次打得女儿在床上躺了三天。后来女儿乖多了。“怎么会?”秋琳说,“怎么会这样呢?不是不逃学了吗?”张明说:“最近又开始逃学,老师把大兵请去了,劝大兵把孩子送回老家上学,万一出了什么事,她担不起这个责任。孩子怕打,就跑,慌不择路,跑到马路上,被一辆卡车撞倒,轧断双腿。”秋琳吃不下饭,放下碗,眼里充满了泪:“孩子才多大啊,以后怎么活呢?”张明说:“最难过的是大兵,他把头发一缕缕往下揪,头往墙上撞,血肉模糊。”

“孩子这样都怪我,都怪我。”大兵那凄惨的哭叫萦绕着张明。

秋琳说:“他们以后怎么过呀?”张明放下碗,点支烟,烟雾悠悠,张明双眼望着屋顶,屋顶幽暗郁闷。秋琳说:“明天我想去看看他们。”张明说:“别去了,去了说什么呢?只会更难过。过些日子再去吧。”秋琳说:“也好。过些日子吧。”张明说:“想跟你说件事。”秋琳看着张明。“我给了大兵一千块钱。”秋琳说:“如果我们有钱,应该多给些,现在他们最需要帮助。”秋琳想到小宝,泪如雨下:“我想咱们小宝了。”

周末,小宝被爷爷奶奶接回家,小宝一声不吭地吃着红烧排骨,排骨是小宝最爱。以往小宝吃排骨都伴随着欢声笑语,排骨有多香,小宝的笑声就有多香,香到奶奶心里,香到爷爷心里。此刻爷爷奶奶默默地看着小宝,小宝的眼睛望着窗外。窗外漫天大风,漫天尘土。通往村外的路被漫漫风沙淹没,灰蒙蒙一片。妈妈回来的时候就是过年的日子,过年,遥远的期盼。小宝还没吃完排骨,上下眼皮就不停地闭合。

张明妈看着小宝熟睡的脸,小宝的脸削瘦了,红润褪去,苍白泛滥。张明妈说:“咱宝好像变了。”张明爸吸口烟说:“兴许是作业多,累的。”张明妈忧心忡忡:“学习还能学瘦了?”张明爸说:“现在不比以往,功课多,压力大,孩子也累。”张明妈说:“我这心里真发慌,不知咋的。”张明爸说:“女人家到底是女人家。这两天好好给孩子做点吃的,补补身子。”张明妈点着头,俯身看小宝,小宝胳膊上有条淡淡的紫印子。张明妈抚摸着说:“这是咋回事呢?”张明爸说:“可能是自己挠的,不碍事。这两天好好给他做点吃的。”张明妈再次点点头。她眼前不停出现小宝以前的样子——乌黑发亮的眼睛,热腾腾的气息,烧得她心花怒放。那时,小宝不安分的身体里蹿着火一样的热情,跟着他们下地劳动,两条腿风一样地走路,想摘黄瓜就跳多高,想拔豆秧就悄悄地蹲下身子装着提鞋……张明妈说:“我这心真的堵得慌。”张明爸瞟一眼张明妈:“睡觉,你也累了。”

张明妈贴着小宝睡,小宝猫一样的乖巧。张明妈紧紧地贴着小宝,把小宝搂进怀里。

小宝牵紧奶奶的手,走向学校。学校就在眼前,冰冷,沉闷。小宝停下脚步:“我不想上学了。”张明爸黑着脸,拉着小宝走进校门,送进二楼最左边的那间教室。教室里,孩子静静悄悄地端坐着,肖老师趴在讲桌上看手机。张明爸见到肖老师,咧嘴笑了,点着头,哈着腰,蹭到肖老师身边:“肖老师……”肖老师不耐烦地挥一下手:“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走吧。”张明爸脸上的笑僵硬了,但还在笑,点着头,哈着腰,退出教室。

泪涌满眼眶,摇摇欲坠。小宝看着低着头的肖老师,肖老师正在给刚认识的女友发短信,前些日子,舅妈给肖老师介绍了女朋友晓晴。第一次见面,肖老师就被晓晴俊俏的外表深深吸引。舅妈还没离开,肖老师就想牵晓晴的手,肖老师甚至感到自己的身体在萌动。那次晓晴在舅妈家待的时间不长,肖老师很想挽留晓晴,但晓晴说他们已经认识了,以后有的是时间。肖老师望着晓晴的背影,长时间回不过神。肖老师下定决心追晓晴,不把晓晴追到手,誓不做男人!肖老师不停地约会晓晴,每次约会都选择舅舅家。舅妈会意,把最清静、最有书香味的书房让给肖老师。晓晴也是老师,在邻镇总校当老师,还没编制。肖老师摸不清晓晴的心思,好像处在对他有意无意之间。这让肖老师抓心挠肺,心中堆满焦急、烦躁、狂妄。肖老师对舅妈说:“不知道晓晴什么意思,我心急啊。”舅妈眯着眼睛说:“她没提让你舅帮忙吧?”肖老师说:“没说。”舅妈说:“这姑娘有心机呢。”肖老师说:“她有什么心机啊,单纯着呢,我摸摸她的手都脸红。”舅妈冷笑一下说:“这么俊的姑娘能跟你交往,心思不单纯。”肖老师不高兴了,翻了舅妈一眼。舅妈说:“好了好了,好好相处吧,你妈那边着急上火得不行了,你抓紧时间吧。”

上课铃响起。肖老师依然趴在桌子上发短信,约晓晴晚上见面。他发几条,晓晴只回一条,说没时间,要备课,写论文。肖老师说:“不就是为了考个编制吗,我帮你。”晓晴说:“你怎么帮我?”肖老师说:“找我舅舅啊,一镇之长,还帮不了这个忙?”晓晴说:“我不愿意欠你人情。”肖老师说:“跟我还分你我。”晓晴不再回短信。

肖老师的心开始狂躁,悬着的心够不着天摸不着地。晓晴,晓晴。肖老师使劲擂桌子,孩子们大气不敢出。皮白举手:“肖老师,我想尿尿。”“去尿。”张宝也举手:“我也想尿尿。”肖老师瞪起眼睛:“尿裤子上。”张宝涨红了脸,不一会儿,张宝脚下一滩尿液。皮白慢悠悠地走进教室,看见张宝脚下的尿液,大声喊:“张宝尿裤子,张宝尿裤子。”同学们哄堂大笑。张宝趴在桌子上,不住地抽搐,寒冷缠着张宝,尿湿了的裤子两坨冰似的绑在腿上,张宝浑身发冷。肖老师喊:“拿出语文课本,开始上课。”

第二天张宝发烧了,赵福娥叫张宝起床,张宝闭着眼睛,脸通红。赵福娥忙拿块毛巾,沾上水冰在张宝额上,又倒了碗水,喂张宝喝。张宝好受了些。赵福娥找到肖老师,说张宝病了。肖老师说给他爷爷打电话,接回去吧。赵福娥回到张宝床边,说:“张宝,告诉我你爷爷的电话,让他来把你接回去。”张宝拉住赵福娥:“别告诉他们,我没事。”赵福娥说:“不行啊,让他们带你去医院。”张宝说:“阿姨,我多喝点水就没事了。爷爷奶奶年纪大了,怕他们着急。”赵福娥眼泪流出来了:“阿姨给你打点稀饭,拿点咸菜吃。”张宝点点头。赵福娥喂张宝吃了稀饭,咸菜,张宝好多了,赵福娥又把张宝的裤子烤干,喂了张宝几次水,张宝的烧慢慢退了。张宝拉住赵福娥手说:“谢谢阿姨。”赵福娥说:“好孩子,以后有什么事告诉阿姨。”张宝眼里闪着泪花,点点头。“你再睡会儿吧,一会儿阿姨来看你。”张宝听话地闭上眼睛。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秋琳,秋琳张开双臂,灿烂的笑容,温暖的怀抱……张宝喃喃地说:“妈妈,你是不是爱我?妈妈,请你爱我!”

下班后秋琳换上衣服,走出新世纪大厦,躲闪着冷风中的车流,穿过冷冰冰的人群,走到对面,进了原味快餐厅。秋琳在原味快餐厅做兼职,从六点做到十点,每小时十元。秋琳进换衣间利索地换上了原味员工装,很快站到岗位上,等待着收拾餐具。原野不知从哪里出来,站在秋琳身后:“秋琳。”秋琳睁大眼睛,自从从陕西回来,秋琳第一次看到原野。原野笑眯眯地说:“还没吃饭吧。”秋琳说:“打烊后有工作餐。”原野拉着秋琳说:“走吧,先吃饭。”秋琳说:“不行,我在工作呢。”原野招招手,领班甩着马尾辫迈着小碎步跑过来,青春气息荡漾。原野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领班不住地点头。原野说:“走吧,我帮你请假了。”秋琳疑惑地看着原野:“你是?”原野说:“吃了饭再说,走吧走吧。”秋琳坐在原野对面,原野津津有味地吃着,“为什么来这里打工呢?”陕西的情景在秋琳脑海里挥之不去,原野执著的神态不时浮现:这条路再难我也要走下去,哪怕最后一无所有,我也不后悔;相信我的友善能让她们省悟;王妈妈她们本性善良。这是从陕西回来,原野送秋琳回家的路上的情景。原野握住秋琳的手:“谢谢你陪我走这趟陕西之行。”随后原野随意拍拍秋琳的头:“回去吧,我走了。”原野走上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脚下的青石板寒光幽幽,冷风迎面扑来。秋琳伸出双手,她还能做些什么呢?原野为陕西孩子奔波,为陕西王妈妈们奔波。在原野的奔波里自己能不能送上一粒火星,还有大兵的女儿……“秋琳,想什么呢?”秋琳看着原野说:“没想什么。”“快吃啊,不然凉了。”秋琳叹口气。原野说:“怎么了?”秋琳说:“想起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现在还在医院。”原野说:“怎么回事?”秋琳说了大兵孩子的事。原野说:“在哪家医院呢?”秋琳记得张明说在人民医院。原野说:“我们去看看。”

秋琳简直不忍看大兵女儿,曾经美丽活泼的小姑娘,如今躺在病床上,眼神空洞,脸色苍白,两条腿从膝盖齐齐轧断。秋琳叫了她几声都没反应。大兵老婆坐在床边以泪洗面,见到秋琳,扑在秋琳身上哭,哭声低沉凄惨悲凉。曾经充满活力的大兵,短短几天走向苍老。原来,人的苍老用日子碾也能碾到末路。秋琳心酸泪流。原野拿出钱包,把所有的钱塞给大兵。大兵用攥着钱的手死劲捶自己的头。原野拉住他的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既然这样了,面对吧。面对也需要好身体啊。”大兵满脸泪痕,真后悔把孩子接来上学啊,城里的学校不是我们的孩子上学的地方。大兵女儿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说:“我不上学,我不去。”大兵老婆忙扶女儿躺下:“不去不去。”女儿泪汪汪地说:“他们骂我是乡下人,什么东西找不到了都怪我,说我是小偷,还往我身上吐口水,不跟我玩,还打我,我怕,我怕。”大兵老婆搂着孩子:“我们不上学了,再也不上学了。别怕,别怕。”秋琳心酸不已,哭出声。

初春的晚上冷风怒号,街道上冷清极了,偶尔呼啸而过的车辆孤独地远去。原野握住秋琳的手,手很凉:“告诉我,为什么做兼职?”秋琳说:“晚上闲着没事做呗。”原野说:“累吗?”秋琳说:“人活着就是受累的。”原野说:“别太累了,累了就不做。”累了就不做?别人可以,秋琳不行,秋琳有个上私立学校的儿子。学费、伙食费,还有其他杂费,一年下来一万多。张明的工资什么时候发,没定数,全靠秋琳呢。婆婆电话说小宝上学后,时不时交钱,校讯通费、校服费、资料费,还有一些说不清明目的费用,压得公婆气喘吁吁。尤其是公公开始牢骚满腹,上次电话里跟张明发了半天牢骚,张明最后说,是你坚持送小宝去的。公公说,早知道这样就不去了。张明还想说什么,秋琳抢过手机,我们尽快寄钱回去。公公说,只是跟你们说说,别寄,取个钱也不容易。兼职也是必须做的,她愿意用辛苦帮原野。辛苦是她唯一的财富。原野说:“过两天我去趟云南。”秋琳静静地看着原野:“去看孩子们?”原野说:“对,云南山区我还有几个孩子。跟我一起去吗?”秋琳想去,但费用太高,自己舍不得,又不忍心让原野花。秋琳摇摇头。原野握住秋琳的一只手,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没关系,我们一起去吧。秋琳再次摇摇头。秋琳眼前晃动着张明的脸,张明的脸日趋消瘦苍白,眼神越来越黯淡无光,越来越空洞,秋琳在张明的眼睛里已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几天不回家,回家就睡觉。有时候睡得正沉,手机一响马上跳起来,匆匆往外走。秋琳疑惑地望着张明的背影,模糊一片。

“秋琳,让我帮助你,好吗?”原野两只大手握住秋琳的手,“其实人与人之间应该真诚信任,相互帮助。帮助别人,自己也快乐。让我帮你,好吗?”秋琳一双手,张明一双手,两个活生生的成年人,怎么可能接受帮助呢?秋琳说:“原野,如果我接受了你的帮助,我会看不起自己的。我不能陪你去云南了,路上自己小心点。”原野拍拍秋琳的脸:“你也是,别太累了。”秋琳点点头,眼泪涌上来。

秋琳回到家,张明已经回来了,他缩在床角睡着了,昏暗的灯光落寞地罩在他身上。秋琳轻轻地拉开被子,盖在张明身上。秋琳看着熟睡的张明,看着张明苍白的脸庞,疲倦的身躯,心像是被抓似的难受,秋琳还是忍不住哭了,她蹲在地上,伏在床边,尽情地哭着,肩膀抽动,身体颤栗。张明早已醒来,秋琳的哭声像一盆盆冰水向他袭来,让他感到刺骨。张明摸着秋琳的头,低沉地说:“我还没吃饭呢。”秋琳站起来,边哭边走进厨房,说是厨房,其实与卧室只是一帘之隔。一间大屋子,在屋三分之二处拉块淡蓝色的水草图案布帘,隔成两个屋,大点儿是卧室,小点儿是厨房。厨房里哭声伴着锅铲声……

难得的好天气,大把大把的阳光洒进校园里,暖融融地罩着那座崭新却孤寂的教学楼。

三年级小学生张宝坐在二楼东边的那间教室,苍白的脸上铺了一缕阳光,昏睡的眼睛在光芒里半睁半合。张宝的头慢慢挨到桌面,闭上眼睛。肖老师走进教室,张宝的同桌李玲玲忙拉张宝:“醒醒,老师来了。”张宝沉睡不醒。肖老师走到张宝跟前,举书猛敲桌子。张宝惊醒了,看到肖老师,睡意全无,端正坐直。肖老师沉着脸:“搬座椅蹲在后面抄书,抄两课,每课抄三遍,老规矩,格式、字迹、标点一个不能错,干净漂亮整齐,否则重抄。”张宝乖乖地拿书拿笔拿本,放到座椅上,并把座椅搬到最后,蹲下,机械却认真地抄着。

肖老师黑着脸看着学生,孩子们的眼睛里掠过不安,只听得肖老师说:“全班表现不好,抄书抄书。”肖老师趴在讲桌上,拿出手机。晓晴已经好几天不接肖老师电话,不回短信了。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肖老师又发了一条亲密短信。这条短信是肖老师心灵的真实写照。肖老师说,如果晓晴再不回短信,肖老师就得拿学生们出气了,有可能打人,惶恐与不安折磨着他的手臂。晓晴回短信了,说她在为工作的事努力呢,马上考编制,不能分心,请肖老师谅解。肖老师长吁一口气。他说:“别抄书了,开始上新课。”孩子们没回过味儿,但一个个快速地收起本子,抱臂端坐。

肖老师上着课,却想着晓晴考编制的事,如果晓晴自己顺利考上编制,他还有什么分量,不在晓晴心里留下点有分量的东西,怎么能在她心里生根呢?肖老师想到舅舅——郑镇长。其实这事只要找找舅妈就行了,舅舅出面,这事有点儿小。

上午课结束,肖老师安排孩子们排队去餐厅吃饭。有孩子说:“老师,张宝站不起来了。”肖老师这才想起,张宝蹲在后面抄书。他三两步走过去,拉起张宝,张宝脚发麻,腿发软,竟站立不稳,差点摔倒。肖老师没好脸地说:“先在椅子上坐会儿,一会儿再站起来走路,自己去餐厅吃饭。”张宝不声不响地坐在椅子上。肖老师带着孩子们走向餐厅。阳光下孩子们静静地走着。

午餐后,肖老师把孩子们带进教室:“午休午休,老师来之前谁都不许下位置。”肖老师一步一后退,出了教室门,回到宿舍。张宝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头耷拉,臂低垂,李玲玲悄悄地摇晃着张宝,张宝睁开睡眼,眼神疲惫软弱。李玲玲塞给张宝两个包子。包子是李玲玲吃饭时偷偷拿出来的,还有点儿余温,张宝抬头看一眼讲桌,肖老师不在,就把包子塞进嘴里,一口一口往下咽。李玲玲说:“慢点儿吃。”张宝咽下最后一口,长长喘口气,再抬头看看讲桌,肖老师还是没在。张宝站起来往教室外走,张宝想上厕所。

肖老师脸色灰暗,眼神阴郁,他走进教室,把手机一摔。饭后肖老师回宿舍给晓晴发信息,约晓晴晚上见面,晓晴回信息说没空,得复习功课,考编制。肖老师马上说他能帮她。晓晴说还是别帮了,能帮她考上编制的人还没出生呢。之后任凭肖老师再怎么发信息,晓晴就是不回,电话也不接。肖老师气极了,眼睛冒火,脸色发青,牙齿咬得直响。

窗外阳光格外好,天格外蓝,白云飘飘悠悠。校园外的树枝上,嫩芽在阳光下特别绿。张宝好想睡觉,他闭上眼睛,想着秋琳穿着黄色连衣裙从树丛中走来,秋琳轻盈的脚步,野花伴随。“妈妈,妈妈。”学生们回头看张宝,张宝倒在地上,依然马步姿势。张宝上过厕所回到教室,正好肖老师也进教室,不小心踩了肖老师的脚,把肖老师刚买的皮鞋踩出几道印子,这鞋是准备约会晓晴新买的。肖老师恼羞成怒,罚张宝蹲马步。肖老师走过去踢踢张宝,张宝面露笑容,闭着眼睛。肖老师让学生去叫赵福娥。越福娥睁着大眼,伸出粗壮的胳膊,背起小宝,小跑着回到宿舍,把小宝放在床上,揉搓着小宝的胳膊、腿、后背、前胸。小宝腿直了,胳膊直了,人松松地睡在床上,呼吸均匀,脸色慢慢红润。秋琳微笑着走进小宝梦里,小宝笑了,小声叫着:“妈妈,妈妈。”赵福娥站在床边,看着小宝,眼泪冒出来。

秋琳再见到原野是在快餐厅,那天生意不是特别紧,秋琳站在一边望着窗外的夜色。原野站在秋琳身后:“想什么呢?”秋琳转过头:“什么时候回来的?”原野闭着眼睛:“我记不起什么时候回来的。”秋琳充满疑惑。原野说:“到里边坐坐吧。”秋琳随原野进了里间,粉红色的灯光,温柔软和,安静地照着秋琳沧桑的脸。原野看着秋琳:“是不是累了?”秋琳摇摇头:“多干点活儿哪能累着呢,人生来就是干活儿的。”原野不禁伸手摸摸秋琳的脸。秋琳说:“云南之行,见着孩子们了?”原野点点头。

这次云南之行,原野刻骨难忘。

原野首先走访了学校,他帮助的几个孩子学习非常好,原野很欣慰,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家长们的变化。他们要求每学期的帮助从500元涨到1000元,原因是什么都在涨价,大形势如此,原野得跟着形势走。原野说:“我回去再计划,一定会帮助到底。”家长们不依,让原野当场拍板定案。原野被逼火了,他指着他们的鼻子说:“没你们这样的,没你们这样的。凡事有个过程吧。”“什么过程?什么过程!”一位家长推开原野的手臂,其他家长跟着动手。原野忍不住推了那位家长一把。那位家长说:“不涨钱,还打人。你怎么能打人呢?”家长们推搡原野,原野也不知是哪位家长先动手打自己的,他被逼火了,还手,家长们围住原野左一拳右一脚。原野被打得鼻青脸肿。

夕阳西下,晚霞如血,天边绚烂多姿。原野望着崎岖的山路,走一步再走一步。一位小姑娘拉住他。小姑娘叫英英,是原野帮助的小学生之一。当时原野到英英所在的学校做调查,英英专注的神态深深地打动了原野。原野问,那个小姑娘家境如何?校长说,那个小姑娘叫英英,父亲不在了,跟着母亲生活,很苦。小姑娘忽闪着大眼睛:“原野叔叔,走吧。”原野跟着小姑娘来到小姑娘家。小姑娘叫:“妈妈。”英英妈妈有漂亮的脸庞,乌黑的眼睛,瀑布般的黑发披在腰际,她妩媚地看着原野:“我做了饭,进来吃吧,我听说了,他们不是人。”英英乖巧地坐在桌边,吃完饭,悄悄地进了里屋,英英在里屋说:“妈妈,我写作业了。”原野饿了,他狼吞虎咽地吃着。英英妈轻轻地贴过来,靠在原野身上:“今晚你没地方去,就住这里吧。”英英妈呼出的热气直扑原野的脖子。英英妈看着原野,手悄悄地伸进原野裤子里。原野瞪大眼睛,眼里充满鄙视:“请拿开你的手,给孩子做个榜样吧。”英英妈低下头:“成全我吧,好吗?”“没你这样当妈的。”原野甩开英英妈,向门外走去。英英扑过来拉住原野:“原野叔叔,晚上就在我们家吧,我和妈妈睡一屋。原野叔叔,妈妈是好人。”

原野蹲下,把英英抱在怀里:“好孩子,好孩子,叔叔不走。”英英点点头。

秋琳看着原野,原野头部受伤还有痕迹:“你的头?”原野说:“没事,前不久碰了一下。”秋琳说:“是不是云南之行不顺利?”原野说:“要做点事,哪会顺利呢?如果顺利就不叫事了。”秋琳说:“为什么?为什么会不顺?”原野笑笑说:“因为你没和我一起去呀。”“还贫!”“没事的,真的,做件事不经历曲折,那就不叫事。”原野眼里露出坚毅的光芒,“无论怎样,我都会走下去,事情的结果一定是好的。我坚信。”秋琳被原野深深地感染着,她的工行卡里已经有一千多元钱了,够原野帮助两个孩子了。秋琳心里涌动着喜悦,这喜悦像火在秋琳心里燃烧着。秋琳的眼睛被烧得亮晶晶。原野说:“什么事让你兴奋?”秋琳说:“想着就激动。”“原来还有这么让人高兴的事呢?什么事呢?”秋琳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三年级小学生张宝在桌子上认真地画画,张宝喜欢美术课,美术课他可以尽情地画妈妈,画妈妈长长的黑发,画妈妈黄色的连衣裙,画妈妈黑溜溜的大眼睛。张宝最喜欢妈妈笑,妈妈的笑让张宝心里暖和。张宝笑了,妈妈向张宝走来,走进张宝心里。

李玲玲俯身看张宝画画。李玲玲小声说:“你妈妈真好看。”张宝疾速抬头看肖老师。

肖老师带三(2)班,教语文,同时教美术,肖老师画什么像什么,他在黑板上画了很多人物,让学生照着画,他自己坐在一边盯着手机屏幕,等着铃声响起。他给晓晴发了无数短信,说了无数甜言蜜语,甚至说到为了晓晴他可以不要生命。晓晴不回信。晓晴考编制,肖老师是帮了忙的,他求舅妈帮忙,甚至请舅妈上了一次美容院。舅妈看着镜子里光鲜的自己,拍了肖老师一巴掌:回去等信吧,我明儿就去帮你办这事。肖老师心里装满喜悦,如果晓晴能顺利考上编制,肖老师的作用是不言而喻的——能力的象征,男人的力量。肖老师又发了一条短信,他咬牙切齿地说,如果她不回信,他将拿学生出气。肖老师眼冒红光。晓晴回信了,晓晴说,咱们完了,谁也不欠谁什么,你爱干吗干吗。肖老师站起来,眼里喷着火光,牙齿咬出响声。他在教室里转圈,走到张宝身边,拿起张宝画的画撕碎:“谁叫你画的?”“你把我妈妈撕了。”张宝小声说,眼里涌出泪,泪一颗接一颗,滚落在脸上。肖老师又重复一遍:“谁叫你画的?”张宝闭上眼睛,双手抱头,缩着脖子。李玲玲一双大眼睛一直看着肖老师,李玲玲的眼睛比张宝的眼睛还亮,还黑,肖老师惊奇地发现李玲玲与晓晴有几分相像,尤其是眼神,清澈纯净,肖老师的身体有些异样,一股热呼呼的饥渴抬起头,在肖老师的小腹窜动。肖老师让李玲玲下课到办公室来。李玲玲小声说:“我没说话。”肖老师说:“你没说话,也得来办公室。”

刚打下课铃,肖老师就拿着教案走出教室,李玲玲说:“张宝,我不想去办公室。”张宝说:“不去,老师会生气的。”李玲玲说:“张宝,你陪我去吧。”张宝想起肖老师的脸就害怕。李玲玲说:“张宝,你陪我去吧,求你了。”张宝看着李玲玲乞求的眼神,泪汪汪的眼睛,楚楚可怜。张宝点点头。昏暗的天空下,两个弱小的身影向办公室走去。走到办公室门口,张宝说:“我等你,你去吧,我就在那里等你。”张宝指着办公室墙角。李玲玲看着张宝:“你一定等我。”张宝郑重地点点头。李玲玲走进办公室。张宝站在办公室墙角等着李玲玲。风吹,张宝哆嗦。张宝趴在墙角,看见肖老师领着李玲玲从办公室出来,向教学楼后走去,穿过几棵歪头小树,左拐进了宿舍。李玲玲粉色的围巾闪了一下,门合上了。张宝慢慢地走过去,他听到李玲玲的哭声,抑制着,低泣。肖老师宿舍的窗帘拉着,雾蒙蒙一片,像泼了一层水,水往下流。李玲玲的哭声飘飘渺渺,向张宝围拢,又散开。张宝重重喘口气,举手敲肖老师门,门慢慢开了,肖老师探出脸,一张通红的、喘着粗气的脸,一双迷迷蒙蒙的眼睛。张宝仰着的小脸吓白了,腿发抖。肖老师俯视着张宝,眼眯得更小了,冷光冰柱一样落在张宝脸上。李玲玲像只小鸟被肖老师拎出来:“去吧,老师跟你开玩笑。”李玲玲紧紧地拉住张宝的胳膊:“我们走吧。”李玲玲小心地走着,腿软得几乎抬不起来。张宝扶着李玲玲,向教室走去。

傍晚,天还没全黑,肖老师去了舅舅家,舅舅不在家,舅妈正在做面部保养。肖老师坐在沙发上,抱住头。舅妈侧着脸问:“怎么了?”肖老师说:“我闯了点祸。”舅妈诡秘地说:“是不是跟晓晴?”“如果是倒好了,她提出分手,非分不可。”舅妈说:“她考编制,我们是出了力的。”肖老师说:“坏就坏在咱出的力她没看见。”舅妈说:“她不知道吗?”肖老师说:“不知道,我想站稳在她心里,背着她求您的。”舅妈说:“你傻子一个,活该分手。”肖老师说:“我全晕了,晕了。”舅妈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肖老师:“你不是说晓晴心思单纯吗?”肖老师抱头不语。“行了行了,就你这样的,早分早好,省得将来戴绿帽子,哼。”肖老师从小被这样的语言打击着。“就你这样的,还想考大学?”他考上大学了;“就你这样的,还想找媳妇?”他就要找媳妇,而且还得漂亮的。晓晴提出分手,他不会分,他的攻势才开始。他找舅妈是因为李玲玲,仔细想想李玲玲的事,不算什么事,与其让舅妈出面还不如自己搞定,给李玲玲奶奶一些好处。学校准备跟企业做活动,慈善性质活动,活动期间,企业以鼓励的形式发放奖学金,每班选两位同学。他可以让李玲玲拿奖学金,李玲玲学习不出众,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李玲玲奶奶得说一句肖老师是好老师。他也可以让张宝拿奖学金,张宝学习更不好,这更不重要,张宝奶奶一直对肖老师存着戒心,肖老师得让张宝奶奶戒心消失。想着,肖老师站起来,轻松地吹着口哨,离开舅妈家。舅妈这个有利才笑的老女人见鬼去吧。

肖老师走出舅妈家,天黑透了。

肖老师骑着他的电瓶车去找晓晴。

肖老师的眼神发灰,灰白的眼神里藏着刀一样的利光,张宝不敢看肖老师眼睛,常常盯着桌子,但身体却阵阵发紧。李玲玲自从离开肖老师宿舍,身体就像风里的枯草,瑟瑟地抖。抖动的时候,她就靠在张宝身上。张宝任凭李玲玲靠着,一动不敢动。李玲玲抖多久,张宝就忍多久,直到语文课结束,肖老师离开教室。李玲玲泪汪汪的眼睛,挂在长睫毛上的泪珠,颤微微恐惶着。张宝握住李玲玲的手,声音发颤:“不哭,不哭。”李玲玲带着哭腔说:“我怕,我想回家,回家。张宝,咱们偷偷回家吧。”“咱们爸爸妈妈不在家,回到家,爷爷奶奶还得把咱们送来。”李玲玲说:“我想妈妈。”张宝说:“我也想妈妈。”李玲玲说:“咱们去找妈妈吧。”张宝说:“咱们出不去,我看过了,四周都是高墙,大门出不去,看门的老爷爷的眼睛毒着呢,上次我还没走到门口,就被他赶回来,还说再敢走到门口,就打断我的腿。”李玲玲娇小的身躯伏在桌子上:“我们的妈妈为什么不爱我们呢? ”

秋琳早早来到大兵家,大兵一家今天回老家。

大兵的租屋离秋琳家不远,是一间十几平米的小屋,屋里站满了工友,大兵眼里充满阴翳,心情沉重地整理着行李。工友们默默地看着大兵。大兵老婆眼睛肿胀,脸色忧郁。大兵女儿眼神空洞,脸色苍白,嘴唇没有血色。她坐在轮椅上,透过窗玻璃看着天空中飘浮的灰色的云。秋琳把几本画册放在大兵女儿手里:“送给你的。”大兵女儿依然看着窗外,灰暗天空灰白云,几多愁绪几多苦,灰白云对着灰暗的天诉说。秋琳扶住大兵老婆的肩,大兵老婆泪流不止。秋琳陪着掉泪。

大兵整理好行李,工友依旧默默地看着他。张明把大兵拉一边,塞给大兵一千元,大兵按住张明手:“我不能再要了,你和秋琳对我们够好了。”张明说:“我们是兄弟,永远的兄弟。拿着吧,回到家用钱的地方多呢。”大兵紧紧抱住张明,泪洒在张明肩上。张明说:“以后有什么打算?”大兵抹把泪说:“先把她们娘儿俩安顿好,之后我还得出来,不然日子怎么过?”张明说:“我回头跟头儿说你是请几天假,送孩子回去。你的事,大家挺同情。”大兵说:“谢谢兄弟,这段日子全靠弟兄们帮忙了。”张明说:“是兄弟就不说客套话。”

初春的天空蒙一层云,薄薄厚厚的云挨挨挤挤,裂开一道道口子。风从大大小小的口子跑出来,疾速地往四周散去,树摇晃,草摆动。

高楼鳞次栉比,低楼错错落落,碰碰撞撞地站在这座拥挤的城市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大树从高高低低的楼间伸出头,受惊吓似的惶恐不安。一扇扇窗户冷漠地接受着阳光,急冲冲地反射着,于是每扇窗户便涌起闪闪白光,冷漠泛滥。大兵眼里竟含满泪水,生活了六年的城市,为之洒了六年血汗的城市,大兵仰天长叹:“我为什么把孩子接进城里念书呢!为什么?活蹦乱跳的孩子如今……我怎么向父母交代?”大兵跪在寒冷的路面上。张明抱住大兵,泪如泉涌,城市,城市,我们为什么要来呢?

秋琳叫来一辆出租车,把大兵的行李塞进后车厢,帮大兵把女儿抱进车里。大兵抓住张明胳膊:“好兄弟。”大兵再次泣不成声。张明说:“上车吧。”

红色出租车消失在青石路尽头,拐个弯不见了。

秋琳望着路的尽头,他们就这么走了。张明说:“也许这就是人生,今天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为今天活吧。”张明的手机响了,张明没接:“秋琳,我得回工地。”秋琳说:“我也只请了两个小时假,马上得赶回去。我坐34路,往这边走了。”张明点点头。

秋琳刚进新世纪大厦,天下起了雨,不一会儿雨雾迷蒙。

秋琳走出电梯,迎面碰到原野,原野拉秋琳站在窗边。窗外高楼林立,马路上车辆如梭,人行如织。“你到哪儿去了?”“大兵一家回老家,我去送送。”“秋琳,你有一颗善良的心,你的善良使你更美。”两朵红云飞上秋琳脸颊,绯红绯红,从脸颊到脖子。原野说:“陪我去个地方,好吗?”秋琳说:“我得上班。”原野说:“没关系,我帮你请假。”原野打了个电话,电话里他叫着潘总的名字,秋琳就是被潘总从众多的姐妹当中挑选进新世纪物业的。原野挂了电话,笑眯眯地说:“可以了,走吧。”

新世纪背面星空大厦十八层慈善联谊会座无虚席,原野领着秋琳挤进去,站在大厅左边。台上,衣着高雅、端庄秀丽的女企业家在慷慨地演说。秋琳觉得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秋琳眼前豁然一亮,在张明的工地。在前呼后拥的一行人中,戴着红色安全帽的女人格外亮丽,俊俏容貌,笑容托着乌黑的眸子,黑亮亮地闪烁。秋琳的目光追随着女人。后来张明告诉她,女人叫李洁,是张明所在建筑公司的总裁。秋琳睁大眼睛,这么年轻!这么漂亮!那时秋琳刚从老家出来,张明抚着她头说:“你想不到的事情多呢。”李洁好像在演讲关于慈善与社会的关系,她说慈善讲究长远,讲究围绕他人。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她值得我们尊敬,多年来她一直为改善边远地区的教学条件做努力。”原野郑重地说。李洁在掌声中走下台,只见一个秋琳熟悉的身影走到主席台一侧,伸出手,扶着李洁走下来,把蓝色的大衣披在她身上。张明,张明,他一身黑色西服,暗红领带,发型时尚,帅气优雅,风度翩翩。秋琳目瞪口呆。张明吗?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原野握着秋琳的手,往前走,李洁一行人迎面走来。秋琳甩开原野,挤出人群,挤进电梯,快步走出星空大厦,站在台阶左侧大口大口喘气。原野跟过来:“不舒服吗?”秋琳摇摇头:“没有,我得上班去。”秋琳跑进风里,跑进攒动的人群里。原野远远看见等公车的秋琳双手捂住脸,蹲在站台上,头埋在双膝里。

夜空下薄雾飘飘,悠悠远去,远处的灯昏昏欲睡,恍若隔世。秋琳走在青石板路上,前面就是租屋,孤寂淡然,门紧闭,黑一片。

秋琳拉着灯,费劲地爬上床,没洗没刷,拉被子躺在床上。泪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滚下,心疲惫无力,身体虚脱似的。身边空空如也,张明没回来,秋琳缩在床上,双臂抱在胸前,孤单的身影在灯光里溅起寂寞的泪珠。秋琳失眠了。温柔的村庄,温馨的小屋,小宝温暖的身体,遥远亲切,近在咫尺。公公呛人的烟满屋子飘,婆婆似水般的目光不停流转。秋琳流下更多的泪,泪伴着呜咽声,陪着漫长的黑夜走向黎明。

这晚张明没回来。

两天后的晚上,秋琳踩着月光,走进屋里,张明已经在家了,正坐在床边抽烟。袅袅烟雾后,似睡的眼睛,僵硬的脸,嘴唇在烟的支撑下蠕动着。张明见秋琳回来,扔了烟头,从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收着,给小宝准备的。”秋琳瞟一眼有着张明体温的钞票,没接。张明看着秋琳:“怎么了?”秋琳说:“哪来的?”“工资。”“不对吧,工资不是前几天才发吗?”张明突然冒火:“给你就拿着,问什么问呢。”秋琳说:“你不说清楚,我不要。”张明看着秋琳,秋琳脸色阴暗,眼睛红肿:“病了?”秋琳抬高嗓门:“没病,告诉我钱是哪儿来的?”张明点一支烟,黑着脸一口接一口抽。秋琳扑上去,抢下烟,扔地下,踩灭。张明扶住秋琳双臂:“别管钱是哪儿来的,有钱就行了。”秋琳说:“有钱也得有个正道啊。”张明说:“这年头哪还有什么正道,只要能搞到钱,做什么不重要。”秋琳说:“重要,做人不重要吗?”张明突然大笑:“做人重要吗?就算当骗子,无论骗什么,骗到手就是本事。”秋琳后退两步,看着张明:“你这么认为吗?”张明上前一步,扶住秋琳的肩:“咱们别纠缠这些了好吗?要钱,就得不要脸;要更多钱,就得更不要脸;想发财,就得把脸撕掉。秋琳,咱不纠缠这些好吗,像以前一样过日子?”秋琳说:“还能像以前一样过日子吗?我突然怀念家乡的日子。”张明说:“等咱攒够了钱,就回家,再不出来。”秋琳说:“张明,不管咋样,钱来路不明,你不能要啊!”张明说:“来路明,来路明着呢。”秋琳说:“我想小宝。”张明说:“我也想啊!好秋琳,我们上床睡觉吧,我们很长时间没做爱了吧?”确实,秋琳记不起上次做爱是什么时间了。

秋琳没想到长时间不做爱还真挺想的,一次过后,心里似乎还痒痒的,发甜。张明说:“秋琳,以后不闹了,咱好好过日子。”秋琳说:“你得保证钱来路正。”张明低声说:“好,不过,我得在工地住几天,这些天活儿紧,等忙过这一阵,我就回来陪你。”秋琳说:“注意点安全,保重身体。”张明抱紧秋琳:“睡吧,明天还得早起。”秋琳躺在张明怀里慢慢地闭上眼睛。

张明抽出胳膊,关了手机,点支烟。

慈善晚宴结束,张明开李洁的车把李洁送回家,李洁喝多了,张明把她抱回家,抱上楼。李洁搂住张明的脖子叫原野,边叫边抓张明衣服,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我到底哪里不好?不漂亮?不富有?不善良?你热衷于慈善,我也喜欢啊,我挣的钱捐出去的还少吗?你到底要我怎样呢?

张明铁青着脸给李洁脱衣裤,李洁时常喝醉,但李洁有洁癖,上床必脱衣换衣,换衣前必洗。触到李洁胸部,看到李洁隐私,张明涨红脸喘气,手指哆嗦不已,身体挺拔冲动,但他不敢。张明不善言语,深邃的眼睛若有所思,跟原野非常像。但张明身上的土味为张明打下了阶层的烙印,咸鱼想翻身很难。李洁高兴,或欲望滚滚时,让张明在她身上恣意,弄得张明精疲力尽。李洁不高兴时就不允许张明碰她,张明强忍着冲动,有时候李洁故意让张明看自己的身体,引张明欲望横流,她却站一边窃笑。什么时候能引得原野欲望四溢呢?李洁每次碰到原野,眼里横流心声,原野视而不见或者笑着拒绝,恰到好处,既抬高了李洁,还不降低自己。李洁气,李洁恼,不甘心,又不能屈尊,对原野的爱之深,恨就切。张明便成了李洁发泄发怒发威的对象。张明心颤抖。这就是有钱女人吗?有钱女人都这样吗?

张明端来水仔细为李洁擦洗,尤其是隐秘处,洗到最后张明几乎跪着起不来,他退下床,深深地呼吸着,拉开李洁床头柜抽屉,一叠钱赫然出现在张明面前。那叠钱是李洁为张明准备的,张明陪伴她十次的报酬。每次张明只拿一千元。李洁曾拍着张明的脸说:“到底是农村人实在,我喜欢。”李洁笑脸的背后藏着不经意的轻视,张明捕捉到了,悲哀从张明心底泛起,就像吃多了消化不良的那种酸腐味。每次和李洁在一起,这种味道便笼罩着张明,挥之不去。张明看着眼前那叠厚厚的钞票,手慢慢从那叠钞票上滑过,眼神冷漠,咬着牙拿了两千元。

天气依旧冷,空中冷气弥漫,孩子们依旧穿着棉衣,张宝穿了件秋琳过年买的红色羽绒服,秋琳说这个衣服最喜气,穿着鲜亮。但那时张宝没穿,张宝说那是女孩子穿的衣服,男孩子不能穿。秋琳拍着张宝的脸说:“不穿就不穿,明天去县城再给你买一件。”第二天一早,秋琳起个大早,去县城买了件蓝色羽绒服。秋琳头碰着张宝的头:“这下满意了吧。”张宝兴奋得脸发红,使劲点着头。从过年到现在,张宝一直穿着秋琳买的那件蓝色羽绒服,除非奶奶逼着脱下来洗,否则那件羽绒服不离身。这次周末结束,要返校了,张宝想起秋琳买的红色羽绒服,突然很想穿:“奶奶,我想穿妈妈买的那件红色羽绒服。”“你不是不喜欢那个羽绒服吗?”“现在我喜欢了,我想穿,妈妈买的,妈妈走时还没看我穿过呢!我想穿给妈妈看。”张明妈心里沉沉的,像有只小手拽了一下,不经意发颤。“妈妈不在家,看不见,等妈妈回来再穿吧。”“不,我就要穿,妈妈能看见。”张明爸说:“孩子要穿就给他穿吧,磨磨蹭蹭,再不走,就迟了。”张明妈翻了张明爸一眼,略一迟疑,还是打开了柜子。

通往村外的路上,张明爸牵着张宝的左手,张明妈牵着张宝的右手,肩上背着张宝的书包,往前走着。路的尽头,老槐树下,有通往镇里的小中巴。

张宝坐在教室里,红羽绒服格外醒目,像团小火苗,燃烧着。李玲玲说:“张宝,你的衣服真好看。”张宝说:“是我妈妈买的。”李玲玲说:“我也让妈妈买一件。”肖老师转过头,眼睛盯着张宝,上课时他不允许教室有任何声音,除非是读书。张宝和李玲玲吓得闭紧嘴,端坐着,低下头,眼睛盯着桌面。

肖老师转过头面向黑板写板书,只觉得脑后发热,他转过头,张宝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看。张宝的眼睛太亮,像面镜子,肖老师的影子走进张宝眼里,慢慢倒过来。晓晴远远地走来,站在肖老师的倒影前,鄙视的目光像污水流在肖老师心坎里。肖老师不能放弃晓晴,他苦苦地等待着晓晴的心向他敞开,他想闻晓晴体内的芳香,体会被晓晴包围着的闹哄哄的心跳。肖老师看着手里的手机,盼望熟悉的短信或者猛然响起的铃声。手机静悄悄地被肖老师握着,挤出了汗。肖老师整个人日渐憔悴。舅妈拉着脸说:“晓晴什么东西,她考编我们是出了力的,没有我找人铺路,她能那么顺当。”舅妈又恨铁不成钢地指着肖老师说:“你也真没用,连个女孩子都搞不定,早把她睡了她能跑吗?没用的东西,活该。”肖老师心里憋着一股气,撑在胸口,膨胀着。夜深人静时,他跑进树林,对着星空仰天大叫,叫声在夜空下回荡,呜咽,飘动的寒气躲进夜的深处。肖老师哭了。

肖老师的脸越发阴郁,眼睛堆满了黑压压的东西,张宝觉得那是大人们常说的心思,心思越重,眼睛越冷,刺骨。张宝常趁肖老师不注意探究肖老师眼睛里的心思。肖老师盯着张宝看,张宝赶紧低下头。肖老师几步走到张宝身边,拉起张宝:“去,站后面。”张宝乖乖靠墙站着。张宝瞟一眼肖老师,肖老师站在张宝桌边没走,张宝这一看,又让肖老师看见自己在张宝眼里的倒影。他几步走到张宝前面,伸手推一下张宝的头,张宝的头撞在墙上,撞击声低而沉闷。张宝闭几下眼睛,秋琳从花丛的那边走过来,轻盈地跨过花丛。“妈妈,妈妈。”张宝的喉咙在滚动,身体贴着墙。肖老师脸色发白,惶恐蔓延在眼帘里,他颤抖的声音响起,“张宝,张宝。”张宝睁开眼睛,咧嘴笑笑。肖老师深呼吸,很快他叫学生叫来赵福娥。赵福娥看看张宝,肥胖的身躯背着张宝,向校医办跑去。

原野走进新世纪大厦,出现在秋琳面前。原野笑眯眯地看着秋琳:“跟我出去一趟吧。”秋琳说:“我在工作。”原野拉住秋琳:“没事的,我帮你请假。”原野打了秋琳老板的电话,电话里原野还没说话,那头便笑起来:“把秋琳带走吧。”原野看着身边的秋琳说:“只请一会儿假。”电话那头似乎抬高了嗓门:“一天也行。”原野搂住秋琳的肩:“走吧。”

秋琳第一次走进原野家,富丽堂皇,陈设精致,高雅。原野指着棕皮沙发说:“坐吧,明天我去西藏参加一个慈善捐赠仪式,今天请你过来一起吃个饭,算是为我送行吧。”秋琳刚坐下,随即站起来:“我去一会儿,马上回来。”原野说:“你干什么?”秋琳笑而不答,等我一会儿,就一会儿。秋琳一阵风似地出去了。厨房里响起碗盆碰撞声,炒菜炝锅声,还有原野忙碌的身影。秋琳朴实安静,站在那里如出水芙蓉,洁净脱俗,让人有种想捧在手里的冲动。原野时常有这种冲动,冲动既原始又神圣,可对秋琳,原野选择神圣,想捧,把心拿出来捧,捧了栽在心里。门铃声,秋琳喘着气,站在原野面前,眼睛熠熠生辉,面若盛开桃花,娇嫩鲜艳。秋琳把一叠钞票举在原野眼前,算我一份吧。原野似乎闻到钞票上的汗味。他情不自禁地伸开右臂把秋琳揽在胸前。秋琳想挣开,可原野臂力太大,秋琳静静地靠在原野胸前,手环抱住原野的腰。家乡漫山的杜鹃花在蓝天下盛开,芳香阵阵,随风摇曳,掀起一片紫浪,一片红浪,涌着扑向天边,可原野簇拥着秋琳,走向花的那边。秋琳固执地握着钞票:“拿着吧,算我一份,觉得能为贫困孩子做点事,很开心。”感动的浪潮还没退去,再度袭来。原野郑重地接过秋琳手里汗津津的钞票,嗓音低沉:“好,我拿着,算你一份。来,咱们吃饭吧,尝尝我做的菜。”秋琳睁大眼睛,秋水一般。“不信?”原野看着秋琳的眼睛,他想走进秋琳的眼睛,看纯粹的清澈。门铃响了,李洁出现在门口,一个大行李箱与她并立,赫然映在原野眼里。秋琳站在原野身边,像一株不起眼的小苗,朴实无华。李洁的目光把秋琳推到墙角。李洁站在原野面前:“我和你一起去西藏。”这次爱心西藏行,李洁本来因忙于公司的事,不能去,但她听说原野去,就抛开公司所有的事,那些事跟原野在她心中的位置比,已不能算事了。原野把李洁的情感折磨得沸腾一片,冰凉一片,越维护心底的那片自尊,越让自己饥渴难耐,尤其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李洁除了折磨张明,就是折磨自己——喝酒,抽烟。张明说:“李总,这样下去,你迟早会疯的,不如放下自尊,去找他。”李洁蒙眬的眼睛看着张明:“这样行吗?他不会看轻我吧?”张明说:“爱情没什么可以与不可以,也不存在自尊与不自尊,去找他吧,这次西藏爱心行动,主办方不是也邀请您了吗?也许他会去的,您去主办方问问。”

李洁热呼呼的气息直扑原野的脸:“西藏,我和你一起去。原野,我爱你。”原野后退一步,李洁前进一步,李洁眼睛里火苗燃烧着,越烧越旺,熊熊热烈。秋琳低下头,悄悄从他们身后开着门出去了。悄无声息,似一股轻风。

李洁把原野逼到窗前:“原野,我配不上你吗?我没钱吗?我不漂亮吗?我到底哪里不好?你说,你说。”原野扶住李洁颤动的肩:“你什么都好,但感情是附加在我们身上这些条件之外的天籁,是我心中的圣灵,你明白吗?”“我愿意使自己成为你希望的,我哪里不像我改。”原野平静地说:“那是自然形成的,不加任何修饰,是璞玉。”原野说来说去还是在拒绝,李洁不是一块璞玉!去年一次慈善晚宴中,李洁喝多了,问原野是喜欢美玉还是喜欢石头。原野毫不含糊地说喜欢石头,说石头能看清纹络,而美玉修饰得太完美了,不用放大镜根本看不清纹络。此刻李洁抛开众星捧月的优越,来到原野面前,原野又嫌她不是璞玉!宁为玉碎,李洁忽然想扒开原野的心看看。为原野心目中的玉碎一次。她飞身拉开窗,往下跳。原野急忙拉住她,生气地甩开她:“自己的生命都不珍惜,门在那边。”

原野站在窗口,看着空中飘过的那朵云,他拿起手机,给秋琳发了短信:“秋琳,我会把你的爱心带到。等我回来,去看你。其实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

李洁在原野那里遭到的冷遇此刻翻江倒海一般,一浪比一浪汹涌,李洁的眼泪滂沱而下。如果不是张明,李洁就不会有今天的冷遇;如果不是张明,李洁就不会有今天的难堪;如果不是张明说爱情面前没有自尊与不自尊,李洁怎么会拿起电话就问主办方原野去不去西藏,又怎么会不管不顾地收拾行李与其同行呢!李洁给张明打了电话。张明正在工地干活儿,放下活儿,连衣服都没换便直奔李洁而来。

张明见到李洁,李洁满脸泪痕,绝望的眼神用刀子刻出来一堆悲伤,李洁看到张明,狠狠地给了张明一巴掌。张明明白李洁在撒满肚子的气。张明青着脸把李洁的大行李箱放到后备箱,打开车门:“上车吧。”李洁上车大哭,刚才在原野家一直忍着,此刻能忍住也不想忍。张明把车停在原野家后面的林荫道上,那里一大片银杏树,幽静且优雅。李洁捂着脸哭。车里满是李洁的哭声,张明点支烟。李洁允许张明在车上抽烟是因为原野喜欢在车上抽烟,李洁让张明抽原野抽的那个牌子的烟,是因为李洁要适应原野的味道,而李洁原本是讨厌烟味的。李洁突然说:“回家回家。”张明掐灭刚点着的烟,发动了车。李洁又说:“你把手机关了,今天什么也别做,哪里也别去,只陪我。”张明面无表情,关了手机。

秋琳看到原野短信时正要进新世纪大厦,几乎同时,秋琳手机响了,张明爸打来的,张明爸带着哭腔说:“你们快回来吧,张宝病了。”张明爸的声音厚重且苍老,秋琳一时弄不清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远古?秋琳没多想,便打了张明电话,张明关机。秋琳没上电梯,只给经理打了个电话。经理说:“请几天假?人手少,快去快回。”秋琳匆匆挂了电话,步履如飞。张宝什么病呢?张宝身体一直很好,感冒都很少。秋琳心急如焚,直奔车站。

秋琳见到张宝是在镇医院的病房里,张宝睡在病床上,洗得发灰的被子露出鲜红的羽绒服领子。“妈妈,这是女孩子穿的衣服,我不穿。”张宝既兴奋又害羞的声音还在秋琳耳边响着。张明妈坐在床边,握住张宝的手,边叫张宝边哭。秋琳两步奔到床边:“张宝,张宝!”然后睁大眼睛问,“医生,医生呢?”医院最老的主任医生站在秋琳面前:“关于你孩子的病,我们这里的条件恐怕不行,你得赶快转院,县医院的李主任或许有办法。”秋琳说那就快转院,快转院。

县医院,张宝被送进抢救室,戴着厚镜片眼镜的李主任从抢救室出来,没有任何表情:“一是放弃治疗,生命消失,二是继续抢救,结果可能是植物人。你们想想吧。”秋琳拉住李主任:“是不是弄错了,我的孩子怎么了?”“孩子脑血管破裂,没及时治疗,导致脑长时间缺氧。”秋琳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张明爸拉住李主任:“啥是植物人?”“植物人就是躺在床上的活死人。”张明爸拉住李主任衣襟:“我的孙子……”凄惨的叫声还没散去,沉闷的倒地声震得楼发颤,张明爸一口鲜血喷在雪白的墙上,几朵红花无规则地在墙上怒放。张明妈扑在张明爸身上,大叫:“老头子,老头子……”

十一

秋琳脸白如纸,黑发散乱,坐在小宝病床前,眼神飘移。张明急冲冲的身影出现在秋琳身后,张明眼睛深陷,胡子满脸,清楚地看见黑色的羽绒服袖子边布满污垢。“秋琳,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张明摇晃着秋琳的肩膀。秋琳任凭摇晃,毫无反应,身体软如面袋,只有黑发随着张明的摇晃瀑布般地流泻着。“秋琳,说话啊,说话。”秋琳张开无色的嘴唇,挤出几个字:“小宝变成活死人了。”“活死人?!”张明狠狠给了秋琳一巴掌,“谁让你这样说的?谁让你这样说的?不可能。”她嘴角出现几丝血迹,她裂嘴笑笑:“真的。”她木然地笑着,眼神空洞飘移,小宝穿着那件红羽绒服,远远地看像一团燃烧的火,张开充满活力的双臂,热腾腾的身体迸发着的活力洋溢。秋琳站起来,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出现小宝奔跑的身影,秋琳迎上去:“小宝,我的儿子,妈妈来了。”张明拉住秋琳:“小宝在医院。”秋琳瘦弱的身体摆脱了张明的拉扯,在冷风中奔跑,苍穹下,寒风中,是秋琳奔跑的身影。“小宝,儿子,妈妈来了……”张明跪在医院门口,头垂下去,双手捂住脸,哭声悲怆,传出很远,令病人驻足,行人流泪。一对憔悴的老人相互搀扶,痴痴傻傻地走过来,嘴里念念有词:“我们来接孙子回家的,我们接小宝回家了。”张明起身叫爸妈。老人不认识张明,笑着说:“别惊动了小宝,他睡着了。”张明悲痛欲绝,仰天大哭……

一辆救护车行驶在通往城里的路上,车里有奄奄一息的秋琳,痴痴傻傻的张明爸妈,双目紧闭的、打着点滴的小宝,几天苍老十几岁的张明。原野平静的脸,坚毅的目光,什么都会好起来?一定会。

(责任编辑 武原竹)

靳玲,女,曾发表过一些小说,现居南京,从事教育工作。文学于我犹如挂在天边的彩虹,我总是怀着愉悦的心情在追逐,无论泥泞坎坷,我会一直追随,走不动的时候就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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