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起源

开篇的话

讲中国故事，从中国神话说起。开讲之前，先要说说什么是神话，什么是中国神话，以及为什么只讲中国古代神话。我们这里所说的神话，是一个学术术语。它的字面意思是：神灵的故事。字面背后还有一层意思：神话是信仰者心目中的神灵的故事。他们相信神话讲述的是远古时代真实发生的事实。真正的神话是一种基于信仰的神圣故事。神话是原始人的宇宙观、世界观和人生观。它解释了宇宙万物，解释了世界，也解释了人类社会的历史与法则。神话是人类文明很重要的组成部分，它不是聊以消遣的故事，而是积极努力的力量；它不是理性解释或艺术幻想，而是原始信仰与道德智慧的实用宪章。

说完了神话，再说中国神话。中国神话这个词涵盖了中国56个民族的全部神话；而且不光是古代的，还包括现代有宗教信仰的各民族神话。这方面的内容过于丰富，所以我们仅从上古时代的中国神话讲起，借由以汉民族为主体的古籍，开启我们的神话故事之旅。从盘古开天地，到尧舜禹三代君王，这些神话作品充满了美丽的想象，可以满足我们的好奇心。但是，我们又不仅仅是猎奇，各篇文章都将贯穿对神话价值观的分析。神话的价值原则在古代社会是得到普遍遵守的，神话塑造了古代中国。因此，对于中国古代神话的了解，可以促进我们对中国社会、文化和历史的了解。

神话是原始人的宇宙观、世界观，而原始人认为事物的本质都是在它诞生的那一刻确定的，所以，所有的神话体系都必然地包括宇宙起源神话。

混 沌

宇宙在空间上茫茫无际，在时间上永无止期。环顾大千世界，物种繁多，五彩缤纷。要追问宇宙起源，就必须把万物都归结为某个最原始的存在。有的民族说它是水，有的民族说它是空气。中国古人超越了具体物质，把最原始的存在描述为混沌：

宇宙诞生之前，没有天，也没有地，没有光明，也没有黑暗，只有混沌。混沌仿佛是一团弥漫的雾，但是它没有形状，没有颜色，没有声音，也不发出任何气味，幽幽暗暗，深不可测。它是一片无法感知，更无从认识的模糊状态。

混沌的一切特征超出了人类感官的认知范围，它是人类大脑推论出来的一种超自然的存在。这一认知成果至今仍然无法超越。现代天体物理学推论宇宙起源于“大爆炸”，而“大爆炸”之前呢？仍然是混沌。

盘古开天辟地

盘古是中国神话的创世大神。关于他的神话有两种：其一是开天辟地，其二是死后化身万物。

三国时代徐整的《三五历记》说，混沌有点像鸡蛋。随着时间的推移，其中慢慢诞生了盘古。盘古在混沌中生长了一万八千年，身躯无比巨大。混沌再也容纳不了他，于是破裂为阳气和阴气。阳气清洁而且轻飘，上升为苍天；阴气污浊而且沉重，下降为大地。盘古挺立在天空和大地之间，每天长高一丈。随着他的长高，天空每天升高一丈，大地每天加厚一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又过了一万八千年，盘古的身高达到了九万里，天空高极了，大地厚极了，而天地之间的距离正好是盘古的身高——九万里。

《五运历年记》讲述了盘古尸体变成万物的神话。盘古最终走到了自己生命的终点。就在他死去的一瞬间，他的全身发生了巨大变化。左眼变成太阳，右眼变成月亮，头发和胡须变成了天空闪烁的群星，他呼出的气息变成风和云，声音变成了隆隆雷霆，四肢变成方形大地的四条边（古代叫作“四极”），硕大的身躯变成五岳，血液变成江河，筋脉变成大地的纹理，肌肉变成农田里的土壤，皮肤和汗毛变成花草树木，牙齿和骨头变成金属和岩石，精液和骨髓变成珍珠美玉，周身流淌的汗水则变成滋润万物的雨露甘霖。最后，他身上的小虫子变成了最早的人类。

这个神话说人类是盘古身上的寄生虫变来的，现代人难以接受。各种神话选本通常把这一段删掉。其实，这是误解。在古人眼中，盘古是第一大神，他化身宇宙万物，那么人类由他身上的寄生虫而来，自然也就获得了神圣性。人类是原始宇宙中唯一的活物，没有任何其他动物。整个宇宙似乎都是为了人类而创造出来的一个空间，是人类活动的舞台。由此可知，在这个神话中，人类是高于其他动物的，是万物之灵长。这就是人类创造神话的最终目的——证明人类存在的合理性。人们创造了一个伟大的神——盘古，并加以崇拜，最终使人类自己获得了神圣性。

原始宇宙的面貌

远古时代，中国人认为天空是半圆形的，覆盖在大地之上。天空分为九部分。中间叫“钧天”，东方叫“苍天”，东北方叫“变天”，北方叫“玄天”，西北方叫“幽天”，西方叫“颢天”，西南叫“朱天”，南方叫“炎天”，东南叫“阳天”。天空共有九千九百个角落。天空也非常厚，一共九層，其中最高层叫“九重天”。

《山海经》说，天帝（最高天神）帝俊有三位妻子，羲和、常羲和娥皇。羲和生了十个太阳。作为母亲，羲和每天在甘渊给孩子们沐浴，使他们红光满面，鲜洁明亮。太阳们的身体实在太热，简直就像火一样。他们沐浴的时候，整个甘渊的水都沸腾起来，水花飞溅，热气腾腾。所以，人们又把这条河谷称为“汤谷”。汤，就是热水的意思。沐浴之后，太阳们就在汤谷旁边一棵巨大的扶桑树上休息。早晨，值班的太阳在扶桑树上，骑了三条腿的乌鸦（阳乌）飞上天空。由东向西，穿越整个天穹。傍晚时分，落入大地西边的禺谷。随后，回到母亲身边，再次沐浴。常羲生育了十二个月亮。她住在西方荒野之中，每天在虞渊为月亮们沐浴。

苍天之下，是方形的大地。根据《山海经》的描述，大地基本上呈方形，有南极、北极、东极、西极四条边。南极到北极二万六千里（折合9100公里），东极到西极二万八千里（折合9800公里）。

天空和大地之间存在很多联系，有八根天柱、四根地维和若干座天梯。大地之上有八座耸入云天的高山，号称“天柱”。这八根天柱共同支撑着天空，保证它不下坠。由于时代久远，文献记载多有失传，今天，我们只能知道其中两根天柱的名字了。它们是神话中的不周山和昆仑山。大地的四角，也被称为“四维”。此处的“维”，就是角的意思。东北角叫“报德之维”，东南角叫“常羊之维”，西南角叫“背阳之维”，西北角叫“蹄通之维”。这四个角落各由一根巨大的绳索悬挂在天上，以保证天地之间的稳定。

天梯是沟通天地的通道。天上的神灵，地上的巫师都是通过天梯来往于天地之间。主要的天梯是一棵巨树——建木。另外，登葆山和灵山也可以沟通天地。建木生长在大地的正中央，该地的名字叫都广，这里也对应着天空的中央。都广是人间天堂，这里气候适宜，一年四季都能播种，各种庄稼自动生长。大米、豆子和小麦雪白光润，就像浸过油脂一样香甜可口。吉祥的凤凰和鸾鸟在此唱歌跳舞，各种野兽也在这里聚会。伟大的中央天帝——黄帝亲手种植了建木。建木生长在天地的正中心，所以到中午的时候，太阳照在它的顶上，没有任何影子。人站在树下高声喊叫，声音立刻消失在虚空里，没有任何回声。这棵大树是天神专用的天梯，具有无比的神圣性。

天梯神话非常普遍。它表达的是人类对长生不老、永恒幸福的渴望。

大地的四极之外被蓝色海洋环绕，分别是东海、西海、南海和北海。古人对于东海最为关注。因为，东部的海洋最为接近，同时，中国的河流大多都是注入那里的。

神话说，世界的东方是大海，大海的东端有一个巨大的裂谷，名字叫归墟。中国大陆的河流绝大多数都是由西向东流淌。所谓“一江春水向东流”就是描写中国河流的走向。可是，千条江河日夜不停地注入海洋，为什么海洋却没有因此而涨满？因为大海尽头是归墟。海水流进归墟，都自动消失，无影无踪。这样，海水始终保持着恒定的高度。

归墟是古人的想象。其作用就是解释百川归海而东海却从不满溢。

不过，这只是神话中初创时期理想状态的宇宙景观。随着神话故事的发展，神灵之间的冲突将导致宇宙面貌不断变化，逐步接近现实世界 。

神话中天圆地方的观念，当然不符合现代科学的结论。但是，在原始时代，古人其实也是按照自己的实际观察经验推理的。古人无法跨越大海，走到海边，也就认为是大地的边缘了。我国东边是东海，南边为南海。西边和北边没有海洋，为何神话中说有西海和北海呢？可能是把西部和北部某个大湖当作大海了。对天空的看法也是符合古人的直觉经验的。因为天空无限延伸，从视觉上看，头顶之上的天空似乎更高，远方则显得较低，所以，古人把天空想象成了半圆形。神话是原始时代的科学。

（作者：陈连山，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责任编辑 / 金蕾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