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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鑫小小说三题

2017-03-01黄鑫

金山 2017年1期
关键词:纪念日大夫妻子

黄鑫

只瞎一分钟

我不知怎么的就受了这女人鼓动,把车开上了高速。

我喝了大半瓶红酒,车里只有我和她,这个牌子的车灯很亮,眼前的高速路面照得亮如白昼。车窗外的夜空里没有一丝星星或月亮的光,倒无所谓。

车在黝黑的路面上风驰电掣,女人摇下车窗坐在副驾驶座上尖叫。我用眼角发现她频繁地去瞅自己的左手腕,那儿像条蛇一样缠着一块崭新的表。今天不是她的生日,也不是阳历二月或阴历七月里才会有的那种令她欣喜若狂的重要节日,她说今天是我俩相识180天的纪念日。这我哪儿记得,我只记得她喜欢上了一块与她手腕很搭的瑞士手表,像上次相识165天纪念日她喜欢上一个与她肩膀很搭的包。我从没算过自己与这个女人相识了多长时间,妻子怀上二胎前三个月,这个女人就一直盯着我不放。

妻子怀孕都三个月了?我这才计算出来。

妻子是个小女人,身子小,眼睛鼻子嘴和下巴都也跟着小,还很小气,就是经常被乡下父母夸着会过日子的那种小气。结婚前,我打心眼里不太喜欢这样的女人,但我依然得娶她。她是母亲的一个远房表亲介绍的,表亲开口并没提到这个女人里里外外各种各样的小,她只说到了女人的父亲是吃国家粮的,如果成了,就是好事成双,我日后的前途人生光宗耀祖什么的绝对就贵人当道了。言外之意如果不成我就得祸不单行。

母亲回头就屁颠屁颠给那表亲拎过去一双皮鞋,那可是去年的“母亲节”上妹妹孝敬她的,她当宝儿一样地收藏了十个多月,盒子都没开。不过放心,贵不了。母亲用那双劣质皮鞋成交的传说能兴家的准儿媳妇,认识我第一天就带来了一个很败家的举动。

这一定是个节约起来有点变态的女人,我都一度怀疑她在婚礼上能不能真实地领来一个潜力股的老丈人。小女人来约会只骑了辆叮当叮当响着的自行车,家长的脸面全让她丢尽了,要不是我一路小跑来的,去电影院我是真不想骑她带来的小破车。我只好加入到那群穷小子的风景里,蹬着一辆或多或少总会有点声响的破车子,后背上靠着一个缺了营养的小女人。在下一个大的斜坡时,身后的小女人才提醒我,小心点,车闸有时不太好使……你,你快跳!我不敢……你快点跳!我不……有什么不敢的,跳!就不……哐啷!

我与妻子战友般深厚的感情,是在一家医院的骨科病房里慢慢培养起来的。

这么好的车,你能再快点吗,人家想感受一下推背的感觉!女人在我耳边叮咛,我猛地加了油门……被推背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感觉眼前一黑。车灯坏了?我扭头朝女人求证,心里却咯噔一下。女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正在忙着像热浪中的蝉一样欢叫。但我却看不到她的脸,我心里又咯噔了一下,我瞎了?

我可能真的瞎了!

那家解决了我婚姻大事的医院,我一直怀恨在心。以前只会在与老婆吵架的时候恨,不久前就发展成了我对其他医院的那种普遍的恨。那天,那个明明自己眼神不好的大夫,幸灾乐祸地捏着一张纸片儿说我最近会瞎。他尖着嗓子像个宣读圣旨的太监那样面无表情地说我最近可能会瞎——说第二遍时加了“可能”,这是江湖游医的一贯作风。马上就要卖药了,你瞅着。趁着我的目光炯炯有神,大夫赶紧从抽屉里摸出三大盒药,乍一看以为是仨骨灰盒。大夫举起其中一盒:这盒国产,一日三次,一次三粒,只能缓解,不能除根,你早晚会瞎。又举起第二盒:中外合资,一日一次,一次三粒,或许除根,你可能早晚会瞎。第三盒是用双手托的,庄重:纯进口药,三日一次,一次一粒,保你除根,你绝不会瞎。大夫的语气和措辞基本全程抄袭了电线杆子上的小广告,我对于他诅咒般的医嘱也就犹如在电线杆子上撒完的尿,一滴没留。

我对照着体检单麻烦了一下互联网,明白了这个毛病其实是天生的,根本就没什么有效的药物可治疗,好在致盲的概率极低,即便发病也会在一分钟内复明——只瞎一分钟。

刚才我咯噔的,却就是这“只瞎一分钟”。

我确定我犯病了,我正瞎着,身边那个女人一定拿五到十个手指头在我眼前悄悄验证过,那熟悉的法国香水味我都闻到了,至少两次。我自觉地匀过去一支胳膊。女人在极度惊吓时总需要抱着点什么,那次下大坡的自行车上,妻子就像条死狗一样紧紧地抱过我的腰。

我的胳膊一直伸着,那女人却只顾尖叫,我觸到她怀里正紧紧抱着我们165天纪念日时买的那个包。这个蠢女人,凑齐那么多纪念日的精明劲儿哪去了。我想起了与妻子当年受的摔伤,就很负责任地告诉女人,千万别慌,你只要帮我把好方向,一分钟内车子就会停稳,我已经在踩刹车了……最后这句“已经在踩刹车了”我用力说了两遍,可惜第二遍就全部给了呼呼叫的风声。

我知道副驾驶的车门已经被粗野地踢开,我也知道那个女人已经英勇地跳进了未知的黑暗里,我能想象出面对黑暗她那女神般刚毅的目光和视死如归的表情。我惊愕于这个女人很不多见的无所畏惧和特立独行,然后在心中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没落下包吧……我真心祈祷她能落进路边的那条大河的河水里,那会保住她的命。

我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我仿佛耳朵也失灵了,手脚也跟着麻木。这车减速后到底停稳了还是依然在奔驰着?我不得而知。我想尽量活下去,我不想同那些沙尘暴一样天天飘在这座城市的天空中看怀念我的人拿干枯的手去抹干枯的眼睛。我想报警,我想摸索到我的手机,但马上就放弃了,手机早就进化成了一张光滑的平板,一个初出茅庐的瞎子怎么会在一张光滑的平板上摸到两个“1”和一个“0”呢。

如果活不下去,就让我许个愿吧,人死前总得留下点儿什么,即便留给风。

愿妻子的二胎生个女儿。老大那个小子太不让我省心了,从不听话,到底是不是我亲生的?穷养儿子真是一点都没错,但愿那几处隐蔽的遗产晚些让他找到。穷养儿子,真是一点都没错——我突然感觉穷人的脑袋里颗颗都塞满了哲理。

我正要再许愿给我的母亲时,好像就传来了一声高过一声的警笛。我仿佛还看到了一闪一闪红蓝相间的警灯。帮忙看一下!我的车停稳了吗?我摇下车窗,对着漆黑了一分钟的世界空洞地呐喊,一遍又一遍。

车窗外一片嘈杂,里面或许有我听不到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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