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市民的外衣:一半繁花 一半凋敝
2017-03-01
正月初,返乡过年的表姐来串门,大包复小包,爬到顶层气喘吁吁。表姐快50岁,虽然3年前就升级当了外婆,但穿上鲜艳的红呢大衣,一定怀疑是户籍警把身份证搞错了。
表姐中年外出打工,一台缝纫机足以找回那些丢失的风华。表姐津津乐道地讲述着与服装厂斗智斗勇争待遇的细节,一直憨笑的表姐夫也不示弱,说他修抽油烟机脏是脏点,但每天的收入少不了300元。我连连点头,也打内心为他们家的风调雨顺额手称庆,届时我孩子买房,就多了一条凑钱的门路。
但是,没等到我向表姐开借,她就从温州打电话来。问我公安局的人熟不,她儿子好几天都联系不上,要报警把他抓起来。
表姐生育一儿一女。在上吊不解绳、喝药不接瓶的计划生育严管年代,儿女双全,这是那些超生大军的最大理想。当然,表姐也像许多农民工一样,到底是留守还是外出,一开始举棋不定,但辗转反侧几个晚上后,大多会选择打工。留守的孩子跟随年迈的爷爷奶奶生活,经济上一般没问题,监管上则令人堪忧。每当在电视上看到哪里因老人疏忽导致留守儿童发生意外时,表姐就要紧张好一阵子,电话费必然翻番。
虽然时间证明她多属杞人忧天,但那些猝不及防的闹心事总在庆幸之际不期而至,原本做修理工的儿子突然不上班,而且拿了几千元现金潜回家乡,整天泡在网吧打游戏,原本结实的身板,耗着耗着就成了晾衣架。她总是说服自己一次次给儿子汇款。她说人毁了,钱有什么用?现在,表姐要报警抓人,估计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报警多少有些极端,我劝她设法帮助孩子戒掉网瘾,并利用工作便利,联系了一家强制治疗机构,但表姐一听说是精神病医院,就要打退堂鼓。她担心别人知道孩子进过精神病院,将来搞对象麻烦就大了。
养儿防老,传宗接代,这些传统观念在赶了时髦的表姐的脑海里还根深蒂固,儿子维系着家庭的希望,但希望一旦像不可把握的浮萍,就是暗无天日呀!谁能懂得表姐红呢大衣下那难以言说的痛楚?
畏疾忌医在中国是有渊源的。但忌医一定是出于难言之隐,也一定经历过复杂的思想斗争,我了解的老刘就是一个更大的矛盾体。
老刘是1980年代的高中生,虽因那时升学率低被挡在大学门外,但在村子里也算满腹经纶,经亲朋撮合,顺利与村花小玉成全了男才女貌好姻缘,一时被四乡八邻传为美谈。后来有了儿女,经济压力像叠加的雾霾挥之不去,小玉在家照顾老少,老刘加入打工潮,凭借持之以恒的小打小闹,居然帮儿子在镇上买了房,供女兒读上了大学,也算功德圆满吧。
那年,小玉下地摘菜,路窄摔断了手腕,手术前进行例行检查,HIV阳性,医院一方面谨慎地做完手术,一方面向疾控部门报告疫情,就在小玉准备出院回家休养时,疾控中心的人找到她,告知了病情,要求配合调查并进行感染阻断治疗。小玉一头雾水,当弄明白是感染了艾滋病毒后,只觉两眼发黑,潸然落泪。
小玉夜不能寐,恨从心起,她恨的正是丈夫老刘,而老刘身上那顽固的疮疱,让她几乎没有侥幸的余地。
老刘这些年在外打工,说没找发廊妹鬼都不信,但不打工全家日子不好过,而长年孤单影只,不找发廊妹又有什么劲打工?所以小玉对此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说自己在家同样经不住煎熬和勾引,也暗度陈仓有过相好。始料未及的是,男人把这个说不出口的瘟神带回了家,而且早在3年前他就知道病情,之所以没被发现,只因当时老刘去检查时用的是捡来的身份证。
如今,他们夫妻接受了重大传染病项目救助,杯水车薪事小,无地自容事大,但不接受救助意味着阎王来得更快。在药物干预下,小玉病情比较稳定,而老刘相继出现了艾滋病晚期症状,尽管疾控人员经常回访,在他们家同桌吃饭,以免别人因不懂传播途径而盲目疏离,但在恐惧和顾虑面前,谁能举重若轻?即使儿子镇上的家也去不了。现在骨瘦如柴的老刘不想连累子女,更不想在鄙视与歧视中度日如年,轻生的念头也越来越强烈。
小玉说,早知今日,哪怕每天喝稀粥,也不去打工。
经济欠发达的中西部农村,在家门口发家致富的路径委实不多,打工一直是农民增收、农村发展的不二法门。当然,农民工要想在城市分得一杯羹,家庭支离破碎是家常便饭,付出伤亡代价也比比皆是。
同学阿旺曾跟父亲学做土砖。后来外出打工,改行当了入门基本功稍低的油漆匠。
见到阿旺,是在县城交叉路口等红灯。岁月的沧桑在阿旺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虽天气热得要打赤膊,他居然戴着一顶帆布帽。但因时间仓促,没有多作交流,只知道他现在也回到县城谋生。再后来,乡下一位叔叔因打工劳动强度过大诱发肝癌,且病发两月不到就不治身亡。我回乡参加葬礼,见到了阿旺。仍然是夏天,他头上的那顶帆布帽像借来的,依然罩在头上,只是略微掉色。我端详着他的头,阿旺看出了我的好奇,主动谈起了那段心有余悸的往事。
如果从工资待遇看,油漆工绝对不算低,虽然甲醛可能致残致癌,但对于概率之类的危险,农民工基本上没底气计较。阿旺要的是多揽活,多挣钱,等哪一天干不动了就回家养老。然而,老天有时玩笑开大了,在别人梦酣之际,冷不丁来一声惊雷。阿旺的惊雷就是在3楼刮腻子粉时不慎坠落,由于没有安防设施,当时他就瘫在了布满碎砖头的地上,地面很快被头上的鲜血染红了,工友见他像冬眠的蛇偶尔还能蠕动一下,赶紧打了120。
也许祖上积德,实施多次手术后,在ICU里熬了3个月,阿旺居然捡回了一条命,折断的骨头、裂开的皮肉都破镜重圆了,唯独开颅手术时清理掉的碎脑壳,凹陷出一片盆地来,以致要借助帆布帽作掩护。
颅骨修补在医疗技术上不算难题,无非几万块钱,还有医保报销,但阿旺不敢做手术,他怕万一没醒来,就没机会见孙子了。看来,那年的死里逃生,不仅留下了颅骨缺损后遗症,而且还有手术恐惧症。
一半繁花,一半凋敝,即使花香四溢的园林,也少不了阴晴圆缺。农民工,这个定义暧昧的庞大群体,总有一些事不尽如人意,总有一些病不可疗救,如同盛开时的精美绝伦,衰败时同样不忍卒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