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篇·眉山丹棱纪事
2017-03-01张传伦
几个月前的2015年8月21日早晨,我和当代书评大家高为等几位作家,遵从四川眉山市“东坡故里行采风创作活动组委会”的安排,赴眉山丹棱县采风。在眉山岷江东湖饭店大厅候车时,一位素未谋面的美女作家走过来告诉我“丹棱好,丹棱出美女”。看看眼前说话人的姿容风度当是美女无疑了,于是觉得“丹棱出美女”的可信度很靠谱,美女大多不太愿意承认别家女孩是美女,因为太具可比性了,虽云妍媸易见,孰美孰丑,谁也不服谁的。世上美女并不多见,却不乏发现美女的一双双眼晴,对面的美女作家,虽叹迟暮,我看着亦颇养眼。遗憾至今不知其人芳名者誰?细想想是好事,说这类话,道出人家姓名,或许我真是孟浪唐突了,这不等于说人家是资深美女一样的吗,什么都是资深好,就是美女不喜资深,“不许美人见白头”。其实也是美女们时常想不开,古代女人三十初度,便忧色衰,叹喟“徐娘半老”,现如今的美女保养得好,主要还是叨了中国人的平均寿命较之民国年间提高了将近三十岁的光,四十多岁的女人乍一看像小姑娘的不在少数,大龄美女也大可不必非要向小姑娘看齐扮嫩,绝代佳人绝不青涩,风韵也需要时光来打磨,有谁知道风情万种的少妇又需要多少尘世繁华的历练,幸而古往今来还有袁随园这一班骚客,喜欢“徐娘风味胜雏年”,不是口味偏重,而是雅人深致,又得老子“不为先”之道。
我的明末老当家陶庵张岱“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他喜好雅玩的那一套我差不多都很欣赏,“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我一玩起来,也是魔怔的历害,唯独张岱的第三所好“好娈童”,我不好,算我福簿,终归享受不了这双重的“性福”,但我对此从不非议,但凡看了美国大片《断背山》的观众,不抱歧见的,都能理解,存在自有存在的道理。
闲白扯得有点儿多了,还是拉回到饭店大厅,我和美女作家又闲白了几句,互道“采风顺利”,望着她款款而去的背影,心思早已飞向丹棱这个我此前不但从未履足,且第一次听说的川西南小县。好生期待之时,一句略带四川口音的普通话,在大厅里银铃般声声响起:“哪位老师去丹棱采风?请跟我上车。哪位老师去丹棱采风?请跟我上车”。我忙说:“我去我去我是张传伦”。循着声音望去,一位二十多岁的女子,走过来,先抢着提包,“欢迎张老师到丹棱”。没想到丹棱如此客气,不知在哪个文艺单位,竟然请来了这么一位年轻漂亮,仪态娴雅,言辞真诚,很有几分名媛范儿的女公关招呼我们。上得车来,交换名片,哪曾想一看名片,原来人家是丹棱县委宣传部派来迎接我们的女领导,真是失敬,重新见礼后,一路上,女领导向我们几位采风的作家朋友介绍丹棱的风土人情,风土暂未见,人情足堪慰。丹棱出美女,果然不虚传。
从眉山市到丹棱短短的几十分钟的旅程,通过领导的悉心介绍,欣闻丹棱虽是偏远小县,但却历史悠久,丹棱古称齐乐郡,建县于南齐建武三年(公元496),因城北红色有棱,壮若飞旗的赤崖山而得名,距今已有1500年历史。县名丹棱已有几分诗情画意,“丹以为质,棱以为形,天开壮丽赐嘉名”。
丹棱不仅风光秀丽,自古人杰地灵,人文之昌盛,有谓“风流雅士代有翘楚,慷慨忠臣不绝于史”。清代学者丹棱乡贤彭端淑之父彭珣曾云:“丹棱,古南安县,介岷、峨之间,襟沧浪之渚。故人文之盛不减渊云,风气之醇,甲乎梁益,诚名区也”。
人文渊薮之地的丹棱,“地域文化十分厚重,文人墨客代有人出。如唐代著名诗僧可朋、北宋诗人‘小东坡唐庚、南宋史学家李焘及其六子、清代文学家彭端淑等……此外北宋丹棱名士杨素与大诗人黄庭坚合作兴建的杜诗圣殿大雅堂,更是让丹棱蜚声海内外”。
“大雅堂”是丹棱乃至西川的一张响当当、含金量十足的旅游名片,贵县第一站即安排我等一行参观“大雅堂”,深远之意最是关乎唐宋两古贤。
诗圣杜甫自唐肃宗乾元二年(公元759)避乱逃离长安入蜀,至代宗大历三年(公元768)离开夔州,放舟三峡远赴湖湘之前,共在四川巴蜀地区度过了九年春秋,创作了近九百首诗
篇,意义之重大,竟占了诗圣平生所传1400多首诗歌的近三分之二,且此两川夔峡诗,思想性、艺术性均得以升华,诗境壮阔,为后世所珍重,为其诗歌最高成就。
二百多年后的北宋绍圣初年(1095),古蜀之地迎来了杜甫的异代知交,一生崇拜杜甫诗才的黄庭坚贬谪到了川中,得以亲历杜甫两川夔峡诗的诗境,以为大雅之音,意欲将此九百首诗全部书写刻石,诗人高义,幸得丹棱名士杨素翁热诚响应,鼎力支持,由其募善工良匠刻成诗碑三百方,尽刻杜子美东西川及夔州诗,“使大雅之音久湮没而复盈三巴之耳”。复又出巨资修建堂宇华栋,黄庭坚欣然命名为“大雅堂”,先后作序、记刻《杜子美巴蜀诗序》、《大雅堂记》。“子美之诗,得山谷而发明”。
正是黄庭坚入蜀,方能对杜诗有了最新、最全面的解读,“子美诗妙处乃在无意为文,夫无意而已至,非广之以《国风》《雅》《颂》,深之以《离骚》、《九歌》,安能咀嚼其意味,闯然入其门耶”!又非杜甫之诗,安能取名大雅?!
2011年,丹棱县委和政府启动大雅家园建设工程,重修后的“大雅堂”依山势而建,三年始成,焕然一新。县委宣传部长李红兵先生亲做“导游”,带领我们游览“大雅堂”区的曲径回廊,亭台楼榭。李部长具文士情怀,喜书法,步入“大雅堂”,正好论及黄庭坚的书法,推谈甚惬,相见恨晚之慨,油然而生。我见西窗之下有一硕大书案,笔墨纸砚,靡不备具,中杂一笔,斗大毫丰,宜书擘窠大字,望之砰然心动,不免手痒,红兵先生适时雅命作书,只得献丑,不避班门弄斧之嫌,捉此斗笔,展楮濡墨,题写“苏轼临风”四大字,观者有云“何不写黄庭坚”?其不知坐山谷堂中,书东坡之字,当无不妥,相得益彰,唯憾书艺无一笔可取,不过聊发雅兴而已,惭愧惭愧。
步出大雅堂,至一池塘边,好在细数游鱼的闲心还在。
翌日,采风的活动安排是去看丹棱治内的“隋代白塔”,隋代的古建今日犹存,当然太值得一看了,其年代远在宋建“大雅堂”之上。白塔在县城内,开车十分钟就到了,走入塔园,白塔巍然屹立晨曦中,拔地而起,在古代即使“七级浮图”,已是巍峨壮观,只缘视野开阔。古代没有现在这么多挂在半空,水泥笼子一样的高层建筑。
当地房地产开发商在距白塔数百米后,建了一片高楼,楼高虽远不及大都市的摩天大楼,却足以遮挡住“丹棱隋代白塔”身后那一片美丽的天空。五十年代,首都北京大拆明清古建,当代最好的古建筑学家、建筑史学家梁思成目睹现状,痛心疾首,曾言与人曰:“拆一块古城砖,如扒我身之皮”。先生手指一京城牌楼,请周恩来总理看牌楼后的那一片蓝天多么美丽,因为每一座古老堂皇的建筑,都与他身后的天空融为一体。
平地远眺后,拾级上得白塔阶基,就近瞻观,白塔竟是砖结构,塔身以青砖砌造,我不禁一阵阵惊喜,心中喃喃自語,真是“善结佛缘善结佛缘”。白塔平面正方,有高台阶基衬托,四围有勾栏,塔高十三层,宝顶仍存,有杂榛丛草生其上,根须曼衍扎根砖塔缝隙,会伤及宝塔,当募工尽芟之。第一层塔身最高,正面辟长方券门,以砖作柱枋斗栱,仿木构形制逼真、复杂,富于变化。吾华古建中斗栱设制,历史悠久,故宫博物院藏“采桑猎钫”上有宫室图,木构门扉上端有斗栱承枋,枋上更有斗栱作平坐。丹棱白塔仿木构斗栱形制工艺之逼真、富于变化,远超战国之世。斗栱藻饰彩画,虽叹小有脱落,鲜焕者尚夥,炫人眼目,千年前古艳,一朝得遇,更亦赏心。古建彩绘,其装饰之原则有严格规定,不可滥用彩色,徒作无度之涂饰,保留素面于主体结构如墙壁、柱身。丹棱白塔为砖结构,砖青灰色,何以言白?旃墙粉堵,塔身白灰垩壁,故云白塔。
白塔由第一层塔身始,均平素无饰,叠涩出檐,其上诸层亦叠涩出檐,二、三、四、五层塔内设方室,原有莲台供奉佛象。由二层始壁面每面中心用圭形门,两侧饰方形棂窗。白塔保存尚好,青砖蹬道,盘旋而上,仍可登临,砖阶有所破损,攀上挪下,略有挂碍,却于兴致无妨,毕竟点点落足处,皆千年古砖,蓦然思及这块块青砖之上不知曾印多少先贤斑斑屐痕,由是不禁兴味大增。
地处四川盆地西南边缘的丹棱城区,矗立着这样一座从外形观之几乎完整无缺的“隋代白塔”,我等太有眼福,因为很有可能1944年即已写作完成《中国建筑史》的梁思成先生一生无缘见此白塔,以我有限的古建知识,看过《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5月出版的这本古建巨著,知梁先生在此书中无一字一图介绍此塔,很显然,若梁先生曾见,绝不可能漏载如此重要的“隋代白塔”。
自川返津后的12月,奉眉山“东坡故里行采风创作活动”组委会雅命,须写一篇纪行文章,原只想写写丹棱美女,多有趣,题目都拟好了,就叫“丹棱美女甲巴蜀”,不意笔头子一顺畅,不带拐弯地就写起了丹棱白塔,为免贻笑大方,还是先作作功课,翻翻《中国建筑史》,认真看完“隋唐”章部,又借鉴了古籍及有关专家有涉佛塔的专题论文,我改变了看法,初步认识此“丹棱隋代白塔”建造年代绝非隋代,因为隋代无砖塔,只有木塔,唐代始有砖塔。梁先生于其所著明确指出:“佛道教建筑至隋唐而极盛。隋文帝大崇释氏,敕建舍利塔于天下诸州,盖均木塔也”…….“佛塔建筑,其初虽多木构,至唐以后,砖石之用渐多,故今遗物亦较夥”。上世纪四十年代,据梁先生统计“各省各县总计或在百数十之数”。
无独有偶,丹棱白塔与其同郡之四川宜宾白塔无论从外形、结构、装饰、塔高层级几乎完全相同,丹塔高27、5米,宜塔高29、5米,现存唐宋时期的砖石塔,多为13层,仅就13层砖塔而言,北宋以前的塔高在30米之内,南宋以后高度才多超30米。丹、宜两塔,尤是第一层塔身券门更亦极为相似。
宜宾白塔的清晰线描图和简明介绍文字,乃是上世纪四十年代由梁思成先生率领的专家组亲自完成,著录于《中国建筑史》“第六章”:
“宜宾白塔在四川宜宾旧州坝。塔平面正方形。初层塔身颇高,上叠涩出密檐十三重,塔内设方室五层,各层走道阶级,则环绕内室螺旋而上。塔建于北宋崇宁元年至大观三年之间(1102至1109),在外观上,属于唐代常见之单层多檐方塔系统,但内室及走道梯阶之布置,则为宋代所常见”。
由梁思成考证宜塔为北宋年间物,毫无可疑。外观即外形,丹塔与宜塔属于“唐代常见之单层多檐方塔系统”,宜塔属宋仿唐制,那么,不妨可以这么说:最便利的仿制摹本,当是同属巴蜀地区的丹棱白塔。丹塔内室布置与宜塔亦有相同之处,丹塔内设方室四层,宜塔五层,青砖蹬道即各层走道阶级,皆环绕螺旋而上,此可佐证丹塔唐建宋修,所谓唐建宋修,其所由来,不难理解为外观无大动,内部重修,必有规制的改动。然考古须有确凿证据,一如知识须确切。丹棱白塔为唐塔,适存又一铁证:宝顶正面有“唐大中二年(860)”的确切年代刻铭。更加无可撼动且举世公认的明证定论早由梁思成先生作出,简尔言之统而言之:有隋一代无砖塔。又据《大明一统志》载之详明,无可争议,再若有言丹棱白塔为隋代者,其必无从置喙其间:“白塔寺在丹棱县治西,旧名白鹤,唐大中末建,内有浮图,宋重修,苏辙曾为记,本朝永乐改今名”。
丹塔唐建宋修,宋修修在哪里?唯有一大处可以确定,一改唐代佛塔“各层楼板扶梯一律木构”之规制,铺设了环绕而上的青砖蹬道,除此之外有无其它改动,尚须考证,宋人修建青砖蹬道,可为定谳。
梁思成生前末曾亲见此“丹棱唐代白塔”,不必引为憾事,更非先生孤陋寡闻,实因上世纪四十年代,唐宋砖塔存世之多,如其所考:“各省各县总计或在百数十之上”。乱世之秋,又何能尽悉彪炳史册,一一载录。今人不可于此处,苛求先贤。
有唐一代,古蜀之地矗立佛释浮屠绝不止丹、宜二塔。乐山大佛附近凌云寺后的灵宝峰上建有始于唐代的灵宝塔,仅从外观上看与丹、宜二塔十分相似,而世人知之不多,实在是因了乐山大佛的名气特大,庶使灵宝塔声华有所遮掩,灵宝塔与大佛比肩而立千载有奇,今朝天下善南信女自世界各地远赴西川,登临乐山,络绎不绝于途,仰拜大佛者,又十有九人未瞻灵宝古塔,此亦不得不言之为一大憾事也!
灵宝塔正方形,十三级密檐式。塔高29、29米,第一级塔身高5、1米,宽7、7米。四周有券龛,每层有通光小窗,叠涩出檐,逐层内收,西券门通内室,95阶蹬道盘旋达顶室。
塔内现存文物计有唐昭宗光化年间(898一一901),渭南贺禹臣墨书。北宋天圣十年(1032)砖铭。南宋嘉定十二年(1219)题记及明嘉靖三十三年(1554)修灵宝塔碑记,塔基有明代维修施主铭文砖,残存匾额两块,其一尚有四字可寻。
夙缘善结,佛光通灵。灵宝塔于2006年公布国保6批时,归入乐山大佛保护系列。
《中国建筑史》一书,厥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开山伟作。对此,梁思成本人充满自豪之情,深知其作,具拨云见日之功。在他的第一篇古建筑调查报告中,曾记下这样一段文字,不唯研究古建之人不可不读,文士更亦冬日围炉,啜茗清赏,此文大有乃父启超文风:“近代学者治学之道,首重证据,以实物为理论之后盾,俗谚所谓‘百闻不如一见适合科学方法。艺术之鉴赏,就造型美术言,尤须重‘见。读跋千篇,不如得原画一瞥,义固至显。秉斯旨以研究建筑,始庶几得其门径。我国古代建筑,征之文献,所见颇多,《周礼·考工》《阿房宫赋》《两都》《两京》以至《洛阳伽蓝记》等等,固记载详尽,然吾侪所得,则隐约之印象,及美丽之辞藻,调谐之音节耳。明清学者虽有较专门之著述,如萧氏《元故宫遗录》,及类书中宫室建置之辑录,然亦不过无数殿宇名称,修广尺寸,及‘东西南北等字,以标示其位置,盖皆‘闻之属也。读者虽读破万卷,于建筑物之真正印象,绝不能有所得,犹熟诵《史记》‘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遇刘邦于途,而不知识也”。
当下至有遗记传曰,丹棱白塔隋时曾在此址构建,倘若有之,亦非砖结构,早已无存于天壤之间。丹棱县志记白塔始建于隋代仁寿年间,正是此寥寥一语,未加详解,误人至深。此塔至少在唐代末年或倾圮或人为拆除,正史稗记,于此均无一字载录,后世不得而知,然经唐人落地重建,一改隋制木塔为唐代砖塔,并留存于今,其于实物存在及史料证据均无懈可击。若言“丹棱隋代白塔”,实指一个意义,只是独存于隋代的那个1400年前的木塔而已,岂有它哉?!丹棱之塔究为隋塔?唐塔?达人自必解析精当,又岂有疑义乎!
若言“大雅堂”为丹棱乃至西川一张响当当、含金量十足之旅游名片,“丹棱唐代白塔”不亦白金乎!
敬观今日丹棱此一块地处川西南北纬30°的温润翠绿、硕大无比的碧玉丛中,耸立着一支“白玉之圭”,其乃天下名物,岂能“张冠李戴”,自唐大中二年(860),至于今,杳然已逝1155载春秋寒暑,北国游子,逆旅天涯,居士传伦,虔诚献上心香一瓣,请呼:“丹棱唐代白塔”,巍然自在,名符其实,“南无阿弥陀佛”。
丹棱的山水形胜,玲珑柔美,真若碧玉般清幽绝尘,无瑕无垢无斑绺,但使主人能醉客,无须醲酒野蔌山肴香,宜乎青山绿水间。丹棱竭尽地主之谊,派车载我一行去游老峨山,老峨山之名,大有分教,当地有谚曰:“先有老峨山,后有峨眉山”。故峨眉山又唤作二峨山,天下名山,因此一语,沦为老二。初闻之,我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此言过矣,老峨山不亦太傲乎?于是,更想将老峨山,仔仔细细,看个究竟。
旅行中巴刚一进入老峨山,景色变,满目苍翠,空气变,满口清新之气,沁人肺腑。车越往上开,山野随之缓缓打开深绿色的幕布,仰首上眺,偶露一线之天,浓荫蔽空,“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方知郦元之语,信为不虚。黛峰耸立,下则幽谷,窈然而深藏;中有清泉,滃然而仰出。车行片刻,已叩山门,泊车,步行上山,老峨山隐身川西南深山幽谷中,世人什九不知,游客以当地人为多,“丹棱出美女”这事一直让我惦着,究为何样?一路上绮思遐想,未行百余米,所见丹棱女人,果有特色,与蜀中寻常川妹子大有不同,因了地利之便,四川盆地的女子不乏皮肤白皙,而身形较矮,看了好几位身着工作服的老娥山旅游区的年轻女职员,个个像是一家子的亲姊妹,个头高挑,都在一米六以上,面微黄而娇润,那是山野清风吹拂出的健康色,比海滨浴场晒出的颜色柔和得太多。脸形最耐看,皆长圆,鼻峰秀挺,莲步轻盈,与之接言,和颜悦色,意态谦恭,显见得是古风熏陶,性情使然。
老峨山有无仙家道观我不得而知,丹棱女子有否读过道家的凤篆云章亦不得知,赏其容止,却颇有些道家“调形炼骨,却粒茹芝”的道姑范儿,此非谬赞之语,其来有自,唐朝开元年间女道士成无为,即是贵乡丹棱人。大唐王朝的女道士,何其了得!仅举一例,可知其尊贵高雅之极。唐玄宗的妹子玉真公主,崇信道教,赐号“持盈法师”,曾在青城山修炼,天宝元年(742),诗仙李白借助于名道士吴筠、秘书监贺知章和玉真公主的联袂推荐,唐玄宗始征召李白入京,供奉翰林。唐玄宗开元年距天宝元年,不过三十年。此一时期,玉真公主与成无为是否于巴蜀古郡互通生气,憾无确切历史资料,不可妄猜。然同为此间道友,则为可堪乐道之事实。
成无为幼年出家,卜居通义郡龙鹤山下,考古通义郡,唐天宝元年(742)置。地望广及通义(今眉山市东坡区政府所在地)、丹棱、洪雅、南安(今夹江)和青神五县,属剑南道。成无为在丹陵龙鹤山,建置祠宇,玉书纪字,金简题名,“仙师年逾知命,而有少容”。
“还丹却老”唯神仙可享,益寿延年亦常人所愿。倏忽千载已逝,无为道心圆融,如月映水,利西南、佑巴蜀,清光处处在。
可爱之处更在于这些“山野村姑”,或许完全不知自己有多美,“养在深‘山人不知”,又或许是她们最大的幸福。同行的作家也爱看美女,说老实话,属我最投入,难免遭人调侃:“张大师看美女,也别这么緊盯着看哈”。闻此言我倒不以为杵,我爱美的一切,“溺爱天底下所有的美,美的山川,美的景色,美的缺陷,美的残简,美的断垣,美的心意,美的叮咛,美的回眸,穷乡僻壤里遇得到不敷脂粉清丽脱俗的村妇,可见绝色处处在,审美不是布而乔亚的专利”。天下至美的美人,我当然更要正视,认真欣赏,不必“霜禽欲下先偷眼”,比之心里想看不敢看,色目斜视者,磊落得太多。
写至此有两个古今中外的故事有必要简单叙述一下,先说远的,古罗马时代,元老院的一群德高望重的元老正在议事,美女海伦走近元老们的视线,平素威严的元老纷纷向这位绝代佳人行注目礼,惊为天人!元老们以为海伦无以伦比的美丽,应该得到人世间普遍的尊重。
中国“文革”前,演员新凤霞,登门看望画家齐白石,拜师学画。女弟子秀外慧中,老人眼瞅着心里美,目不转睛地多看了几眼,旁人也是好心,悄声提醒齐老:“别这么总盯着女同志看”。恰巧让新凤霞听到了,忙着安慰齐老师说:“没关系没关系,我是演员就是让人看的”。不止是女演员以观众的喜爱为荣,女人差不多都这样,打扮得漂亮迷人,不光是孤芳自赏,更是给别人看的,“女为悦己者容”是女人永远不变的幸福工作。
老峨山和二峨山一样,寺庙的香火很旺。丹棱县委特意安排了一位年轻的女导游,林荫山道上,边说山景,边给我们讲解佛教知识,又爬了上百级石阶,大雄宝殿赫然矗立眼前,烧香拜佛,莲台座下,善男信女,长跪不起。
大殿廊下见一女,长身玉立,白衣白鞋,面如朗月,淡若幽兰,“素以为绚兮”,分外明媚。不似游人不似香客,我猜是寺庙的讲解员。同行的著名作家、故宫学专家祝勇兄见状道“不妨问问看”,不用问的是,看那身材、模样定是丹棱女子,一样的面庞,不一样的是气度娴雅。我便趋前请益,“您是这里的讲解员吗”?告曰二字:“禅说”。其人知我等乃丹棱佳宾,又见态度虔敬,遂引领进得殿内,亲做示范佛殿中上香叩拜的一套礼佛做功,一切谨尊佛教仪轨。
礼毕,蒲团打坐,敬上香茶,女导游伫立一旁说,“这是我们的禅修师”。其实不用介绍身份的,一切的修为已写在了这女人的脸上,隐隐露出天生丽质的媚态是贞闲淡定之美,不枉为上天眷顾的尤物,不是美女都有资格可以称作尤物的,尤物足以移人,移人之意是指美人之美夺人眼目,令人不由得心生爱恋。世人喻为“中华五千年第一风流文人”的李渔在其名著《闲情偶寄》,专谈美人的“声容部”“态度”章中,尽释尤物之妙,其文虽亦文言,无须译成白话,闲心读闲语,不难懂的,“古云尤物足以移人。尤物为何?媚态是已。世人不知,以为美色。乌知颜色虽美,是一物也,乌足移人?加之以态,则物而尤矣。如云美色即是尤物,即可移人,则今时绢做之美女,画上之娇娥,其颜色较之生人,岂止十倍?何以不见移人,而使之害相思,成郁病耶?是知媚态二字,必不可少。媚态之在人身,犹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是无形之物,非有形之物也。唯其是物而非物,无形似有形,是以名为尤物……女子一有媚态,三四分姿色,便可抵过六七分,试以六七分姿色而无媚态之妇人,与三四分姿色而有媚态之妇人,同立一处,则人止爱三四分而不爱六七分。是态度之于颜色,犹不止于一倍当两倍也。试以二三分姿色而无媚态之妇人,与全无姿色而止有媚态之妇人,同立一处,或与人各交数言,则人止为媚态所惑,而不为美色所惑。是态度之于颜色,犹不止于以少敌多,且能以无而敌有也”。
叵耐人间尤物的妩媚,往往又敌不过狐女的魅力,狐女虽为小说家笔下之人物,或可不必当真。陈寅恪先生尝谓“清初淄川蒲留仙松龄《聊斋志异》所记诸狐女,大都妍质清言,风流放诞,盖留仙以齐鲁之文士,不满其社会环境之限制,遂发遐思,聊托灵怪以写其理想中之女性耳。实则自明季胜流观之,此辈狐女,乃真实之人”。又岂明清士人视狐女为“理想中之女性耳”,宋代士人亦然。宋代李献民著《云斋广录》“西蜀异域”篇,记一狐女宋媛,有兴记此狐女,因其籍贯正是丹棱。
宋绍圣年间眉州丹棱县令李褒之子书生李达道某日在后花园中遇一才色双绝,温柔多情的倾城女子宋媛,宛似蓬岛仙女,由不得心生爱恋。又一日李生于山径小路,俯拾宋媛有意遗之花笺一幅,上书调寄《蝶恋花·云破蟾光穿晓户》,词曰:“云破蟾光穿晓户。欹枕凄凉,多少伤心处。惟有相思情最苦。檀郎咫尺千山阻。莫学飞花兼落絮。摇荡春风,迤逦抛人去。结尽寸肠千万缕,如今认得先辜负”。
李生阅后深为倾倒,业已悟出此女乃狐妖,且自毁天神已赐其驱妖灵符而甘与之合,仰天长叹“人之所悦者,不过色也。今睹媛之色,可谓悦人也深矣,安顾其它哉”?
微吾书生若我,叙此北宋年间前尘影事,非止深契人狐爱恋感铭五内之情,尤以李、宋为丹棱人之故,夫乃不惮繁琐、不忌怪谲,援笔记之。文以载道,儒者无不能言之,狐女之事多由文士而兴,宋儒见理至真,亦叹李、宋夙契原深,情堪可惜。殊非人文荟萃之地,亦难有此精魅传闻,其中蕴藉有近于正者,今人不以“怪力乱神”视之,则于世道人心,或亦不无小补之功。
大雄宝殿内与我等瀹茗说禅,对面趺座的女禪修师,潜修佛学,原本清秀的面庞,不见一丝俗态,五分姿色又增得五分。今释媚态至少有五解:曰气质、曰气韵、曰风流、曰风度、曰性感。更兼兰心蕙质,袭之以芬芳。故乃丹棱采风三日,唯老峨山顶,一夕呼吸,吐纳皆清气。是以知眉山丹棱“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此人杰者,非止须眉丈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