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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故事

2017-03-01沈苇

四川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魔鬼城阿凡提白桦树

沈苇

青蛙移民

在南方水塘里,有一只青蛙,它年轻、孤单、充满梦想。虽然它的命运比井底之蛙好多了,但这个水塘还是太小了。至于外面的世界,它更是一无所知。为了摆脱孤独,它不停在水中游来游去。它的歌声热烈而忧伤,带着一点自暴自弃,犹如一场青春热病。日月倒映在水面,它要把它们衔住,吞服下这治病的药片。但每次都碎了,这使它感到伤心。

终于有一天,这只青蛙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离开水塘,去远方流浪。它下定决心,奋力一跃,跳向远方,跳向干旱的内陆。这一跳是命运的转折,一个新天地在眼前敞开了。在沙漠与戈壁、草原与绿洲之间,它快活地跳来跳去,领略了神奇的异域风光,与林蛙、蚁蛳、戈壁蝉交上了朋友,感到心情舒畅、自由自在,有点乐不思蜀了。

时间长了,饮水成了最大的难题,虽然这个地区不乏温泉和山溪。草原和绿洲还好一些,尤其当它在沙漠戈壁旅行时,总是焦渴难忍,有时发现一些水坑,但浑浊的苦水总令人大倒胃口。绿色是那么少,沙漠总是无边无际。它的皮肤干裂如糙纸,体内的水分在一点点蒸发。这样下去,迟早会变成木乃伊的。它感到自己摆脱了水的囚禁又进入了干旱的监狱,不禁为自己担忧起来。

“请保持蛙皮的湿度。”它想起爷爷的爷爷的提醒。许多青蛙因为不能保持这种湿度而过早地死掉了,它不想重蹈它们的覆辙。记得小时候听过一个童话,一位王子因为缺乏三天的等待和耐心烧了青蛙公主的蛙皮,他必须找到狠毒的巫婆的针尖(她的命根)并折断它,才能使美丽的公主重获自由。而针尖在一只蛋里,蛋在鸭子体内,鸭子在兔子肚子里,兔子在一只石箱里,石箱在一棵高高的橡树上……尽管王子最后赢了,但人类往往是无法与巫婆的针尖抗衡的,更何况一只小小的青蛙。它知道,它的水犹如一枚针尖,只有找到它,才能获得心爱的“青蛙公主”。上帝考验自己的时刻来到了。

……这只移民青蛙后来凭借自己的力量顽强地在沙漠里生存下来了。这实在是令人吃惊的事。据说它发明了一种魔法,能在空气和石头里采集水分。当它一心一意思念家乡时,水会主动来到身边。它总能源源不断地从自己体内分泌出水分。即使在最炎热的夏季,它的蛙皮也是湿漉漉的。究竟为什么会这样,至今仍是一个谜。

白桦树

朴树的《白桦林》我百听不厌,它是关乎青春、爱情、战争和死亡的。白桦树的形象已和俄罗斯精神融为一体,以至于每当我们提到白桦树,就会不由自主想到俄罗斯,想到俄罗斯大地和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故事。

俄罗斯诗歌、音乐、绘画艺术中,献给白桦树的作品可以车载斗量。白桦树扎根于俄罗斯大地的辽阔、寒冷和苦难中,它理解母性、人道、悲悯的力量和要义。秋日里,它金色的树冠是不灭的精神圣火,令人想起曼杰斯塔姆的诗句:“黄金在天空舞蹈/命令我歌唱。”到了寒冬,它屹立在茫茫雪原上,光秃秃的枝桠是刺向天空的长剑,而挺拔不屈的躯干是伟大精神的化身。

俄罗斯灵魂曾在荒原上放逐、流亡,最终找到一个妥贴的归宿:栖息在圣母和始母般的白桦树上,寓居于白桦树银柱般的躯干中。

普里什文称白桦树是“由树干的专权统一的一个国家”。他赞美它的贞洁白净,“越到上面,树皮白净得就像人的脸。”与此同时,他也注意到白桦树的死亡特征:“白桦树是从内部开始腐烂的,你还一直将它的白树皮当作一棵树,其实里面早已是一堆朽物了。这种海绵似的木質,蓄满了水分,非常沉重。如果把这样的树推一下,一不小心,树梢倒下来,会打伤人,甚至砸死人。”

白桦是北方的树,是大地上的“指北针”。在新疆,天山以北多白桦,尤以阿尔泰山区居多。一位新疆的植物学家跟我讲过与白桦树有关的两则故事:

有一个人,不相信白桦树在南方种不活的说法,一次出差,从北方带回一株白桦树苗,种进了南方自家的庭院。他精心呵护,勤于浇灌,知道白桦树是喜欢寒冷的,夏天还给它喂冰。白桦树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但他发现,这株树迟迟不肯长大,而且它的树冠、叶子都朝向北方,枝干也向着北方明显地倾斜、弯曲……

另一则故事就有点玄乎了。有人费尽千辛万苦,将阿尔泰山谷的几株白桦树移栽到喀什绿洲。移栽成功了,树也长得挺拔,枝繁叶茂的。但是有一天主人发现,树突然不见了,连根都没有留下一截。主人十分生气,认为是被谁偷去当柴烧了,在喀什绿洲,本来就燃料奇缺。时间一长,他慢慢忘了这件事,不再去追究。一年后,他去阿尔泰旅行,又来到生长大片白桦树的山谷,发现有几株白桦树不停地在摇摆、点头,还冲他微笑呢。他好生奇怪,走过去一看便大吃一惊:它们正是他移栽到喀什的几株!移栽时还在它们身上做了记号,刻有自己的名字呢。这一发现差点使他昏了过去,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他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最后断定白桦树是自己跑回来的。从此以后,他逢人便讲这几株传奇的白桦树的故事:白桦树是太思乡了,才偷偷跑掉的……请想一想,如果它们是步行回去的,从喀什到阿尔泰,近两千公里的路,不知要走多长时间啊。搭乘火车,再倒汽车,还得逃票,路上又缺水……当然,也不能排除它们飞回去的可能。他说。

阿凡提

“我的脑子不够用了,是不是得了人们所说的老年痴呆症?”阿凡提想,“唉,从前是我骑着毛驴周游世界,如今我老觉得是毛驴骑着我。人老了,世道也变了。”

阿凡提坐在院子葡萄树下胡思乱想,将一块咬不动的干馕泡进茶水中。这是太阳很好的一天,空气里飘浮着呛人的尘埃,还有令人头晕的沙枣花香。他的伙伴,那头著名的毛驴,正在享用一小堆嫩绿的苜蓿,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看来对自己的现状比较满意。在老而丑的毛驴身上,阿凡提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禁有些吃惊。

想想从前,自己是何等的风光!戴着漂亮的缠头,穿着潇洒的袷袢,留着翘翘的胡子,骑着毛驴走遍中亚的村村寨寨。他将欢笑带给人们,人们也视他为幽默、智慧和正义的化身。国王请他做座上宾,为的是听他讲有趣的故事,被嘲弄过的伯克对他毕恭毕敬,受了委屈的穷人请他主持公道,妇女们对他眉目含情,频送秋波。孩子们跟在毛驴后面,叫着他的名字,唱着好听的儿歌。各地的“小阿凡提”纷纷登门拜访,向他请教智慧和辩术。那时脑子太灵光了,如同上了油的齿轮,一秒钟不知要转多少圈,智慧弥漫在四周的空气里,伸手一抓就是一大把。

“智慧用过了头,如今只剩下一点残羹剩汤。”

阿凡提喝着泡了馕块的茶水,感到自己的机智和聪明正在失效,快要过期作废了。“幽默大师”这顶帽子过于沉重,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他拍拍自己的脑门,摸到了里面的愚钝和麻木。偶尔,人们还会向他请教一些简单的问题,类似小儿科的十万个为什么,好像要测试一下他的智力水平。阿凡提总能听出里面的嘲讽,这使他愤怒,而脱口而出的回答又不能使自己满意。而且,一旦将生活的严峻与轻巧的机智混为一谈,就变成了偷懒行为,有时还会把事情搞糟。一天,他正靠在墙角晒太阳,小孙子慌慌张张跑过来说:“爷爷,爷爷,一只大老鼠掉水缸里了,把它捉出来打死吧。”阿凡提懒得动弹,随口说:“把猫放水缸里去就行了。”小孙子果真把猫放进了水缸,结果被他奶奶,阿凡提的老婆,毒打了一顿。想想自己的一生,这样的荒唐事还少吗?现在他老了,有了一点宗教的虔诚感,不像以前那样尖酸刻薄了,对一切的人和事有了更多的理解和体谅,想想自己的惯用手法:嘲讽、挖苦、诡辩、装傻、卖关子、偷换概念等等,实在是雕虫小技,不足为道。……想到这里,他突然对自己厌恨起来。

真正使人感到人生无常和自身渺小的是他想到了死。他已经隐约听到死亡的脚步声了。从前他喜笑怒骂,对死亡都敢于嘲弄,更不要说惧怕生活了。记得很早以前,有人问他,世上的人为什么不朝一个方向走,而朝四面八方走去呢?他对自己的回答是满意的:“世界好比一条摇摇晃晃的大船,人们如果不朝四面走,而往一个方向去,就会把船踩翻,将自己淹死。”现在,世上的人们为了保持大船的平稳,继续在朝四面八方走去,而对于我阿凡提来说,前面只剩下一个方向──死亡的方向。“我朝这个方向走去,迟早会把自己这条摇摇晃晃的小船踩翻的……”

阿凡提胡思乱想着,将碗底被茶水泡得松软的馕块送进嘴里,慢慢地咀嚼。这时,他的老婆在里屋喊了起来:

“阿凡提,阿凡提!”

“啥事?”

“家里没油了,快去打一碗油回来,我要做油馕。”

“死老婆子,叫喊啥。我这就去。”

阿凡提嘟嘟嚷嚷站起身,端着碗,向巴扎走去。他走得颤颤巍巍,摇摇晃晃,几次停下来,想:“莫非世界真的变成了一條船,害得我走不稳当了。”手里的粗陶碗,变得像铅一样重。现在,即使干一件最轻的活,都得使出全身的力气。他天生瘦弱,力气小,不爱干农活,成天东游西逛,走村串巷,就成了一个逗乐者,一个耍嘴皮子的人,看来这是安拉的旨意。

巴扎上很热闹。男男女女挤成一堆,人声鼎沸,驴马嘶鸣。尘土的气味,牲口粪便的气味,烤肉抓饭的气味,南亚来的劣质化妆品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被中午强烈的阳光一搅和,把阿凡提搞得头昏脑胀,晕晕乎乎的。不时有人向他打招呼,但只是礼节性的问候,他看出了别人怜悯自己的眼神,心中有些不快。再不像从前,只要他一出现,就会明星一样被团团围住:“阿凡提,讲个故事吧。”“阿凡提,讲一个最好听的。”人们崇拜他,陶醉在他的故事中,总是久久不愿离去。“当我再不能逗人发笑,就变成了一个废物。”这一点尽管让人难过,他还是能想通的。在患病隐居乡村多年之后,世道的确变了,如今挣钱做生意比听故事更重要,偷偷享乐代替了与人共享,慢慢地,也自然而然地,人们就把他淡忘了。

阿凡提挤到油摊子跟前。卖油的大声吆喝着,好像他的油是世上最好的。他往阿凡提的碗里装满了油,还剩了一点,便问:“阿凡提,这一点油倒在哪里呢?”

阿凡提愣了一下,身边的确没带别的器皿。他急中生智,将手里的碗翻过来,指着碗底说:“喏,就倒这里吧。”碗里的油全倒在了地上,围观的人哄笑起来。

阿凡提冲周围的人笑笑,若无其事地离开了油摊子。他小心翼翼端着碗底那点油,像端着一件什么宝物,生怕它摔了,泼了。一路上走得很慢,花了相当于来时三倍的时间。刚进家门,他老婆一看便问:“怎么才打这么一点油?”阿凡提急了,连忙解释:“碗里还有呢。”他将碗又翻了过来,碗底仅有的一点油也泼在了地上。

老婆见状,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大骂阿凡提是苕子(傻子),是天底下最没用的货。

阿凡提站在那里,端着碗,翻来倒去看了好几遍。突然,他大笑起来。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这样笑了。他笑得弯下了腰,流出了泪,掉了一颗牙。他笑得使老婆害怕,停止了哭闹,傻呆呆地看着他。他笑得房子发颤,不停地摇晃。他笑得吓飞了树上的鸟,笑得那头老驴乱踢蹄子,惊跳起来……

呵呵,我的阿凡提故事讲完了。作为一名智慧人物,阿凡提在新疆和中亚、西亚地区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这则小故事,权当是虚构吧。但虚构要有虚构的真实,因为我听一位哈密老人说,阿凡提的临终遗言是:“生命是珍贵的油,碗里碗底的,全给我泼完了。”不信,你可去哈密打听打听,那里有一座阿凡提麻扎(墓地)。

边境

一只羊出生在A国和B国边境的一个山谷里。它从小就没有了妈妈,成了孤儿,在边境附近四处流浪。有时,它白天去A国的草场吃草,晚上回B国去睡觉。有时,它白天去B国那边吃草,晚上又回A国睡觉。它是一只没有国籍的羊。

因为是一只没有国籍的羊,A国和B国的人都想抓到它,煮在锅里,美美地吃上一顿清炖羊肉。所以它整天担惊受怕的,晚上常常睡不好觉。

一天,当这只羊在山谷里喝水的时候,A国的一个牧人和B国的一个牧人都发现了它。两个人几乎同时抓住了它。

这两个牧人是世界上最粗暴的家伙,他们抓住羊的腿,使劲的争抢、拉扯,相互还用脏话对骂。他们用出了吃奶的力气,羊就被撕成了两半。

撕成了两半的羊来到天国,请求上帝将它们缝合在一起。

上帝是一位高明的裁缝,他用金线、银线将分成两半的羊缝合在了一起。如果不仔细看,伤口是发现不了的。分成了两半的羊变成了一只完整的羊,又活蹦乱跳了。

羊十分感谢上帝,同时请求上帝赐给自己一个国籍。

“国籍?”上帝显然对这个词有点陌生。因为它是人类的发明,而不是上帝的创造。

羊眼泪汪汪地说:“如果没有国籍,人还会把我撕成两半的。”

上帝轻轻叹了口气。他回忆道:“我创造世界的时候,起先人说的是同一种语言,地球是他们同一个国家。但人是有贪欲有野心的动物,他们开始建造一座塔,想到天国来抢我的位置,自己做上帝。我看到塔越修越高,穿过云层,快要够到天国了。我就让修塔的人说不同的语言。他们相互之间听不懂对方的话,塔就修不成了,只好停工。这样,地球上就有了不同的语言,有了不同的语言就有了不同的国家,也就有了边境,有了国籍,有了人与人、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敌意与战争……”

上帝说完这番话陷入了深思,显得有些悲伤。

上帝没有答应给羊一个国籍,因为天国是不需要国籍的。“来吧,孩子,留在我身边吧。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了。”上帝对羊说,怜爱地摸了摸它的脑袋。

这只羊至今仍生活在上帝的身边,在上帝美丽的草场上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然而每当它透过天国的窗户望下偷看地球时,它看到了那条将自己撕成两半的边境。上面已拉上铁丝网,部署着坦克、大炮和全副武装的士兵。这时羊打了个寒噤,感到那条边境像一道无形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自己身上,使缝合的伤口裂开,重新流出了鲜血……

酒鬼

有一个山村的人嗜酒如命。每年大雪封山之前,村里总要存上几吨白酒,以供整个冬天享用。有一年的冬天特别漫长,几吨酒喝完了,雪还没有融化。村人憋不住了,每个人脸上一副无精打采、失魂落魄的样子。终于有一天雪化了,路通了,全村男女老少坐着雪橇,赶着马车,飞一样来到乡政府所在地,把几个小卖部的酒喝个精光。真是救命的酒啊!乡的街道上,躺着的、坐着的、抱着电线杆的、扶墙而行的、摇摇晃晃走着的、胡言乱语唱着的,是整整一村的人!

村里酒鬼多,狗也多。狗几乎认识村里的每一个酒鬼,吃了他们的呕吐物,也是步履踉跄,一副醉态。一位内地游客来到这个山村,他有晨跑的习惯。一大早,全村还睡着,他就起床开始跑步。狗们听到动静,纷纷醒了。一看是位陌生人,就围了过来,对着他狂吠不已,大有把他撕碎、吃掉的架势。这位游客受了惊,有些害怕。但他毕竟是个聪明人,灵机一动,就装成一个酒鬼,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在原地打转。狗们一看,“哈,自己人!”就四下散开,各睡各的去了。

兩个酒鬼住在一个村里,是好朋友。常常煮一个羊头或炒一份大盘鸡,坐在一起喝酒、划拳、聊天,真可谓一日不见如三秋。他们的村子在北疆山里,有一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地上的积雪没到了胸口。两个好朋友的房子相隔数百米,但他们无法到对方家里喝酒,一起快乐了。两个人都哀声叹气、骂骂咧咧,诅咒着这该死的大雪。

雪地上两颗遥遥相望的脑袋忽然不见了。当他们再次走出家门时,装备几乎是一致的:一手握一把铁锨,另一只手提着红柳筐,腰间别着一瓶酒。他们相互瞄了瞄,开始挖洞。他们挖呀挖呀,挥汗如雨,气喘吁吁,也顾不得休息一下。在雪洞的中央,两个好朋友终于准确地相会了。他们紧紧地拥抱,掏出酒瓶,划拳,干杯,诉说着离别之苦,为重新找到的快乐流下了眼泪。

巴图是一个小县最好的音乐家,性格快乐、豪爽。他有一副好嗓子,会弹奏的乐器多得数不清。人们把他视作天才。巴图贪杯,酒量大,一次能喝两瓶,但每喝必醉。有一年也是冬天,巴图在朋友家喝酒,到半夜喝醉了,骑着他那辆破自行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回到了家门口。妻子生气,反锁了门。巴图迷迷糊糊敲了两下门,就躺在院子雪地里睡着了。第二天一大早,妻子起来扫雪。开门一看,雪地里躺着一个人—是巴图!脸冻得青紫,呼吸微弱,身上已没有多少热气。妻子赶紧叫来救护车,送首府大医院抢救。巴图死里逃生,终于活过来了。医生说:巴图命大,幸亏这晚最低气温是零下十二度,再冷两三度,就没命了。但巴图够倒霉的:左手五根手指全部冻死截掉,右手也只保住了大拇指和食指,露在外面的一条腿被割去了一层死肉,现在走路还一瘸一瘸的。

时间过去了好多年,巴图死不改悔,依旧贪杯,缺乏节制。也依旧快乐、豪爽,歌声不断。在人们心目中,巴图是传奇人物。因为凭着光秃秃的左手掌和右手的两根指头,他仍是当地最好的音乐家。

我有一个朋友,是有名的酒鬼。他的特点是酒后十分糊涂,常闹笑话。有一天晚上他照常喝醉了,好不容易找到家,勉勉强强进了门。妻子已经上床,听到响声,也没有当回事。但过了半个多小时,还没有他的动静,不见他进卧室来,觉得十分奇怪。她起来一看,差点把自己笑死:原来他们家进门是一堵墙,墙上有一面镜子。那个酒鬼,也就是我的朋友,把发亮的镜子当作了通向卧室的通道,头抵着镜子,微闭着眼,正原地踏步地向前走呢。

一个酒鬼半夜大醉而归,到了家属院,找不到单元门,于是他在院子里大声嚷嚷:“我是……谁家的?我是谁家的……啊?”喊了半天,没人理他,也懒得理他。他那坏脾气的老婆睡得沉,也没听他的“失物招领”通知。结果那天晚上,这个酒鬼被一个一直爱他但一直找不到表白机会的另一个女人领回了家……从此,两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有一个酒鬼喝酒喝死了。家里人把他埋了,在坟头上倒了大量白酒,边倒边说:“喝吧喝吧,干脆喝个痛快吧。” 酒鬼的灵魂在坟墓里高兴得手舞足蹈。活着时,家里人可从来没有对自己这么好过,总是管这管那的。他们常常在酒瓶中兑水,还哄他是原装的。为了喝酒的事,老婆三天两头大吵大闹,跟他离了婚,嫁了个麻子。这一肚子的苦水现在终于可以倒完了。

这个酒鬼的灵魂后来在与别的酒鬼灵魂座谈时说:“唉,早知家里人如此慷慨,我还不如活着时多死几回。”

悬浮教堂

《马可·波罗游记》记载了这么一则故事:在叶尔羌(今莎车)有一座圣约翰教堂,教堂的全部重量都集中在一根中央圆柱上,圆柱底下的一块方形基石是从一家清真寺搬来的。后来,伊斯兰教在这座城市日渐兴盛,穆斯林要求归还那块基石。基督徒们愿意出重金赔偿,遭到拒绝。穆斯林的真正用意是希望这座教堂从此倾斜倒塌。基督徒们陷入了困境,急得一筹莫展,只有含泪祈求圣约翰显灵。归还基石的那天到了,教堂的中央圆柱突然腾空而起,离地面有三尺多高。基石取走了,中央圆柱仍高悬在半空,稳稳地承载着整座教堂的重量。马可·波罗说,当他经过叶尔羌时,这座圣约翰教堂仍奇迹般地悬浮在空中。

悬浮教堂的故事准确而形象地说明了基督教在中亚传播的多舛命运。它承载了自己的重量、人类的祈求和苦难的泪水,但它只能悬浮在空中,在西域找不到一个地方扎根。基督的花朵在结出果子之前就夭亡了,凋零了。

早在公元6世纪,景教(基督教“聂斯脱利教派”)就经波斯传入中亚和新疆地区,然后经新疆传到内地。在吐鲁番高昌、吐峪沟等地,均发现了唐宋时期的景教壁画以及用叙利亚文、粟特文、中古波斯文和回鹘文撰写的景教经典残卷。无疑,吐鲁番曾是中亚景教的中心。当时高昌城内,景教徒与佛教徒、摩尼教徒和平共处,在各自的寺院静心修行,心中充满了信仰的热忱。留传至今的景教残卷大多无法破译、解读,但一些景教赞美诗一度在民间流传甚广。有一首赞美诗显然融合了新疆民歌的本土特征—

从那野杏树长刺的树枝中,

从那年老的女人中,

至善的上帝,解救我们!

景教在新疆存在了一千多年,尽管线索模糊,时隐时现,而且未形成大的传播面,但持续力之久足以说明它是一种有活力的宗教。即使是公元845年唐武宗李炎下令灭教,三千多外国僧人(其中有不少景教徒)被迫还俗之时,新疆景教仍比较盛行,只是大多数“东方之幼童”(景教徒自称)开始潜隐于民间寻求庇护。19世纪中叶后,景教在新疆彻底消失了。估计有相当一部分景教徒改信了伊斯兰教,还有一部分加入了传入的基督教、天主教行列。

半个世纪后,基督教正式登陆新疆。1894年7月,一小批瑞典人到达喀什噶尔。他们的领队是传教士拉尔斯·艾瑞克·豪格伯格。他有多年在俄罗斯、高加索和波斯传教的经历,因此成了在新疆的瑞典传教团的创始人。传教活动以喀什噶尔为中心,一度扩展到英吉莎、莎车、库车、乌鲁木齐等地。传教团通过办福音堂、孤儿院和教会医院,赢得了部分当地居民的信任和好感。他们致力于将《圣经》、《赞美诗》翻译成维吾尔文,为此在喀什建起了铅字印刷所,这是在新疆最早出现的一家印刷厂。然而要在一个伊斯兰教已根深蒂固的地区传播基督教,其难度可想而知。瑞典传教总会在1910年12月发表的白皮书中说:“东突厥斯坦(新疆)是一个困难的地区。改信基督教的人很少,(传教团)最成功的活动是治病。这类活动每年有增无减。”当时,去喀什老城基督教堂做礼拜的当地人总共不到十个,大部分教徒还是生活在喀什的欧洲人。

瑞典传教团后来被迫改变了工作方向,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孤儿院和教会医院上,也即救助孤儿以及为当地人治病。慈善事业有时也是一种无奈,是退而求其次的做法。传教团团长豪格伯格是一个多面手,他经常在教会医院为当地人做手术。他还是位出色的木匠和建筑设计师,会做漂亮的西式家具,为此英国人把修建驻喀什噶尔领事馆新馆的任务交给了他。最典型的例子是女传教士洛维萨·恩娃尔,她独自在库车传教二十二年,没有发展几个基督教徒,整天与一只波斯猫为伴。二十二年中,她的主要工作是治病救人,变成了一名奔波于城镇和乡村之间的“赤脚医生”。“在那漫长的隔绝生活期间,她最害怕的是被葬在穆斯林中间。”(贡纳尔·雅林:《重返喀什噶尔》)1935年她得了一场大病,逃离了库车,死在塔什干至莫斯科的列车上,后来葬在莫斯科新圣女公墓。这一天是10月16日,离她七十岁生日还差两天。

1938年,由于局势的持续动荡,更因多年传教未获显著成果,瑞典传教团和分散于各地的传教士全部撤离了新疆。

关于宗教融合,列维—斯特劳斯的观点十分独特,他在《忧郁的热带》中说,佛教与基督教都具有一种女性特质,特别是佛教,把宁静看作是一种融合:与女人融合,与全人类融合,把神性表现成一种无性的面貌。而伊斯兰教采取的是相反的步骤,沿着男性取向发展。“如果伊斯兰没有出现的话,西方世界有可能与佛教世界进行一项缓慢的互相渗透影响,会使我们的基督教化程度更加深化。”伊斯兰教以强有力的男性姿态隔离了东方和西方,使基督教与佛教的融合成为不可能。

回顾景教与基督教的传播史,在西域大地,在中亚天空,有太多的悬浮教堂,太多悬浮的传教士。他们没有自己的基石,在这块土地上逗留过、努力过,但扎不下根,然后像沙粒和云烟,随风无影无踪地消散了。

天上的水和泪

正午阳光下的雪崩:博格达的重金属摇滚。冰川的融化,滴滴清冽的雪水,则是天山的低吟浅唱。这是强音之后的低音和弱音,如同豹尾虎齿西王母的长啸化为一缕缕不易觉察的叹息。人间的耳畔仍回响着一位愤青的摇滚:“我想要得到天上的水,但不是你的泪。”《山海经》和《穆天子传》诞生得太早了,来不及收录这句箴言。时隔三千年之后,一位当代愤青仿佛替西巡的天子说出了爱的誓言和惊人的表白。

“我想要得到天上的水,但不是你的泪”?问题是,并且常常是:水和淚,一起汩汩涌出,以便我们同时啜饮;水和泪,有着同一个高寒而荒凉的源泉。水和泪,需要一起选择,一起朝拜。—最终分不清:哪是山的水,哪是山的泪。摇滚歌手热衷于抽刀断水的游戏,固执地分开了水和泪的界限,通俗歌手则像一个和事佬,努力将它们变成一滴苦涩的抒情:“有人说,高山上的湖水是留在地球表面上的一滴眼泪……”由此看来,通俗歌手的忧伤不亚于摇滚歌手的愤怒和深情,正如群山的叹息每每盖过孤兽的长啸。这是自然的真相、生活的现实。

曾经,山羊们背负砖瓦去山上建筑庙宇、道观,它们选择了佛光呈祥的一个山洼,以便建立起一个精神海拔,与大自然海拔比拼一下。现在,一滴水离开了一块冰,也就是说,一滴水卸下了冰山大厦的一点负荷、一片砖瓦。所以,冰山大厦一点点轻盈起来,在慢慢升高,如同三峰插云、三位一体的悬空寺。我在乌鲁木齐的二十年,从各个角度去观察,这个悬空寺还在一年年升高。几年前在拉萨,布达拉宫也给了相似的“错觉”—每天经过时,总觉得它比前一天高了些。

我难于描述一滴冰川水的旅途,难于描述它的流浪生涯。或许大致情况是:一滴水离开了一块冰。一滴水向一朵雪莲花挥手告别。一滴水(冰川水)遇到一滴泉水,将它带在身边。一滴水乘着白桦叶漂流。一滴水骑着浪柴飞流直下。一滴水融入湖中。一滴水跳下悬崖,摔疼了自己。一滴水带走山谷里的羊群、风滚草和苏铁化石。一滴水走过特纳格尔—物阜民康之地。一滴水穿越麦田、向日葵、啤酒花、葡萄园……此时,一滴水如果还是一滴水,是一个幸存者,终将消失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但在流浪的中途,它有一个漫长的逗留—仿佛一滴水的犹豫变成了一个湖:一池悬浮半空的忧伤。

所谓池在天上、天在池中,恰恰说的是:水在天上、天在水中。云朵、飞鸟、森林、群山倒映在一滴水中,被一滴水收藏了。然后,通过一滴水,我们又一次看到了云朵、飞鸟、森林、群山,看到了一个敞开的世界,甚至看到了雪豹的飞翔、峰巅的光芒和天上的琼楼玉宇。一滴水是有记忆的,因为在天山瑶池,一滴水就是一个记录、一部编年史:从远古到今天,从神话到新闻,从穆天子与西王母神秘的约会到现代版的殉情故事。所有的向死而生,所有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所有的蝴蝶与毒药,在今天即使驾八骏日行万里,也是太慢了。一滴水被自己的履历与经验、梦境与传奇修改,变成悬浮半空的一滴泪!一滴蔚蓝的泪!

一部液体编年史中,水的遗骸漂向沙漠,水的遗址却留在了半空。

一滴水中,有过去,有现在,有一个暧昧的未来。

一滴水中,有许多水滴的灵魂,许多泪水的呜咽……

时光苒荏,群山巍峨。我们对天山的眺望是对一滴水的眺望,对博格达的祭拜是对一滴水的祭拜。关于东、西小天池是王母娘娘洗脚盆的表述过于恶俗,无异是对博格达神灵的一次恶搞和戏弄。面对天上美景、人间创伤,言语的失败总是令人羞愧难当。现在有了一个摆脱遮蔽的比喻:倘若大天池是一颗大泪珠,东、西小天池则是陪伴它的两颗小泪珠,或是天山脸颊上两道妩媚的泪痕。我相信,这样的表达并非出于修辞和感伤的需要。

“我想要得到天上的水,但不是你的泪。”山有泪,正如山有水。当水和泪不再是现实,而是一个遥远的传说,我们的瓦罐碎了,我们的眼睛干涸了。而在不久的从前,作为天山子民和博格达遗民,“天上的水”和“你的泪”,我们曾经一道拥有并一饮而尽。

魔鬼城

魔鬼城又叫风城,是一种雅丹地貌。它是风的杰作,时间的遗赠。

风是一位雕刻大师,把荒原上裸露的土丘、山体雕琢得奇形怪状、千姿百态,如同中世纪的古城堡,又如惟妙惟肖的象形群雕。从这些风蚀地貌的造型中,你可以看出各种各样的形象:人物、动物、建筑、城池、森林……。有一种彩色雅丹地貌,色彩斑谰,令人眼花缭乱,犹如凝固的火焰,更像童话中的美丽城池。它一般不叫魔鬼城,而称之为“五彩城”、“五彩滩”等,但我总觉得这些称谓还是比不上阴柔、明丽的“雅丹”。魔鬼城是雅丹地貌中最为阴森的一种,颜色单调,几乎是一律的灰黄色,它死气沉沉的样子令人想起魔鬼的居所。

从前丝绸之路的旅行者,常常把魔鬼城与骆驼联系在一起。这看起来有点风马牛不相及。然而骆驼作为沙漠之舟,它嶙峋怪异的造型的确像雅丹地貌一样遵循了风力雕琢的法则。由于极度的疲惫和干渴,旅行者产生了幻觉,会指着魔鬼城说:“骆驼!骆驼!”把魔鬼城当作了一匹匹静卧的骆驼。他们同样会吃力地望着自己的驼队,喃喃而语:“雅丹……雅丹……”把驼群视为走动的雅丹地貌。有些沙漠驼队在经过魔鬼城时一般会绕道而行,心里既害怕又敬畏,因为他们认为,那里是不可侵犯的魔鬼的领地。

克拉玛依魔鬼城正对着西北方向成吉思汗山与哈拉阿拉特山的峡谷风口,四季狂风不断。每当大风到来,黄沙席卷,暗无天日。大风在这座方圆十公里的城池内回旋、奔突,发出鬼哭狼嗥般的呼啸,令人毛骨悚然。蒙古语称这里为“苏鲁木哈克”,哈萨克语叫“沙依坦克尔西”,意思均为“魔鬼出没的地方”。风停之时,这里又静得出奇,仿佛空气屏住了呼吸,时间停下了脚步。你能听到蜥蜴和蚂蚁爬行的声音,干旱地面的龟裂声,甚至迷路的蝴蝶翅膀折断的声音……魔鬼城内遍撒着五彩石子,红的,绿的,蓝的,白的,黄的,如同魔鬼遗弃的珍宝和古玩。

在东疆,哈密魔鬼城大得出奇,占地三千多平方公里。它实际上是一个魔鬼城群。从五堡戈壁到罗布泊荒原,分布着数十个大大小小的魔鬼城。它的規模在国内首屈一指,实属罕见。任何人进去转悠几天,也只能看到它小小的一部分。更大的魔鬼城躲在人的视野和想象之外。它是一个秘而不宣的、几乎无法穷尽的魔鬼城。

东魔鬼城的艾斯克霞尔古堡被当地人叫作“破城”,已有三千多年历史。它位于一处陡峭的崖壁上,远远看去与雅丹地貌完全融为一体,仔细一看又具有欧洲古城堡的建筑风格。它究竟是谁建的?有什么用途?至今仍是一个难解的谜团。艾斯克霞尔古堡一带流传着许多鬼怪出没的传说。据说幽灵时常走出古堡,去荒原上游荡,吃掉偶尔闯入的羊群。它会劫持漂亮姑娘,带回古堡去作新娘……

哈密魔鬼城内有几具露出地面的巨犀化石。海市蜃楼也是不难看到的景象。相传清代哈密王在这里埋了两大坛金子,当地农民经常骑着骆驼赶着驴车进入魔鬼城,去寻找传说中的黄金。疯狂的寻宝活动持续了两个多世纪,而黄金依旧不知隐藏何处。。

我去过楼兰,那里的魔鬼城是楼兰人的墓地,远远看去,像是一座彩色城池。墓室里的宝物大多已经四散,不知流落何处。这是一个常人难于抵达的秘境,却无法阻止盗墓者跃跃一试的决心。在高高的雅丹上,死者长眠,眺望消失的楼兰和罗布泊的大荒。楼兰人的墓室有着精美的壁画,壁画上的蛮牛和独角兽,弓起脊背,仿佛时刻保持着冲向盗墓贼的愤懑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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