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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 棺

2017-03-01祭鸿

四川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阿爸棺材木匠

祭鸿

1

“等你奶奶上山以后,就可以托媒人给你说一门亲事了。”阿爸路西说这话时,路也正在想,对面坡上那树粉红色羊角花到底是啥时候开的。上山的时候整面坡上还是闷得死人的暗灰与深绿,怎么会如同半路上冒出个山妖一样,突然间开出一树花来。嘴里忍不住叽里咕噜:见了鬼了!

“狗日的,你骂谁见鬼了,快点过来!”身旁传来阿爸老熊般的吼声。路也转过身,阿爸路西站在一棵野杉树下,头抬起很高,虚着眼打量面前的大树,如打量一头即将被铁砂子洞穿的野猪。白色的包头布离开头顶慢慢向地上滑落,路西抬起手及时制止了包头布进一步下滑,对路也说:“砍这根大的,一根就够了。”

路也提着斧头走到野杉树下,向手心吐了一泡口水,两手搓了搓,挥起斧头便砍。路西将包头布缠紧,说,往下面一点,靠着根上砍。这根树少说也有多半方材,打一副上等的棺材,剩下的还可以打一张方桌,等你娶媳妇时,就可以用来给支官司写礼了。路西一边说一边掏出卷好的叶子烟,点上火坐到树下一块石头上。吸进一口烟,咳上一阵,再吸一口,接着说,我请释比算过,你奶奶的阳寿也就这几天了,大限已到,无药可医,咱们要赶紧点把棺材打出来。

听见阿爸说娶媳妇,路也便想到寨子东边被唤作傻子的红珠,身上便有了用不完的劲,很快将水桶大的野杉树干砍出一条淡黄色的口子,木屑飞溅,弹到脸上。树枝上的残雪掉进路也脖子,如钻进了一只冰凉的壁虎。路也放下斧头伸手进衣领要将壁虎抓出来,却只抓出一片干黑的树叶。路也转头望一眼阿爸,走到树干的另一侧继续砍。没砍几下,大树便发出木房子散架时的吱呀声。抬起头,顶上出现了一片白云般的天窗,阳光如暴雨泻下,一只黑鸟正呆头呆脑地从窗外飞过。

路西的说话与咳嗽声断断续续传进耳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虽然是个呆子,但是手脚不缺,肩能挑背能扛,只要你奶奶上了山,寻个媳妇进门应该不是问题。不管是猫是狗,只要能下崽,只要不让咱家断香火就行。

2

木匠水田从背篼里取出墨斗,将拴着墨线的钉子钉在去了皮的野杉原木的一头,又端着墨斗拖着墨线走到另一头,闭着一只眼瞄线弹墨线,然后将一把大锯子的一头递给站在旁边的路也:“呆子,来拉锯!”路也接过锯把,刚站好弓步,便听见奶奶在屋里的咳嗽声如一把饭瓢反复敲着一只小簸箕。水田一边拉着锯一边说,呆子,你阿爸可真是孝子,舍得把这么好的木头用来给你奶奶做寿料。这么大的野杉,要是弄下山去得卖好几千块啦!奶奶的咳嗽声又传进路也耳朵。哎,发什么呆,干活卖力点!等你娶媳妇的时候,让你阿爸也给你砍一根回来,我给你做一套上好的家具。在宽大厚实的杉木床上与媳妇困觉,那滋味比獐子肉还强百倍。

路也想到宽大的木床,红珠的样子便在眼前晃动。红珠的胸脯将衣服撑得如塞了兩个南瓜,眼睛盯着村里的男人嘴角挂着口水,如一条饿狗盯着挂在门背的腊肉。路也感到浑身躁动不已,小肚子下面热得发烫,额上冒出了汗珠。

屋里又传来奶奶的咳嗽声。路也扔开锯把,走进屋里。奶奶的头向床边侧着,一口黑痰挂在嘴角,闭着眼睛喘气如费力地拉着一架大风箱。路也在床边站立片刻,转身走进灶屋,端来半碗水:“奶奶,喝,喝水。”

奶奶没张嘴,喉咙里却发出清晰的声音:“棺材,棺材是几寸厚?”路也将水碗递到奶奶嘴边:“水田说,三寸。”奶奶张嘴喝下一口水,然后闭上眼睛,顺顺地呼出一口气:“三寸,够了!”

3

路西领着释比索由在堂屋里指指点点。一股风从门外吹进,水田与路也拉锯拉出的锯末被吹起扑到索由与路西脸上。索由指挥路西将堂屋里的一堆土豆,两袋复合肥,四根条凳,几把锄头,两副背夹等杂物全都搬到屋外,只剩下一张大方桌和墙上的神龛,又亲自动手将房间打扫了一遍,然后慢慢打开羊皮法器包,先取出罗盘庄重地安置好,再取出一对牛角卦,一把带鞘的月牙刀,一卷火纸,一只毛笔,一瓶红墨水,向路西要了香烛纸钱点燃,盘腿坐在地上打卦。片刻,又让路西从里屋取出老太太的生辰八字,一边掐算一边念念有词,又扔出一卦,站起身对站在身后的路西说,阿吉老太太吉日定在两日之后,吉日吉时上山,福荫百代。过了吉日吉时,需在家停尸两月,才能上山。否则重丧,灾祸,毁财,诸凶齐至。

路西从怀里掏出一个自己糊的红包,释比辛苦!烦请多向天神求情,让老太太升天一路顺利通行,保佑孙子,保佑路家香火千年不灭!

释比接过红包放进羊皮包里,开始在堂屋摆法场,不出半刻钟,门口便围满了看热闹的村民和孩子。

门外阳光如一盆炭火,烤得路也身上像有小虫子在爬。锯片在眼前来来往往,锯末飞扬似夏天的蚊虫。路也脑子里又出现了红珠半张着嘴的样子,鼻子似乎闻到了红珠身上特有的肉香,猛地打出一个喷嚏,突然间清晰地记起了阿妈身上的奶香,犹如昨天才断奶一般。奶香与肉香让路也不停地咂着嘴,咽下一大口口水,将浑身的燥热全部发泄在手中的锯把上。水田说,这个呆子,还有劲呢!

4

路也身上粘满木屑,走进奶奶屋里:“奶奶你饿不,我给你弄饭。”奶奶:“我这辈子的饭已经吃够数了,和夏天吃饱桑叶的老蚕一样,再多吃一颗米,过奈何桥时都要吐出来的。”

暗昏的白炽灯光照在奶奶床上。奶奶盖着一床面上绣着龙凤已经辨不出颜色的被子,头搁在方形绣花枕头上。路也记得奶奶说过,那些都是她当年出嫁时的陪嫁。奶奶伸出鸡爪般的手,想抓住路也的手却没有够着,只好抓住他的衣角,脸上流着幽蓝的光。八十一岁,我这辈子也活够数了。老而不死即为妖,九九归一,是阳寿的极限。咱们路家祖坟犯忌,家不容二女。当年你爹娶你娘时,你爹没忍心赶我出门,结果让你成了呆子,三岁了还不会说话。释比说,再不赶走一个,恐怕连你的小命也不保,你阿爸才咬着牙将你阿妈赶出了家门。你阿爸是个孝子。你已经二十七岁了,我要他,要他为你娶回一门媳妇。

路也说:“我要娶红珠。”奶奶:“红珠就红珠,傻子就傻子,只要是个女人能下崽就行。”

路也问,奶奶你睡觉时怎么睁着眼睛。奶奶说,我睁着眼睛,是在等着你阿爸给我换衣服,等我穿上寿衣,睡到棺材里眼睛就闭上了。

5

太阳从青龙垭冒出的时候,路也按照阿爸与释比索由的吩咐,对着白石灰撒的线挖下第一锄。石灰线是头天下午释比带着阿爸撒好的。这是路家的责任山,距前天砍掉的野杉树桩不到百步。释比说,墓坑长一丈宽六尺深三尺,是丧葬的铁定规矩,深了后人不旺,浅了全家犯凶。还用月牙刀专门在林子里削了一根三尺长的箭竹杆,让路也边挖边量深度。

路也挖了半个时辰便脱下一件衣服,挖不到两尺深时,上身衣服已全部脱光。汗珠在背上汇成细线,路也感到每挖下一锄浑身就生起股莫名的痛快,身上力气越来越足。挖到两尺深的时候,面黄泥变成了黄色泡沙石,路也只好换钉锄一点一点地先将沙石刨松,再用锄头挖散,然后用洋铲将沙石铲到坑外边。

一只乌鸦擦着树梢无声地盘旋,路也捡起一块石头掷向沉默的黑影。石块紧挨着乌鸦翅膀掠过。奶奶背着一背土豆走在路上,路也走在奶奶前面,一边走一边啃着一根紫红的玉米杆。鼻涕流进嘴里,奶奶停下脚步,从路边扯下一把黄豆叶子将路也鼻孔下的鼻涕擦掉,却将黄豆叶的绿色留在了他嘴上。

太阳升起两竹杆高,路也拿起箭竹杆,靠着坑边量了量,又抓起钉锄,母亲解开衣襟露出硕大如白瓜一般的奶子,路也捧起奶子如捧起一只盛满凉水的土碗,喝下一口抬起头,却看到红珠裂着嘴憨笑,口水顺着嘴角流到自己嘴里。母亲盘着头发戴着绣花帽子,水红色衫子袖口与领子上绣着羊角花,口里衔着一根红丝线走出院子,如一只顽强的蚂蚁,头也不回地翻过山垭,直到太阳下山,才又变成一颗星星从山垭升起。

6

路西打开墙角的一个柜子,从柜子里取出一口银子包角的红漆木箱,打开箱子取出一叠折得整齐的衣服。这是路西两年前就为老太太准备好的寿衣。寿衣一共七套,全是古时王侯家公主的服装样式,内襟,中层,夹袄,小褂,长衫,外套,一样不少。路西说,七层寿衣只比九层少一个档次,是平民人家能受用的最高待遇,再多就折福了。看着华丽的寿衣,鞋帽,腰带,老太太青杠炭一般的脸上露出舒心而滑稽的笑,似乎一生的目标就在此刻实现,似乎八十一年来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笑容来不及收起,又是一阵猝不及防的如敲簸箕般剧烈的咳嗽声。

路也与阿爸一起将老太太扶起坐在床上,路西撑着奶奶的背,路也为奶奶脱身上的衣服。脱光衣服的奶奶如一具被夏天烘烤过的干尸,浑身皱皮让路也觉得那是一件贴身的衣服。在路西的指挥下,路也抬起奶奶的胳膊,将寿衣一件一件给她穿上。路也感觉穿上华丽寿衣的奶奶瞬间变成了舞台上的太后,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一个怪物。当路也最后给奶奶戴上象征公主地位的带玻璃流苏的帽子,穿上两寸厚底子的靴子,围上绣着金色龙凤的腰带时,老太太脸上再一次露出了满意的笑。

父子两人抬着老太太走出睡屋穿过堂屋,走向木匠已经打好的杉木棺材。棺材安放在屋檐下两根长条高板凳上。空气中弥漫着杉木的清香。路西抓着奶奶的两个腋窝,路也搂着奶奶的屁股感觉如抱着一个不足月的婴儿。

即将跨出门槛的时候,奶奶猛咳两声,然后声音清晰地说:我走了,一定要为孙子娶一门媳妇回来。路西喉咙上如塞着一团棉花,嗯了一声,算是对老太太的回答。

路也与阿爸轻手轻脚将奶奶放进宽大的棺材里,释比坐在堂屋地上念着没人听得懂的经文。木匠站在路也后面,如行家一般指挥路也将奶奶的身躯摆正,在头下垫上木头削成的枕头,脚下垫上一刀黄纸钱,两边空隙处塞满纸做的金银元宝,手里分别握住一个纸质玉如意。院子里站满兴奋而沉默的人们,一群年岁不小的老头老太婆眼里流露出捏藏不住的羡慕,几个小孩垫着脚尖站在木马上,似乎在欣赏难得一见的木偶戏。

路也给奶奶身上盖上一层纸钱,直起腰,看见鸡圈里的一只公鸡从睡梦中睁开眼睛,拍几下翅膀跳上围栏,刚开始对春天的歌唱,院子外的野樱桃花瓣便如粉红的雪片撒了公鸡一身。

7

阳光将树影投在坑底如水影浮动,路也站在半人深的坑内用钉锄继续对付顽固的黄沙石。释比说,今天一定要挖好,三尺深一點不能多不能少。路也又脱光上衣,很有节奏感地挥动钉锄。

墓坑周围的泥土石块越堆越高,路也拿起箭竹杆量了量,三尺,不多不少。便用洋铲将挖松的沙石向坑外铲,一些石块被铲子抛向坑外又顽皮地滚回坑里。路也爬出坑,走向不远的一棵桦子树下,扯下裤子对着皮色光亮的桦树干撒尿,光亮的树干在尿的冲刷下变成了一个女人白晃晃的身体,路也撒尿的家伙也逐渐变硬。路也拉上裤子转过身往回走,抬起头,红珠背着背篼右手拿着一把镰刀左手捏着几根蕨菜,站在林子边缘望着他。路也觉得下面的家伙又开始变硬,低着头往坑边走,刚跳进坑里,就听到身后传来扑通一声。红珠稳稳地站在他身后,手里还是握着镰刀捏着蕨菜,背上还是空空的背篼。

路也脸红得如金丝猴的屁股,你下来干什么,坑里又没有蕨菜。红珠裂开嘴,口水迅速流出,你撒尿,我也要撒尿。一边说一边扔下镰刀和蕨菜,一把拉下裤子。刺眼的白光让路也无法睁开眼睛,觉得自己又要撒尿,伸手扯下自己的裤子便向红珠扑去。

两只乌鸦在林尖疾速盘旋,用愤怒的“啊—啊—”声表达着心中的不满。奶奶躺在棺材内,每隔半个小时就睁开一次眼睛,看见天依然是蓝的,云依然是白的,又无趣地闭上。路西跪在释比面前的一叠黄纸上,眉眼和耳朵低垂,聆听释比嘴里含混不清的经文。木匠遵照路西的嘱咐,正用做棺材剩下的木料,做一张三尺见方的小方桌,神态专注如满怀憧憬的小学生。

一只乌鸦歇在路也光滑的背上,对着他上下起伏的屁股狠狠啄了一口。红珠口里含着半块火烧馍从坑里爬出时,乌鸦已不见踪影,太阳正懒洋洋地打着瞌睡。路也又挥起洋铲继续将坑里挖松的沙石往坑外铲,手脚开始感觉无力,眼皮也变得沉重。山下寨子里响起激烈的鞭炮声,路也狠狠地吼出一声:“我操”!

8

屋檐下的两盏白炽灯将院子里照得灯火通明,院坝上摆满了四张借来的大方桌,每张桌上都摆满了猪牛羊肉,冷盘热菜八大碗,都坐满了伸筷子夹肉端杯子喝酒的人。包白头帕的老人,戴绣花帽子的妇女和穿运动鞋的小孩。路也认识他们,他们都是村里的邻居,是他的叔叔伯伯婶婶大爷大婆堂姐堂妹堂兄堂弟,他们都面露喜色吃相豪爽酒量惊人。释比和木匠坐在主桌上方,路西坐在旁边,不断地为空出来的酒碗添酒。堂屋里燃着一堆纸钱,墙上挂着五彩的开路幡,地上全是鞭炮留下的红纸屑,三只杂毛狗在几张桌子下窜来窜去,就是没有穿红褂子绿裤子的红珠。

屋檐下棺材内传来一声细微的呻吟。路也走到棺材边,奶奶闭着眼睛咂着嘴,灯光照着额上一层细密的汗珠。路也问,奶奶你吃饭了没?奶奶不回答,继续咂嘴。路也走进灶屋,端出一碗米饭走向棺材。正在喝酒的索由站起身,大吼:呆子,你干什么!路也停住脚转过身,我,我给奶奶喂饭。索由:你奶奶已经升天了,还喂什么饭!路也如面对老师的小学生,可是,可是奶奶的嘴还在动。路西手提酒壶走过来:混帐!你奶奶死没死我们还不知道!你个呆子懂什么,难道你不想娶媳妇了,快端回去!

路也愣在原地。木匠水田端着酒碗走过来,拍拍路也肩膀,你奶奶的阳寿已满,不能再吃饭了,快去坐下喝酒!

路也在一个空位子上坐下,旁边的一个大爷便给他面前的酒碗倒上半碗玉米酒,又将碗递到他手上:恭喜你,就要娶媳妇了!来,喝了这碗!路也端起酒,先喝了一口,然后将剩下的酒全部倒进嘴里。一阵辛辣过后,便有热气从下半身往上半身涌。又有人给他碗里倒酒,路也又喝了半碗。院子里热闹得如同过大年如同县上干部进村如同去年为奶奶做的八十大寿。敬酒的,划拳的,来来去去。小孩子吃饱了便在灯下玩扇纸烟盒的游戏。路也夹起一块羊肉,啃下一口,嘴里又嘟咙出一句,奶奶还活着,奶奶嘴在动,奶奶要吃饭。一边嘟哝一边又将半碗酒倒进嘴里。

堂屋里,纸钱在火里哗哗地化为灰片,在屋里盘旋,纷纷飞向屋顶然后又如雪片般落下。山上风声阵阵,如热闹的坐歌堂。路也又听到了棺材里一声微弱而清晰的呻吟。

释比站起身,走到院子中央,先两声咳嗽然后高声说,阿吉老太太出殡吉时已得天神穆都斯明示,明日凌晨丑时后半时准时送老太太上山。请各位乡邻、匠人按时前来各司其职,引路的准备开路幡,敲锣的准备辟邪符,放炮的准备火柴,抬棺的准备纤绳与抬杠,主人家准备一应打赏红包。我先在这里代主家向各位致谢了!释比说完抬手向还在喝酒的人们抱拳行礼。准备离开时,又补上一句,今晚先将棺材盖上一半,明日辰时方才盖严。晚上须有一人通宵值夜守灵,保证香火不熄,油灯不灭,纸钱不熄。

路西站到院子中间,大声叫着路也的名字。路也站起身望着阿爸。路西说,今晚就你来值夜。路也,我,我害怕!路西,没用的东西,怕什么怕,自己的奶奶有什么好怕的!路也闭上嘴,吃下去的牛羊肉,喝下去的玉米酒在肚子里翻腾。路西又说,刚才释比大爷说的你都听明白了吗?路也点点头,明,明白了。

9

天还黑得与山脊分不出界线,院子里已经热闹起来。帮忙的人们忙忙碌碌进进出出,释比站在屋檐下的阶沿上,一声吆喝:吉时将到,各就各位!

院子里一阵忙乱之后迅速安静下来。释比发出第二声洪亮的吆喝:“吉时已到,盖――棺――!”

木匠与另外两个男子一起将斜放在棺材上的棺盖抬起,平移,对正,再放下,棺盖下的木舌准确插进棺材四边的小孔,严丝合缝。一个男子由衷地夸赞木匠:真是好手艺!今后我要死了也请你打棺材。木匠没有谦虚地感谢男子的夸奖,而是扯起公鸡嗓子喊了一声:“盖—棺—完—成!”

抬丧人将准备好的纤绳套住棺材的两头,各自手里拄着一根打杵棒。抬丧人一共五个,一个领头人和四个主抬人。在领头的指挥下,四个主抬人将抬杠穿进索套,弓腿弯腰将抬杠放在肩上。领头人喊一声:起!棺材离开长凳,四个人先蹬直腿,后挣直腰,将手中的打杵棒立在地上,再将肩上的抬杠放在打杵棒的丫形叉上。站直身,等着号令。领头人喊一声:起棺完成!

紧接着院子里又有人喊:引路就位!锣鼓就位!火炮就位!撒钱就位!招魂就位!

释比将一把米撒向空中,如将军一般对着夜空号今:恭送阿吉老太太上山!

几颗星星在靠近东边山脊上空疲惫地眨着眼,天空是陈年旧布般的深灰色。平时觉得很远的山移到了眼前,很宽很平的山路也变得又窄又陡。鞭炮声如乌鸦在山谷间盘旋着尚未远去,锣鼓声唢呐声又响起,然后是引路人的隔坡喊话声,哭丧人悲切动人的嚎叫声,在山谷之间相互冲撞混杂,如夏天的山洪,一浪高过一浪。

路西头上包着白布孝帕,在队伍里跑前跑后忙着给人递烟点火,一包烟发完又撕开一包。才翻过第一道山垭,衣服包里却再也掏不出一包烟来。路西急得大喊,路也,快把装烟的口袋给我提来。吵吵嚷嚷的队伍中没有人回答。路西又大喊了一声,路也,呆子,你死到哪里去了!还是没有人回答。木匠说,早上就没有看到呆子的影子,说不定昨晚喝了酒,在哪里睡着了。大家都说,是呵,早上就没有看到。放鞭炮的男子说,一个呆子随便在哪里都睡得着,这个时候你上哪去找!算了,不要喊他了,另外叫一个人回去取吧。

10

转过一道弯,走过一段平路,队伍开始上坡。领头人吆喝一声歇气,抬杠便放在了四根打杵棒上。四個抬丧人站直身子大口喘着气,整个队伍也随之停下。领头人说,木匠,你这棺材做的是几寸厚,怎么这么重?木匠说,按主家吩咐做的,三寸。领头人说,鬼才相信你这是三寸,少说也有五寸厚,不然哪有这么重!木匠,真的是三寸厚,是新鲜木材,当然要重些。领头人不再和木匠争论,转身对路西说,我抬了十多年死人,哪次都没有今天这么重!你家老太啥时候发福了?路西,几位辛苦,回头我再给几位一人一桶玉米酒。

坡上到一半,四个主抬人早已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领头人也已经替换过好几次,终于还是坚持不住歇了下来。领头人这次既没再质问木匠也没再为难路西,而是询问释比,索大爷,今天是不是遇上挡路鬼了,这棺材重得邪了门。释比走到棺材前,取出羊皮包里的月牙刀,先是口里叽里咕噜,然后将刀在空中挥舞,似乎在砍杀一群看不见的野猪。直到抬丧人扶着打杵棒将一支烟抽完,隐形的野猪才终于逃走或者被砍死。释比收起月牙刀,又伸手在棺材盖上拍了三下。说:再抬!

四个抬丧人又将棺材抬起,异口同声地说:果然轻多了!可是刚走出不到十步,棺材又重得让几个人迈不开步,双腿发颤。

一个抬丧人大叫一声:哎哟!领头人紧接着也喊了一声:不好!走在前面的一个抬丧人脚下一滑,猛地摔倒在地上。在所有人惊慌失措呆若木鸡的瞬间,棺材从纤绳里迅速滑落滚向小路边的坡地,翻了两个滚后,斜着撞向坡上一棵水盆大的树干,砰地一声棺盖弹开,滑落在斜靠树干停住的棺材旁边。

送葬队的所有人都半张着嘴,瞪着眼睛,如同时被施了法术一般纹丝不动。片刻,释比开始移动双脚,大家又一齐跟在释比身后,如鬼子进村一般摄着手脚躬着腰趟着碎步走向棺材。几个抬丧人悄悄举起手里的打杵棒,随时准备给棺材里跳出的恶鬼当头一棒。

路也一手握着一只粘着米饭的土碗,一只手里捏着一双筷子,侧着头趴在奶奶身上,脸色白里透紫,口角流出的白沫将覆盖在奶奶身上的纸钱浸湿一大片。奶奶脸上头发上散着白花花的米饭,嘴边还粘着一片肥猪肉。

释比走到棺材边,伸手碰碰老太太的鼻孔,又摸摸额头,神色淡定地说:老太太的魂魄已走远了。

路西快步走过去,伸手去摸路也额头。说,还是热的。又将手伸向鼻孔,半响才带着哭声说,没了!进气出气都没有了!

释比说,呆子的魂还没走远,说不定还能追回来。路西转头望着释比,泪水从眼角慢慢流出,双腿如被抽去骨头,软软跪倒在棺材边。太阳从山背后将天上的几颗星星驱散,一股凉风吹过,路也微微张开眼睛,露出一丝迷人的微笑,嘴里发出只有路西才能听见的声音:

“奶奶饿了……”

话未说完,路也眼里的光渐渐暗淡下去,犹如一盏白炽灯因电力不足而逐渐熄灭。嘴角的笑容定格在脸上,宛如一个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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