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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海疑云

2017-03-01布鲁斯·德希尔瓦

译林 2017年1期

〔美国〕布鲁斯·德希尔瓦

1994年秋天,我收到一条读者留言,称赞我发表的一篇“引人入胜的小故事”。留言这样写道:“这篇故事完全可作为一部小说的提纲,你考虑过吗?”

留言人正是伊万亨特,以艾德麦克贝恩为笔名创作出系列探案小说《八十七警区》的天才作家。

我将留言条过塑后用胶带贴在家里的电脑上,开始写作。

写到两万字的时候,我的生活和我的工作都变得颠倒错乱起来。时光飞逝,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每换一次电脑,我都会把亨特的留言重新贴上。可惜我整天忙碌于新生活,再无时间创作小说。

两年前,我遇到纽约市在犯罪小说出版方面颇有建树的资深编审奥托彭茨勒,和他提起伊万亨特多年前给我的留言。

“伊万从来不会对别人的创作说一句好话,”彭茨勒说,“留言真是他写的吗?”

“没错,我还留着。”

“那你必须得完成这部小说。”他说。

所以,时隔多年,我又重操旧业。伊万,都是为了你,希望你能够看到。

本书情节纯属虚构。书中提到的几位现实人物(如“巴迪”钱奇等人),只有棒球运动员曼尼拉米雷斯有过台词,并且只有一个词。其余所有有台词的人物均为虚构。有些名字来源于我的老朋友,人物却不是他们本人,比如真实生活中的保罗莫罗是纽约市年轻的警监,并非书中普罗维登斯市干瘪苍老的牧师。有关罗得岛的历史与地貌基本源自现实,只是在时间和空间上略有交错,比如希望酒吧。它和别的新闻酒吧(指新闻从业人员经常光顾的酒吧。——译注)一样,早已不复存在,可我喜欢看到它在小说中复活。查理好时光已在多年前倒闭,普罗维登斯的芒特霍普地区也从来没有过一所名叫纳尔逊奥尔德里奇(著名共和党参议员,19世纪80年代控制了参议院的共和党四巨头之一,1907年牵头起草了《奥尔德里奇计划》的议会提案,后成为《联邦储备法案》的蓝本。——译注)的初级中学。

1

铲雪车铲起的雪块将消防水龙头埋在下面,足有一米五之深,消防局六大队的队员花了将近十五分钟才找到它的位置并将之挖了出来。第一位冲上云梯的消防员爬到二楼卧室窗边,手刚搭上铝合金的窗框就被烫伤了手掌,虽然他戴着消防手套。

五岁的双胞胎为了躲避火焰,缩在了床底下。抱着双胞胎中的男孩爬下云梯的消防员忍不住哭了。男孩的身体被烧得焦黑,不成人形。抱出小女孩的消防员早已给孩子包上了床单。救护员把两个孩子放进救护车,车沿着积雪道路上弯曲的车辙,鸣着笛绝尘而去,仿佛这两个孩子还有一丝生还的可能。十六岁的保姆茫然地望着车灯消失在夜色中。

消防队的大队长罗塞拉莫雷利拍掉消防帽檐上的冰柱,戴着手套的拳头狠狠砸在红色消防车的车身上。

“按照你的统计,有几个了?”我问。

“算上这个,三个月之内芒特霍普已经有九起重大家庭火灾了,”她说,“死了五個。”

芒特霍普居民区夹在古老的驳船运河与时髦的东区之间,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就成为接纳大批矿工移民的地方。几十年之后,矿井逐渐关闭,采矿业先转移到南卡罗来纳,之后又转移到墨西哥和印度尼西亚。即使在居民最多的时期,这片区域也没啥看头。如今涂刷在门廊上的含铅油漆已经剥落,不少三层公寓楼成为危房。农家小屋大多建成于有轨电车时代,那时通货膨胀很严重。这些小屋不带车库,门前也没有车道,夏天闻的是干腐气味,冬天闻的是湿腐气味。市政府把纳尔逊奥尔德里奇初级中学炸平之后,那片地上杂草丛生,成了丢弃废旧家电的场所。在那所初中,麦克里迪老师带我认识了著名的科幻小说作家雷布拉德伯里和另一位伟大的作家约翰斯坦贝克。

芒特霍普区的街道笔直而狭窄。多数街道以树木命名,只是那些树木已然拒绝在此生长。街道纵横交错,坡度不大,偶尔可以望见市中心的办公大楼和州政府大楼的大理石圆顶。倒背着双手的房地产经纪人管这叫“街景”。

芒特霍普从来就不是普罗维登斯最好的住宅区,但也算不上最差。2600户家庭中有四分之一拥有自己的房产。社区犯罪防范机制降低了盗窃犯罪率。婴幼儿因为剥落的铅漆而罹患铅中毒的比例仅有16%,和南普罗维登斯的黑人和亚裔社区的相比,这里的孩子简直算得上是茁壮成长了,因为那里的铅中毒比例高达40%。如果某一天死了五个人,那就意味着卢戈殡仪馆的业务量有所增长。自从迪根汽车修理厂变成了赃车改装厂,马费欧二手车商店变成了贩毒据点,卢戈殡仪馆就是该地区最大的正当企业了。

大队长看着消防队员将水枪对着双胞胎的卧室窗户,往室内冲水。“通知亲属来认尸这样的事,我真不想干了。”她说。

“上帝保佑,你的队员都安然无恙。”

她不再盯着烧毁的房子,转脸狠狠瞪着我。六岁时我玩棋子游戏作弊她也是这么瞪我来着。

“你的意思是,我还应该感谢上帝了?”

“我希望你平安啊,罗齐(罗塞拉的昵称。——译注)。”

她凌厉的眼神稍有缓和。“嗯,你也要平安。”她说。不过,就我干的这行而言,最危险的事大概要算被纸划破手了吧。

两小时后,我坐在全城最美味的兄弟餐厅的吧台前,端着厚重的陶瓷马克杯享用咖啡。咖啡醇厚无比,添进去那么多奶简直可恨。牛奶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胃溃疡还是在隐隐作痛。

新鲜印刷的报纸让马克杯沾上了油墨印。一只斗牛犬(这是罗得岛民间自封的州犬)在阿特韦尔斯街咬伤了三名幼儿。最新联邦政府罪案统计数据显示,普罗维登斯险胜波士顿和洛杉矶,成为全世界人均丢车率最高的首府城市。以自动贩卖机生意为幌子的本地黑帮老大“盲猪”鲁杰里欧布鲁科拉,因为报纸刊文称他为“以自动贩卖机生意为幌子的黑帮老大”, 要提起诉讼。州警局正在调查州博彩委员会的彩票作弊黑幕。负面新闻比比皆是,弄得最典型的负面新闻——芒特霍普火灾——只能被挤到第一版的下半页。我没看那篇报道,因为是我自己写的;其他的报道我也没看,因为看了令我反胃。

查理用围裙擦干沾着牛排血水的手,围裙曾经的白色依稀可辨。他替我添满了咖啡。“你去什么鬼地方了,马利根?你身上臭死了。”

他的问题不需要回答,我也不打算回答。他继续忙去了。他拆了两袋面包,在汗津津的左胳膊上把十二只面包顺着手腕一直排到肩膀,放上十二支热狗肠,再铺上芥末和酸菜,纳拉干西特电厂加班工人的宵夜就这样搞定了!

我喝了口咖啡,翻到体育版,看看迈尔斯堡那里的春季训练新闻。

2

从外面看,政府办公室大楼像是胡乱堆在一起的纸板箱,丑陋无比。走进去看,厅堂里阴暗肮脏。如果卫生间不是因为马桶堵塞倒灌而关门维修,以免水漫溢到人民公仆那里,那里面倒是香气扑鼻,虽然同时也充满了各种有害气体。电梯不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就是吭哧作响,活像气数将尽的老头子。我决定安全第一,顺着粗糙的金属楼梯爬到三楼,再穿过四条狭窄的走道,直到瞧见透明玻璃窗上的黑漆标记——“普罗维登斯市纵火案调查处总警监”——才停下脚步。玻璃窗镶在一扇破旧的橡木门上。我径直推开门走了进去。

“滚出老子的办公室。”厄尼波列基说。

“见到你很高兴。”我答道。我随即在那把破木头椅子上坐下,正对着他那张军绿色的金属办公桌。

波列基用一次性打火机点着了廉价的黑色雪茄,靠在橡木办公椅里,双脚跷在桌子上,皮鞋压住了绿色记事本,本子上全是烟烫的痕迹。椅子不堪他的重压,嘎吱作响。自从老婆跑了之后,他一日三餐都少不了肯德基炸薯条,体重直线上升。他的助理叫罗塞利,是个窝囊废,不过靠着市长是他亲舅舅,弄到了这份工作。罗塞利直挺挺地坐在靠窗边的灰色金属椅子里。窗子关不严,里面都结上了细碎的冰。

“又是纵火案。”我说。

“可能是纵火,也可能是有人觉得地下室的垃圾该烧了,”波列基说,“从堆在那里的垃圾量来看,起火是迟早的事。”

“这事打电话就能说,马利根。”罗塞利说。

“是啊。”波列基附和道。

“要是打电话我就看不到这个了。”我伸手去拿桌上的卷宗。

波列基右手狠狠地拍在桌上,震得桌子当当响,却愕然发现肥硕的巴掌下什么都没有。桌子上也没有。他瞪着我,我耸耸肩,我俩一起看着罗塞利。他已经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把卷宗紧紧抱在瘦骨伶仃的胸口了。他的动作如此迅速,我居然没看到。

“调查文件,”罗塞利说,“记者和浑蛋不可翻阅,这两种人你都占了。”

“行啊,”我说,“那宪法第一修正案规定的新闻监督者能不能看?”

“这种人也不给看。”波列基说。

“和之前的火灾有关联吗?”

“没有。”波列基回答。

“毛也没有。”罗塞利说。

“住宅的主人有相似之处吗?”我问。“有没有超额投保?火灾的起因是否相同?”

波列基把脚缩回去,坐直了身体。突然的重心轉移折磨得椅子尖叫不已。他双颊泛红,可能是动了气,也可能是动作幅度太大。

“马利根,你在指导我做事吗?!”

“我们不用你教。”罗塞利说。

你们还真需要我教,我心中暗想。

波列基的雪茄灭了,他重新点了起来,一口烟吹在我的脸上。他得意地傻笑,又抽了几口,把烟灰弹进一元超市买来的红色塑料垃圾筒里。

“难道是芒特霍普走霉运吗?”我问。

“倒霉。”波列基说。

“很倒霉。”罗塞利说。

“人在倒霉的时候,恨不得自己已经死去(约翰列侬歌曲《天降厄运》中的歌词。——译注)。”我说。

“啥?”波列基问。

老天!已经没有人记得约翰列侬了吗?

垃圾筒里冒出一股烟来,是雪茄灰引燃了油腻的炸鸡包装盒。

“听着,浑蛋,”波列基说,“我告诉过你了,案件正在调查,所以无可奉告。”

“的确如此,”罗塞利说,“你为什么不去报道交通事故呢?最好是报道你亲身经历的交通事故。”

虽然我很欣赏罗塞利的幽默,还是决定不再自取其辱了。垃圾筒里的白烟越来越浓,烟味也越来越难闻。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离开大楼之前我按下了火警的手动按钮。谁能想到,这破东西居然响了!

3

法庭记者维罗尼卡唐像动画片里的小老鼠似的,一边偷笑一边溜溜地转着眼珠。除了迪士尼出品的卡通人物,我还真没听到有人这么笑过。

“弄响了火警的警铃之后呢?”

“不知道,没留下来看戏。”

维罗尼卡又嘻嘻地笑起来。真喜欢看她笑的模样。她甩了甩头发,顽皮地拍拍我的肩膀。这模样我也喜欢。

在希望酒吧小聚是本市新闻从业人员的欢乐时光。报纸的记者和编辑,城市新闻频道的制片人和主播,三三两两,结伴而来。

“波列基为什么这么不配合?”维罗尼卡问。

“因为他蠢嘛。”

她盯住我不放,我只好承认,“好吧,我俩有过节。”

十五年前,警校为了讨好他的老丈人——民主党第四选区委员会主席,无视波列基少年犯的案底,将他招入警校。波列基当巡警的时候超速追击,撞毁了两辆巡逻车。你猜怎么着?不就两辆车嘛!人家花五百美元高价买下警司考试的答案,高分通过!接着给市长的筹资人塞钱,打通了罗得岛的上升通道,两千块成了警督,五千块又升了警监。普罗维登斯的励志故事!我写过相关报道,但现在没有细说的必要,于是我这么回答:

“三年前他是特警队队长的时候,我写了一篇报道,曝光他喜欢拿黑人孩子脑袋当球打的癖好。有两位浸礼会牧师义愤填膺,声称要把人权领袖艾尔夏普顿牧师请来,举行示威游行。市长震怒,波列基被调到纵火案调查处,再不需要佩警棍了。”

维罗尼卡端起高脚酒杯,抿了一口酒。“你出门的时候,他没开枪打你,算你走运。你下一步准备做什么?”

“不知道,”我说,“希望能找到新线索,这样我就不用写那催人泪下的忠犬寻主的故事了。”

她睁大了眼睛。“你的意思你还没写完?”

“还没开始怎么写完?”

“天哪,马利根,洛马克斯上周一给你的任务啊!”

“嗯。”

维罗尼卡褐色的眼睛荡漾着笑意,却严肃地摇着头。吧台上的霓虹灯在她的发丝间闪烁舞动,她的秀发乌黑闪亮,像我童年记忆中的夜空。我没胆量问她是否染过头发。

她从皮包里摸出一把硬币,轻扭腰肢,顺着塑料餐桌和红木吧台之间狭窄的过道往前走。我从贴满整面墙的镜子里望着她的背影,小黑裙摇晃出美妙的曲线。葡萄酒有点多了。我一心想来一杯布什米尔,这是我能买得起的最好的爱尔兰威士忌,可我的胃溃疡只能承受一杯汽水。

四十年前,一位名叫戴卡斯的记者将自己微薄的积蓄投入这里,新闻工作者们便经常在此喝到醉生梦死。戴卡斯将酒吧取名希望,因为这里承载了他全部的希望。现在估计没什么希望了,也许从来就没有过希望。快散架的吧台椅,开裂的地板,服务员热情有余、技巧不足。从我十八岁来这里喝酒的第一天起,唯一的变化就是男洗手间里装了一台避孕套贩卖机。

但是,希望酒吧有全城最好的点唱机:西尔斯,可可泰勒,巴迪盖伊,露丝布朗,邦妮瑞特,约翰李胡克,“胖妈妈”桑顿,吉米萨克雷,全是蓝调大师级歌手。维罗尼卡点了埃塔詹姆斯的苦情歌,翩然转身回来了。

“最适合送给和已婚男人纠缠不清的女人。”她坐回椅子里。我最恨被人提醒,法律上我和多卡斯还是夫妻。既然埃塔营造了气氛,我顺势握住了维罗尼卡的手。

维罗尼卡是美人,我却不是帅哥。她上的是普林斯顿大学,我上的是普罗维登斯大学。她二十七岁,我已经快四十。她父亲是台湾移民,在麻省理工学院教数学,用毕生的积蓄投资了思科和英特尔的股票,在互联网泡沫破灭之前赚足了一百万。我父亲生前是普罗维登斯的牛奶工,什么也没留下。维罗尼卡入行不过五年,做事已十分专业老练,我则干着到政府办公室偷看材料、弄响火警警铃之类的把戏。维罗尼卡选男人大概是重口味的,要么就是我走了狗屎运。

4

地方新闻版的主编艾德洛马克斯端坐在椅子里,寸草不生的巨大的脑袋像坦克上的炮塔般转来转去。十二年前他做上主编时,我以为他讨厌我的报道,因为他对着我的报道总是摇头撇嘴,一脸的不屑。我花了一个月才搞清楚,他是靠移动脑袋对着电脑屏幕读文字的,我们都只动眼睛。

洛马克斯将剔除文稿中的不文明词汇视为自己神圣的使命,认为那样的词汇不应出现在老少咸宜的新闻中。每当不文明词汇屡禁不止时,他就会暴跳如雷,“我操,这些狗屁文字不许见报。”

他很少开口,喜欢通过加密的内网留言系统给员工发布简洁的指示。每天早上我们到达办公室,登录内网之后就能看到闪烁的留言标志,继而领取任务。任务内容都是:

韦纳之战。

跟进泛滥。

布莱斯打压卡珀。

诸如此类的文字。

假如你没有看过本地电视新闻,没有看过我们报社网站的内容,没有读过我们七大版的纸质报纸,没有关注过美联社的新闻,也没有翻过罗得岛另外五家报纸,你肯定得找他当面问清楚他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如此一来,他就会摆出一副“你还不如去摆地摊”的表情。

我登上系统,看到了自己的任务:

狗新闻,今天,必须。

我刚发出回复,洛马克斯的回复就到了:

有得商量吗?

没有。

我站起身,隔着两米远的距离与他四目相对。我堆起笑容,他面无表情。我耸耸肩,套上棕色真皮飞行夹克,去找我的坐骑——开了八年的福特烈马SUV。车停在报社大楼前面那仅有十五分钟免费停车时间的车位里,雨夹雪打湿了夹在雨刮器下的黄色停车罚单。我揭下单子,用力贴在报社社长的宝马车窗玻璃上,这车超过了停车计时居然没被贴罚单。我从洛伦埃斯特曼的侦探小说学来这招,多年来屡试不爽。社长把罚单丢给秘书,用公款付罚款,秘书一眼就看出那罚单是我的,但她不会说的——谁叫她是我表妹呢。

狗狗就在罗得岛的银湖区,从市中心往西几公里而已,但我决定往东。我踏着雨雪徒步穿过肯尼迪广场,朝着普罗维登斯河对岸那幢红砖墙的老办公楼走去。

到了那里,我的登山鞋溅满泥浆,脚趾已冻得麻木,足足等了十分钟才恢复知觉,与此同时也欣赏了十分钟女秘书光洁的大腿。然后有人招手让我去火灾保险调查员的小办公室。奶白色的墙上挂满了普罗维登斯大学篮球名人的签名照,比利多诺万,马尔文巴恩斯,厄爾尼格雷格里奥,凯文斯塔康姆,乔哈塞特,约翰汤普森,吉米沃克,兰尼威尔肯斯,雷弗林,还有我的老队友布雷迪科伊尔。没有马利根。候补队员不算。

我认识布鲁斯麦克拉肯的时候,他还是个迷茫的青涩少年,我更加青涩,但已立志成为广播界一代宗师爱德华莫罗般的人物。我俩在多米尼肯学院一起上过两节新闻学课,导致他认为第一修正案全是骗人的鬼话。后来他成了健身狂人,你试试他碾压式的握手就知道了。他那考究的蓝色西装下隐隐透出肌肉的线条。

“你有什么看法?”我一边甩着自己麻木的手指一边问。

“不单纯是走霉运而已。”

“你肯定找过波列基了吧?”

“还有那个跟他唱双簧的小跟班。真的,罗塞利说话的时候我看到波列基的嘴在动。真不知道这两人是真傻还是装傻。”

“两者并不矛盾。”

他笑了,居然连牙都这么健美。

“芒特霍普有三处房产在我们这里投保,”他说,“保额合计超过七十万,所以这事我们必须查清楚。波列基把九起火灾的资料复印件都给了我,我们来查等于替他做事,他可开心呢。你来查等于替我做事,我也不介意啊。”

他把一叠文件夹推到桌边。

“文件不能离开办公室,也不能复印。”

我翻了翻九份文件夹,把没有标注“纵火”或“可疑”字样的两份抽出来,仔细看余下的七份。入室方式不同,但区别不大。有几起是用钳子剪断锁头,往通风管道里扔火把,多数是打破地下室的窗户。起火点无一例外都在地下室。我要想烧房子,也会在地下室点燃打火机,连我都知道火苗向上蹿。每起火灾都有至少三处不同的起火点,证明它们绝对不是意外。

有两起案子的现场采集物被波列基和罗塞利送到了州警局检验科,但没有检测出助燃剂。实验室技术人员知道这两人的德行,于是到现场重做采集,专门采了烧毁最严重的几个点。气相色谱检测显示两起火灾的起因均为大量泼洒的汽油,和另外五起完全一致。

这七处烧毁的房子归五家不同的房地产公司管理,在三家不同的保险公司投保,保额都没有超出市场价。我把保险公司的名字记在笔记本上,看不出任何联系。

“你有什么想法?”我问。

“你有什么想法?”

“不像是保险诈骗。”

“也许不是,”麦克拉肯说,“但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普罗维登斯半数的起火案是因为有人既不想付房贷,又不想付保费。”

他等着听我笑,可惜这段子我早听过了。

“好吧,”他说,“现在有七起纵火案,出事地点相距不到六百米,起火原因相同,纵火手段业余。行家一般使用定时器,等有人闻到烟味时,他已经在纽波特的白马酒吧喝上鸡尾酒了。”

“那是纵火狂?”

“可能吧。‘拉拉队长是怎么跟你说的?”

“早跟你说了,罗齐喜欢男人。”

“是你经验之谈?”

算是吧。小学一年级时,我扶她荡秋千。上初中,她趴在我肩膀上掉眼泪,因为她喜欢的男生叫她“长脚鹬”。到了高中,她是我毕业舞会的舞伴。上大学前的那个暑假,我俩正式恋爱。可惜我这男闺蜜当得太久,怎么相处都觉得别扭。直男大概都觉得我傻,我们还是分手了。

“知道这谣言是怎么来的吗?”我说,“她在普罗维登斯消防学院,体能测试次次碾压全班男生,所以就有人说闲话,她一直忍着。几年前,有个消防员当众叫她拉拉,她冲上去强吻了那男的,再一记右勾拳,把他打趴下了。过了六星期,那家伙在救火的时候被掉下来的木梁砸中,是她把他扛在肩上背出火灾现场。如今她是普罗维登斯消防局首位女性消防队队长,再没有人敢嘲笑她了。”

“这么说,我还有机会啰?”

“有机会!只要你再长十五公分,正经点就行。”

“为了她,我愿意。不过她既然是你的朋友,不正经的应该见多了吧。”

“我说的十五公分,可不是指身高。”

麦克拉肯眯起眼睛,咧着大嘴,冲着我一拳打过来,被我躲过了。

我俩不再继续这猥琐的话题,重谈正事。

麦克拉肯说:“每次遇到火灾,人们总是首先想到是有人受了他人指使而故意纵火,因为那种出于心理变态而纵火的疯子很少见。一些心理学家甚至对纵火狂这类人的存在表示怀疑。但这是目前唯一能说得通的解释。我认为我们要找的是个喜欢烧房子、看着房子烧起来就有快感的精神病,而且他很可能就住在附近。”

“你有没有问波列基要现场围观群众的照片?”

“当然要了。”

“肯定没有吧?”

“还真有!前六起没有,后来波列基和罗塞利总算学乖了,在第七起现场拍了四十多张。想看吗?二十八张曝光过度,还有十二张拍的全是罗塞利的大拇指,很有艺术感。”

5

第二天上午,二十四双眼睛一齐看着维罗尼卡,我的眼睛也在其中。女人心真是海底针,而男人就简单多了。

她站在新闻编辑部的正中,鲜花般娇嫩的唇间叼着一支弗吉尼亚女士香烟。因为出版社的禁烟规定,她已经习惯于咬着过滤嘴解馋了。既然我喜欢维罗尼卡,自然关心她的健康,就必须承认禁烟规定于身心有益,虽然我自己也得滚出办公室抽古巴雪茄。

可我的内心依然愤愤不平。我们不停地改变,规矩一条多似一条,传统的新闻编辑部变成了烂尾的市政出新工程。盛满烟蒂的烟灰缸,连成排的老旧钢质办公桌,洇了墨水的瓷砖地,为了避让刺眼的白炽灯光,文字编辑每人头戴一顶绿色防光帽,这些传统统统消失不见。我入职第一年,手下噼啪作响的打字员也没有了。我至今忘不了那短促断续的节奏。现如今,我们用的是隐蔽式灯光,铺的是褐红色地毯,人人桌上都有电脑,可惜电脑桌四周平白长出一米多高的隔断,跟旁边的人问个字怎么写还非得站起来不可,费半天工夫只听到人家回了一句“不会自己查字典么笨蛋”。把新闻编辑部弄得像保险公司办公室可花了一大笔钱,也没见报纸有多少起色。

起色只有维罗尼卡那样的记者才能做到。今天早上的头版上整面都是她写的有关联邦反工会诈骗大陪审团的报道,包括绰号“奶酪销售员”的杰赛普阿瑞纳作伪证时的原话。就连主编都出来为她叫好,要不是他把钱都花在了地毯和隔断上,给维罗尼卡加薪都有可能。

这是今年第三次维罗尼卡报道了绝无泄露可能的大陪审团证词。每一次检控官都问她哪来的消息,每一次她都礼貌地搪塞过去。我去问她,她只管对着我笑。她一笑,我的魂就飞了。

不能再想下去了。我登录系统,洛马克斯的留言跳了出来:

过来。

我晃悠悠地走到他办公桌前,他严厉地看着我,一副“时不我待”的表情。

“那个,老板……”

“少来这套。狗新闻昨天没有见报,今天也没有,明天必须有。”

“就不能交给哈德卡斯特尔写吗?他写娱乐新闻很有两把刷子。”

“我就交给你了,马利根。我知道你想跑大新闻,你先听我说。五年了,我们的发行量每个月都减少60份。大家不想看报,最大的原因是没有时间,但你知道第二大原因是什么吗?”

“因为电视新闻?脱口秀节目?我知道了,网络新闻!”

“不对。跟那些也有关,所以大家才没时间读报。第二大原因是大家认为我们报道了太多负面新闻。”

“我能理解。”我说。洛马克斯滔滔不绝地继续讲着,我的声音完全淹没在他的口沫横飞中。

“我们需要积极的新闻报道,比如打击犯罪团伙。可好新闻不容易找啊,科学家研制出抗癌新药、见义勇为的市民炮轟民主党筹款人,这样的新闻哪能天天有呢。所以说,好新闻找上门的时候,你必须抓住机会。狗新闻多好啊,简直好上天了啊。”

“可是……”

“不要可是了。我并不是热衷于娱乐新闻,可我们得先给读者他们想看的,才能继续发表他们需要看的。互联网还有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新闻频道几乎把我们赶尽杀绝,我们必须全力反击才行。市民们不想再看有组织犯罪,不想再看政治腐败,不想再看烧焦的婴儿尸体。马利根,你超出了一名记者的限度,我得把你拉回来。”

“老板,死了人了。”

“你觉得自己能阻止事态的发展?你太看得起自己了。火灾调查是纵火案调查处的责任。等他们调查结束,你就可以写报道了。”

“我告诉你纵火案调查处是什么情况。”我三言两语地描述了波列基和罗塞利那一对蠢货的模样。

“我的天哪,”他说,“那你怎么不写写这些呢?”

“对啊,那周日见报怎么样?”

“先写狗新闻,今天,必须的。”

他双手放在键盘上,表示谈话结束。我头一回听洛马克斯说这么多话,还是乖乖听话比较好。

狗新闻的主角没准儿是葡萄牙水猎犬呢,我一边去拿车一边想。我自己养的狗被多卡斯夺走了监护权。我的是一条六岁的小狗,名叫瑞瑞。我好想它,真应该去看看它啊。一想到可能遇见多卡斯,我情愿一头撞上火车。

多卡斯不喜欢狗。她留着瑞瑞,这和她扣着我的电唱机、我的蓝光碟片、我全部的《一角偵探》杂志、《黑面罩》杂志、几百本侦探小说是一个道理,就是为了不让我好受。那都是我打小混迹于跳蚤市场积攒起来的啊。

多卡斯本来一直是个漂亮高雅的女人,某天昏了头嫁给了我。等到生米煮成熟饭之后,她突然恍然大悟了,想到居然要一辈子跟我这样的人绑在一起,于是她就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开始挑我毛病。我整天工作,我赚不着钱,我不在乎她,我太黏着她,我不爱她,我太霸道,我染指了身边每一个女人,还没来得及染指的一定是潜在染指的对象,包括洁牙的护士、超市打包员、她的闺蜜、她的姐妹、10频道的天气播报员、市长的千金、维密内衣模特。

这么过了一年,我拉着她去做婚姻咨询。咨询师听她控诉我的风流韵事听了几个月,终于弄清了原委,说她可能是嫉妒心太重。她大骂医生浑蛋,再也不去了。离婚前六个月我们的日子又恢复了之前的模式:多卡斯说在我心里她就是邋遢的母老虎,说我出轨,我说你错了。

直到有一天她终于说对了。

我刚转到波卡塞特街上,警用电台喀啦啦响了起来,芒特霍普有人报火警。我减慢车速,身后的车不停按喇叭,但我不在乎。我在等第一辆到达现场的消防车汇报情况。“黄色警报”就是假警,要是“红色警报”,今天早上肯定没有狗新闻了。

我盯着仪表盘上的数字时钟,足足等了四分钟。

6

我不顾交规,在一块广告牌下调了头,以时速六十公里往回开。天气严寒,路面上的泥泞被冻成薄薄一层冰,这速度简直就是罔顾性命。我死命握住方向盘,烈马汽车的悬挂系统早已被罗得岛的坑洼路面折腾得气息奄奄,现在更是颠得厉害,就差没把我的早饭颠出来。到了戴尔和法明顿路口,居然有个驼背老人家带着腊肠犬在雪堆前撒尿,我狂按喇叭。

到了芒特霍普的多伊尔街,我靠在路边,为闪着灯、鸣着笛的救护车让道。焦煳味的烟雾钻进我的鼻孔,关着窗也不管用。前方十二道红色警灯不停闪烁。我把车停好,挂上记者证,亮明身份,走进了警戒线。

火基本扑灭了,三层小楼烧得只剩下框架,仍然有丝丝缕缕的烟冒出来。门前院子里被踏脏的雪地上散落着各种物品,证明这里有人生活过。烧成一团的塑料餐椅,冒着烟的黄色毯子,落满灰的人偶娃娃。三楼原来是窗户的地方,如今只在框上残留着半片玻璃,锋利的棱角钩住随风飘荡的花边窗帘。

着火的房子闻着一般都是木材烧焦的味道,但那是以前的事了。如今的房子烧起来,烧的都是塑料、聚酯纤维、刨花板、黏合剂、各种电器、易燃易爆的清洁剂、会产生氢氰酸等有毒气体的聚氨酯泡沫,闻起来就像爆炸过后的石化工厂。

周围安静得可怕。我盯着面目全非的房子,震惊于这大火的威力。我刚刚移开目光,声音就如潮水般涌来——长鸣的警笛,消防员嘶哑的吼叫,罗齐拿着对讲机发布指令。围观群众个个伸着脖子盯着火灾现场,心里就盼着哪里能再燃起火花来。人人都在指手画脚,冲着消防员和警察说些无用的建议,用的是只有罗得岛人才懂的英语。

“肿么不往冯顶喷水?”(你们怎么不往房顶喷水?)

“央嘎喷。”(应该喷。)

“俄早港过了。”(我早说过了。)

“俚俩都闭嘴。”(你俩都闭嘴。)

“俚滋过了吗?”(你吃过了吗?)

“没滋。”(没吃。)

“俄要找到拆钥匙,就开拆卡塞塔。”(我要找到车钥匙,就开车去卡塞塔。)

“吼主意。”(好主意。)

我看到罗塞利站在警戒线边上,戴着手套拍照片。他看到我,冲我竖起了中指,我冲他竖起了大拇指。

一个老奶奶看到我在写笔记,拉住我的胳膊,满头银发蓬乱地堆在脸的两侧。“每个门我都敲过了,”她的眼中充满了惊恐。“我觉得大家都出来了。万一还有人在里面,上帝保佑他们啊。”

我追问了几个细节问题,谢过她,准备离开。

“你是路易莎的儿子,对吧?”

“是的。”

“她肯定非常自豪,每天都在报纸上看到你的名字。”

“谢谢,我也这么想。”

我跳过几处冰坑,来到消防大队长的车前。

“现在没工夫理你,”罗齐的眼睛紧紧盯着失火的房子,双手把消防背包带子系在腰间,大步走向黑洞洞的大门,身旁跟着五名腰佩消防斧的队员。罗齐身高一米九,比五名队员都高,比她在罗格斯大学打四强赛时又高了一公分。

我瞥见一名消防员靠在队长的车上,脸颊上全是猩红的水泡,呼吸急促。他的手指冻伤了,急救医生正在切割绝缘手套。在气温零下的天气里实施救火的危险之一:冰火交迫!

“队长准备去救德普利斯科,”消防员主动说道。“那家伙带了水枪进去,然后一楼就塌了。”

“托尼德普利斯科?”

“对。”

“啊,天哪。”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托尼的脸。托尼上的也是霍普高中,是我和罗齐的同学。十年前他结婚时,我是婚礼领座员。他不像我,他是顾家好男人,所以最近几年很少联系。可就在上周,在希望酒吧,他给我看了他三个小孩的照片,最小的姑娘还不满周岁。叫什么来着?米歇尔?米凯拉?

我置身于围观群众之中,故意装出冷漠高深的样子。寒风凛冽,我们呼吸着刺骨又刺鼻的空气,等待着罗齐从现场出来。

她终于出来了,终于从火海走向了光明。她怀里抱着一团黑乎乎的破烂,周围的声音似乎又消失了。我闭紧眼睛不敢看,但没有用,眼前依然闪出一张小婴儿无邪的笑脸,仿佛在盼着爸爸回家。

我赶出一篇简讯登在报纸的网络版上,完整报道当天傍晚见报。屏幕上闪出了洛马克斯的留言,不是“做得好!”,而是:

狗新闻。

我披上外套去坐电梯,他一直瞪着我。电梯门一关,我马上脱掉外套,按下二楼,那层有茶社、收发室和冲印室。

“全部还是登出的?”冲印室的技术员格洛利亚科斯塔问。

“全部,”我回答,“特别是有围观群众的。”

格洛利亚敲了几下键盘,苹果显示屏上立刻堆满了芒特霍普的火灾照片。我俩并肩站着,因为需要弯腰看屏幕,肩膀还碰在一起。她身上有股甜香的味道,只是有点胖。要是减掉二十斤,再学学化妆,穿上颜色亮丽的高档时装,简直就是性感女神。加上二十斤,再穿上直筒筒的工作服,整个儿就是我前妻。

我们花了近一个小时仔细查看每一张照片,挑出七十多张围观群众照片——每起火灾都有几张。

“要洗出来吗?”

“越快越好,格洛利亚。今天的现场照片里也有围观群众,早上我叮嘱摄影部门务必拍下火灾时围观群众的照片。”

“洗照片得等几天哦,我们最近人手不足。”

“星期一给我,我请你在希望酒吧喝一星期。”

7

“吵死人的警用电台,你就不能关了吗?”

“不能。”

“为什么?”

“明知故问。”

“有谁会在床边放警用电台?”维罗尼卡问。

“我。”

她无奈地笑着摇头,扑上来吻我,我更加猛烈地回吻她。可惜再怎么吻也没有用,我的手只要一有动作,就被她无情地拍下。唉,想当年在高中,哥可没这么惨。

今天是维罗尼卡第一次来我家。我住在费得罗山亚美利加街上,属于普罗维登斯的意大利人社区,在一幢老旧的公寓楼二楼租了一套两居室。对我来说纯属浪费,因为我只住一间,除非走进廚房开冰箱关冰箱也算用厨房。

为了迎接维罗尼卡,我特意收拾了房间,还用湿纸巾擦了灰尘。我其实想利用我的音乐藏品来分散她的注意力,可我的蓝光唱碟在多卡斯手上,仅有的CD机还是车载的。

地上铺的是亚麻地板,做出了红色地砖的效果。真地砖就不会有那么多划痕了。浅黄色的墙壁空空如也,仅有几道裂缝,以及我唯一的艺术作品:盛放柯尔特点四五手枪的壁龛。枪属于我外公,当年的他身着普罗维登斯警队的蓝色制服,天天佩着这把枪,直到有一天,有人在阿特韦尔斯街用铁管从后面打破了他的头,夺了他的枪打死了他,然后把枪扔在尸体旁。

维罗尼卡好奇那把枪的来历,于是我就把故事又讲了一遍。她听得很认真,纤纤玉手搭在我的肩上。

“隔一阵子我都会拿下来擦擦,”我说,“感觉又见到了外公。”

现在是周六的傍晚,隔着好几堵墙都能听见邻居安杰拉安瑟尔莫的尖叫,不是呵斥八岁的未来小提琴之星,就是怒骂十三岁的破坏小霸王。她已经开始准备晚饭了,厨房里的蒜香味径直从我家大门缝里飘了进来。我们俩正躺在清仓处理的床上,铺的是二手床垫,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坐。虽然多卡斯抢走我的蓝光唱片和侦探小说,我很不爽,可现在我头一回觉得她搬走所有家具真是太好了。维罗尼卡的唇在我的脸上轻吻。

“你觉得洛马克斯会有多光火?”我说。

“很光火。”

“要不我周末写狗新闻吧。”

“这周末不许工作,陪我,你答应的。”

“芒特霍普起火除外。”我说。

“起火除外。”

“希望第一次的现场照片能有线索。”

“你想找什么?”

“出现在七次现场的同一个人。”

“纵火狂?”

“可能吧。这种人喜欢留在现场,欣赏自己的杰作。”

“马利根?”

“嗯?”

“咱们说点别的行吗?”

又是香吻……

“好啊,要不你说说怎么弄到大陪审团证词的?”

“说这干什么?多扫兴。”

“那说什么?”

“你问点别的。”

“你的头发是染的吗?”

“什么?”

“你的头发是染的吗?”

“没染。好了,换我问。离婚办得怎么样了?”

“今天早上我和多卡斯就此话题进行了愉快的交流。”

“然后呢?”

“除非我答应终身支付赡养费,不然她就对法官说我家暴。”

“这话她已经说了两年了,利亚姆。”

“我说过别再这么叫我。”

“我喜欢。”

“我不喜欢。”

“宝贝儿,这名字蛮好的。”

可这是我外公的名字啊。每次听到这名字,我的眼前就闪现出鲜血横流的人行道上用粉笔画出的人形。我不能对她细说,我只能摇头。

“L.S.A.马利根,要不我就喊你哪个中间名吧?”

“西默斯或者阿洛伊修斯。”

“呃……有过外号吗?”

“在普罗维登斯大学篮球队时,队友叫我‘炖肉。”

“为什么?”

“马利根炖肉?”

“好难听。”

“谢谢你。”

“咱俩躺成这样我还叫你的姓马利根,有点别扭。”

“我就这一个名字。”

“好像明星一样?”

“好像影帝。”

“我还是叫你利亚姆。”

“千万别。”

“不要嘛——”她娇滴滴地拖长了声音,温热的身体紧紧贴着我。我已经不关心她说了什么,我只想把她抱得更紧。

“利亚姆?”

我不回答,只管动手解她的衣扣。

“马利根?”

“嗯?”

“你先去做个艾滋检测吧?”

8

鲁埃达夫妻俩七年前从墨西哥东南小镇拉塞巴来到普罗维登斯,丈夫埃夫仁白天做工,妻子格拉谢拉在假日酒店做客房保洁员。他们两年前生了一对双胞胎。格拉谢拉想了两个名字,卡洛斯和莱蒂西亚,意思分别是“自由人”和“喜悦”,可埃夫仁非要起名斯科特和梅丽莎,他希望孩子们彻底成为美国人。对这命根一样的一双儿女,他们如今连下葬的钱都没有。

基督圣名教区的全体教友捐钱买了两副小木棺,普罗维登斯的消防员筹钱做了墓碑,卢戈殡仪馆也突发善心,殡仪用车只收了一半钱。

周一上午,北区墓园的积雪开始消退,已经可以看到最高的墓碑的顶。冰封的草坪上挖出一块小小的墓坑,吊唁的人围立四周,我和罗齐也在其中。把斯科特抱出现场的消防员迈克奥斯汀、把梅丽莎带出现场的消防员布莱恩巴兹内特分别将两人放进墓坑。

我竖起耳朵聆听牧师用中古英语念出宽慰人心的祷词,可他的声音淹没在格拉谢拉的痛哭声中。往西三十米就是州际高速公路,各种车辆川流不息,无时无刻不在制造白色噪声。不远处,挖墓人坐在已经发动了的挖土机里等待着。

待吊唁的人群散去,我和罗齐抓了一把冻土撒进墓坑,落在小小的棺材上,咚咚作響。我们立在一旁目睹挖墓人封上了墓坑。我很想在那单调的填土声中找回内心的平静,可我忘不了格拉谢拉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她男人低沉的劝慰声。

新闻学大咖教导我们不可对新闻事件动真情,必须具备专业的精神才能保持客观的立场。纯属扯淡。不动真情,写出的报道就不可能有血有肉,就不可能抓住读者的心。

我这么想上帝会不满意吧?我赶紧在心里念了一句祷词。可上帝在哪儿呢?雪堆把消防栓压住的时候,上帝在哪儿?双胞胎哭喊求救的时候,上帝又在哪儿?

我们开车碾过厚厚的积雪回到失火现场,白茫茫的雪地中间一堆焦黑。我们谁也没说话,我们还能说什么?

一定要把幕后凶手揪出来,但波列基和罗塞利是指望不上的。

二十分钟之后,我回到新闻编辑部,看到桌上放着一只厚厚的文件袋,封面上写着“别忘了你欠我的……”,落款是“格洛利亚”。文件袋里塞满了八寸照片。

我考虑半天,不能登录系统,因为现在没空理会洛马克斯。我把照片倒在办公桌上,一张张仔细研究,发现了不少熟悉的人。多埃克奶奶——我小时候她经常来帮忙照看马利根家的小孩——站在警戒线旁边伸长了脖子。蒂林哈斯特三兄弟——他们刚刚开始跟着老大干抢劫货车的营生,此刻瞪着大火,满面怒容,像要动手打人似的。杰克琴托凡蒂,退了休却无比想念消防工作的前消防员,一直待在火灾现场,自愿帮忙疏导交通。我不禁想起了小时候,每当鱼群从东普罗维登斯的河里游回沙德池塘,杰克就会带上钓鱼工具箱,每天凌晨四点准时出现在我家门前。每周六晚上我家露台上都聚满了人,喝啤酒、讲笑话、不大不小地玩牌。杰克总是输钱。他是我父亲最好的朋友,我父亲下葬的时候,他把芒特霍普的这位普通送奶工夸成了英雄人物,因为他的女儿没有未婚先孕,两个儿子也没有作奸犯科。

照片我翻了一遍又一遍,总能看到重复的脸。每看到一张重复的脸,我就用红笔圈出来。至少有十四个人在不止一张照片中出现。开始我感到奇怪,重复的人如此之多,再仔细一想,又觉得奇怪,因为重复出现的人应该更多才对啊。毕竟七起火灾发生在同一居民区,除了最后一起,其余六起都发生在夜晚,所有人都在家的时候。

七张照片里都有杰克,出现次数最多。我敢赌上一年的薪水,他一定每次都在疏导交通以及分发热咖啡。另外一个人出现了六次,亚洲面孔,二十八九岁,穿一件黑色皮夹克。有两张照片里他拿着手电筒,另外有一张他仰头盯着失火的房顶,神情如痴如醉。

我完全理解他的心情。波塔基特的凯普伦针织厂起火的时候我还是个初出茅庐的记者,虽然时过境迁,有时我闭上眼睛,当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通红的火光照亮了消防员的背影,火球蹿起几百米高,映衬在漆黑的天空下,如此瑰丽,如此摄人心魄,我看得心驰神迷。

我突然想起来有两起火灾没有标注“可疑”,一起是因为有人乱丢烟蒂,一起是因为有人煤油取暖器使用不当。我重新翻看照片,把相关照片还有十二张重复的脸挑出来,其中三个我认识,剩下的都得查明身份,包括那位痴迷哥。

痴迷哥的表情让我想起了维罗尼卡。我抓起电话,拨给我的医生。接待护士说普通预约最快要等七周。

“我是急诊。”

“具体什么情况呢?”

“情况比较复杂。”

“我们严格保密。”她说。

“我女朋友非要我做艾滋检测,不然不和我滚床单。”我刚说完电话就断了。

我打电话去罗得岛卫生局性病科,他们可以今天抽血样,不过实验室很忙,五周后才能出结果。

挂上电话,我登录系统,果然看到了洛马克斯的留言:

狗新闻在哪儿呢?

我马上回复:

撰写中。

不过我得先见见我的彩票经纪人。

9

多米尼克泽赖里七十四岁高龄,四十二年来每天坚持六点起床,穿上蓝西装、白衬衫,系上真丝领结,穿过四条街步行到多伊尔街的街角商店。

一进商店,他先向站收银台的辍学的高中生问好,再走上四级台阶,进入一间小屋,屋里有扇小窗户可以望见货架间的走道。他脱掉西装,撑上木衣架挂起来,再脱掉外裤,也同样挂起来,然后穿着衬衫短裤打着领结坐上一整天,不带过滤嘴的烟一根接一根地抽,通过窗口和三部电话同时接受委托人下注。电话每周都会做反窃听检查。他把下注内容写在纸片上,扔到椅子旁边的灰色金属筐里。万一警察查上门来——这种情况一般只发生在罗得岛福彩中心觉得利益受到了侵犯时,他就把嘴里的香烟往筐里一丢。

呼啦啦!

福彩中心那帮有政府撑腰的强盗们只会卖些骗人的刮刮乐和福利彩球,他们最恨泽赖里,因为在老泽那里人人都有机会中奖,地下彩票往往赔率更高。

芒特霍普差不多每个人都光顾过泽赖里的商店,不是买彩票、买酒,就是买色情杂志、买走私烟。人们叫他“全能王”,有人说他能记住每个人的名字。我人生第一包托普斯棒球卡就是七岁那年从全能王手上买的,十六岁开始在他那里下注红袜队和爱国者队。现在,多亏了下雪,我才在大门口找到了一处车位。

“照片?”泽赖里问,“你要我看他妈的照片?”

“没错。”

“真是的,我以为你问‘迪马吉奥的事儿呢。”

我们坐在泽赖里的小天地里。这里只有我穿着裤子。照片摊开在泽赖里的写字台上。我们已经完成了常规的见面仪式:他拿出一盒走私古巴雪茄,叫我发誓这里的一切都不能写进报道。我发过誓,拿一支雪茄点上。其实大家都知道这里的买卖,根本不值得一写,也就只有裤子这件事可以一提,不过我就不告诉他了。

我问:“‘迪马吉奥是什么?”

他说:“你他妈的别乱弹烟灰。”

“是赌棒球的新门路吗?”

“没有!赌什么都没新门路了,就这样了。”

“所以呢?”

“所以上礼拜我就在想,我就这么干等着哪个浑蛋一把火把我的店烧了,还是我自己想办法?警察总说没事,说已经多加了一辆巡逻车。这他妈的可不是小事啊!警車在这一片地方多跑几圈,能有啥狗屁用处?上礼拜四晚上我这里来了二十四个人,全是店里的常客,都住在这一片。你不知道?你肯定没上心,我觉得你应该听说了啊。我把他们分成两人一组,每组轮值四小时,两组同时值班,所以街上每时每刻至少有四个人。有些人没工作,全天候巡逻都没问题。他们都是好孩子,大多数是爱尔兰人和意大利人,有两个墨西哥人。”

“就是迪马吉奥?”我说。

“对啊,他们得随身带武器,万一遇上麻烦。枪这玩意儿肯定是不能拿了,太危险。有回几个小混混拿着仿真冲锋枪闯到这里来,把我的营业员吓得半死。所以我给所有人配了全新的路易斯维尔球棒。要不是卡迈恩格拉索把东西拉到我这里,我就不会花几百块了,呃……他不知从哪儿弄到一车体育用品。一件要我两块钱,最后我买了八十件。到了春天就把剩下的都卖了,全卖给小朋友——如果春天还能来——瞧这雪下的——老天啊!”

“既然他们都拿球棒,干吗不用最出名的意大利棒球明星做名字呢?”

“两个墨西哥佬管自己叫A棒,成心气我,不过他们人还不错的,好人都要面子。”

我们终于开始看照片,泽赖里号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头看来也不是那么名副其实。九个人,他认出了六个。

“照片留下,我给迪马吉奥队员看看,”他说,“兴许能都认出来。”

“好的。”

“我们晚上九点在这碰头,在夜班巡街之前,到时给他们看。”

“那我也来吧,”我说,“带摄像师一起来,给迪马吉奥队写份报道,行吗?”

“拍几张他们拿球棒的照片,”他说,“吓唬吓唬那些放火的浑蛋,兴许他们就去祸害别的地方了。”

我忘了抽雪茄,火已经灭了。我伸手到口袋去掏打火机,泽赖里递上了他的科乐比雪茄打火机,精致的三火设计,恰好一手掌握。

“送你了。”他说。

“我不能要,全能王,你知道这东西多贵吗?”

“格拉索便宜卖给我的,要多少有多少,”泽赖里说,“只要我不乱说就行。再说了,你拿的古巴雪茄,你也知道他妈的多贵。”

“懂你意思了。”我把打火机放进衬衫口袋,起身要走。

“哎,等一下,”他说,“你刚才说‘最出名的意大利棒球明星,你他妈是这么说的吧。去你的!最出名的棒球明星,没有意大利,你这臭小子。”

我回到办公室,登上系统查看留言,以下是洛马克斯的:

狗主人说你今晚不去他们就联系10频道了,你好自为之。

10

狗主人弗莱明夫妇,丈夫叫拉尔夫,妻子叫格拉迪斯,住的是混凝土板搭起来的平层房子。这种房子建于上世纪70年代,当时的建设目的是让中等收入家庭买得起房。

去银湖的路上,警用电台吱吱嘎嘎地响了一路,爱姆伍德街上的坎伯兰农场遭人抢劫,加诺街的垃圾失火,查克斯多街发生家庭纠纷,警员们相互汇报情况,描述疑犯相貌。没有芒特霍普的火警。

雪在一夜之间积起三十多公分厚,普罗维登斯高速公路局的雪后清障常规工作完成得相当出色,弗莱明家门前的路就是冰川无异。拉尔夫和格拉迪斯一定是在门内目睹了我与冰川搏斗的全过程,因为我刚抬手敲门,门就开了。我正准备自报家门,一大团毛乎乎的东西从夫妻俩中间挤出来,一头撞上我的小肚子,我仰面摔下台阶,跌进雪地里。

“萨茜,回来!”格拉迪斯尖叫。太迟了啊,我心想。

萨茜不听她的,把我按在雪地里,不停地舔我的脸。唉,至少狗狗是开心的。

拉尔夫把我拉起来,格拉迪斯连问六遍我怎么样,四只手一齐帮我拍掉身上的雪,一边道歉一边连声骂“臭狗”不下几十次。后来我们一起进屋,舒舒服服地坐在格拉迪斯做的绣花椅垫上。我坐的是一把摇椅,枫木边桌上放着一杯飘散着热气的咖啡,拉尔夫和格拉迪斯坐在沙发上,萨茜趴在我脚边吃狗粮,它好像是德国牧羊犬和悍马的杂交。

我很快就了解到弗莱明夫妻都是五十六岁,两个女兒已经成年,九个月前从俄勒冈州搬到这里,在一家模具厂上晚班。他们喜欢俄勒冈。拉尔夫一直打工的锯木厂在华乐美国家森林公园附近,后来,在环境组织塞拉俱乐部、环保部门以及一对西点林鸮的共同作用下,他丢了工作,因此不得不移居他地。

“很奇怪,”拉尔夫说,“我去银行开账户,柜员问我干吗要到罗得岛来;我去注册拿驾照,也有人这么问。”

“还有有线电视的人,”格拉迪斯说,“别忘了有线电视的人。”

夫妻俩一起望着我,好像我有答案似的。作为本国最小的州,其落后程度却是全国最严重的。我认为他们住久了,自然就明白了。

片刻,拉尔夫说:“嗯,我当然不想把萨茜丢在俄勒冈,可当时没办法,不知道到这里后会怎么样——”

“现在想想,我们是应该带上它。”格拉迪斯说——有点不满意哦,我心想。

“——所以我们没带它,”拉尔夫继续说,“我们的邻居史汀生夫妇,他们的教名分别是约翰和埃德娜,说愿意照顾它。”

“我们到了之后都没办法打电话问它的情况,”格拉迪斯说,“因为史汀生家没有电话。”

“上一个周末,”拉尔夫说,“星期天,是吧,格拉迪斯?”

“星期六。”格拉迪斯说。

“哦,是星期六。我们还是平常时间起床,八点左右,应该是的,我在看报,格拉迪斯做早饭。炒蛋,是吧,格拉迪斯?”

“天天不都是炒蛋么?”

“突然就听到有挠门的声音,我们俩都听到了,是吧,格拉迪斯?”

“我先听到的,拉尔夫。我先听到,然后我说,‘拉尔夫,门上什么声音?然后你说,‘什么门上?然后你才听到。”

“于是我放下报纸,走到门口,是吧,格拉迪斯?”

真怀疑拉尔夫是不是每做一件事情都要问问格拉迪斯,不然就不做了。

“我打开门,萨茜冲进来,跑进厨房,扑到我身上,差点把我撞倒,舔了我一脸口水,然后转身找格拉迪斯去了。”

“我太高兴了,随它怎么舔,”格拉迪斯说,有点不好意思,“好像做梦一样,简直不敢相信。”

“你们觉得它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我问。

“走来的,应该是。”拉尔夫说。

“哦,”格拉迪斯说,“肯定也跑的。”

还可以坐长途卡车,乘美联航空头等舱啊,我心想,当然我也就想想而已,还是不说出来为好。

“等它舔够了,安静下来,我喂它喝了水,吃了点剩饭,”拉尔夫说,“它吃得狼吞虎咽,好像再也吃不上似的。”

“可怜的家伙,差点饿死,”格拉迪斯说,“我跟拉尔夫说,我说,‘你快去店里买点狗粮回来。”

“我回来后,它一口气吃了三罐狗粮,每罐都是一打开就被它吃光了,都来不及倒出来,对吧,格拉迪斯?” 拉尔夫说。

“我跟他说,‘三罐够了,”格拉迪斯说,“我跟他说,‘拉尔夫,再吃的话狗狗就吃坏了,不能再喂了。”

“再给还能吃。”拉尔夫说。

“没必要把它弄生病。”格拉迪斯说。

“马利根先生,您愿意留下来吃午饭吗?”拉尔夫说。

“谢谢您,我还得回去。”

“不麻烦的,”格拉迪斯说,“橄榄面包三明治,现成的。”

“不了,谢谢您。”

“到了第二天,”拉尔夫继续讲故事,“我们觉得这太神奇了。萨茜从西跑到东找到我们,跟电影里讲的一模一样啊。格拉迪斯说应该上电视,可我觉得不妥。”

“《神奇动物》肯定很多人看。”格拉迪斯说。有点后悔哦,我心里想。

“有可能,”拉尔夫说,“可我觉得只有上了报纸,人们才会相信。”

“我以为是10频道。”我说。

“什么频道?”拉尔夫问。

“我以为你们想联系10频道。”

“哦,是啊,”拉尔夫说,“《神奇动物》就是那个频道的,是不是啊,格拉迪斯?”

“不是的,拉尔夫,那是有线电台的。”

出门的时候,我远远地躲开萨茜,我对这家人的故事没有马上动笔的欲望,于是打算顺路先去卫生局再回办公室。好吧,其实不顺路。

11

到达诊所时,还有四十分钟下班,我在等待的三十分钟时间里,对等候区里的所有人一一实施了观察。

那个红头发、长粉刺、啃秃了指甲的姑娘?不懂保护自己,交友不慎,担心自己又怀孕了。蒜头鼻子的秃头男?想知道那天晚上在暗夜女神卡拉OK厅勾搭他的市议会主席有没有把艾滋传给他。穿着棒球T恤,对着镜子神色慌张的乱发中年男?他害怕扎针,可现在哪怕不上麻药扎刀子也情愿,只要穿米老鼠运动鞋的美女答应他……

喊我名字了。

护士扎了三次终于找到血管,接待员再次强调化验的人很多。

“七周之后出结果。”她说。

“今天早上电话里讲五周。”

“七周,你瞧这一堆验血单,全是测艾滋的,怎么可能快得起来?你急有什么用。”

罗得岛人不能通过正常途径达到目的时往往有两种选择。需要管道维修工资格证却通不过州里的考试?想搞定五十份停车罚单?希望早点拿到艾滋检测结果?这里不过弹丸之地,总能认识几个帮得上忙的朋友。可能你叔叔就在州管路设施维护处,可能警官是你小学同学,可能卫生局的接待员恰好是你表哥的老婆呢。都不是?那你只能破点财了。

好处费是罗得岛最大的服务行业,生活节奏太快的发达地区人民往往对此持有误解。当地人都知道好处费分两种情况,好的和坏的,和胆固醇一样嘛。坏的用纳税人的钱养肥了贪婪的政客。好的贴补了薪水微薄的公务员,让他们有钱给小孩装牙套、付学费。好的好处费不油腻、可降解、改善了官僚作风。没有好处费和人情关系的存在,在罗得岛哪能办成事?哪能及时办成事?

好处费起源于第一任殖民地总督与大海盗基德船長之间的利益交换,从此代代传承。我是个尊重传统的人。我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二十的钞票递过去。

“四周来拿,”她说,“再见。”

我回到办公室时,洛马克斯已经吃饭去了,地方新闻版的晚班主编朱迪阿布鲁齐坐在他的位置上。

“狗新闻的照片很不错,”她说,“纯朴的夫妻乐开了花,丑不拉叽的大狗把他们舔得全身口水,不用说,肯定是头条。”

“没写好呢。”我说。

“你还有一小时。”

“等我先打个电话。”

俄勒冈州普林维尔市的警察局长对公务员的概念具有独到见解。她彬彬有礼,乐于助人,从不索要好处费。“是的,约翰史汀生,埃德娜史汀生,都是我们这儿的,”她说,“在德舒特河那里有间小房子,从市区过去大概三十多公里。”

“今天晚上能联系上他们吗?”

“很急?”

“也不是特别急。”

“啊,我也说不清。他们没有电话,我们今天人手不够,要不然我就自己帮你跑一趟了。”

“我能给他们留条口信吗?”

“他们每两个月进城一次,买日用品和收信件。我可以在他们的信箱上贴一张便条。其实这么做是违法的,信箱只能收信。不过我可以告诉邮递员这是警察在执行公务。”

我谢过她,留下了我的家庭电话、工作电话和手机,请约翰和埃德娜联系我。

“你熟悉约翰和埃德娜吗?”我问。

“挺熟的。”

“那你知道他们家养狗吗?”

“有过一条长毛大狗,我听说出了什么事。他们家的狗是怎么了?是发狂了?不对,那是哈里森家的猎狗。好像我听人说是跑掉了。”

我挂上电话,打开电脑,敲出一条简洁明快、忠于事实的忠狗千里寻主的报道。

12

我赶到碰头会的时候,摄影师刚走。二十四个小伙子戴着统一的红色棒球帽,站在商店的过道里。有我的高中同学,也有我在警方记录里见过的,还有的既是同学又在警方记录里见过。

“我付账,”我进去的时候听到泽赖里说,“一包薯条,一听可乐。哎哎,文尼,一包,一包。都给你们吃了,还不如我自己一把火烧了呢。”

棒球帽上绣着交叉的球棒和黑色“迪马吉奥”字样。

“这帽子绝了吧?”泽赖里问我。“是定做的呢。你们的摄影师,好有料啊哈哈,她都觉得这帽子绝了呢。真的,她一直在夸帽子好。让他们站在商店门口,拿着球棒排好队,前排半跪,真像球队合影。”

“你们为什么要参加这个活动?”在队伍出发之际我问了几个迪马吉奥的队员。托尼阿卡罗——他在高速公路管理处挂着一个闲职,嘟囔了“回报社会”几个字。埃迪杰克逊,因为打老婆经常到警局做客,理由是“保护我最爱的人”。马丁蒂林哈斯特,胳膊上的文身居然是一所监狱,说要“打击犯罪”。这些废话我都记下来了。

“全部认出来了,只差一个。”就剩我们两人时泽赖里说。少了二十四张嘴同时咀嚼薯条,店里出奇地安静。“谁都不认识这个亚洲佬,”他指着痴迷哥的照片,“有人说在附近见过,不能肯定。”

泽赖里把照片反过来,指给我看他写的姓名和地址,用的是独特的普罗维登斯风格:没有门牌号码,只有文字描述,比如“坎普和艾维之间,拉齐街上的黄色旧房子,院子里停一辆蓝色道奇货车”。

我们分手时才九点四十五,我准备开四个街区去拉齐街。

“是德鲁卡太太吗?”

“是的,您哪位?”

“我叫马利根,是报社的。”

“我们订过报了。”

我听过这声音,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听声音不是我们本地人。

“您误会了,我是记者。”

“哦,您有什么事?”

“约瑟夫在家吗?”

“他和我看一份报纸,他不需要订报。”

我站在破旧的水泥台阶上,面前的大门装了三把防盗锁。

“德鲁卡太太,我能进去和您解释吗?”

“什么,怎么可能?我怎么知道你是真记者还是什么人,万一是坏人呢?我怎么知道?让你进来?不行,绝对不行。”

“妈?你和谁说话?”

“没什么,约瑟夫,回去睡觉吧。”

沉重的脚步声。

“你干的好事,吵醒了约瑟夫,你满意了?”

防盗锁咔答响了,门开了。我看到一个女人,穿着浆硬的蓝色防尘罩衫,很适合她肥胖的身躯。

我想起来了。卡米拉德鲁卡在兄弟餐厅做过一个月的女招待,辱骂顾客,送餐拖拉,连老好人查理都受不了。辞了她之后,餐厅就没再招人了。

她站在门厅里,肿胀的双脚塞在一双兔头棉拖鞋里。要是被多卡斯看见,准得骂我勾搭女人。

德鲁卡家的小伙子从她身后冒了出来,接近一米九的身高,四十多岁,要是不看那条黄色裤衩的裤腰下紧紧包着的十多斤肉,他跟我还蛮像的。我真不愿意这么想。他没穿衬衫,好在胸前有毛挡着。

“妈你干吗不高兴?”

小心哦,马利根,我心里嘀咕。万一那十多斤肉是肌肉呢?

“我是记者,在写火灾的报道。”

“跟我妈有什么关系?”

“其实我要找的是你。”

“那些报道全是你写的?”

“嗯哼。”

“你这不是在刺激他吗,写火灾,还上报纸?他就喜欢这样,上报纸。他肯定全部都剪下来,搞一本他妈的剪贴簿。对不起,妈。”

“谁?”我问。

“什么谁?”

“搞剪贴簿的人。”

“我他妈的怎么知道?喂,你是不是蠢啊?”

“你到过失火现场吗?”

“你问这干什么?”

“我只是想和去过现场的人聊聊,问问他们当时的情况。”

“去过,去过三次。不,是四次。最后那次有个消防员烧焦了,看到他被抬出来,冒着臭气,好惨。”

我脑海里冒出托尼结婚时的样子,搂着漂亮的新娘。我抬起眼睛看着膀粗腰圆的约瑟夫,收好握紧的拳头。他可能连浑蛋两个字都不会写,自己变成浑蛋也就不奇怪了。

“你为什么会去现场?”我问。

“我当时在看《脱线家族》,没工作之后每个礼拜五下午都看。玛西亚在吐槽新牙套,突然警报就响了。她觉得戴牙套太丑,我就说,‘对啊,是丑啊,你真烦人。电视结束了,我就出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明白了。德鲁卡太太,情况是這样吗?你们俩一起在看《脱线家族》?”

“妈在洗衣店。你关心我妈在哪儿干什么?”

“那你就是一个人在家?”

“你他妈的什么意思?对不起,妈。你是怀疑我吗?你给我滚,不然一脚踢死你。”

马克吐温说过:“人人都是月亮,都有不曾向别人展示的阴暗面。”不知道约瑟夫的月亮会是什么样,再多给我半个小时,我一定亲眼看看。

根据烈马车仪表盘上的时间显示,我还有足够的时间再去找一个人。我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么做有什么用?照片里其中一个人是纵火狂,只要我一出现,他就马上全盘认罪了?

我开着车一路颠簸回家,心里懊恼自己想得太简单。回到家,我瞪着乱糟糟的床铺发呆。我吞下治胃病的抗酸剂,撕掉抽血针眼上的绷带,拿掉棉球,钻进被窝,这里还留着维罗尼卡的气息啊。

13

兄弟餐厅的早餐包括加奶过量的咖啡一杯、嫩煎蛋一只以及城市日报一份。年迈的黑帮头头布鲁科拉因心力衰竭住进了米里亚姆医院。普罗维登斯大学的明星前锋,麦克拉肯墙上的人物之一,用扳手打断了英语老师的胳膊,被罚做二十小时社区服务。体育专栏作者在文中额手称庆,感谢上帝,明星球员不至于错过全国大学生联赛。我市市长再次智胜政敌。

事情是这样的:市长在明年秋季大选中的潜在政治对手上周正式改了姓,把里科改成艾里科,如此就能在按照字母顺序排名时列在首位。就在昨天,卡洛扎市长正式将自己的姓改为艾艾艾艾卡洛扎。哪怕没有狗新闻,这也必须是上头版头条的。我翻遍了报纸也没看到萨茜的影子。

和我隔两个位子,一位市议员在笔记本电脑上看新闻,大概报纸太便宜,都不忍心下手买。可我不在乎,我喜欢手捧报纸的感觉。

“喂,查理。”

“嗯?”

“昨晚我碰到卡米拉德鲁卡,还是老样子。”

煎锅前的查理转过身,双手撑在吧台上,凑到我面前。“我招她来,因为她说要赚银子,可惜她干不来这里的活。”

我咧嘴一笑,故意转眼去看除我之外唯一的顾客,等着查理把煎饼烤煳,查理果然也顺着我的目光望去。

“马利根,你这坏东西。”

回到办公室,系统里又有洛马克斯的留言:

你的新闻狗屁不通,阿布鲁齐交给哈德卡斯特尔重写了,今年别指望加薪。

哈德卡斯特尔,瘦骨伶仃的阿肯色州移民,偶尔写写专题报道,每两周写一次都市专栏,正弓着背趴在小隔间里,粗大泛红的双手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我溜达过去问他:“什么情况?”

“马利根,不可能是你的手笔,你那篇萨茜的新闻根本就是狗屎——”他说到屎字还故意拖长了音调。“你太不上心了,纯朴善良的老夫妻,忠义神奇的狗狗,多温馨动人的故事,被你写得像政治新闻一样。‘弗莱明先生称‘根据既定事实‘未经证实。你怎么想的?这种报道,毫无趣味可言,简直面目可憎。”

“哦,的确是未经证实。”

“乡村警长说了史汀生确实是当地居民,他家确实有条狗,狗确实跑了。这不就是证实嘛。你还需要怎么证实?按个狗指印?验个狗DNA?”

“随便你吧,千万别署我的名。”

“别做梦了,马利根,你自己放弃的机会。是不是手上头版新闻稿太多了,所以瞎写一篇也无所谓?”

现在我懂了。我写的新闻是狗屎一堆,我瞎写一通因为没把这上好的机会放在眼里。以后跟着哈德卡斯特尔学就行了,还不要钱,何必上什么新闻学院?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留言图标又在闪啊闪,还是洛马克斯的:

新闻简报。

就在这时,送稿小哥拎来一只啤酒桶大小的塑料盒放在我桌子旁。白色包装,印着蓝色的美国邮政字样,里面的材料来自各个新闻发言人和政客,目的是忽悠我们把这些没用的东西登上报纸。往常都由实习生先整理一遍,今天罚我自己动手。

我拿起第一份,马可戴尔托罗承诺若能重新当选市议员,一定着力解决市中心卫生间拥堵排队的问题。怎么解决,他可没有说。

我正把盒子里的材料一份份都倒进废纸篓,电话响了。我同意使用对方付费方式,提了一个问题,听了几分钟,挂上电话,望了望四周。哈德卡斯特尔在编辑桌边闲聊天,拍着大腿咯咯笑,几个助理编辑也跟着一起笑。

“哈德卡斯特尔,”我一边走过去一边大声说,“告诉你一件事。”

“哎,咱们的明星来了,”他说,“我在讲你那篇有关萨茜的报道呢。普利策奖是有希望了。要不你自己来说说?”

我立刻转身走回自己的桌子,电脑上又闪出洛马克斯的留言:

你今天西装领带是怎么回事?死人了吗?

下午,我和罗齐坐在教堂椅子上,她靠在我肩膀上哭泣。

坎普街的基督圣名教堂里,来自六个州的消防员参加了托尼德普利斯科的葬礼。教堂离他牺牲的失火现场不过两个街区。

托尼的妻子杰西卡在我们前面几排。我看到她佝偻着腰,小女儿米凯拉睡在妈妈的膝上,两个儿子——小托尼和杰克,一动不动地站在妈妈身边,一边一个,神色迷茫。

矮小年迈的牧师保罗莫罗伫立在棺木前,赞颂着英雄的正直、奉献和牺牲,二十五年前也是他主持了托尼的坚信礼(一种基督教仪式。根据基督教教义,孩子在一个月时受洗礼,十三岁时受坚信礼,之后才能成为教会正式教徒。——译注)。我不禁想笑。我认识的托尼从来不务正业,英语、数学全靠抄我的卷子才及格,对我校体育竞技的唯一贡献是偷走了其他学校的吉祥物。不知怎么的,后来他居然追上了毕业舞会皇后,被淘汰两次之后又勉强通过了消防学校的考核。当消防员快二十年,从没得到过一次表彰。他自己若听到神父这番话,也要纳闷的。

一只手伸过来搂住我的腰,使劲一捏,我差点叫出声来。罗齐,我心里说,咱俩还是不见面为好。

傍晚时分,我写完了迪马吉奥队的报道,明天见报。文中提到了帽子和球棒,重点提到了几名队员的废话。时间已经晚了,就算我有想看的心情,也看不到波士顿红袜队春季训练赛的尾巴了。于是我准备把写波列基和罗塞利的报道开个头,周末见报。我重新核对了这两人停止调查的案件数量,打电话给麦克拉肯,请他不透露身份地提供新英格兰地区全体保险调查员给波列基和罗塞利起的外号“阿呆和阿瓜”。

法拉利兄弟执导的这部低俗喜剧在本地很受欢迎,因为阿呆和阿瓜正是来自普罗维登斯。影片以霍普街的遠景开头,这是第二个受欢迎的理由。

至于我,叫我呆瓜吧。已是午夜,我还在芒特霍普乱转,以为能发现线索。这不是调查的正确方式,但我实在受不了干坐着无所事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14

拉齐街上有一处两层楼的小房子,透过薄薄的白纱窗帘,可以看到大屏幕电视闪出的荧荧蓝光。十年前,我在这里写过一篇黑帮抢劫报道。如今寡妇带着十来岁的女儿靠着黑帮的安家费在此处安逸过活。霍普代尔路上,二层楼上的小公寓灯光全无,马利根夫妇肖恩和路易莎靠着送奶工微薄的薪水在这里养大了两儿一女。多伊尔街上,一辆翻斗叉车停在被烧毁的三层小楼废墟前,侧面刷着绿色的字样“迪奥建设”。

住宅区垃圾清运在周四上午,从雪地上的狼藉来看,大家已经直接把垃圾倒在了路边。我的车头灯照在街角的挪威褐鼠身上,双眼通红的老鼠正把剩饭剩菜从咬坏的塑料垃圾袋里往外拖。从泽赖里小店往北,六七条狗扑倒了两只垃圾筒,正在享受盛宴。

我也要狂饮一番。拧开保温杯盖,我灌下几大口咖啡。塞了一张CD到唱机里,汤米卡斯特罗的歌声和着电子蓝调充斥着整个烈马车。

不堪回首的过去啊……总是萦绕心头

我绕了快一小时,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人横穿马路。路灯有些昏暗,依稀可辨是个女人,拎着东西。大小不像是汽油桶,会是巨型的手枪吗?还是长炮筒的摄像机?我正努力辨认着,后视镜里闪起了蓝光。

我靠边停车,趁警察查我车牌的时候听了听警方电台。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一名女警从巡逻车副驾驶座下来,站到我的车尾,枪拔了出来,贴在右腿侧。她的搭档从驾驶座下来,走到我的车窗前,右手拿着手电,左手按在腰间的左轮手枪上。我摇下车窗,冷风刀一般割在我的脸上。他的手电也照上了我的脸。

“你好啊,埃德。”埃德拉希一直是我哥哥艾登的跟班,那时候人们还没发明帮派这个词。

“马利根?怎么是你?这么晚你跑这儿干啥?”

“和你一样啊,没事干呗。”

“那倒是,”他说,“我们要巡一整夜,盘查所有可疑分子。有哪个芒特霍普人不像可疑分子?”

“只有猥琐的牧师不像。我听说主教准备把他调去文索基特市。”

“你不是打算今晚放火的吧,马利根?”

“目前没打算,不过我还有根雪茄,留着备用。”

“后面没放汽油吧?”他的口气像是开玩笑,却打起手电往后排座照,接着走到后面从载货区的窗户往里看。

检查完了,他眯着眼睛叫我回家。

“好吧,家肯定得回的。”

“必须回家。哎,你有手机吗?”

“有啊。”

“这是我手机号码,”他递来一张卡片,“看到什么就打电话给我。下次见到你哥,跟他说……”

不等他说完我就摇上车窗,我自己的事儿还烦不过来呢。

我开过这个街区后右转,寻找刚才穿马路的女人,当然是找不着的。之后我开去了赛普里斯街,看到两名迪马吉奥队员,球棒扛在肩上,一边抽烟一边在雪地里跺脚。我摇下车窗,探出头去。

“嗨,文尼,今晚有什么异常吗?”

“就从露辛达米勒家的窗户看到她在家换衣服了。”

他的搭档哼了一声,“那算啥异常。”

我拿出泽赖里送我的高级打火机,派不上更好的用场,就只能点雪茄了。我一边抽雪茄,一边开车游荡在空荡荡的街道。没有看到长得像痴迷哥的人。实际上,除了迪马吉奥队员,一个人也没有。

CD两次循环到“不堪回首的过去”,我关上了唱机。凌晨三点了,车子的热风系统哼了几声,不转了。天边既白,送报的卡车停在泽赖里的店门前,搬下两摞报纸。我往家开,去补两小时觉,做做美梦。

来到家门口就听到电话铃在响,我进门拿起电话。

“臭!流!氓!”

“你好,多卡斯。”

“那女人是谁?”

“什么女人?”

“那个跟你鬼混了一个晚上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才一个?”

“咱俩还没离呢,死变态。”

“再见,多卡斯。”我挂断电话,那一瞬间,我隐约听见瑞瑞在叫。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办公室,编辑们正关着门开会,汇集群众智慧和经验,商讨大计:市长的姓是写成“艾艾艾艾卡洛扎”还是保持较为亲民的“卡洛扎”?从门里传出的声音判断,研讨十分热烈。

我从地方新闻版主编办公桌旁边的报架上取下一张报纸,头版是萨茜的全幅图片,两只爪子搭在拉尔夫肩膀上,伸出舌头舔他的耳朵,旁边站着不怎么高兴的格拉迪斯。看到这样的头版让我心情沉重,感觉自己做得不地道。哈德卡斯特尔我才懒得管,我关心的是报社的未来。

小时候,有一次主播丹拉瑟在红袜队新闻里突然插播教皇保罗六世的死讯。“不一定,”我老爸说,“得看明天的报纸才知道。”在政治谎言满天飞的罗得岛州,报纸是老百姓唯一相信的说真话的机构。当时我就立志要成为报社的一员。

那天晚上,我继续开着没有暖气的烈马车巡视芒特霍普,干到凌晨三点,实在受不了冻,听摇滚也无法使我热血沸腾。不过家里也暖和不到哪去,房东可是惜油如金的。

我盖着薄被孤独地躺在床上,梦见了两眼通红的挪威褐鼠,戴着红色棒球帽的可怕的大狗,它们在黑暗中咆哮,毛发根根竖起,挥舞着球棒,攻击对面一个男人。男人左手紧抓着一只汽油桶,他躲过棒击,趴在地上,一头撞在翻倒在地的塑料垃圾箱上,大狗用利爪钳住他的脚踝,把他拖出来,白森森的尖牙大块撕咬下他腿上的肉。老鼠窜过来分些溅出来的小肉块。闪着蓝光的警车呜呜地鸣着笛开过来,跑下车的警察高喊着“乖”,一边扔出狗粮,一边用锃亮的黑色长筒警靴狠狠踩住男人。男人张大了嘴无声地尖叫。

男人长着我的脸。

15

星期六,闹钟到中午才把我闹醒,广播声很刺耳,说着寒流的事儿,我不禁暗想,那前两天我们经历的是什么。

我把车丢在百老汇街的壳牌维修厂,让他们修修空调。瘦高个儿的维修师叫德维恩,蓝色工装上衣口袋上绣着“布奇”两个字,说话含混不清。厂子是五年前他老爸死后留给他的,他到现在还穿他老爸的工作服。

“烈马又断粮了?”他问,“要不我给拉出去,一枪崩了,你再进一匹新的得了。”德维恩修我的车已经不少年,总是拿它当成赛马一样开玩笑。

“我舍不得。”我说了空调的问题。

走回家的路上,我打电话给维罗尼卡。

“马利根!我看你根本就不想我!”

“怎么可能呢,小可爱?今晚我们进城玩怎么样?”

“进城还是绕城?咱别吸着尾气在芒特霍普巡街,成吗?”

太了解我了。“嗯,确实有这想法,我觉着你挺喜欢开车嘛。”

“车又去修了?”

“对。”

“我七點来接你。”

开着石灰色三菱轿跑的她准时到达。我们先去了布拉德福街上的卡米尔高级饭店,喝了一瓶葡萄酒,吃了一大盘意大利面。维罗尼卡请客,用的是她老爸每月给的五百美金零花钱——薪水实在太少了。这是好事,省得我去借高利贷了。之后我们去了东普罗维登斯的电影院看了成龙的新片。成龙颇具喜剧效果的侧踢能打倒坏人,这一点比我强。

这一晚上虽说不是我计划中浪漫的巡街看鼠,不过我还是挺开心的,特别是当她紧靠在我身上的时候。再说,车是人家的,我还能有啥意见。

后来我们一起回了家,一起坐在床边,守着十六英寸的电视看克雷格深夜秀。她开了一瓶最喜欢的霞多丽葡萄酒,抱着瓶子喝,我就抱着抗酸药喝。警用电台声音调得小小的,形成轻柔的背景音。维罗尼卡认为电视节目里克雷格最幽默,我不怎么看电视,没有发言权。

“马利根?”维罗尼卡的声音透着睡意,“你心里还有别人吗?”

我脑中猛然响起多卡斯的质问,“你到底搞了多少女人?”我还是我,换一个女人,问得多么婉转。

“波列基和罗塞利算不?”

她微笑,摇摇头。

“那就没有了。”我说。

“哈德卡斯特尔说看到你和冲印室的金发美女在一起。”

“格洛利亚科斯塔?”

“嗯,是她。”

“不可能,”我说,“哈德卡斯特尔不是好人,别信他的话。他写的专栏也是胡话连篇。我总觉得有些内容是他自己编的。”

“可我感觉格洛利亚挺喜欢你的。”

“这倒可能。”

警用电台响了。我不禁担心维罗尼卡要是走了,万一有什么事,我可怎么赶去芒特霍普呢。正想着,维罗尼卡已经脱掉衣服钻进了被窝,对此我毫无异议。我赶紧关掉灯,也进了被窝。臂弯里拥着美人的感觉真好。

“要等检测结果出来哦。”她说。

我看着她渐渐睡去。她是真在意艾滋检测还是故意拖延时间?听着她均匀的呼吸,现在也不是询问的好时机。我胃里一阵烧痛,赶紧起床喝了一口抗酸剂,又躺回去,脸埋在她的秀发中,贪婪地嗅吸着她的气息。

早上我才发现她夜里起来过,关掉了警用电台。我决定对此不予追究。

维罗尼卡是有备而来。她从皮包里拿出了一把黄色牙刷,洗漱完毕后,把牙刷放在浴室镜前的架子上,和我的牙刷并排而立。这仿佛是一种承诺——我心里忽然一阵恐慌。

“还有需要放在这里的东西吗?香水?电吹风?我缺几条干净毛巾。”

她笑了,牙刷就这么留下了。

维罗尼卡住在福克斯波因特的一套小公寓里,红砖瓦的现代建筑风格与周围保存完整的19世纪早期殖民地木瓦房格格不入。我先送她回家换身衣服,再去圣约瑟夫教堂,从小我就是那里的辅祭男童。她极力劝我进去,可自从他们的性丑闻曝光后,我再也不去做弥撒了。

我开着她的车去了兄弟餐厅,点了香飘十里的干酪煎蛋饼,要了周日的报纸,头版显然已经被拯救了我肠胃的人翻过了。

“标题不错啊。”他哈哈笑,弯着腰把火腿煎得噼啪作响,光脑门上沁满汗珠。

报道标题是这样的:纵火案调查处的阿呆和阿瓜。责任编辑精心设计了图片布局,波列基和罗塞利的照片旁边并排放上了电视剧主演金凯瑞和杰夫丹尼尔的照片。我翻翻报纸查找火灾的新闻,没有。我再打电话去消防局,证实昨夜芒特霍普平安无事。

我去接维罗尼卡的时候,信徒们刚刚散场,步入雨雪霏霏的俗世。在这些人里,我认出了三名“成功人士”,四名立法委员,一位法官。待明天来临,他们又将继续各自的事业,工会诈骗、卡车抢劫、收受贿赂。

回到维罗尼卡家,她换上一件蓝色男式旧衬衫,一条低腰紧身牛仔裤。我则在一旁欣赏。面对眼前的美景,我不禁暗想,这衬衫会是前男友的吗?不过我很谨慎,没有问出口。我们到达霍普街上的欧玛莉台球馆时,男士衬衫已经完全与女主人融为一体,散发出女主人的气息了。

我原计划指导维罗尼卡打八球制台球,没想到我五局里输掉三局,肯定是低腰牛仔腰太低,分了我的心。

傍晚时分我俩躺在床上,看红袜队在迈尔斯堡春季集训的体育新闻。乔纳森派柏邦,2007年世界赛事的明星球员,拍着胸脯说红袜队一定延续辉煌。“他是棒球联盟的吹牛大王,”我说,“不过今年依然会有上佳表现。”

她问:“你怎么对无聊的棒球队有这么大兴趣?”

我老爸经常在周末带我去芬威看比赛,当年花十块钱就能买张票坐到中场的露天看台。“这辈子能看一次世界锦标赛,我就满足了。”他总这么说。穆奇威尔森的地滚球从比尔巴克纳的双腿之间滑过去的那年,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要怎么向外行人解释呢?2004年红袜队夺冠,为什么要把红袜最强投手席林的外套披在老爸的墓碑上?去年秋天为什么带着收音机去老爸的墓前和他一起收听比赛盛况?

“人总得有个爱好吧。”我只能这么回答。话一出口,我就觉得她要误会,这时电话响了,我赶紧接起来。

“臭!流!氓!”

“我在忙,多卡斯。”我挂断了电话。

后来维罗尼卡和我商量要不要留下来过夜。她说万一起火我就得用她的车,我觉得她喜欢和我在一起的感觉。我也喜欢,而且等检测结果出来,她会更喜欢。我们都说暂且如此,牙刷先放下,给她一把钥匙,女性用品什么的就算了。

睡觉之前,我把警用电台放到我那一侧。凌晨四点,我被吵醒了,芒特霍普起火了。我抓起她的车钥匙,轻手轻脚地穿衣服,不打算叫醒她。她还是醒了,听了听电台,马上起床,穿上了牛仔裤。

16

警方封锁了卡塔尔帕路,我们只能停下车,徒步穿过焦土和废墟。

四层楼的出租房已经没法救了,罗齐的人正往旁边以及街对面的几座三层小楼喷水,不让火势蔓延。一扇窗户突然爆炸,消防车上溅满了玻璃碴。

至少今晚没出人命,我心想。房子是木结构,去年9月在房管局的责令下搬空了。原住户多是醉漢和领救济金的单身妈妈,他们抗议说无处可去,可房屋监察员解释这么做是为他们着想。这些人还有不少睡在废汽车里,睡在旧纸板上。

我忽然冒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可耻的念头:就一幢廉租房,没死人?上不了头版。

火势迅猛,火苗在每个窗口跳跃蹿动,条条火舌贪婪地吞噬着屋檐。我呆呆地站着,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风向改变,刮过来的浓烟呛得我张大了嘴。待平稳了呼吸,我四处寻找维罗尼卡,半天才看到她躲在一辆消防车后面,往笔记本上写着东西。格洛利亚也来了,灵巧地按动尼康数码相机的快门。

“今晚在冲印室加班,”格洛利亚一边调整光圈一边说,“回家的路上闻到了烟味。”

枪响般的炸裂声让我心惊肉跳,房顶塌了下来,变成一堆废柴。等火烧尽,连救援队都不用,直接来一辆翻斗叉车,把灰运走就行。

天蒙蒙亮时,维罗尼卡冲回办公室写稿。我留在现场,万一扫尾工作中出现新闻,好及时提供给她。消防员已经在收水龙带了,为确保万无一失,有两人还在拿水冲刷废墟。就在这时,我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味。

我在一辆消防车旁找到罗齐。

“你闻到没有?”我问。

她吸了吸鼻子,说:“糟了!”

气味由颗粒组成。当人们闻到橙子的香味或者闻到雪茄的味道时,组成橙子和雪茄的分子通过呼吸道进入人体。那么,当你闻到死尸的臭味时,你觉得在你的支气管里游动的是什么呢?一念及此,我不禁恶心难耐。唉,不这么博学就好了。

罗齐拿起对讲机说了几个字,不到一小时就来了两条搜救犬,爪子一触地就狂吠起来。我已经知道结果了。

我在现场四处走动,和疲惫的消防队员搭话,不停地看表。一小时后,废墟下的死难者找到了。有两个人,身上衣服基本烧光。消防员将尸体放在人行道上,波列基和罗塞利蹲下来查看,然后盖上塑料布,等待尸检人员到来。

“就算有身份证,也烧掉了,”罗塞利对罗齐说,恰好被我听到。“最大的可能是睡大街太冷,于是偷跑进去的。”

“算他们跑对了地方。”波列基哈哈大笑,肚子上的肥肉也跟着颤动。

罗齐握紧拳头。“真想揍你一顿,但别人会说我在欺负你。”

两小时后,我正在看维罗尼卡写的初稿,格洛利亚送来了照片。漫天的火星和飞溅起来的玻璃碎碴中,消防员猫着腰冲进现场;浑身冰碴的罗齐手持水枪,伫立在一排排火舌吞吐的窗前;一张广角照片:在被熊熊大火吞噬的楼房前,消防员们显得如此渺小;系着皮带的搜救犬,脸上蒙满灰垢。

“哇!”我惊叹道。

“我入职的时候,他们说我在冲印室最多一年就能升职,”格洛利亚说,“现在已经四年了。我从现场打电话回来,知道值班编辑怎么说?叫我等着,专职摄影师在家睡觉呢。我说我能拍,他们还是去叫波特了。我刚看了他拍的,没我的好。图片编辑说打算用一张他的,四张我的,我的上头版。”

“罗齐那张很像斯坦利福尔曼的作品,”我说,“他在《波士顿先驱报》工作时获得了普利策奖。”

“谢谢,”格洛利亚拍拍我的胳膊,“还有,这张给你吧。”

那是一张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大火的照片,像被催眠了似的。我看着照片,黑夜里狂舞的火星仿佛再一次灼烧了我的皮肤。我身后站着一排围观的人。我拿起照片仔细看,看不清楚,但其中肯定有痴迷哥。

17

周一上午,电脑里首先跳出来洛马克斯的留言:

市长新闻发布会,市政大楼,中午。

所以呢?我又不负责政府新闻,但是直接去问他一定免不了被他抢白,我决定先过去看看情况。

市政大楼建在肯尼迪广场南端,是学院派艺术风格最丑陋的作品,简直就是精神病用海鸥粪便堆起来的。我踩着鸟粪一般的石阶走进大厅,右转来到市长办公室,水晶吊灯,从落地大窗可以看见彼得潘车站的全景。卡洛扎站在办公桌后面,还是那张古典红木桌。这是前市长钱奇被关进联邦监狱之前最喜欢的办公桌。

各种电线盘踞在红蓝相间的波斯地毯上。10频道、12频道、6频道的现场记者和摄像师早早就来了,占据了前排最有利的位置。波士顿4频道和7频道也到了,美联社来了一个记者,还有一个女人我认得是《纽约时报》的特约记者。芒特霍普这是要火啊。

这阵势令市长斗志昂扬,全身上下,从里到外,从抹了发油的银发造型,到簇新的路易威顿西装,统统准备就绪。警察局长安吉罗里奇僵硬地站在他身旁,身着全套制服,佩着全套勋章,警帽夹在左胳膊下。

两人耳语几句,一齐面对镜头。局长右肩背着一支路易斯维尔球棒,我感觉不妙。

“可以开始了吗?”卡洛扎询问,然后等待实况电视转播的指示灯亮起。“各位,我们开始吧,首先请里奇局长发布声明。”

“昨天晚上十一点五十七分,”局长说道,“两名普罗维登斯巡警在芒特霍普地区发现两名携带球棒的男子在诺尔斯街和赛普里斯街交会处的西南角袭击另一名男子。警员下车后拔枪制止了两名行凶者,未遭遇抵抗。两名行凶者随后被带至警局审问。在宣读权利之后,两人皆表示放弃。

“两名行凶者分别是埃迪杰克逊,二十九岁,家住艾维街46号;马丁蒂林哈斯特,三十七岁,家住福里斯特街89号。都曾有犯罪记录,杰克逊曾因殴打妻子被判殴打及人身伤害罪,蒂林哈斯特被判抢劫罪及持械伤人罪。两人事后供认同为近日在芒特霍普成立的邻里互助组织迪马吉奥的成员,他们称自己在赛普里斯街值勤时,看到伤者手持物体向两人走来,随后判定该物体为八升的铁皮汽油桶。巡警的确在现场找到一只这样的油桶,以及两支球棒,这就是其中一支。”局长说着举起球棒面对镜头。

我基本料到了结果,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板抗胃酸钙片,挤出两片嚼了起来。

“伤者经确认名叫乔瓦尼帕诺恩,五十一岁,家住艾维街144号,”局长继续说,“由救护车送至罗得岛医院,确诊为右手腕复合性骨折、脑震荡以及脑部、手臂及肩部多处挫傷。帕诺恩在医院告诉警方,当时他去北大街的海湾加油站购买了一筒汽油,准备给自己的铲雪车加油,在走回家的路上被两名行凶者拦下。

“行凶者在口供中称,认为伤者系最近在芒特霍普发生的系列失火案的凶手。普维罗登斯警方经调查确认,帕诺恩为克兰斯敦成人惩戒所的夜班警卫,在已发生的几起火灾中都有不在场证明,多数火灾发生时他都在上班。杰克逊和蒂林哈斯特分别被控殴打及人身伤害罪,等候开庭。警方将继续调查是否以同谋罪起诉迪马吉奥的组织者及其他成员。声明完毕。”

局长微鞠一躬,退后半步,油头粉面的记者们立刻抛出各种问题,卡洛扎抬起双手,对着麦克风发出“嘘”声,示意大家安静。

“我补充几句,”他说,“对着一屋子的摄像机,你们认为我会忍着不说话吗?”他顿了顿,等着笑声响起,但他失望了,只得继续往下说。

“昨晚的事件令我们忧虑,深切地忧虑。我不能允许在我的城市里有人带着球棒四处潜行,视法律如无物。巡视街道是警方的职责,不是非纪律部队且未经正规训练的普通市民的职责。这是大家都明白的道理,我市唯一的报纸却明确提出了不同观点。”

一阵胃酸涌上来,咀嚼片不管用了。

“上周四,L.S.A.马利根发表了一篇报道,”他举起了报纸头版,迪马吉奥的报道用红笔圈了出来,“如果大家还没机会读过,我来讲讲主要内容。这份报道可耻地美化了这些乌合之众以及他们的组织者。顺便提一下,组织者名叫多米尼克泽赖里,此人不仅曾因非法组织博彩被捕,还是警方掌握的犯罪组织的联络者。”

“马利根,”他用养尊处优的手指指着我,“你的报道一直有问题,这次离谱到极点。”

听到这话,洛根贝德福德,10频道的卑鄙小人,指示摄像师调转镜头对着我。我想抬手遮住脸,但这么做太没尊严,我想挥挥手,又怕洛根会说我对市长傲慢无礼,我只能牵动嘴角,学着牙膏广告模特的样儿对着摄像机微笑。

“上周日,”市长接着说,“报纸又登出这位记者抨击本市纵火案调查处的报道。言辞激烈,断章取义,用虚假的数据蒙蔽大众,污蔑诋毁全心全意为我市奉献的国家公务人员。我在此声明,里奇局长和我本人完全信任我市纵火案调查处处长波列基,他为调查案件呕心沥血。请全体市民放心,我们必将抓住芒特霍普一连串失火案件背后的真凶,将其绳之以法。”

他顿了顿,好让记者的记录能跟得上他的语速。

“好了,请提问。”他说。

“市长先生。”贝德福德伸直了手高喊。

“洛根。”

“可否请您指示,您的新姓应该如何拼读?”

“卡洛扎,”市长回答。“前四个‘艾都不发音。”

“加油啊,马利根,”我一出电梯就听到哈德卡斯特尔欢快的声音,“下一篇写什么?系列性侵案?”

新闻编辑部所有人都观看了10频道的直播。我刚坐下,洛马克斯晃了过来,推开我桌上空的比萨饼盒,径直坐在我办公桌上。

“别放在心上,”他说,“如果你没引用警察的话,告诉大家待在家里,把巡逻任务交给警方,那才是问题。这些你都写了,所以没问题。只要是事实,你尽管写,别管市长高不高兴。”

“谢谢老板,我会的。”

“那就给可爱的搜救犬写篇特别报道怎么样?”

他走了,我决定把他刚才的话当成玩笑。

18

麦克拉肯的女秘书今天穿了条灰黑色的长裤,大长腿遮得严严实实,可是白色百褶衬衣的纽扣一直拉开到第四颗。我必须极力克制,才能做到目不斜视。

“我觉得它们应该是真的。”秘书抬手示意我进办公室之后,麦克拉肯说。

“还好你有眼光。”我说。

“眼光我有,可没胆量。她男朋友是文尼帕齐恩扎。”

文尼去赌场做接待员之后不再参加比赛,出手速度不比从前,可对付一个中等身材的人绰绰有余。

“我听说你晚上在芒特霍普转悠?”麦克拉肯问。

“从哪儿听说的?”

“警察朋友。”

“世界真小。”

“不对,罗得岛州很小,”他说,“别浪费时间了,你不可能当场抓到人。”

“我知道。”

“波列基和罗塞利的报道真是犀利,是该曝光曝光他们,没准是件好事。”

“我不这么认为。”

“我也是。”

“所以你找我来就是要夸夸我的表现?”

“有东西给你。波列基给我看了出租公寓起火案的初步调查报告,有新线索。”

“哦?”

“现场发现一个定时装置。”

“什么样的?”

“一台咖啡机。”他看着我的样子好像我应该立刻明白似的。

我瞪了他半天,他才开口。

“你往咖啡机里倒进汽油,插到地下室的插座上,定好时间,等你回到自己家吃上饭,房子已经烧起来了。”

“专业手法?”

“可能,职业纵火犯喜欢用咖啡机,因为不留痕迹。出租公寓的起火点是从一台西勒克思早餐咖啡机烧起来的,型号41461,沃尔玛就有。”

“但是?”

“但是这种做法只要上网搜搜,五分钟就能学会。太多人用咖啡机来放火,只要阿呆和阿瓜肯拨拉拨拉现场的灰烬,就能知道。”

“这么说纵火狂还有点头脑。”我说。

“我也这么认为,可能还有其他原因。比如出租公寓起火和另外几起没有关联,或者此人故意要让失火看起来不像职业罪犯所为,但现在有了迪马吉奥队,警方也加派警力巡街,他不得不更加谨慎。”

他咧嘴一笑,对着空气做出击球的姿势。

“有件事我不明白,”我说,“这幢是废弃的空楼,准备拆掉,怎么会有电的?”

“噢,这我查了,迪奥建设的施工队在拆铜管以及其他一些有用的东西,所以通了电。”

“这事纵火犯怎么会知道呢?”

“不知道。”

“嗯,不能就此判断是职业罪犯。大多数失火的房子分属不同的房地产公司,又没有超额投保,动机是什么?”

“就是这个问题。”

“所以我们还是没有证据。”

“可不是嘛。咱们连她的胸是不是真的都不知道。”

19

市政大楼地下室的房产档案室,到处都是一层灰,呛得我眼辣喉痒。我看了两个小时房地产过户记录和房产税记录,揉揉鼻子,合上最后一本记录。

记录显示,出事的九幢房屋在过去十八个月内均有买卖记录,有五个买方,没有共同之处,除了一点,五家都是房地产公司,而且我都没听说过。它们在过去一年半的时间里买下了芒特霍普将近四分之一的房子。不过自从去年房产税涨了之后,低廉的出租房很多都转了手。

从市政大楼出来,走不了多久就能到达河滨街上的罗得岛州商业管理局。顶着一头乱发的接待员一把夺去我的登记表,白了我一眼,摇摇摆摆地走向一排排林立的文件柜。三十分钟后又摇摇摆摆地走回来,把五家房地产公司的注册材料摔到柜台上。

我说“谢谢”,她连句“不客气”也不回。没有好处可收的政府公务员哪有人喜欢本职工作。

大部分州已将公司注册材料电子化,罗得岛州还没有。州务卿两次说服立法委员会将电子化所需的计算机做了预算。两次,他都不直接从制造商那里采购,反而给了当地的经销商,也就是州众议院拨款委员会主席的弟弟。两次,运输时间都被透露给第三方。两次,运输货车都遭遇抢劫。根据我的情报,活儿是蒂林哈斯特兄弟干的,货以两折的价格全部卖给了格拉索。

结果,我现在只能站在柜台前,一页一页翻看文件材料。在标题“注册目的”下有几行模糊的注释,然后依次是公司地址、经理以及董事姓名等。地址均为普罗维登斯的邮政信箱,姓名我一个也不认识。罗得岛法律允许公司董事不留真实姓名,大多数公司也就不留了。上报州政府的姓名既可能是《黑道家族》里的人物,也可能是睡大街的醉鬼。

我重新再看一遍,发现其中一家公司的董事我认识:巴尼吉利根,乔斯达特,杰克法雷尔,查尔斯雷德本——1882年普罗维登斯灰衫队的接球手、一垒手、二垒手和最佳投手。

我把这些都记在本子上,却不知道能否派上用场。

我穿过威斯敏斯特街去取车子。天色将暗,调查记者马利根的一天即将结束:遭市长人身攻击,与线人见面无功而返,劳神费力翻遍资料一无所获。

从前的我总会因此心情低落,但是摸爬滚打许多年让我明白成功来之不易。浪费大好时光听傻叉公开发表白痴言论,被警察和政客忽悠欺骗,追查假线索,被人当面摔门,凌晨四点站在雨中目击火灾——这都没关系。我把一切都记下来,不放过任何细节,因为任何细节都可能在日后成为重要线索。然后我去买醉,任由啤酒溅在笔记本上。除非你的老板是《纽约时报》,是CNN,不然能拿几个钱?一辈子都将寂寂无名。

人们为何依然前仆后继?因为这是使命——庄严神圣的使命。必须有人去做,不然就如麦克拉肯所说,新闻自由不过是骗人的把戏。我为什么做?因为我做不好别的事情,不做记者,我就只能蹲在站台上摆地摊了。

我也有成功的时候。几年前,有线人通知我沃里克一家钟点房旅馆是黑帮与警察局长勾结行贿的接头点。我蹲守了五个星期,靠吃汉堡喝咖啡度日,上厕所只能就地解决,天天听卡斯特罗和萨克雷的歌,听到所有歌词烂熟于心。我长了三斤肉,可我等到了,局长开着皇冠车来的时候,我举起了相机。不一会儿,又来了两个穿吊带衫的妓女。

最精彩的一张照片是他站在房门口,头发乱了,领带散了,两只手忙着拉拉链,半裸的妓女冲着他飞吻道别。照片占了头版三栏,此事被人们谈了足足一个星期。

这要是在康涅狄格州或者俄勒岡州,他的位子就保不住了,可是在罗得岛州,局长还是那个局长。

20

吧台上方的电视里传出洛根贝德福德无比高亢的男高音。“还记得萨茜吗?千里寻主的忠犬啊,真相究竟如何,绝对让您目瞪口呆。”

话音刚落,10频道的新闻快报切进了广告。我们继续喝酒,互相调侃别家报社出洋相的报道。我已经喝到第四杯黑啤酒,胃溃疡害人不浅,可今晚我非喝啤酒不可。

洛根之前打电话到报社问我们有何看法,给我们透露了内容,所以我们找了个好地方,躲开新闻版主编铁青的脸,尽情大笑。

我们喝了快一小时,格洛利亚率先玩起了“最丢脸新闻”的游戏,她最早供职的北卡罗来纳一家小报社为一场猫咪秀写报道,标题叫“诺福克咪咪南部第一”。

阿布鲁齐接下话题,说她当年在里士满美联社,有记者把天气预报的标题“风暴杰克本周二染指弗吉尼亚”硬生生理解成了色情文学。

肖恩沙利文,四十年的夜班文字编辑,也凑起了热闹,说上世纪70年代专替报社写波塔基特市政府新闻的记者是个醉鬼,不愿意为了旁听市政府大佬开会耽误自己喝酒,总是事后跑到对手《波塔基特时报》偷看人家的报道。有一回,《波塔基特时报》的政府新闻记者编了一条假消息,说三名市议员和一名警长承认动用公款购买了一处汽车旅馆,并改装成妓院,因此引咎辞职。第二天一早,我们报纸就刊出了那名醉鬼记者的署名报道。而《波塔基特时报》的大新闻则是市议会就是否增聘两名过街协警进行辩论。

“过了好多年,我们才渐渐不被人笑话,”沙利文说,“所以萨茜这事咱们也能挺过去。”

不是内行人,不知道记者犯错有多可怕。当然,新闻行业偶尔也出杰森布莱尔这样的骗子,撰写假新闻被《纽约时报》开除。这些骗子的行径严重影响了其他人,有时我们无心犯下的错误,会让读者质疑我们所有的报道是否真实。

“你想写‘黑石大道,富人区,实际却写成了‘黑石街,穷人区,那么,你写的东西读者一个字也不会信。”我最早跟的新闻版主编,传说中的阿尔伯特约翰逊,就是这么对我说的。那次错误让我失眠了三个晚上。

我们继续等洛根的爆炸性新闻,这时轮到维罗尼卡讲她的故事了。

“大学毕业后我去了马萨诸塞州西部一家小报社,负责警方新闻。我的主编是个无比讨厌的老头,叫巴德柯林斯。他不许我写‘强奸这个词,非让我改成‘性侵。有一回,我在引言里写了‘强奸,引言总不能改吧?报道出来后,受害人跑到街上大喊大叫‘性侵!性侵!”

大家听了都嚷嚷起来,此时广告结束,屏幕上再次出现洛根阴险狡诈的嘴脸。

“我身边的是普罗维登斯银湖区的马丁利皮特,”他说。摄像机加大拍摄角度,照到了站在洛根身边的人,三十岁上下。“马丁,请说说你所了解的忠犬萨茜的情况。”

“好的,和我之前说的一样,它不叫萨茜,叫糖糖,也不是什么忠犬。”

“萨茜的真名叫糖糖?”

“是的,洛根。我去佛蒙特滑雪,把它托付给朋友照料两周,它跑丢了,但没跑远,就隔了几户人家。”

“跑到拉尔夫弗莱明夫妇家里去了,是吗?”

“就是新来的那户人家,应该是这名字。我不知道它在哪里。报纸都堆在门口,看不到它的照片。太意外了,真的。”

维罗尼卡用胳膊肘碰碰我,咯咯地笑。

“那么萨茜现在,其实是糖糖,在哪里?”洛根问。

“还在新来的人家,不肯还。”

格洛利亚和阿布鲁齐忍不住也笑了。

“他们坚持认为是他们家的狗,是吗?”洛根问。

“肯定是啊,太想念自家的狗,一心相信狗能跑几千公里来找他们。怎么可能呢?正常人不会有这种想法。”

“正常人也不会写这种新闻,”洛根说,得意扬扬地举起上周末的报纸,头版就是萨茜的大幅照片。“那么马丁,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

“警察答应明天来,帮我把狗要回来。”

“您收看的是新闻快报,我是洛根贝德福德,从银湖现场为您发回报道!下面画面交给你啦,比弗利。”

我们都叫嚷起来,格洛利亚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报社太丢脸了,简直名誉扫地,我们也跟着丢人。可今天晚上,我们在酒精的鼓舞下,在离奇新闻故事的催化下,就算冰球比赛也能让我们狂热起来。

我们足足傻笑了五分钟,一直默默喝酒的哈德卡斯特尔离开吧椅,摇摇晃晃地走到我们的桌边。瞧他的脸色,那才是真正明白事态严重的人该有的样子。

“马利根,是不是你陷害我?”他拖腔拿调得更厉害了。“是不是你?”

我们一桌人笑得更放肆了,笑到三张桌子之外的六名消防员也跟着一起笑起来,虽然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在笑什么。

我本可以帮哈德卡斯特尔逃过一劫,可我不想帮一个小人。这事可够我乐上一阵子,这是我的真实想法。我开口说:“哈德卡斯特尔,你应该等狗狗DNA测试结果出来。”

“你去死吧。”他说,又引来一阵哄笑。

哈德卡斯特尔愤愤地走了,格洛利亚说:“好吧,不用再拼谁最丢脸了,冠军已经诞生。”

“别急,”我说,“到我了。”

“你不可能超越萨茜。”维罗尼卡说。

“是糖糖。”阿布鲁齐说,引得格洛利亚又一阵大笑,手里的酒也洒了。

“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我开口的时候,女招待走过来拿布擦净了地上的酒渍,“报社每年都评选罗得岛年度母亲奖项,获奖者的感人事迹会登在生活版,外加赠阅报纸半年。那时有几百名读者来信为自己的母亲争取评奖。拍脑袋想出这主意的记者亲自审读每一封心意拳拳的信件,甄选出最佳来信,然后采访来信者和他的母亲,撰写母亲节特稿。1989年,我记得是,新闻版主编在公布获奖人的当天接到一个电话:‘你知道她四个儿子都在坐牢吗?”

桌子再次被笑聲震翻,这次换阿布鲁齐洒啤酒了。

“不错啊。”维罗尼卡说。等大家平静下来,她又说:“还是比不上狗新闻。”

“我还没讲完呢,猜猜母亲节特稿是谁写的?”

“哈德卡斯特尔?”

“答对了。

“啊,不可能,不可能是他!”

“就是他。”

说完,我起身,亲了亲维罗尼卡的脸蛋,开车离开了酒吧。

21

那天晚上我仍然在芒特霍普的大街小巷巡视,希望找到痴迷哥,其实内心知道希望渺茫。午夜时分,我品尝着古巴雪茄,伴随着汤米卡斯特罗的歌声,调转车头后开上多伊尔街。我看到了!就是他!穿着照片里那件黑色皮夹克,双手插在口袋里,大步走在人行道上,似乎正要赶往某个地方。我开到他前面几米的车站,下车走上积雪的人行道,看着他越走越近。

“你好,”我说,“能和你说两句吗?”

他盯著我看,忽然神情大变,拔腿就跑,我赶紧追了上去。

我们在人行道上奔跑着,跑过泽赖里的店时,他离我大概八九米远。我们的鞋子踩踏在新鲜的积雪上,新雪下是罗得岛在天气恶劣的2月里留下的全部积雪。追了不到一分钟,我已经开始后悔我为什么要抽那么多雪茄,为什么没有在每个周末的上午去健身馆。我右腿抽筋,腰间抽痛,心跳失控。

“嗨!”我喊道,“我就说一句话!”

他跑到路的尽头,猛地向右转,脚下一滑,失去了平衡,双臂在空中乱挥。我就要追上他了,还差一点点就能抓住他皮衣的衣领,然后我的右脚就踏上了他滑倒的地方,狠狠摔了下去,手肘砸在一大块坚利的冰块上。冰块是扫雪机从路面铲过来的。

钻心的疼痛从手肘一直扯到肩膀,我爬起来,他还在跑,拼命地跑在无人的街道上,我又追了上去。以他的个头,跑得算很快了,不过我有大长腿啊。冷风吹得我的右腿痛彻心扉,我咬牙忍住,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在一点点缩小。

十五米。

十米。

五米。

等我抓到他,然后呢?推倒他?打他一顿?新闻学课上可没教我这种采访技巧。万一他带着武器呢?可能是小刀,可能是手枪。假如我判断正确,他肯定是几起命案的凶手。

这仅仅是一个闪念而已,因为我立刻想起了抬进救护车的双胞胎的尸体。我猛吸一口气,全力追上去,但此时腿却不听使唤,我摔倒了,脸朝下,滑了几米就动不了了。我从积雪上抬起头,前面的他扭头望了我一眼。我隐约听到了他的笑声。

痴迷哥冲到街角,向右一转,放慢了脚步,然后就没影了。

真没想到我们竟然跑了这么远。我瘸着腿走了八个街区才回到车上。有人砸开了我的车,把CD唱机拆走了。我用没受伤的手在后座上翻到一件旧T恤,擦掉流下来的鼻血。

早上,我的手肘肿得像黑色的馒头,而这种感觉只有我的鼻子才能理解。

以前我也受过伤。鼻梁断过三次,左手腕断过两次,两次被人用手肘撞伤眼睛,手指头断过三根,有一根至今还直不起来,右腿膝盖上留着半月形的手术疤痕。不过这些都是打篮球受的伤,什么时候新闻记者也得上阵肉搏了?

我在罗得岛医院急救中心的等候区坐了两个小时,看完了去年的《时代》杂志,然后实习生看我的X光片又花了一小时。我终于想清楚这一次断掉的只有我的自尊而已。

我回到办公室时已经是下午两三点了,正好看到送件小哥把今天的一桶新闻稿丢在哈德卡斯特尔的桌上。我朝自己的办公桌走去,一路上有六七个同事关心了我的鼻子。

“在冰上滑倒了。”毕竟这也是事实。

我拉开抽屉,拿出装着围观群众照片的信封,把照片摊开放在桌上。六张里面都有痴迷哥一动不动地站着,嘲弄着我。我良久地盯着照片。

爱德华安东尼梅森四世走进来的时候,我还在盯着照片看。我看了他两眼才认出他来。当年他可是穿着笔挺的名牌西装去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深造的,如今学成归来,穿着长风衣大步走进新闻编辑部,头上一顶褐色毛毡软帽,完全是《一夜风流》里克拉克盖博的造型。没错,就是盖博的造型,只差在右耳后夹一支香烟。他应该是看过电影,认为那才是真正记者的模样。

梅森是世家继承人,是掌管本州事务的六大白人家族之一,他们从不与外人通婚,后来被从天而降的爱尔兰人和意大利人夺了权。瞧他们脸上阴郁的表情就知道心里有多不爽。六大家族敛财的方式是从几内亚海岸贩卖奴隶到南部殖民地,以及在黑石峡谷开办纺织厂,将王牌经济作物棉花织成布。可惜黄金时代一去不复返,报社是他们保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产业之一。

内战开始时他们就是报纸的发行人。一百年来,这里一直是极端保守人士的发声阵地,鼓吹本土主义,把人类的每一次进步,比如女性投票权、社保法案,都描绘成社会的倒退和沦陷。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六大家族步入鼎盛期,他们褪去了暴发户的粗俗,端起家长的架子,扮演起地位优越的社会慈善家的角色。之后的报社就成了公益事业,他们不惜放弃上百万的利润,投身于大众教育的事业,并致力成为选民的信息来源。他们是那种只要对报社有益,每年再投入一百万印报纸也无所谓,但是给记者印名片这种小钱却要斤斤计较的类型。五年来,本地的报业协会一份合同也没签到,因为六大家族坚决反对支付百分之三的提薪和增加牙医保险。

六大家族的新生代成长起来了,这是一代夏天去纽波特避暑、冬天在阿斯本滑雪的纨绔子弟,无心家族事业,在赌场的牌桌上挥霍着家族的信托基金。年轻的梅森是新生代里唯一关心报社的人,那么,长辈们自然鼓励他接管报社。花了老爸两万块读了哥大新闻学院之后——那里的保守老顽固教出来的学生只能办出五十年前的报纸,他回到自己的家族产业,准备从学徒干起。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住那年轻人,目送他穿过编辑部,走进主编办公室。我回身继续望着照片出神,不能再让痴迷哥作案,可我的鼻子和手肘明确表示,我担不了这份重任。

我得找人帮忙。

22

“我是马利根,有件事可能你会有兴趣。”

“我也有事要告诉你,老子想一脚踢飞了你。”

“这是本周我第二次听到这话。”

“你活该。”波列基摔断了电话。

什么东西,我心想。我再一转念,想起了双胞胎,想起了从火海里抢出来的烧焦的尸体,想起了德普利斯科家三个没了爸爸的小孩,想到了罗齐带着她的人不顾安危,一夜又一夜。我又拿起了电话。

“不看你会后悔的。”

“你干吗不去找罗塞利?他脚没我大。”

“喂,我的情报很有价值,你要还是不要?”

“有价值?”

“没准你就成英雄了,大家就会忘了阿呆和阿瓜。”

“谁忘了我也忘不了,我会恨你一辈子。”

“这样吧,我知道谁在芒特霍普放火。你要不要看看他的照片?”

他沉默片刻。“没骗我?”

“没。”

“好吧,你過来吧,小子,让老子瞧瞧你的情报。”

“办公室不行,得去没人认识我俩的地方。”

“十五分钟后,泉水街麦当劳。”

“报社的人在那儿喝咖啡。”

“那就维伯塞特的中央午餐店?”

“那是新闻版主编的姐姐开的。”

“马利根,这样吧,在布罗德街塞克斯炸鸡排骨店旁边有一家色情酒吧,叫查理好时光。”

“从基督教天主教堂向北?”

“对啦。你在那儿认识过变态?”

“这地方可以。”我挂掉电话。

我开着车从报社大楼后面上了州际公路,开到意大利人租住区,在罗得岛所谓的“道路”上颠簸了四个街区,最后停在布罗德街。穿着热裤的十六岁应召女郎站在街边,路面上随处丢弃着用过的避孕套和手枪子弹。

色情酒吧没有灯,只有一处小舞台沐浴在灯光中。骨感的黑人姑娘像濒死的蛇一般在台上扭动着身躯。台下的午场观众伸直了腰,目光呆滞,冒着汗的手紧紧攥着啤酒罐。波列基已经到了,藏在后面没灯的卡座里。我挤进去坐在他对面。忽然就来了一位女招待点单,透明的紧身衣,让人一眼看穿全身。

“嗨,马利根!”她说。“你好吗?”

波列基猥琐地笑了。

玛丽从希望酒吧辞职之后我一直想知道她的情况,我还曾经对她有过幻想。今天两点半,这两个问题都有了答案。

我俩默默地坐着,等玛丽端上来我点的汽水。波列基点的纳拉干啤酒,本地很畅销的品牌,名字取自罗得岛的一个土著部落,为纪念他们被我们敬畏上帝的殖民祖先屠杀殆尽。玛丽收了我二十块,找了十五块给我后却不离开,而是用手指挑开右腿侧边的红色吊袜带。我塞了一块钱进去,她冲我抛了个媚眼,走开了。

“说吧,”波列基开了口,“我是哪个?”

“嗯?”

“我是阿呆还是阿瓜?”

“有区别吗?”

“区别就是打断一条胳膊还是两条。”

我翻起眼睛盯着他看了半天。

我说:“听我说。你买一包肯德基薯条,不会分给我吃。我去芬威球场看球赛,也不会叫上你。现在咱们周围的人接二连三地被烧死,我心里不好受,我相信你心里也不好受。”

“我更不好受。”他说。

“所以我要给你看几张照片,”我说,“看过之后你得还给我,然后我们再谈下一步怎么办。”

“行。”

我从外套里掏出一只牛皮纸信封,拿出有痴迷哥的围观群众照片摊在桌子上。痴迷哥我用红笔圈了出来。他一张一张拿起来,凑着昏暗的蓝色灯光仔细看着。等他看完,我收起照片,放回信封,再塞回我的外套里。

“这人是谁?”他问。

“不知道,我叫他痴迷哥。”

“因为他的表情?”

“是的,因为他的表情。”

“还有别的证据证明他就是凶手吗?”

“昨晚在多伊尔街看到他,我想和他说话,他就跑了。”

“你这么高大,竟然没抓到?”

“差点儿,后来我滑倒了。”

“所以鼻子成这样了?”

“是。”

“断了?”

“没。”

“遗憾。”

他向玛丽招招手,我俩再次默默等待玛丽给他送来第二瓶啤酒。谁说警察值勤不准饮酒的?

“哦,”他说,“你的证据不足,无法证明,不过确实是一条线索,我们的不多。如果我想要那些照片,你要什么?”

我把信封拿出来,掏出痴迷哥样子最清楚的一张,放在桌子中间,手指一直按在照片上,眼睛紧紧盯着他。

“这一张我可以给你,”我说,“不过有一个条件。”

“说吧。”

“别说是我给的,我们也没有见过面。”

“就猜到你会这么说。”

“成交?”

“成交。”

波列基喝干啤酒,拿起照片,站了起来。

“慢着。你们的不多,你是这么说的吧?”

“嗯?”

“线索,波列基。你说你们的不多,也就是有一些,对吧?”

他重新坐下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给了你线索,作为回报,你也给我线索。”

“小子,你以为上综艺节目呢。”

“你得这么想,假如痴迷哥就是凶手,这重大的突破就是我给你的。在真相大白之前,我会继续查下去,愿意告诉我情报的人可未必愿意告诉你。”

他死死盯住我。

“你有情报就会通知我?”

“今天不就是吗?”

他不说话,转动着手上的结婚戒指。大概还爱着前妻吧,要么就是长得太胖拿不下来。

“保密?”他说。

“必须的。”

“我可不想在报纸上看到。”

“绝对不会。”

“好吧,马利根。我们在查一名退休消防员,年纪不小,无事可做,整天在芒特霍普消防局转悠,人人讨厌,喜欢去救灾现场,总是给消防员递咖啡。”

不好,这人好像是杰克。

“有确切的证据吗?”

“目前没有,但他的不在场证明站不住脚。说自己每天晚上一个人在家看警方新闻和福克斯新闻。我们问他话的时候,他不合作,不回答问题,反而表现得十分愤怒。罗塞利很肯定他就是凶手,我倒不是很有把握。不过他看起来确实很符合。”

“为什么这么说?”

“独居,一事无成,干了三十年没升过职,救火的人一定知道怎么放火。”

“你们认为凶手曾经做过消防员?”

“你知道有多少纵火犯就是消防员或者曾经是消防员吗?”

“多少?”

“不知道,但是数量不少。有些人为了当救火英雄,有些人喜欢与火搏斗的感觉,有些人大概就是脑残。”

“这个人叫什么?”

“啊哦,我不会告诉你。凭我刚才说的,你自己能查到。”

波列基又站了起来,出门时玛丽对着他喊“欢迎再来”。我独自坐了几分钟后,走到门口,推开门,观察街道的情况。

我不是担心被人看到从查理好时光出来。我担心被人看到我和波列基见面。我把痴迷哥的照片给他已经跨界了。记者不应给警方提供情报。我们不会为此收到传票,但会为此背上耻辱的十字架。要完成任务,我们必须独自作战。假如我们和警方有染,像泽赖里这样的人就不会对我们说一个字。

我交给波列基的不仅仅是一张照片,如果阿呆和阿瓜的脑袋还有那么一小部分功能正常,他们就知道我这是授人以柄。假如他把事情告诉洛马克斯,我就只能拿着茶缸去天桥要饭了。可我宁愿丢掉饭碗,也不能丢了良心,再让无辜的人送命。

23

我去芒特霍普消防局找罗齐,却被告知她一天都不在。办公室乱糟糟的,六名消防员坐在形状颜色各不相同的椅子里,围着一张塑料贴面的黄色桌子,眼巴巴地看着副队长罗南麦康从烤箱里端出一盘千层面。

“杰克琴托凡蒂在吗?”所有人对我怒目而视。

我望着麦康,征询地挑起眉毛。

“那老鬼不在这,”他说,“我们对他说了,这里不欢迎他。”

我回到车上,开到了坎普街,停在53号门前。这是一幢古怪的维多利亚风格的小楼,一百多年前建成时仅供一家人居住。现在,门前排着十二只门铃,一只都响不了。不过没关系,我推了一下,门就吱吱嘎嘎地开了。我踏进了丢满烟蒂和过期邮件的走道。

我往楼上走,不仅要小心避开松散的橡胶线,还要注意不能用力去扶那早已朽坏的楼梯栏杆。走廊昏暗,杰克家在二楼走廊的尽头。厚重的枫木大门上挂着铜质的2、3两个数字,3已经松动,上下颠倒。我抬手敲了敲门。

“门开着。”

我扭动门把推开门,看到杰克坐在扶手椅里,脚上没穿鞋子,搁在配套的踏脚凳上,手里拿着一只酒杯。椅子旁边的红木边桌上放着一瓶波本威士忌,已经喝了一半。屋里没有开灯,落日的最后一丝光线无力地透过半开的百叶窗。电视机以静音的方式播放着福克斯新闻,屏幕散发的光线把杰克的脸映成了蓝色。我打开门边的开关,顶灯亮了,刺得他眯起眼睛,抬起左手遮在眼前。我这才发现他在酒瓶下面垫了编织垫,用来保护桌面。

“利亚姆?圣母啊,见到你真高兴,孩子。”

“杰克,看到你我也很高兴。”能管我叫利亚姆的只有他、罗齐,还有我的家人。

“坐,坐,这里就是你的家。”

我在他对面的扶手椅里坐下,看样子他的胡楂已经长了不少天了。

“要来一杯吗?”

“太好了。”

他起身,一瘸一拐地走进厨房,浴袍带子拖在身后的地上。我听到水声。他拿着一只刚洗过的酒杯回来,塞到我手里,然后坐下,把酒瓶递给我。

“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

“你那漂亮的姐姐,她好吗?”

“梅格很好。在纳舒厄教书,自己在郊区买了房子,去年夏天结婚了,姑娘是纽黑文人,挺不错。”

“狗屁!”他盯着我看了半天,哼了一声。“好吧,既然你觉得很好,那我也觉得好了。艾登呢?你俩还是不说话?”

“我说话,他不说。”

“那交流起来大概很难。”

“没错。”

“我一直不喜欢多卡斯。”

“我知道。”

“疯女人,真正的贱人。”

杰克是用意大利语骂出这几个词的。尽管他对意大利的了解仅限于卡塞塔餐厅的奶酪肉丸比萨,但并不妨碍他熟练掌握意大利语骂人的技巧。

“真不知道你们兄弟俩看上她什么了,利亚姆。你结婚的时候我告诉艾登,算他走运了。”

“看来你是對的。”

“对啊。他现在大概能想通了。”

“可能吧。不过马利根家的人最爱生气了。”

杰克哈哈大笑。“我来告诉你吧。以前啊,在沙德池塘那里,有一打漂亮姑娘都看上我,你老爸呢?一个也没看上他。开车回家的路上,我拿这事笑他,他气极了,整整六个月没理我。就为这么点事。”

杰克的酒杯空了,我把酒瓶递给他,他倒了一杯,再小心地把瓶子放回杯垫上。我这时才看到边桌上还有一个相框。我起身拿起相框。相片里是杰克和我父亲,手持鱼竿,穿着防水长靴站在沙德池塘的岸边。我心中一阵愧疚,后悔没有多来探望父亲的老朋友。

“他是倔脾气,你老爸,可我很想念他。”

“我也是。”

他叹气,灌下一大口酒。“家庭,家庭。”

杰克一直单身。他的父母去世后,马利根一家就是他最亲的人,可惜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把照片放回桌上,坐回椅子里。

“你怎么样,杰克?”

“能吃能动,已经感谢上帝了。”

“我来的时候去了消防局,以为你在那里。”

“没。那地方我待够了,再也不会去了。”

我不出声,只是望着他。

“想聊聊吗,杰克?”

“妈的,你肯定知道了。”

“是的,可我想听你说。”

“消防局那帮人?都很好,个顶个的好。只要你需要,衬衫可以脱下来给你,短裤也可以给。姑娘嘛,罗齐,她当队长时我确实不看好。我们那年代没有女消防员,肯定没有。不过她现在的日子不好过。我不怪他们。”

“可是?”

“可是那两个调查火灾的警察,是叫波列基和罗塞利吧?上礼拜三下午他们冲进消防局,当着大伙的面盘问我。之后又从消防队的小伙子们开始,问他们我为什么老去消防局,问他们起火时我在哪里,问他们我有没有可疑行为,搞得他们都以为我是嫌疑犯。我?干了三十年的老消防员。两个狗东西。”

“你怎么回答他们的?”

“我说,你去死。后来嘛,你懂的,他们开始盘问我的邻居。现在人人看我都不对劲儿了,我走在街上,向别人问好都没人搭理我。”

“告诉我,起火的时候你在哪里,也许我能说服他们。”

“我就在这儿。一个人看电视,天天晚上如此。除非播音员能从电视里看到我,否则我就没有不在场证明。”

“出租公寓起火的那天呢?那次是下午。”

“我在消防局,我告诉过那两个浑蛋。可他们去问消防员,没人记得我是一直都在,还是中途离开过。”

“好的,杰克,你照我说的做,离开那把椅子,出门钓鱼去。”

“现在不是钓鱼的季节。”

“别的地方可以钓,阿拉斯加,对吧?佛罗里达也行吧?带好工具,坐飞机去,去哪里谁也别告诉。收好飞机票和酒店发票,下次再发生火灾,你就有不在场证明了。什么时候可以回来,我打手机告诉你。”

“唉,利亚姆,我没那么多钱。”

“我想办法。”

“不能让你出钱。”

“没问题。”

“不行,利亚姆,不行。”他语气严肃,让我知道他很坚决。

我叹气,抱起胳膊思考了片刻。我从口袋里掏出两支古巴雪茄,递给他一支。

“我不要,谢谢,”他说,“你抽吧。”

我用雪茄钳切掉雪茄头,点燃雪茄,靠在椅背上,吐出两个烟圈。

“听我说,杰克,他们可能还会盘问你。如果问你,什么也别说。如果他们要带你回警局,你就问他们是否要拘捕你。如果他们说不是,你就别跟他们走。如果他们说是,你就要求见律师,律师不到场,你一个字都不能说。这你能做到的,对吧?”

“好,我能。”

“別让波列基和罗塞利知道是我让你不开口的,OK?”

“明白。”

“事情会水落石出的,杰克。总有一天,纵火犯会犯错,我们就能抓到他,你就能回到正常的生活了。”

“希望你说得对,孩子。”

我继续抽烟,他继续喝酒,我们继续回忆我父亲的往事。待雪茄都化成了烟圈,我把烟头扔进酒杯,起身告辞,杰克送我到门口。

“真希望你老爸还在,能和我说说话,”他说,“邻居们看我的眼神,真是难以启齿。”

我踏进走廊,他关掉灯,推上了门。我慢慢地走下楼梯,想象着他坐在黑暗中,孤独地喝着杯中的威士忌。

24

那天晚上,警察来找萨茜/糖糖时,拉尔夫和格拉迪斯躲在小屋里,不肯出来。

警察端着枪,用高音喇叭和他俩谈判。谈判无果,警察拖着破门器来到前门,他们刚要动手,台阶上的冰却让他们滑倒了,摔到了雪地里,这给了洛根六点档的新闻一个很大的看点。警察爬起来,捡起破门器,正准备再次动手,这时,狗狗的疑似合法主人马丁利皮特指出,警察这么做太荒唐了。好一阵子,十来个警察站在门外,不敢行动。没一会儿,警察都跳上巡逻车,跑了。

洛根在新闻结束时说,10频道已经介入处理此次争端。狗狗腿部的X光片及双脚肉垫检查可证实萨茜/糖糖是否曾经穿越全国,抑或只是穿过一条街。由10频道出资,马萨诸塞州塔夫斯大学卡明斯兽医学院将负责检查,马丁和弗莱明夫妇同意以此结果为准。

“知道吗,”电视开始插播广告时,我说,“普罗维登斯警察的智商居然比不过洛根这种傻瓜,真是悲哀。”

“跟俄勒冈的人联系不是更简单?看看狗是不是还在。”维罗尼卡说。

上星期埃德娜史汀生来电告诉我萨茜被卡车撞死了,不过现在说这事有点迟了。所以我说:“哈德卡斯特尔联系过,史汀生一家去英属哥伦比亚钓鱼去了,每年都去,要一个月。”

维罗尼卡从皮包里摸出一包弗吉尼亚女士香烟,衔了一支在嘴里,我拿着科乐比打火机凑过去,替她点着。她呼出一口烟,转念一想,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工作时不允许抽烟了,”她说,“正好趁机戒掉。”

我极度渴望再抽一支雪茄,可惜现在不是时候。

维罗尼卡起身往唱片机里塞了几枚硬币,选了几首慢歌。当加斯布鲁克斯的歌《让你感受到我的爱》响起,我俩在拥挤的空间里相拥而舞,鞋底在坚硬的木地板上磨出沙沙的声响。我喜欢她紧贴着我的感觉。我俩手拉手离开希望酒吧,门外是久违的晴朗夜空。

月亮在市政大楼上空悠悠穿行,我们在路边拥吻。时间还早,不过最近我们都熬了太多的夜,于是我们开上各自的车,回到各自的家。

25

给我的爱车罩好车衣,我顺着狭小的楼梯回到家里,维罗尼卡的牙刷还在,令我十分安心。

我打开电视,放到重播的《法律与秩序》,然后开始阅读政府白皮书。此书名曰《21世纪美国酒精、烟草与武器局(ATF)工作指南:含纵火与爆炸物,炸弹威胁与探测,炸弹部队,刑侦用弹道技术,武器交易,布瑞迪草案,帮派抵制教育与培训,特工招募,安全信息、法律、规定与指南,领域划分,实验室,分类,ATF公告,教会纵火案特别部队(联邦情报核心系列)》。

电影改编版权归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所有。

我肯定是睡着了,因为嘭嘭的敲门声惊醒了我。我光着脚走过冰冷的地毯,拉开安全闩,看到性感女神莎朗斯通穿着白色皮靴踩在我家的草编踏脚垫上。奇怪,我不认识好莱坞的人,只知道有一个曾经在好莱坞待过,叫鲁思布齐的罗得岛出生的喜剧演员,自从《爆笑集会》停播,她就没有了消息。

“喂,”莎朗斯通开口了,“不打算请我进去吗?”

“原谅我的无礼,格洛利亚,”我脑袋里的神经元细胞终于活了过来,“早知道你来,我就把衬衫穿上了。”

“胸肌不错。”她说着走进了玄关。

那是当然,我心中暗道。她穿着白色针织毛衣,既突出了丰满的胸部,又掩盖了粗壮的腰身。两台尼康,一台带广角镜头,另一台带长焦镜头,都挂在她脖子上,黑色的皮带正落在胸口。绿色派克大衣搭在肩膀上,她四处找地方挂大衣,见无处可挂,便丢在地板上。

我问她喝什么。她既不喝维罗尼卡没喝完的葡萄酒,也不要我的抗酸剂。我俩一起坐在床边,虽然她一再表示无所谓,我还是胡乱套上一件印着红袜投手马丁尼兹的运动衫。山姆沃特森扮演的助理检控官杰克麦考伊和某位新晋女演员扮演的助理检控官共同庆祝了美国司法系统的又一次胜利,虽然我认识的所有检控官没有一个长成她那样的。电信公司的广告来了——“现在听得见吗”,做广告的那位长了一副欠扁脸,既然我一拳打不着他,只能用遥控器杀了他。

她说:“你每晚就是这么过的?看演员假装破案?不想上街自己破案?”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听说你晚上在芒特霍普转悠。”

“谁告诉你的?”

“警察局的熟人。”

“嗯,我转了几个晚上,实在没事可做。只可惜是浪费时间,格洛利亚,我不会再去了。”

“不是浪费时间,”她说,“你会有发现的,但是,我比你幸运,已经有了。”

“怎么说?”

“出租公寓失火那晚,是我拉的警报。消防车开到现场之前我拍了四十多张照片。”

“我记得你说是回家路上碰上的。”

“我没说实话。”

原来这两个星期以来每天晚上她都在附近转悠,多数时间开车,有时把车停在街边,下来走走路。我第一天晚上看到的人影,拿着的会是相机吗?那个人极有可能是格洛利亚。

“遇上一次,不一定还有下一次。”

“摄影师掌握自己的命运。因为那些火灾照片,我不用待在冲印室了。下周我就是正式摄影师了。”

“太好了,格洛利亚,你早该是正式摄影师了。不过你晚上孤身一人四处转悠这事可不安全。”

“那你一起来呀,”她说,“我今天來,就是为了邀请你。”

“不如我们就在这儿看电视吧?”

“马利根,今晚月亮这么美,空气这么清新,我带了一大壶热咖啡,CD里有蓝调歌王巴迪盖伊,我车里随便你抽烟。或者你想亲亲我,我也不介意。”

她真的靠过来,把嘴贴在我的脸上。

“唔,我喜欢。”她说。

“我也喜欢,可是,呃……”

“可是维罗尼卡不喜欢。”

“嗯嗯。”

“你俩认真的?”

“不是,我不知道,可能吧。”

“和我过一晚上兴许能帮你想明白呢?”

这话对啊,简直是逻辑完美、令人无法拒绝的提议。可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开始换出门的衣服。

我把卫生间的门关上,在里面换上保暖的裤子,这时电话响了。

“格洛利亚,能帮忙接一下吗?”这话说出来没有经过大脑。

我听见她“喂”了一声就不说话了,我赶紧穿好裤子出来,夺过电话。

“臭!流!氓!”

“你好,多卡斯。”

“她是谁?”

“报社的同事。”

“滚床单呢?”

“还没。”

“滚的时候记得通知我,我好再加诉你一条通奸罪。”

“再见,多卡斯。”我挂断电话。

“准前妻?”格洛利亚问。

“嗯嗯。”

“你知道她骂我什么吗?”

“对不起,她神经不正常得厉害。”

“听出来了。”

“其实,我现在的情况相当复杂。”

“因为我变得更复杂了?”

“是的,应该是吧,可能也算好事。”

“唉。好吧,你准备好了,就来找我。”

说完,莎朗斯通拥抱了我,然后拿起地板上的外套,走了。

26

执行主编的办公室位于编辑部正中,四面玻璃结构,很像一只水族箱。我不止一次想把它用硅胶封上,放一箱水进去,养热带鱼。

“水族箱”里面的马歇尔彭伯顿坐在光可鉴人的橡木办公桌后面,红色经典学院风条纹领带松了,笔挺的白衬衫卷起了袖子,准备开始工作。洛马克斯也在,他瘫坐在一把暗紫色的皮椅里。我走了进去,同样瘫坐在另一把皮椅里。

“您要见我?”我问。

“马利根,”彭伯顿说,“我们选中你执行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

“谢谢,我已经有任务了。”

彭伯顿瞟了洛马克斯一眼,皱起眉头,不理会我的无礼,继续发布指令。

“众所周知,报社社长的公子从哥大学成归来,今日起正式入职,担任报纸网络版的记者。这位正直的年轻人一向对新闻事业怀有浓厚的兴趣,希望跟随最优秀的记者学习,所以我们选你担任他的导师。在另行通知之前,他将随同你完成全部采访任务。”

“噢,得此关照,我无比荣幸,可是有一个小小的问题。”

“什么?”

“纵火案调查正值关键时期,我没时间,更没有耐心,伺候娇滴滴的富家公子。”

短短几秒钟之内,彭伯顿的神情变化了无数次,从最初的恼怒到最后的愤慨。他张开嘴,又忍住了,转脸望着洛马克斯。

“马利根,这事你没有发言权。”洛马克斯说。

“这么金贵的人物,你们干吗不送到楼上的生活部?”我说,“那样他就不用待在新闻版编辑部,对我指手画脚,妨碍我做事。”

“我们确实如此考虑过,”彭伯顿说,“可惜,这孩子坚持要从新闻版编辑部做起,同时坚持做你的徒弟。很明显,他读过你的作品,于是认定你是报社最优秀的记者。我尽力劝说他这并非事实,他不信。马利根,坦白地说,我们最不愿意把他交给你带。面对新媒体,你就好像活在古生代的生物。你对本社社长无礼的态度我也很清楚,可是决定权不在我们。”

“上帝啊!”我叫道,这事上帝也做不了主。

“马利根,迟早有一天我们都得为这孩子打工,”洛马克斯说,“你给我把态度放端正。”

我回到自己的小隔间,爱德华安东尼梅森四世坐在我办公桌的一角,活像《伟大的盖茨比》里走出来的人物——封面女郎般的细腰身,大长腿,高级黑色长裤,蓝色真丝领带——我把全部衣服卖了也买不起这样的一条。他拿掉了盖博软帽,露出满头淡褐色的卷发。

他说:“您好!”

我说:“滚犊子。”

“我来的时机不对?”

“是的。你干吗不去玩玩马球,三十年以后再来?”

“我哪里冒犯您了吗?”

“连新闻都不会写就妄想经营报纸的人,对我确实是冒犯。也许你想来尝尝在办公室上班的滋味,等你老爸当上董事会主席吧,就能让儿子当社长了。我?我出五十块,赌你老爸永远当不上。”

“真的吗?”

“真的。”

“因为?”

“因为报纸是夕阳产业,孩子。读者抛弃我们了,登广告的都去了免费广告网和免费交易平台,不可能再找报纸了。”

“我们只是处于转型期。”梅森说。

“哥大教你的?我的天哪,你醒醒吧,全世界的报纸都在萎缩——华盛顿的那些报社,减少了报纸印刷量,裁掉了几百名记者,即便如此仍然一直亏本。报业连锁集团奈特里德被收购了,论坛报业集团也奄奄一息。《洛基山新闻》《西雅图快讯》《旧金山纪事》,它们苦苦挣扎在破产的边缘。你认为同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这里,那是自欺欺人。大家都在说,去年我们亏损了两三百万。”

“不止。”梅森说。

“靠,真的?”

“是的。”

“多少?”

“保密。”

“我猜要裁员了吧?”

“父亲和我会倾尽全力避免裁员。”

“除非你能穿越到过去,阻止阿尔戈尔发明互联网,不然不可能避免,”我说,“报纸气数已尽,孩子。等到你接管之时,已经管无可管了。”

梅森正要反驳我,彭伯顿大步走过来。

“你俩谈得挺好,”他语气轻松,不過忧虑的神情出卖了他,“马利根对你还不错吧,爱德华?”

“彭伯顿先生,我正在问他怎么想到‘阿呆和阿瓜这个梗,他就严厉地指出我不该问,对于情报来源,记者必须绝对保密。我要学的还很多,马利根先生是最好的导师。和他相比,哥大的教授们不过是装腔作势的外行。再次感谢您允许我跟随他学习。”

“不要客气,爱德华。还有问题吗?还需要些什么?”

“暂时没有了,彭伯顿先生。”

“有需要尽管来找我。”

那我有需要呢,我心想。我正要表达心声,彭伯顿拍了拍梅森的背,带着忧虑的神情飞快地走了。

“好吧,孩子,”我说,“咱们去玩记者的游戏。”在老鼠横行的街道走上几个晚上,去查理好时光那样的色情地点会见线人,一大早就站在没到膝盖的雪地里,很快他就会知难而退了。

27

我们走出泉水街时,天空飘起了雪花。

“我们去哪里?”梅森问。

“到了就知道了。”

“我开车行吗?”

“当然。”

他领着我走了几米,掏出口袋里的遥控器,打开了一辆流光溢彩的1967年款捷豹E级轿跑。

“是这车?”我问。

“当然。”

“那还是开我的吧。”

我们坐进福特烈马车,他盯着CD机被偷走之后仪表台上残留着电线的黑洞。

“把捷豹送回纽波特,”我说,“买辆二手的雪佛兰或者福特,工作用。如果必须开捷豹回普罗维登斯,那就开到车库,锁好,卸掉轮子随身带着。”

“明白,马利根导师。”

“‘导师就别叫了。”

“我不知道您的名字,只见过署名,L.S.A.马利根。”

“这样吧,你叫我马利根,我叫你社长公子。”

“叫我爱德华比较好。”

去泽赖里商店的途中经过两处火灾现场。迪奥建设的工人正忙着拆房,把废料装上清运垃圾的卡车。我把车倒进商店正对面的停车场,叫那孩子待在车上。

“为什么?”他说。

“记得情报来源要保密的‘教训吗?这就是为什么。”

“又来了?”泽赖里说。“上帝啊!一个耍笔杆子的要抽多少雪茄?”

“喂喂,全能王,上一盒只抽了四根而已。顺便路过,想看看你嘛。”

“科乐比用得好吧?”

“比拉米雷斯的击球更激动人心,比洛厄尔的热角接球更值得信赖。提醒我了,到底这两个人怎么下注?”

“本礼拜,赔率九比二。要为这两人下注,就趁现在。传言科隆的肩膀可能没事,我听说他击打快速球测速九十五。如果他没事,赔率会跌到四比一。怎么下注都稳赢,因为不可能重复。三十年来只有两支球队干过。”

他弹掉香烟灰。

“给我买一百块。”我说。

他鄙视地瞅着我,从耳朵后面拖出一支铅笔,记了几个字,再抓抓右手腕上的伤疤。

“手铐弄的?”我问。

“对啊。卡得死紧,这帮龟孙。”

“他们关了你多久?”

“一晚上。前半夜坐在钢椅上,坐得我后背剧痛,两个警探过来威胁我,有个黄毛检控官趾高气扬地说,迪马吉奥伤人案他可以给我重判,除非我指证卡迈恩格拉索。好像我会听他的似的,白痴。”

“格拉索叫他的律师保你出来的?”

“对。早上八点布雷迪科伊尔也来了,衣服笔挺得像蜡像一样。不需要他们,其实。”

“为什么?”

“太阳出来之后他们就让我出了扣押室,带到局长办公室。局长亲自给我打开手铐,跟我握了手,一个劲儿地道歉。让我坐在他的皮椅子里,给我端咖啡,还给了个丹麦卷。然后又道歉,一直说是误会,希望我别往心里去。”

“什么?!”我说。

“戴帽的那小子是什么人?”

透过玻璃窗,我俩都看到了一个戴软呢帽、穿长风衣的瘦高个儿,拿起一本色情杂志,怪笑两声,又放回架子上。

“跟我来的,”我说,“我叫他待在车里,可他不习惯听指示。”

“只要不进来就行。”

“他进来,我就亲手毙了他。”

“于是我开吃丹麦卷,”他继续说,“波列基和罗塞利那两个智障就来了。局长介绍了他俩,非常正式,以为我不认识这对龟孙。”

“他们来干吗?”

“他们四个人——两个智障,一个势利的检控官,一个局长——搬了椅子坐下,围成半圆,我在中间。他们拿了张照片让我看——火灾现场看热闹的中国小伙子,穿黑色皮衣。我看着像德普利斯科牺牲的那次。太可怕了。我在柜台上放了一只钱罐给他老婆和三个孩子筹款。”

梅森现在走到了咖啡台,自己倒了一杯绿山咖啡,往泽赖里办公室的窗户偷瞄一眼,发现我瞪着他,就立刻转开了目光。

“就是你之前拿给我看的照片里的人,”泽赖里说,“那照片不是你给他们的吧?”

“怎么可能。”

“我想也不会。”

梅森又倒了一杯,抓了几包糖,两包奶精。

“然后呢?”我问。

“局长说他们很想找到这个人,问我愿不愿意把照片交给迪马吉奥队员,请他们帮忙找人。”

“有趣啊。”我说。

“是啊。前一天,我们还是社会的毒瘤,今天,我们又被委以重任。”

“泽赖里长官。”我说。

“滚你的,马利根,这可不好玩。”

“你拒绝了?”

“没有!没必要惹毛他们。再说,我和他们一样,很想找到那家伙。他们给了我一堆照片,”说着,他用瘦骨嶙峋的苍白手掌拍在一叠面朝下放在桌上的照片上,“准备今晚发给队员们。”

梅森现在去收银台了,付咖啡钱。

“当然啦,他们要求队员万一找到人,不能打人,我说那是当然,这没问题。然后他们就说不准队员带球棒。市民巡防是好事,他们说,不过带武器就是自找麻烦了。”

“你怎么说?”

“我不可能让队员晚上巡逻什么装备也没有。你们挑吧,我说,要么球棒,要么手枪。”

“说得好。”说完我准备离开。

“喂,听说你的CD机被抢了?”

“你从哪儿听说的?”

“保密。你要是去迪根的店,他会免费给你装一个。他欠我人情。说不定就是你丢的那个。我已经跟他说了你会去的。”

我走下台阶,放了二十块钱在钱罐里,走到咖啡台,抓了一把奶精包。梅森在车旁边等我,递给我一杯咖啡。我撕掉塑料封口,倒掉小半杯,把奶精全倒了进去。

“刚才你在说什么?”他问。

“说你不应该不听命令。”

“咖啡好喝吗?我不知道你的习惯。”

“没听懂我的话?”

“懂了。对不起,马利根,下次不会了。”

“破帽子扔了。”我說。

“不行,不能扔,”他说,“马洛里品牌的,我很喜欢,戴着显我成熟。”

“呵呵,并没有。”

28

“盲猪”鲁杰里欧布鲁科拉下葬那天,我穿着黑色连帽衫去参加葬礼。连帽衫的胸前印了一排白色的字“今生有你的消息”。

六小时后,我瘫坐在比尔摩大楼最顶层所谓的高档酒吧的假皮椅子里,透过带条纹的玻璃窗户朝窗外看去,整个城市在雨雾的笼罩下迷蒙诡异。

文尼乔达诺踱步进来,四下张望一番,重重地坐在我对面的椅子里。他一身普罗维登斯精英打扮:路易威顿西装,黑色衬衫,白色真丝领带,白色真皮腰带。他瞅我的眼神十分凌厉,可能每天都对着镜子练习。但还不到位。

“穿成这样去葬礼?”他问。

我点点头。

“没人开枪算你走运。”

“今天早上我看到你了,在市长耳边嘀嘀咕咕,”我说,“不知道你们俩关系这么近。”

“我们没有。他在费德罗山长大,和我、布鲁科拉还有你那好兄弟全能王一样,可自从他当选之后,就好像不认识我们了。看到他也来了,我还觉得奇怪呢,所以我就走过去,只是为了向他表达一下谢意,感谢他前来吊唁。”

天放晴了,暖和得不合时节。3月的太阳低挂在空中,渐渐消融了积雪,唤起了灰色的浓雾,缭绕在吊唁者的脚边,女人们穿的鞋是大牌塞乔罗西或者普拉达,男人们穿的是大牌菲拉格慕雕花鞋,还有我穿的锐步运动鞋。

西边的牧师功德碑是斯旺波因特墓园最高的建筑,雾气到不了碑尖,只能环绕着碑身,仿佛在祭奠本市19世纪精神领袖的最后安息之处。东边,锡康克河灰色的河面像布满皱褶的老人的皮肤,一艘黄色拖船随着潮水上下颠簸。

前来吊唁者至少有一千人,罗得岛帮派大佬、知名政客、富商巨贾、教会首脑,都围拢在积雪未消的草地上,四周低矮的月桂树和杜鹃树在南风中微微摇曳。炮铜色钢质灵柩上配有镀金的拉手,灵柩周围放了一圈花圈,目测平均每只三百块,加起来就是整整十五万啊。

普罗维登斯的议员全数到场,州立法委员的人数也达到法定要求,三名州高等法院法官,还有普罗维登斯的主教伊拉里奥文托拉。有意思,我可没在双胞胎的葬礼上见过这些人。

我在普罗维登斯大学篮球队的队友布雷迪科伊尔就站在市长和乔达诺身后。他近两米的身高与前排两人形成鲜明对比,因此必须弯下腰来与乔达诺说话。帮派大佬也成了科伊尔蒸蒸日上的刑事案辩护事业的客户。全能王也来了,一只手扶住未亡人不住颤抖的肩头。

六十米开外,两名州警察在黑色维多利亚皇冠车的顶篷架起了长焦镜头,两名联邦调查局探员,还有我们报社的摄影师比较胆大,蹲在附近的杜鹃花丛里拍照。

布鲁科拉的遗体被放入地下,这里还埋葬着H.P.洛夫克拉夫特,托马斯威尔逊多尔,西奥多弗朗西斯格林,沙利文巴卢少校。这些人竟然没有爬起来换地方,真叫我意外。

对于罗得岛悲痛欲绝的帮派成员来说,今天上午的斯旺波因特墓园既是必须到场的地方,也是露脸的好机会,此事当属本季的社会大事。

“咱们给老头子送葬的声势真大。”乔达诺说。

“那是你。不要把我算在内。我们新闻编辑部早就打赌谁是下一位领到地狱入场券的罗得岛杰出人物,我赢了五十块。”

“真是那样,这酒你得请啊。”

他招手叫来女招待,点了一杯纯美格波本威士忌。见我又点了一杯汽水,他冲我撇嘴。

“胃溃疡。”我说。

乔达诺睁大了眼睛,似乎无法想象活在罗得岛却没有威士忌慰藉的日子。他把女招待叫回来,叫她送双份威士忌来。

“现在什么情况?”我说。

“指什么?”

“继承人。阿瑞纳最合适,不过因为联邦工会诈骗官司,反对的声音不小。上一回普罗维登斯出现权力真空时,整整一年时间,但凡有可能上位的人不是被塞进汽车后备厢就是抛尸河上,直到布鲁科拉掌权。”

“嘿,你说的那是三十年前。这种血腥事件不会再有了。老一辈的像阿瑞纳、格拉索、泽赖里,他们已经干不动了。年轻一辈的像我、约翰尼迪奥、‘凯迪拉克弗兰克,我们拿的是普罗维登斯大学和波士顿大学的商科学位。我做房地产,约翰尼做建筑,弗兰克卖车。开枪杀人我们不干了。”

“那就用钢琴弦杀人,用铅管砸烂脑袋?”

“去你的。”

“所以你们三个是竞争者?你、迪奥和‘凯迪拉克弗兰克?”

“我?不可能的,老兄。去年我的公司赢利一百五十万。我不需要钱,我不想找麻烦,我也不想出名。”

一个孩子抱着一包报纸走进来,挨桌叫卖。乔达诺扔给他几块钱,扫了一眼标题——警察吊唁帮派大佬——把报纸摔在桌上。

“上帝啊,马利根,你这样哪有命活下去。不如咱俩找块好地盖大楼吧?”

“我答应我妈四十岁之前绝不出卖自己,所以这事10月份之后再谈。”

“食物链底层的生活还没过够?”

“钱是少点儿,不过能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

“比如政府工作人员?我听说你去过州务卿的办公室,查芒特霍普受灾房屋的所有权人。”

“这事你是怎么听说的?”

“警察朋友。”

他喝了一大口酒,从外套口袋拿出一支古巴帕得加斯雪茄,用纯银雪茄钳切掉雪茄头。公众场所禁烟令仍在立法讨论中,让他有机可乘。我凑过去,用科乐比打火机帮他点着。

“不错嘛,全能王给你的?”

“可能吧。”

他吸了一口,吐出一阵幽蓝的烟雾。“告诉你吧,马利根。去年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没把我侄子酒驾的事登出来。他现在挺好,在大学读商科,替全能王管理校园运动书店,一周净赚两万。你做了件好事,现在该我报答你了。别在芒特霍普浪费生命了,我給你一件好事。”

“比如?”

“窨井盖。”

“啊?”

“未来会有新闻界的大奖等着你,马利根,可以用镜框镶起来挂在亚美利加街你家狗窝的墙上。考虑一下,有兴趣就给我电话。”

我正要问他怎么知道我家地址,他的话到底什么意思,这位帮派新生代慢慢起身,往电梯去了。我忽然对他心生怜悯,怀揣着无法实现的教父梦想该有多痛苦啊。

吧台上方的电视里,蒂姆韦克菲尔德在春训阵容里投出一个指关节球。我依然记得2013年美联冠军系列赛他被亚伦布恩祭出一记再见全垒打之后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场的情景。这些年来红袜队输给扬基队的各种姿势,那一次最令人悲痛欲绝。五年获得两次世界锦标赛冠军也不足以抹去那次记忆。整个新英格兰地区的粉丝经历那次失败的痛苦时,简直如丧考妣。

天色将晚。我一边吸着汽水一边望着窗外。罗得岛州的标志雕塑《独立者》在州议会大楼圆顶的金座上闪闪发光。我笑了起来,因为我记得雕塑曾经被他们拖下来,借给沃里克购物广场打圣诞广告吸引消费者。

圆顶旁边是被雨淋湿而低垂的州旗。州旗上有锚和希望箴言的图案。假如我们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就得把这充满谎言的旗帜扯下来,换成恶魔海盗旗。

29

早已过了十二点,我忽然听到保险门闩的响声,还有踩在地毯上的脚步声。

“维罗尼卡?”

“不好意思,本来不想吵醒你。”

等我打开床头灯,看到她脸上的笑意,就知道她完全没有不好意思。“地方新闻版最新的阿瑞纳报道,最后一分钟又加了些料。”说着她扔了一张刚出版的报纸到床上。

我只想把她拖进怀里,她却要我看她的作品。但是如果我不看,我们就不能愉快地玩耍。

在她的署名下又是一篇头版专刊,这次附上了大陪审团证词全文,北美劳工国际工会罗得岛州主席指证阿瑞纳贪污工会财政收入共三百万美元。文末引用了阿瑞纳律师布雷迪科伊尔的话:

大陪审团的程序依法应严格保密。不论是谁,将证词透露给媒体,都是对联邦法令的践踏,必须追究其责任。尽管我不知道是谁做出如此行为,但他们提供不利于被告的证据,意欲影响陪审团的判断。而刊文的媒体如此不负责任,实在令人愤慨。

“把他惹毛了?”我说。

“布雷迪?哪有。他就是为了取悦客户虚张声势。他可是好人呢。”

“好人?”对布雷迪的评价我听得多了:傲慢,势利,刻薄,没有谁说他好的。从来也没人夸过我好。我胃里一阵抽痛,大概在卡塞塔餐厅吃香肠比萨的时候太着急了。

“知道吗,维罗尼卡,我花了十八年建立我的情报网,没有一个人胆敢给我透露大陪审团的证词,你是怎么办到的?”

“宝贝,对不起,喜欢你是一回事,分享我的情报完全就是另一回事啦。”

我正想着如何反驳,她已经脱掉衣服钻进了被子。还有十一天才出结果。十一天是有多漫长——足足15 840分钟。

时钟嘀嗒嘀嗒地响个不停。

30

早上我在报社大楼正对面找到了一个空车位。停车计时器上挂着普罗维登斯警局制作的红色的告示牌:“故障”。免费停车?今天我走运嘛。

塞满新闻稿的塑料箱子已经在椅子上静候我的到来。看来我又做错事惹洛马克斯生气了。什么事呢?想不通。

我故意把新闻稿翻得稀里哗啦直响,心中恨不得把这些全部扔到窗外。一封信引起了我的注意。信发自罗得岛经济发展委员会,信封上印着长胡子戴眼镜的薯蛋头先生形象,我迫不及待地拆开看。

在全州树立薯蛋头先生塑像以促进我州沿海旅游发展

在本州设计出薯蛋头先生形象的孩之宝公司与罗得岛经济发展委员会合作,宣傳我州为亲子度假胜地!宣传手段包括在全国性杂志发布彩页广告,拨打免费电话即可获得免费亲子度假套餐,在全州各景点安放两米高的薯蛋头先生塑像,一定会让您大开眼界。我们希望每一尊薯蛋头先生塑像都能增添您的游玩兴致。

州经济发展委员会主任在末尾总结此次宣传为“货真价实”。哦,真的么?我飞快敲出四百个字,附上小土豆即将“光临”的全部景点地址。罗得岛的少年们,这才是“适合你们看的新闻”。

写毕,我查看系统留言,这才知道自己受罚的原因。科伊尔给洛马克斯打电话投诉我在葬礼上出言讥讽,指责我缺乏尊重。

老子就是不尊重你。

《水上的烟雾》前奏从挂在椅背上的外套里传出来,我从内袋里掏出手机。

“抓到中国佬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赶紧给我过来,趁警察没来,说不定能套套这家伙的话。”

31

我乘电梯到达一楼大厅,正撞见社长公子。上班迟到,这完全是《一夜风流》里的范儿。

“你去哪儿?”他问。

“我出去,你回办公室。”

我从他身边掠过,冲出大门,跑过大街,红色的送报卡车“吱——”的一声急刹,冲着我直按喇叭。我觉得停车计时器上的红色故障牌能派上用场,于是一把扯了下来,然后上了车。我正要锁上副驾驶座的门,梅森拉开门窜了进来。

没时间争了。我一路狂按喇叭,在泉水街口闯了一个红灯,高速开过市政大楼,再穿过普罗维登斯河。梅森精心修理过指甲的双手紧紧掐进座椅的扶手里。

“又起火了?”

“到了就知道了。”

三辆普罗维登斯警车,车顶灯蓝光闪烁,并排停在马路边,挡住了泽赖里店门前的路。我踩下刹车,只见一名警员抬起粗壮的胳膊,按下痴迷哥的脑袋,把他塞进警车的后座。伴着呜呜鸣叫的警笛,警察都走了。

“倒霉!”

我抓起手机,打到维罗尼卡的办公室座机,叫她找个摄影师一起去警察局,离我们报社只有一个街区远。

“抓紧去,”我说,“就能赶在嫌犯到达之前到警局门口。”

梅森疑惑地望着我。

“你不想自己写?”

“算了,让给维罗尼卡吧。”

我应该去询问泽赖里抓捕时的情况,然后提供给她,不过这事不急。我调转车头往北去了多伊尔街,停在了黑车店门口。

“待在车里,社长公子。”

迈克迪根在店里,监督工人把一辆崭新的紫红色克莱斯勒车喷成黑色。

“一直在等你呢,”他说,“钥匙给我,车放外面,一小时后来拿。”

我叫上梅森一起走回泽赖里那里。路很短,太阳很温暖,唯有路边堆积着的黑色融雪见证了罗得岛严酷的冬天。

门一推开,上面的铜铃叮当作响,我和社长公子一起进了商店。

“小东西你怎么才来?”泽赖里说,“好戏都没看着。”

他站在收银台边,穿着西装长裤,看着倒不像他平常的样子了。他拿出一只蓝色的一次性打火机,点了一支烟,再把打火机放回柜台里。

“我们要不要回你的办公室,全能王?”

“不!刚才都告诉警察了,没什么不能让你那小跟班听的。”

“我叫爱德华。”小跟班说着伸出了手。

泽赖里没理他。

“今早十一点,大概,”他说,“卖百威啤酒的刚把冷柜摆满,我从我办公室窗户往外看,猜我他妈的看到啥了?咱们满世界找的中国佬活生生地走到我店里来了。”

“干点有用的,”我吩咐梅森,“把笔记本拿出来记啊。”

“两个迪马吉奥队员——巩特尔霍斯和威姆派班尼特——刚好在迪根店里干活,所以我给他们打了电话,叫他们赶紧死过来。然后我出去想办法拖住他。中国佬在店里转悠,最后拿了一本《阁楼》杂志和六连装的麦格啤酒去了柜台,叫姑娘给他一包万宝路香烟,后来看到柜台后面的科乐比打火机,叫拿给他看看。他把打火机拿在手里的表情那可真是——估计想着怎么拿它烧东西呢,啊哈哈。

“霍斯和班尼特来了,在门口的展示架上拿了两根球棒。中国佬付了钱,打火机也买了,往门口走。看到我们队员站在门口,中国佬说请让一让,就要推开他们。霍斯轻轻推了他一下,他就摔倒在薯条柜那里,我们的队员拿着球棒站在他面前,把他吓得脸煞白。

“后来他就喊了起来,听不懂,带着中国腔,英语烂得像屎一样。他说:‘喂,吵检查!”

梅森抬起脸,皱着眉头。“他想让你报警?”

“所以我就报啦,”泽赖里说,“马利根,我对不起你,这事办砸了,应该先打电话给你。”

“不要紧的,全能王长官。”

“滚你的。告诉过你了,这没意思。”

“打给维罗尼卡,”我吩咐社长公子,“把你记的笔记读给她听。”

我从冰柜里拿了一个腌牛肉三明治和一罐冰茶,在门口的雨篷下找了一张小圆桌坐下来。过了几分钟,梅森拿着一包薯片和一杯可乐在我对面坐下。

“联系过维罗尼卡了?”

“联系过了。”

“所有话都讲给她听了?”

“是啊。她问我有没有洛马克斯能同意印刷的版本,有没有不带死,不带屎,不带中国佬的,我说你得自己润色。”

“所有细节都告诉她了?”

“嗯哼。”

“中国佬买打火机说了吗?”

“嗯哼。”

“万宝路和《阁楼》说了吗?”

“这些不重要吧。”

“薯条在门口撒了一地说了吗?”

“这些也不重要吧。”

“没有细节写不出好文章啊,社长公子。再打给她,这次一个字都不能漏。”

他打电话去了,我把三明治包装扔进门边的垃圾筒,走回店里。泽赖里弯着腰,一包一包捡地上的薯条。

“嗨,全能王,中国佬拿什么付的钱?”

“信用卡。”

“万事达?维萨?”

“希拉!”全能王喊店员。“中国佬拿的啥片子?”

“维萨。”

“很好,”我说,“号码给我。”

烈马车在店门口,原处未动。看见我们走过去,迪根从店里出来,把钥匙扔给我。

“全搞好了,”他说,“对不住啊。”

我开动车子,按下播放键。汤米卡斯特罗的歌声从喇叭里传出来。这是CD盘里默认的第一首歌。

梅森捂住耳朵。“能不能调小点声音?”

我伸手调高了音量。

不一会儿,响起了干扰啸叫声。深紫乐队《水上的烟雾》唱起来了。我把唱机关掉,打开手机。

“臭!流!氓!”

“对不起,多卡斯,现在我没空闲聊。”

我最喜爱的哲学家金凯弗里德曼曾经说过:“每一片爱的天空下,那满天飘洒的星尘,都是地狱的入场券。”

我在报社大楼北边社会福利局的门口找到一处车位,把“故障”牌套在计时器上。我不觉得可笑,梅森却笑到抽筋。王子何尝能够体会奴隶苦苦挣扎的生存方式。他像个中学女生似的足足傻笑了三分钟,终于在走进新闻编辑部时停下了。

洛马克斯走过来时,我正在电脑上看维罗尼卡写的抓捕新闻未排版稿。“终于抓到那人渣了,不错。”他说。

感觉不对,我还是点点头。

“现在算法庭新闻了,所以归维罗尼卡负责,你该去搞定搜救犬新闻了。”

“好的,老板。”

我仍然决定把他的话当作开玩笑。难道萨茜/糖糖事件还不足以浇灭他对狗狗的热爱吗?

我等他走远了,才打电话给我鲁丝姨妈,她在福利特银行波士顿总部的客户服务部工作。

“利亚姆!乖孩子,你好吗?”

我们先聊了聊她儿子康纳的情况。康纳在芬威球场倒卖黄牛票被抓,一年的假释快结束了。聊完她儿子,我才把我的事和她说了。我刚放下电话,梅森晃了过来。

“那我们下一步做什么?”他问。

“窨井盖。”

“什么?”

“窨井盖。”

“怎么做?”

“你是要当记者的,社长公子。你读过高大上的新闻学院,有了笔记本、风衣、软呢帽,自己去弄明白吧。从市政采购部着手,看能不能挖出一些值得见报的事情。”

“你给我派任务了?”他的声音里透露着惊喜。

“算是吧。”

“谢谢您,马利根!我还担心你不喜欢我呢。”

窨井盖。我差点笑出声来,他应该会有一阵子不过来烦我了。

32

格洛利亚靠我很近,金发拂在我的脸颊上。我俩一起在她的照相机屏幕上看抓捕嫌犯的照片。我们坐在相邻的吧椅上,面前的酒杯壁上集满了水珠。她的是生啤酒,我的是汽水。

维罗尼卡走进希望酒吧的时候,我俩还挨在一起。维罗尼卡双手搂住我的脖子,宣示她的所有权。她冲格洛利亚堆出笑容,格洛利亚堆出同样的笑容。这两妞说不定过会儿就要决斗。吧台小哥不用吩咐便送来一杯霞多丽葡萄酒给维罗尼卡,我俩拿着酒杯换到桌子旁,那里看电视角度最佳。格洛利亚犹豫着该不该跟上来,当她看到维罗尼卡的眼神之后,便打消了这一念头。

10频道的内容提要讲的是六点档新闻报道的内容,浮夸的陈词滥调一定是洛根贝德福德的手笔:“噩梦消散!英勇警员抓获罪大恶极的芒特霍普纵火犯。稍后为您播出抓获过程,一定让您大开眼界!”

这令人作呕的词儿是谁写的?

接着,电视上出现了NBA明星后卫厄尔尼格雷格里奥用食指尖转动篮球,邀请大家去福克斯伍兹玩耍的画面。然后,“凯迪拉克”弗兰克用菲拉格慕皮鞋踢打着轮胎作秀,告诉大家“二手豪车,不容错过”。之后洛根重回画面,带来了普羅维登斯警局新闻发布会的现场录像。

全是相互吹捧,局长、市长和波列基轮番上场,相互吹捧。市长的镜头最多,把案件突破都功归于波列基的勤勉敬业,轻描淡写、一语带过了泽赖里和义务巡街市民的贡献。波列基谦虚地插了一句“案件仍在调查中”,可瞧他们那兴高采烈、得意扬扬的样子,他们已经认定了吴强就是凶手。

发布会结束时,希望酒吧里掌声雷动。坐后面两张台子的三名警察和六名消防员全体起立,举杯庆贺,接着又放下平日里的不和与偏见,相互拥抱起来。去年8月警局和消防局垒球赛上双方大打出手、互相谩骂这事也暂时忘记了。

33

我似乎永远都在不停追逐——追逐线索、追逐证词、追逐免费车位、追逐头版头条。有空休息的时候,要么是抽一顿古巴雪茄,要么是看一场红袜队的球赛。今晚我要换换花样。我喜欢这种感觉。

我们漫步走过诺德斯特龙百货店。店在购物中心的一角。购物中心处在州议会大楼的下风口,吸纳了那里飘来的所有不良气味。玻璃橱窗里的模特身上披挂着我一年的薪水。我的身边美女,丝裙轻摆,风情万种。我盯着看了半天,才听到她在说话。

“……想联合署名,可洛马克斯不同意,所以我把你和梅森的名字写在文章最后。”

原来她在谈工作,我觉得十分扫兴。“维罗尼卡,我们是完美的一对。”

“你和梅森?”

“我和你。”

“我也这么想。”她说。

我忽然觉得饿了,想吃东西。

眼前的餐厅属于俗不可耐的那种。蕨类植物、黄铜栏杆、实木地板、油头粉面的服务员不是叫乍得就是叫科里。我们坐进角落的卡座,我忽然发觉现在的维罗尼卡最美。她拆掉了发圈,让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肩头。她微微叹气,跷起二郎腿,成功把我的目光从厚厚的菜单上引开。

维罗尼卡点了小牛排,我要了肋眼牛排。有些时候非美食不可也。

她又开始说话了,我大概只听进去三分之一。纵火,期限,吴强。我只想看她把头发扎起来再散下,把脚跷起来放下来再跷起来。

“马利根,你有没有觉得寂寞过?”

我吓了一跳,愣住了。不行,我必须保持潇洒的形象。“我怎么会寂寞呢?你、格洛利亚,还有波列基,个个都想吃了我。”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板起脸,垂下眼睛,手指缓缓地在酒杯边缘摩挲。

“咱俩接过吻,上过一张床,一起过夜。我能给你的别人也能给。”

“那怎么行,格洛利亚也就算了,波列基可就太恶心了。”

“所有事情在你眼里都是玩笑吗?”

“不是所有,大部分。”

我闭上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怎么说。

“你理解我,”我说,“知道我每天过的都是什么破日子,天天和一些烂人斗智斗勇,我了解我内心的抗拒,却仍然认为我配得上你。”

她抬起眼睛望着我,乍得还是科里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要为我服务。我不需要添水了。酒我们还要喝。破辣椒你自己留着吧。给我滚。

我们安静地享用着食物,气氛温馨浪漫。我微微有些心慌。我说太多了吗?还是说太少了?我到底说了什么?破、烂——多浪漫的词。

“马利根?”

安静被打破了。

“你也理解我,曾经有人说我是不会爱的女人。”她说。

爱?上帝啊!刚才谁说爱了?

我盯着盘里的肋眼牛排,回避这个话题。她忽然甩了甩漂亮的黑发,我的魂又飞了。

乍得还是科里过来结账的时候,维罗尼卡抢过账单,递上信用卡,然后自己去洗手间了。爱?谁说爱了?我还在胡思乱想,她已经回来搂住了我的脖子。

我们手挽手离开餐厅,上了她的车,回到我的家。一切都是那么自然美妙。

俯在我胸膛的美女抬起头微笑。

“我让你去做的那个测试?”

“嗯?”

“你通过了。”

所以她一直在拖延时间,万一觉得不合适就以此为借口,这样不至于太难看。不得不承认,这手段很成功。我压抑下内心的一丝不快。拖延究竟是为什么?

爱?谁说爱了?

34

我在安杰拉安瑟尔莫熟悉的训斥声中醒来,好像是在说什么糨糊、纸屑,还有“你怎么能这么对那可怜的小土豆?”

我坐起来,回身望着维罗尼卡。阳光透过百叶窗,照着她香甜的睡姿。我蹑手蹑脚地走向浴室,站在花洒下,刚抹上肥皂,眨眼间小小的浴室里就多了一位睡眼蒙眬的法庭新闻女记者。

“土豆是谁?”她问。欣赏着温热的水流过她的肌肤,我心里有无数个问题,不过还是先回答了她的。

“那家的猫。”

若不是她提醒我今天还有工作,我真情愿就这样和她待上一天。还有什么能比怀拥美女更甜蜜的呢?

我的冰箱空空如也,于是我们去了兄弟餐厅。查理看到我和维罗尼卡双双走进来,惊得眉毛都跳起来。除了吴强被捕,今天的罗得岛新闻很少,编辑们用些总统初选、华府谎言、伊拉克血案来填充各个栏目。

维罗尼卡浏览时尚版,我则翻到体育新闻。红袜队投手席林的肩伤过了一个冬天竟然不可思议地恶化了,医生正讨论手术的必要性。不过我们还有贝各特、松坂大浦、莱斯特、威克、布克霍尔兹、科隆和马斯特森,首发阵容绰绰有余。查理铲掉烤架上的一层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回头冲我俩一乐。

“马利根,泡妞的品位有长进啊。你领出教堂的那个金发傻妞呢?还有管你叫‘流氓的那个呢?”

只要我去兄弟餐厅,不论白天晚上,查理总在班。送女儿上茱莉亚音乐学院的人必须没日没夜地干活。我哼了一声,丢了一张二十在柜台上。能有这么个地方让我请美女吃饭还不用借款付账,必须珍惜啊。

35

“我准备按发送键了,利亚姆,到传真机旁边等着,”鲁丝姨妈说,“我可不想让别人拿到,然后追查来源。”

總共十页纸,吴强的维萨卡交易记录,11月、12月、1月、2月以及3月的前几天。我把记录拿回办公桌,准备核对几起火灾发生时的信用卡账单。只是粗粗扫了一遍,我已经感到事情不妙。

吴强是复印机销售员,大多数账单都是生活支出:便利店,超市,加油站,百货商场,酒庄,只有在维密内衣店消费的249.95元很有些可疑。他要么是有女朋友,要么就是易装癖。真正吸引我注意的是11月份477元的美联航空支出,以及在旧金山市中心惠特科姆酒店二十一天的住宿支出2457元,离店日期是12月20日。可能是出差,可能是度假。会有可能是伪造的不在场证明吗?

我打电话到惠特科姆酒店,接电话的是礼宾员。没错,他记得吴强。这人事事计较,不喜欢窗外的景色,抱怨无烟房有烟味,投诉小冰箱总缺珍宝威士忌,退房的时候还质疑账单。

保险起见,我把吴强的照片发给礼宾员,他回电话表示确认。

我摆好键盘开始码字,妥妥的头版署名文章。然后我又考虑了一下,觉得有些人我应该提前通知。

36

“活见鬼!”泽赖里说。

“严格来说,这只能说明他和12月的三起火灾无关,”我说,“其余的几起他应该在城里。但如果他是嫌犯,那意味着芒特霍普的纵火狂不止一个。”

“怎么可能?”

“对,不可能。”

“娘的!昨晚我让迪马吉奥队员把球棒还回来了,帽子给他们留着。看来还得继续让他们巡街。”

“看来是的。”

电话响了。他接了电话,报上凯尔特人对篮网的赔率,咬着铅笔头,在一小片闪光纸上记下赌注,然后挂了电话。这种纸经过了化学试剂处理,能够快速燃烧而且不留灰烬。

“真他娘的,”他说,“好在你来了,亲自告诉我,没让我从他娘的报纸上知道这个消息。”

我们安静地抽着烟。

“CD机好用吗?”

“嗯。”

“雪茄抽完了?”

“还没。”

“要不要下五十块扬基队,万一红袜输了也能少赔点。”

“不用了,全能王,谢谢,”我说,“就算扬基赢了,这钱拿得也不安心。”

杰克琴托凡蒂小公寓里的百叶窗开着,斜射进来的阳光让屋内的阴郁幽暗一扫而空。他换掉了毛巾浴袍,穿上牛仔裤和蓝色细条纹衬衫,新刮了胡子,左边脸上还留着一道刮痕,稀疏的灰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蓝色防雨尼龙外套——背后印着“普消局”三个白色大字——搭在胳膊上。他正要出门。

“听到新闻了吗?”他说着咧开嘴,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笑容。

“杰克,我……”

“我刚准备去消防局和大家聚聚,”他说,“和我一起走走?”

我拉住他的胳膊。“杰克,等等。”

他瞧见了我的眼神,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利亚姆?你哥哥姐姐都好吧?”

“杰克,警察抓错了人。他们可能现在不会承认,但不出一两天就得放人。”

“你确定?电视上说……”

“我确定。”

他神色黯然,整个人都没了精神,外套扔在地上。

“那么说,这事还没完。”

“没有完。”

他冒出来一句意大利脏话,也是我最爱说的,字面意思是“猪牛”,一般用于大部分美国人说“糟糕”的情况。

“所以波列基和罗塞利会再来找你,杰克。我告诉过你他们来的时候该怎么办,你还记得吗?”

“不说话,不是抓捕就不跟他们走,他们抓人,就叫律师。”

“没错。别告诉警察是我让你不说话。”

“好,我明白。”

他瘫坐在扶手椅里,边桌上的威士忌只剩了薄薄的一层,无言地站在杯垫上。

“利亚姆,坐下喝一杯?”

我们一人一口默默喝完了仅余的威士忌。我们都懒得拿酒杯了。

“有空再来看我。”他说。

“下次来就有好消息了。”

我走到门口,转身拥抱他,似乎让他有点不好意思。

“坚持住,杰克。”我走下楼梯时,胃溃疡开始隐隐作痛。

查理好时光换了一批客人。今天下午玛丽不做招待,没穿透明紧身衣,换穿空气了。哦,不对,她的右大腿上还穿着吊袜带呢。瞧见我进门,她如水般轻盈地转到舞台边缘,大拇指挑开吊袜带,好让我塞进一块钱,顺便拍一下她的丰臀。

“谢谢啦,马利根。”她说。

“荣幸之至。”我说,真心话。

我挑了靠后的卡座,正准备坐进去,就看到座位上的啤酒渍,于是换了另一个看舞台的最佳位置。玛丽此刻正倒挂在钢管上。

几年前,这里可谓人满为患,可是后来又接连新开了六家脱衣舞俱乐部,都在老商业中心的艾伦斯街上。它们不仅抢走了一大批查理好时光的老客,还吸引了更多的人从新英格兰各地赶来,有的甚至从波士顿、哈特福德、伍斯特包车过来。

这一行的繁荣发展要归功于一位年轻又聪明的律师。这位三陪服务公司的律师仔细研读了本州有关卖淫方面的法律,发现该法定义的犯罪行为是“街头拉客”,因此,他辩称法律明确认定了“街头”的违法性,而对发生在室内的性交易的合法性未作认定。他的观点得到某位法官的认可。于是一夜之间,寻欢客再也不用飞到泰国和哥斯达黎加了。新开的俱乐部装上了舞厅灯光,请来了舞曲DJ,独立包间里既有当地的姑娘,也有在纽约和大西洋城做过隆胸的美女,三十块跳一支艳舞,一百块服务随你点。

迄今为止,本州立法者对此做出的唯一回应就是发表了几回义正词严的讲演。尽管叫我愤青吧,但我怀疑此间必定涉及金钱交易。70年代开始经营查理好时光的老头子禁止同性恋入场,怪不得生意要走下坡路。

我喝第二杯汽水的时候波列基来了,迟了半小时。他挤进隔间坐在我对面,座位和桌子之间的空隙容不下他的炸鸡薯条肚。

“又怎么了,小子?”他說。

我不说话,把一张信用卡账单复印件放在满是烟头烫痕的塑料台面上,推到他面前。

“嗯,今天上午福利特银行的人把这东西给我了,”他说,“他们一听传票就乖了。你小子是怎么拿到的?”

“你不知道比较好。”

“使用非法手段了?”

“不是特别非法。”

他摆出一副凶相瞪着我,见我不为所动,就放弃了。

“四场火灾他都有不在场证明,”他说,“我们还在查证据的真实性,不过应该是真的。你把我们耍了,臭小子,你的痴迷哥根本不是嫌犯。”

“估计不是,但奇怪的是我在街上想叫住他的时候,他为什么要跑呢。”

“谁知道!可能他藏毒了,以为你是缉毒警。可能他以为你要抢劫。可能他不喜欢陌生人。也可能他讨厌蠢蛋。”

“现在什么情况?”

“48小时内不起诉就必须放人。局长的意思是先秘密关押,让法庭指定的黄毛辩护律师找不着,这样,既可以争取一点时间找出真正的凶手,也可以避免放走吴强又没有抓到真凶引起的负面舆论。”

“明白了。”我说。忽然他的脸色大变。

“上帝啊!我说的不会见报,对吧?” 波列基说。

“喂喂,波列基,你懂的,不见报那得事先说明啊。下次跟别的记者见面可得记住啦,特别是那种坚持原则的记者。”

上次我们见面时跳钢管的黑人姑娘款步走来给波列基点单,她全身的骨头,只穿了丁字裤和高跟鞋。

“纳拉干啤酒,算我的。”我说,他露出古怪的神情。

“想报道纵火案调查处处长当班喝酒?”

“哦,对,没错。我请你喝酒,然后再曝光你喝酒——这种没底线的事我不会干。”

“你本来就没底线。”

女招待端来了啤酒,我递给她五块钱,又拿了一块钱塞进她的丁字裤。她太瘦了,没肉可拍。

“我们又回到了原点。”我说。

“马利根,你别我们、我们的。我是为政府调查罪案的警官,你是一只可怜虫。”

“没别的线索了?”我问。

“只有退休消防员了。”

“杰克琴托凡蒂。”我说。

“不知道,名字是你说的,不是我。”

“明白。”

“罗塞利认定了是他,但我始终觉得他做不出来。”

波列基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廉价雪茄,用火柴点上,那味道简直臭不可闻。

“我说这话你别误会,”我说,“可能你们需要其他渠道的帮助。”

“喂,”他说,“全州只有三名纵火案调查员,州消防局局长派了两个给我。一个叫利希,曾任威斯特利市消防局局长,相当能干。另一个,佩里,靠关系来的,民主党州主席的亲戚,他以为在联邦消防管理局上过两星期课就什么都懂了,其实屁也不懂。”

“什么联邦消防管理局?”

“国土安全部的一个机构,不知道有什么屁用。”

“不是有联邦调查局吗?”

“9 1之后,FBI只关心恐怖活动。”

“还是没有证据说明不是纵火狂?”

“没有。你总是首先想到保险公司骗保,但是出事的房屋分属五个不同的公司……”他耸了耸肥嘟嘟的肩膀,不说下去了。

“市长催我们像催命一样,市议会天天吵着要结果。他们哪里知道纵火案调查有多不容易。凶手留下的线索大部分都烧毁了。妈的,要是火很大,连从哪里烧起来的都找不到。我们只能寄希望于这家伙继续放火,然后我们要是走运,没准能抓个现行。”

波列基雪茄的臭气熏得我一阵阵恶心,为了抵抗这臭味,我从口袋掏出一支古巴雪茄,用科乐比点着。

“打火机不错。你那狐朋狗友全能王给你的?”

“可能吧。”

他得意地笑了,喝光啤酒,挤出了卡座。

“再见,臭小子。”他走了。

我准备回到办公室就先复印一份信用卡账单,寄给吴强的律师。法庭指定的律师只肯出庭露个脸,不会额外花工夫调查,我也不相信波列基会做好事。

玛丽在红光照耀的舞台伴随着库尔伙伴的朋克歌曲《女士之夜》大跳艳舞。我站起身,端着汽水凑到舞台前,良久才猛然惊觉自己的脸已经快碰到玛丽火热的身体了,可我满脑子想的都是维罗尼卡。

37

那天晚上,她给我做了饭。

她拎了三袋子东西上来,打算精心烹制一餐,结果发现厨房里仅有一只旧平底煎锅。她没有被困难吓倒。她用煎锅把通心粉煮熟,拌上橄榄油,扔进经年不用的烤箱,再把甜椒、茄子、南瓜、蘑菇放在锡箔纸上,架在煤气炉上烤。

“原来煤气炉是这么用的啊。”她打开煤气时我说。

晚饭好了,屋子里飘散着前所未有的香气。我俩坐在床上,一边看《法律与秩序》回放,一边喝葡萄酒,端着纸餐盘用着塑料餐叉吃饭。多卡斯拿走了所有的碗碟和银器,我不在乎,我最讨厌洗碗。

我把餐盘和餐叉扔进垃圾筒,和她坐在床上。我在读罗伯特派克的最新小说,她捧着薄薄的一本诗集,作者是她近来新发现的三流诗人。气氛温馨浪漫,却隐隐令我不安。

我读到第二章时,维罗尼卡开始大声朗诵,品咂着词语滑过舌尖的感觉。念诗给我听?诗?事态不受掌控了啊。我稳住心神,集中精力思考小说情节,多疑的丈夫认为斯宾塞适合跟踪吗?维罗尼卡伸出手,从我手里抢走小说,啪的一声合上。

“快听这个。”

“我不喜欢诗,维罗尼卡。我对诗没感觉,除非让鲍勃迪伦唱出来。”

“闭嘴,听好。”

是谁赋予爵士乐生命,

带领它穿越黑暗长路?

是谁将它高高托起,

让第一声旋律响彻天际?

宛如新生。

放弃流畅,我们自由奔放。

纤瘦的男子,

吧台上顾影自怜,暗自悲伤。

甜美的姑娘,

舞池中摇曳裙摆,尽情舞动,

热情奔放。

“我的天哪!”我说的是真心话。

“当然啦。”

“给我看看。”她把书递给我,我翻到封底看作者照片。“乖乖,还很正点呢。”

“闭嘴!”她忍俊不禁。

后来我转去看《盾牌》的重播。我喜欢这部警匪剧,因为男主角迈克尔切克利斯是红袜队的死忠粉。维罗尼卡下楼去车上拿东西。警探维克麦基及小组成员还没有解开“一九帮”是如何抢到一卡车榴弹发射器的谜团,她就已经背着一只帆布包回来了。她拉开我的衣柜,里面是四条旧牛仔裤,三件红袜队棒球外套,一件起皱的蓝色休闲西装,外加一堆空衣架。她打开帆布包,挂起了几件衣服。那一刻,气氛愈加温馨也愈加令人不安了。

维罗尼卡跳上床,我刚要有所行动,警用電台打破了温馨的气氛。

“红色警报,洛库斯特街。”

“讨厌!”她说。“不是真的吧?”

“没错,是在芒特霍普区。”

我们套上衣服,下楼取车。

“现在可不是写篇报道的事儿了,”我一边开车一边说,“放火的人太可恨,我跟他没完。”

“怎么了?”

“居然破坏我的好事。”

我从坎普街左拐上洛库斯特街,消防六大队已经在收拾设备和水龙了。罗齐站在一幢年久失修的平房前院里哈哈大笑。

“利亚姆,”她喊我,“过来,快来看。”

她领我们进了前门,客厅里挂的全是恐怖电影海报,地上堆着喜力啤酒的空瓶以及无数脏衣服。正对面有一架折叠梯,架到天花板上的活动门。她打开手电,我和维罗尼卡跟在后面。

“当心脑袋。”我的头顶碰到屋椽时她说。

为了排烟,消防员在屋顶上打了几个洞,但小阁楼里仍然充斥着电路烧焦的味道,另外还夹杂着其他什么味道。罗齐把手电照向左边,照出一张胶合板简易桌子,桌腿用的是5公分 0公分的木材。桌上摆着小型水培田,里面种着二十四株大麻,顶上有一排烧焦了的强光灯。一半的大麻只剩茎秆,叶子烧光了,另一半大麻蔫作一团。

“一屋子的布朗大学生在搞试验田,”罗齐说,“灯光过热,若不是我们及时赶到,房子就全烧了。”

“我能吸两口吗?”

“你随意,”罗齐说,“有一半队员已经上来享受过了。”

她又笑了起来,我们也跟着一起笑。其实也没多可笑,可我们就是笑得停不下来,大概是因为纵火犯放过了今天晚上,让我们如释重负。我觉得罗齐有点太兴奋了。

罗齐把我拉到一边,对我咬耳朵说话。她只比我高五公分,腰不用弯很多。

“我觉得你喜欢高个子。”

“个子不高我也喜欢。该有的都有,更紧凑。”

“她很漂亮,利亚姆。”

“还会做饭。”

“她知不知道你已经爱上她了?”

我心里一沉。“你怎么会这么想?”

“神经病,你刚才看她的眼神,我还能不知道。”

她亲了亲我的脸颊,说:“送她一件漂亮首饰,能贴身戴着的。”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心慌意乱。罗齐比我自己更了解我,她的话让我慌了神,要写一篇爆炸性头条新闻的宏愿还在我心中汹涌澎湃。维罗尼卡觉察到我的异样,把手放在我腿上。

“我们去希望酒吧喝一杯怎么样?”她说。

“我有个更好的提议,回家上床。”

“那你得先说实话。”

“什么实话?”

“为什么罗齐能叫你‘利亚姆?”

“小学一年级她就这么叫我,维罗尼卡,改不掉的习惯吧。”

我把车停在家对面,正要拔钥匙,警用电台又响了起来。

“红色警报,多伊尔街。”

我浑身的血液再次沸腾,立马调转车头,原路开回去。警用电台不停地在响。

“三层楼大面积着火,楼里有人,六大队请求支援。”

紧接着,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红色警报,普莱森特!独幢住房大面积着火,十二大队请求支援。”

“我的天哪。”维罗尼卡说。

我加大油门冲过普罗维登斯河,冲上奥尔尼街的陡坡,在坎普街急转向左,到了芒特霍普。

电台又响了。

“红色警报,拉齐街。红色警报!红色警报!事态严重!”

38

维罗尼卡从皮包里掏出手机。

“我们去哪一个?”她说。

“我先把你送到多伊尔,然后我去拉齐。”

她打电話向地方新闻版的夜班主班汇报情况,请他立刻把手上的人全部派到芒特霍普,接着又一个电话把洛马克斯从睡梦中叫醒。

电台再次响起,波塔基特市回应了普罗维登斯的求助,派出了三辆消防车和一辆云梯车。

在坎普街和多伊尔街的交会处,我们已经看到了从一楼和二楼的窗户里卷出的火苗,失火的三层小楼在街北五十米处。警车封锁了整条多伊尔街,我只能停下车,叮嘱维罗尼卡注意安全,让她下了车。

我一直看着她苗条的身影穿过警戒线,这才加速开到相隔五个街区的坎普街。警察把拉齐街也封了,所以我多开了半个街区,过了十字路口,把车停在人行道上,不妨碍消防设施和救护车通行。

我顺着人行道跑回拉齐街,警戒线边上围满了群众。这一次所有人都神色惶恐,还有女人在抹眼泪。

我挤进人群,一名警员拦住了我。这位名叫奥巴尼恩的巡警不是我的粉丝,大概因为我曾经揭露过他偷窃证物室的毒品,局长对此震怒——肯定是懊恼自己居然没想到——勒令他停职一个月。我亮出记者证,他瞟了一眼,吼道:“滚出去。”

我照办了。我忍住冲动,没有撒腿就跑,因为这样一来,迪马吉奥队员会把我误作逃离现场的嫌犯。我向南走了一个街区到达坎普街,再向东走到赛普里斯街,走上一户人家的私人车道,翻过围墙,到了另一户人家的私人车道,这样,我就又回到拉齐街了。

我首先听到了燃烧的声音,如同千百面旗帜同时在风中猎猎作响,继而感受到燃烧的高温,如同被恶魔打了一记耳光,脸上火辣辣的。

最后我看到了燃烧的画面,火苗席卷了双联房屋的正面。黑色的浓烟从廉价的沥青墙板里喷涌而出,与屋檐里冒出的灰色浓烟混杂交缠。屋顶上,两名消防员挥舞着消防斧,要砍出洞来,以引出积聚在屋内的浓烟。狂风卷起房屋东侧的火苗,直冲屋顶。消防员见此情景只得放弃,从另一侧爬下云梯,由地面上的消防员向上喷水。

整条街上布满了消防水管,从消防栓接头处喷出的水溅湿了我的裤子。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我转身一看,一幢两层小楼的地下室窗户里闪出一道光。剥落的黄色油漆,前院停着蓝色道奇卡车。是卡米拉德鲁卡和她儿子约瑟夫的家!火苗迅速从地下室的右边烧到左边,地下室的三扇窗户被火光照亮了。

“喂!那边!”我用力喊。

已经有四名消防员拖着两条八公分粗的水龙从双联房屋往小楼去了,罗齐带着两名队员套上防护面具,拉下面罩,踢开大门,冲进屋内。三十秒后,他们出来了。罗齐抱着卡米拉德鲁卡。卡米拉像只小鸟,在不停地挣扎。

“放开我!”

罗齐放下她。老太太应该没事,但消防员还是把她送到救护车那里去了。我跟了上去,趁急救员替她做检查的时候问一些情况。

“德鲁卡太太?起火的时候您在哪里?”

“不关你事,”她说,“不许把我的名字登在报上。”

“不想说说消防大队长?她刚把您救出来。”

“谁要她救!我自己能走出来,没问题。”

对面的双联房屋上的黑烟化成了白烟,说明火势正在消退。大火已经圆满完成了它的任务。

德鲁卡太太的小二层则不然。它爆出一连串的闷响,可能是地下室的油漆罐炸了。火顺着梁柱之间的墙面向上烧,大量的烟从檐槽沿着屋顶喷涌出来。消防水龙喷不到,前门里冒出薄薄的灰烟。

这时,约瑟夫从人行道上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一路拖着奥巴尼恩警官,因为警官正抱着他的腿呢。约瑟夫伸出一只手,拉开警官,大吼一声:

“妈!”

“她没事。”我喊道,他没听见。

他飞奔过来,冲进大门,立刻呛了口烟。刚救出了“妈”的罗齐和消防队员赶紧再去救他。

我站在街边,大气也不敢出,默默地数着时间。

十秒,窗帘烧着了。

二十秒,窗边的沙发着了。

三十秒,火烧到了门边。

四十秒,火烧上屋檐,烧着了屋顶。

五十秒,约瑟夫从前门出来了,好像有人在后面推他一样。不久,罗齐和消防员出现在浓烟滚滚的过道里。约瑟夫还想回头,却被他们推倒在地上,用绝缘手套拍灭了他头发上的火苗。一名消防员对着天空微微抬起手上的水枪,让水像春雨般洒落在他们的脸上。

39

第二天的头条新闻标题是“芒特霍普惊魂夜”。主图是高大的罗齐怀抱着卡米拉德鲁卡,从烟雾滚滚的门口向外走,足足占了四栏。

幸亏维罗尼卡打了电话,洛马克斯及时赶到编辑部,撤掉已经印了1200份的地方新闻版。他先在网络版发布了一系列最新消息,然后根据现场记者的反馈亲自撰写了报道,把头版配图换成惊心动魄的火灾现场,再将这份完美的报纸送上了送报车,只比正常配送时间晚了九十分钟。

“等着吧,印刷厂和送报车司机会问社长要加班费的。”维罗尼卡说。

“嗯,”我说,“扣洛马克斯的工资。”

我俩在兄弟餐厅,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熏肉炒蛋,一边如饥似渴地读着报纸。昨晚我们驻守在不同的火灾现场,现在迫切地想了解火灾的全部情况。总共有五起火灾,最后一起烧毁了芒特霍普街上一幢三层的花园洋房。要不是看洛马克斯的报道,我还不知道有这么一起。

“估计他们要给你朋友罗齐颁奖章了。”维罗尼卡说。

“那玩意儿她有一抽屉。”

吃了一半的炒蛋冷了,查理收走了我们的餐盘,续满咖啡。“我上次说的神经病又来了,”他说,“那天他跑过来问我们能不能做芝士蛋奶酥。”

梅森踱着步走进来。他身着印花羊绒衫,裤缝笔挺的灰色长裤,左手拎一只登喜路公文包,估计价格比我的退休金还要高。他在我身边坐下,让查理上咖啡。

“啥,今天不要拿铁?也不要印度拉茶?那你要的我们肯定没有。”

“上一杯你们最好的咖啡就行了。”

厨子冷笑一聲,在梅森面前重重地放下一只马克杯,拿过来一只快倒空的咖啡壶,把里面的残渣全倒进杯里。梅森喝了一小口,指了指头条新闻。

“看来昨晚我错过了要闻啊。”

“对啊,错过了,”我说,“谁叫你人在普罗维登斯工作,偏要住到纽波特。”

“你们做得很好。”

“噢,谢谢您,社长公子,您的评价真令我激动。”

维罗尼卡伸出右腿踢了我一下,好疼啊,真不知道她到底站哪一边。

“别那么刻薄,”她说,“老爸有钱又不是他的错。”

梅森耸耸肩,弹开公文包的银锁,拿出一份薄薄的文件夹。

“我一直在调查窨井盖的事,有一些发现,”他说,“希望您过目,指导我下一步的工作。”

“晚一点再说吧,现在我有重要事情去办。”

我把黄毛记者丢给火辣娇娃,走出餐厅,吹声口哨召唤我的烈马。烈马没听见,我只能自己走到报社对面的停车位,开上车往芒特霍普去了。

40

在展望街上,一个薯蛋头塑像守护着本州创始人罗杰威廉姆斯的墓地,现在已经被某个心态猥琐的家伙添上了胸罩和三角裤。

州消防局的车停在多伊尔街上烧掉的三层小楼前。我停在它后面,下车,钻过黄色的警戒线,绕开一堆烧得焦黑又被水浇得湿透了的床垫和家具。一名警员抱着双臂站在水泥的门廊前,他没有叫我出去。

“州消防局的人在地下室到处查呢,”他说,“要我问问他愿意见你吗?”

“谢谢,埃迪。”

我一边等一边观察着多伊尔街188号的残骸。小时候我在这里和詹金斯家的双胞胎玩过警察捉小偷的游戏。现在它的半边屋顶没了,窗户只剩了黑洞洞的框,全毁了。我失神地望着三楼东南角的窗户,带我走进文学世界的麦克里迪老师就是在这个地方被浓烟窒息而死的。纵火犯一点点毁掉了我的童年记忆。

昨晚首先到达现场的消防十二大队救出了十二个人,就是没救到麦克里迪老师。两名消防员因吸入过量烟雾被送进了罗得岛医院,还有一名因为肺部严重灼伤(肺部像被油炸过一样),现在正躺在太平间里。我还在望着三楼窗户的时候,利希走到门廊上来了。

“马利根,我不能代表官方说话。”他说。

“但是——?”

“但是私下里说,地下室墙上有三处严重的炭化点。”

“呈倒箭头的形状?”

“是的,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说明有助燃剂。”我说。熬夜学习政府部门的纵火案调查报告,现在派上用场了。

“有定时器吗?还是咖啡机?”

“我从地上收集了少量碎玻璃和塑料残渣,送去检验科了。不过你说得对,可能还是咖啡机。”

我谢过他,开车往北走了一个街区,到了普莱森特街。二层小楼门前的车道上停着一辆巡逻车,驾驶座上坐着一名警员。房子烧毁严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住户刚才来了,”他说,“想进去看还有没有什么东西能拿的,可能是想找找照片吧。至少得有一个星期纵火案调查员才能忙到这里,我只能赶他们走。你看看这里,难道他们看不出来,不可能有东西了,不是被火烧成灰就是被水泡烂了。”

在芒特霍普街,那花园洋房的屋顶只剩下了焦黑的框架,灰烟自内部升腾飘散。还有一名消防队员在现场,用手中的水枪将水冲在已经烧塌的西北墙上。这火是赶来增援的波塔基特的消防队扑灭的。他们来得很及时。当时人们正纷纷从二楼、三楼的窗户往下跳。三个人摔断了脚腕,两个人摔断了腿。一名消防员、六名住户,包括一名幼儿,因二级烧伤及吸入过量烟雾被送往医院。

我正想找个人问情况,罗塞利从废墟里冒出来,冲我竖起中指,这是他用来表示“无可奉告”的个性手势。

拉齐街上的双联小楼,迪奥建设的人坐在路牙上,旁边是他们的翻斗叉车。他把十二罐啤酒的拉环全部拉开,请波列基一起喝。

“我正在纳闷你什么时候会来呢,臭小子。”他说。

“他们来这儿干吗?这现场你已经解封了?”

“不是。房主叫他们来拆房,清理废墟,我没意见。天花板和地板都塌了,砸进了地下室,他们不清理干净,我都没法进去。”

街对面,约瑟夫德鲁卡坐在门廊上,绑了绷带的脑袋垂在膝盖上。听见我踩在石板路上的脚步声,他抬起眼睛,气冲冲地瞪着我。

“从我家滚出去,别想趁火打劫。”

他站起身,握紧拳头,冲我走过来,刚迈出一步就痛得直皱眉。

“你妈妈怎么样了?”

他停下脚步,叹了口气,一下子又蹲在门廊上。

“不要在你们的破报纸上写我妈妈。”他说,语气里全然没有了刚才的霸气。

“我不会的,约瑟夫,我只想知道她还好吗?”

“她气炸了。我送她去她妹妹家。我妈不懂为什么不让她回家。”

“你为什么坐在这里?”话一出口我便想到他大概无处可去。

“都是那该死的波拉克,还是波塞基?帕拉斯基?他说我不能回我自己家。我说你放屁,后来他答应带我进去看看,但是不能去地下室。我得看看我爸的照片,还有我的球卡有没有烧掉。他一直在喝啤酒,喝个没完,他是坏人。”

“这房子是你们租的?”

“不是。我妈的房子。我爸癌症死后留给她的,这是她的全部家当。”

“有保险吗?”

“我妈说一直有。”

“打算重建吗?”

“我不知道,哥们。我妈年纪大了,干不动了。早知道当初我们就把这地方卖了。”

41

新志愿者的加入让迪马吉奥队迅速扩充到六十二人。泽赖里把路易斯维尔球棒发完之后就不再接收新人了。罗齐的消防队有五名队员或牺牲或受伤,战斗力锐减,只能招了几个未经训练的消防学院的学生。北大街上的灭火器和手枪售卖一空。妇女和孩子成批地逃离芒特霍普,躲到亲戚家,男人则留在家里,端着手枪守夜。报纸发起为受灾家庭的捐款行动,社长第一个捐了一千块。州长下令派罗得岛国民卫队在芒特霍普的所有街道上巡逻,后来才想起来卫队目前正在伊拉克,于是取消了指令。

惊魂夜的后续报道让我们几天都忙得团团转。有活儿干的感觉真好,我完全没有时间放慢脚步,去考虑我熟悉的街坊邻居已经越来越少了。

转眼到了周五,我仍然坐在办公桌前思考,《水上的烟雾》的前奏响了起来。我看到了来电号码,但还是接了。

“臭!流!氓!”

“早上好,多卡斯。”

“那天晚上在卡塞塔餐厅你摸的那个亚洲贱女人是谁?”

“你知道的,接你的电话我很高兴。瑞瑞怎么样?你记得给它吃打虫子的药了吗?应该每月的第一天吃。”

“你关心一条臭狗比关心我还多。”

“呃,它的确更有爱。”

“臭流氓!”

“很高興和你聊天,多卡斯,我得工作了。”我挂断电话,省得她继续骂我。

刚刚挂上可爱的前妻的电话,《水上的烟雾》又响了:嗒嗒啊,嗒嗒嗒啊,嗒嗒啊,嗒嗒。

提醒自己:换个不带烟字的歌曲做铃声。

“咱们得谈谈。”

“有情报给我?”

“不是,”麦克拉肯说,“不过惊魂夜有些说不通啊。神经病为了看烧房子所以放火,为什么同时在四条街上有五处房子起火?他不可能欣赏到全部啊。”

我从抽屉里拿出一瓶新的抗酸药,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

“也许能让他满足的并不是欣赏火灾,”我说,“也许是看火灾上报纸,也许是在电视新闻里欣赏自己的杰作。”

“也许吧。也许是为了造成更大的损失,消防局的装备设施不足以同时处理这么多起火灾。也许太多了。要不你过来,我们碰个头?”

“半小时后到。”

我步行来到麦克拉肯的办公室,刚巧碰上秘书弯腰把一只文件夹放进文件柜。

“他在等您,”秘书保持着弯腰的姿势,黑色小短裙内的红色蕾丝丁字裤一览无余。“您进去吧。”

线条真美啊,不过我没伸手。她男朋友以前是拳击运动员,被他打歪的脸我见多了。

麦克拉肯紧紧握住我的手,仿佛要把我的骨头捏成粉。

“波列基那边有消息吗?”我说。

“我刚给你打过电话就找他了。三层楼和两家单户肯定是纵火。三处都使用了咖啡机和汽油。两层楼和出租楼还在调查,结果基本可以预料。”

“听说出租楼里救出来的那个小孩不行了,”我说,“芒特霍普又少了一个孩子!总共死了十一个,还有十五个烧伤的。”

“是啊,火灾险索赔近五百万,我的公司就有三百万。谢天谢地我没做人寿保险。”

他的办公桌足有一个停车位那么大。他铺开一张地图,占满了整个桌面。这是芒特霍普的地形图,标有全部的街道和建筑。我们花了几分钟找到十四处火灾地点。麦克拉肯拿黄色记号笔按时间顺序作标记,从12月第一起一直到惊魂夜的那几起。

最初的几起火灾现场比较分散:第一起在赛普里斯街,第二起在多伊尔街南边第四街区,第三起在霍普街最东边。最后六起火灾的地点标黄之后,事情就清楚了。所有失火地点都在一个矩形里面,这个不太规整的矩形的四边分别是北边的拉齐街,东边的霍普街,南边的多伊尔街,西边的坎普街——殖民地时期叫作马坪道。东南面没有任何火灾,那里连接着布朗大学和富人住的东区。

“周二我去查看惊魂夜的受灾情况时,也注意到了,”我说,“如果不开车,走路十分钟能把所有十四处失火地点走完。”

“如果清除了多伊尔街和拉齐街之间所有的老房子,”麦克拉肯说,“就有一大块土地可以用来开发了。”

“可以是可以,但那得好几家合作才行。”

“——因为这些房产分属五家不同的公司。”

“没错,而且德鲁卡在拉齐街的房子是她自己的,所以一共有六位产权人。”

“惊魂夜另外四处失火的房子呢?”

“还不清楚,”我说,“我今天下午去查房产档案,估计产权人还会增加。”

“很可能,”他说,“很难看出什么关联来。即便如此,这图形很不一般。”

“但也可能是偶然的。几年前,我觉得麦考伊球场附近存在癌症高发群。在它前后左右的四个街区有十二人患癌症去世或病危。国家疾控中心从亚特兰大派了小组来调查,结论是一切正常。无论什么东西,只要多了,比如芒特霍普的火灾,比如波塔基特的癌症病人,比如夜空里的星星,就绝对不会均匀分布,总是有一些积聚成群的。”

“即便如此,还是值得思考的。”他说。

“嗯,的确。”

42

从普罗维登斯河对岸步行回来的路上,我打电话给维罗尼卡,请她和我一起去兄弟餐厅共进大餐。我望着我的芝士汉堡在主厨查理手里一点点变黄变焦,这时候维罗尼卡和梅森出现了。我有点不高兴。不过维罗尼卡亲了我两下之后,我就什么都忘了。

“好在你打电话了,”她在我身边的吧椅上坐下,“本来早上有事要告诉你。你记得露茜吗?”

“你妹妹?”

“对。她今天下午从波士顿开车过来,到我这儿过周末。这两天我不能来找你了,还好今天能一起安静地吃顿午饭。”

我环顾四周。有两个长舌妇正在八卦一个叫赫勃的男人,骂人家出轨的事。查理哼着走调的摇滚歌曲,我的汉堡在他的手下直叫唤。几个位子远的地方坐着一个人,他睡得鼾声震天。兄弟餐厅根本不是约会的地方,坐在维罗尼卡和梅森之间更没法浪漫起来。

“你有妹妹?”梅森说。

“我有。”

“跟你一样漂亮吗?”

“更年轻,更漂亮。”

“有可能看上我吗?”

什么意思,演青春爱情片吗?

维罗尼卡撩起长发,咯咯直笑。“可能哦。我把你电话给她,你自己问吧。”

梅森兴奋地傻笑,半天才想起自己是来当记者的,赶紧打开登喜路公文包,取出一只文件夹。

“有时间看看窨井盖的报道吗?我觉得自己有发现,请您指导我下一步的工作。”

噢,好啊,现在他成了调查记者了。

“不好意思,社长公子,今天没空。”

“哦,好吧。”他收起了文件夹。

他沉默片刻,说道:“马利根?”

“嗯?”

“这是考验吗?看我能否独立完成?”

“对,被你猜中了。”

“那么我需要自己做出判断?”

“对啊,这是神圣的哥大学术殿堂最推崇的高雅手段。”

他点点头,微微一笑。

维罗尼卡和梅森还在点餐,查理已经收走了我的空盘,换成了账单。我把账单推给了社长公子。

“维羅尼卡,周末愉快。”我这话说得毫无诚意,于是,我亲了亲她的脸颊,以示真心。

走到门口,我回头再看了一眼她倚在吧椅边的美腿。她拿出钱包给梅森看她妹妹的照片,他又在傻笑。我走了,空气里充满了雨水的气息。

我走到肯尼迪广场的便利店,买了一盒抗过敏药,干吞了两片,准备对抗市政大楼地下的房产档案室里的霉菌。药没什么用。看完最后一本档案,我已是双眼刺痛、涕泗交流了。

多伊尔街上的三层小楼,普莱森特街上的独幢小楼,拉齐街上的双联房,都是由那五家神秘的房地产公司之中的一家,在一年半之内购入的。芒特霍普街的花园公寓楼是例外,产权属于文尼乔达诺的罗莎贝拉开发公司。公司的这个名字是为纪念他已故的母亲。档案显示三年前该房产因欠税被政府拍卖,后由黑帮购得。谨慎起见,我查了德鲁卡家的房子,确实,自上世纪60年代起属于约瑟夫的家人了。

所有信息我都做了记录,可我并不觉得这能有多少价值,既不值得我花这么长的时间,也不值得我为此眼泪鼻涕一大把。

43

在编辑部完成几项工作之后,已经过了九点,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我不想独自回家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味维罗尼卡的气息,便走到希望酒吧,在吧台前坐下。今晚当班的安妮是约翰逊威尔士大学的走读生。

“照常?”

胃溃疡希望照常,可其他器官不答应,它们都要黑啤酒。

“确定?”

“嗯。”

有人往点唱机里投了币,点了鲍勃迪伦《寂寞日子的蓝调》。这是我现在最不喜欢听的——触景伤情!

吧台另一头,一群消防员聚在一起说笑。我看到他们往安妮手里塞钱,安妮收了钱,拉起宽摆裙的裙裾,顺着长腿一点点往上拎,让他们看个够,然后放下裙子,轻快地走到我面前,见我的瓶子空了,又给我拿了一瓶。

“刚才干吗?”

“我上星期文了身,”她说,“不小心说漏了嘴,于是现在人人都想看。开始我说不能看,后来有人说一块钱看一眼。我心想干吗跟钱过不去呢?这些小气鬼从来都不给小费。”

我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钱包,放了一张钞票在吧台上。

“给我看五块钱的。”我说。

她咯咯笑着拉起裙子,只见她右边屁股上文了一只红蓝双色的蝴蝶。我以为这样就能不想维罗尼卡,但我错了。

喝完第三瓶啤酒,胃溃疡开始抗议,安妮又拿来了第四瓶。“这瓶是后面那桌的高个子美女送的,”她说,“看着有点眼熟,是不是上过电视?”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没错,《神奇女侠》电影预告里的。”

我抄起酒瓶,走到罗齐面前。她一个人,手里端着一小杯琥珀色液体,面前排着四只百威啤酒的空瓶。她一般只是喝几口啤酒,现在喝这么多真少见。她嘴角的皱纹我也是第一次见。

“我来的时候没看到你。”我说。

“我看见你了,只是不怎么想说话。”

“你还好吗?”

“死了两个队员,还有三个在医院,剩下的人全部超负荷运转。在我负责消防工作期间,死伤的市民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你觉得我能好吗?”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

“这都不是你的错。”我说。

“是这样吗?”她望着我,那眼神让我觉得瞬间回到了小学一年级。

“怎么不是呢?罗齐,你是英雄。”英雄低下头不回答,褐色的发卷垂在脸颊,神情委顿,我第一次看到她如此脆弱。

“知道我最怕什么吗?”她喃喃道。

“什么?”

“波列基和罗塞利。有阿呆和阿瓜在,噩梦永远都不会结束。”她一口灌下杯中的酒,招呼安妮再来一杯。酒上来,又是一口干掉。

“罗齐,你需要休息。”

“公共安全部主任也这么说。我告诉他没门儿,他命令我两天不许上班,那我就喝上两天。”她抓起皮包,拿出一只信封递给我。“给,送你了。”

我往信封里瞄了一眼,是两张芬威球场的主场揭幕战的票。

“带上女朋友,”她说,“我是没心情去了。”

“她不喜欢棒球,我宁愿跟你去。”

“我可不会逗你开心。”

“没关系,咱俩可以一起吐槽。”

听了这话,她推开桌子,拿了包站起来。我伸手把桌上的车钥匙递给她。

“你真好,我还是走路吧。”她说。

半小时之后,我还在吧台抱着我的啤酒瓶,这时,安妮又递过来一瓶。“这瓶是前面靠窗的金发美女送的,”她说,“你这么受欢迎?还是今天特别走运?”

“受欢迎,外加天天走运。”

我拿起酒瓶走到格洛利亚的桌子旁。她面前放着一罐百威。

“周末晚上一个人?”她问。

“维罗尼卡陪她妹妹去了。”

“你俩降温了?”

“我俩从未降温。”

“好可惜。”

我不知如何作答,她似乎也无话可说。我们就这样无言地坐着。

最后还是她开了口,“呃,我该走了。”

“这么晚了还有约会?”

她摇头。“愿意整夜在芒特霍普开车溜达,愿意开着车窗吸入火灾现场的烟雾,还认为这是浪漫的事,这样的人不容易找。”

“天哪,格洛利亚,你还在晚上出去?”

“基本上,不是每天晚上。周一惊魂夜,我在纽波特的白马酒馆,听一个经纪人整个晚上都在讲什么对冲基金,错过了今年最爆炸的新闻,还浪费了一晚上的时间。”

她喝光啤酒,推开椅子起身。

“别走,格洛利亚,下一轮我请。”

“不行,得走了。”

“你不应该夜里一个人转悠。”

“你来吧,”她说,“我车上有巴迪盖伊的CD,你可以抽烟,而且我今天保证不对你动嘴。”

我差点就同意了。喂,等等,我不能谁都照顾啊。胃里的灼痛提醒我,我連自己都照顾不好。再说,万一她说话不算数呢?万一我一时糊涂呢?

见我摇头拒绝,她转身离开了。我注视着她冒雨走过餐厅的玻璃窗。

我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根雪茄,剪掉雪茄头,用科乐比点着。安妮又送来一瓶黑啤,便回到吧台里,调高了电视机的音量,这样,从报社下夜班过来的人能听到洛根贝德福德报道的新闻:

还记得萨茜吗,那条可能行走了千里前来寻主的忠犬?是这样,塔夫斯兽医学院的检测结果出来了,10频道独家播出。千万不要走开,绝对让你大跌眼镜!

我才不会,我这么想着,还是拿着啤酒回到吧台,好离电视机近些。贝德福德非常享受抓住哈德卡斯特尔的短处不放手的感觉。新闻以两个短镜头结尾——一个是马丁利皮特带着狗狗嬉笑玩耍,另一个是弗莱明夫妇站在银湖小屋的门前,相互搀扶着在雨中流泪。

安妮抹掉脸颊上的泪珠,又拿给我一瓶啤酒。

“这事太让人伤心了。”她说。

“是啊,和葬礼挽金、我们还是做朋友吧、扬基队赢了这三条并列,都是令人伤心的事。”

44

那一夜,我失眠了。我穿着短裤躺在床上,一边看CNN新闻,一边读《助燃剂证据收集指南》。我先闻到了汽油味,接着听见大门口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没穿鞋,蹑手蹑脚地走到厨房,踩到了湿乎乎的东西上面。我透过猫眼向外看,只看到对面开裂的墙体。我打开保险闩,拉开一条门缝,只见一个人蹲在我家门前,把汽油桶里的汽油倒在畚箕上,再通过畚箕往我的门里灌。

他放下汽油桶,站直了身体。他身高一米七左右,上下打量着我。

“不是吧?”他说。“红袜短裤?是不是有点过了?”

“要不要进来看看?”

他的右嘴角抽搐了一下,看样子是在笑,接着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包万宝路烟,抖出一根,塞到嘴里,用一次性打火机点上。

我没说话。小无赖的嘴角又抽搐了一下,大概是以为我吓得说不出话了。但我不是害怕,我只是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话来打破尴尬。“那玩意儿会害死你”,这太直白了;“你不知道现在是防火周吗?”也不好;“嗨——不好意思”,显得我太软弱。都缺了点什么。

最后我决定这么说,“抱歉啦,蒂米不能出来玩。”

嘴角不抽了。

“死到临头还挺乐呵。”

“胃溃疡而已。”

“什么?”

我耸耸肩。

“马利根,我有个信儿告诉你,你的手伸得太长了,管得太多对身体不好。别管闲事。警告只有一次,下一次,烟我可就扔下来了。”

“马利根?”我说,“你来找马利根的?那家伙一个月前就被我赶走了。在房间里抽烟,吃过饭从来不洗碗,被我抓到出轨,还从来不付房租。”

小无赖没有上当,已经噔噔噔地下楼了。

我跑了过去,在走廊里追上他,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扭过来。我判断失误。他双手握拳,左拳一个假动作,一记右拳砸在我的小腹上。他笑眯眯地看着我倒在地上,然后扬长而去。

45

“好吧,臭小子,”波列基说,“我们再说一遍。”

我再次描述了那个小无赖的样子,从他的光头讲到他脚上的乔丹气垫鞋,尽我最大的努力重复他说过的每一个字。

“他说有个信儿告诉你?是他告诉你还是别人托他告诉你?”

“他没说。”

“再说一遍他怎么打你的,你这么大个儿。”

“这段我们已经说三遍了。”

“嗯,是啊,可我就是喜欢听。”

我到达华盛顿街上的警察局时已经凌晨三点多了。夜班警官听了我的叙述后认为事态严重,就把波列基从床上拖了起来。我们面对面坐在破椅子上,中间隔着被烟頭烫坏的审讯桌,桌上有两只空纸杯。

“可能是突破口,”他说,“你看到的可能就是凶手。”

四个小时过去了,我合上最后一本犯罪嫌疑人的面部照片册。没找到那个人。我接着和画像师待了一小时。她大概是通过在火柴纸板上练习临摹完成的学业吧。根据她画的肖像,我们要找的根本就是一位卡通人物。

回到家时,楼里仍然飘散着汽油味。楼梯扶手、我家门框、门把手,所有那小无赖可能碰过的地方,到处都是收集指纹的黑粉。

我想睡一会儿,但又睡不着,于是我就打电话给麦克拉肯,把小无赖的长相和他说了,他答应把消息传给新英格兰地区所有的保险调查员。

“他叫你别再多管闲事?他用的就是这个词?”

“嗯哼。”

“你的猜测不成立了,凶手并不希望获得大众的关注。”

“嗯。”

“再说一遍,他是怎么痛扁你的。”

“已经说过了。”

“嗯嗯,可我就是喜欢听。”

我挂了电话躺到床上,还是睡不着,我决定去开车兜风。

“再让我看见他,肯定打到他趴下,”我说,“真不敢相信居然让他钻了空子。”

“我说,这不奇怪,”泽赖里说,“无赖打架的时候会往你命根子上打,这跟身高无关。我六岁的小孙子乔伊——你记得小乔伊吧?那天跳到我身上,一屁股坐在我命根子上,我立马就给跪了。”

他的左手反射性地护住自己的小腹。

“他的脑袋顶还不到我肩膀,”我说,“我看他最多一米七,黑皮肤,光头上有两处红斑,可能得过牛皮癣,肩膀鼓鼓的,抽万宝路,附近有没有这样的人?”

“没。有点像阿瑞纳以前从布拉克顿带过来的打手,不过我之前听说这人因为抢劫被抓起来了,正在监狱里服刑呢。这白痴用枪把打晕了司机,用子弹把锁打掉,满心欢喜,以为自己抢到了一卡车电脑。门一开,你猜里面是啥?一车折叠椅。”

我们的常规程序已经走完——他拿出一盒新的雪茄,叫我发誓永远不能把这间小屋里的事情说出去;我发过誓,打开盒子,拿一支雪茄出来。

“明天的开局赛赔率多少?”

“红袜的?”

我点头。

“一比七十。”

“有点悬殊啊。”

“投手是松阪?应该再高点。”

“我赌一毛钱。”

泽赖里做的买卖靠量。如果红袜赢,他从赌输的人那里收100块,付给赌赢的人100块,不赚不赔。如果红袜输了,他收赌赢的人170块,付给赌输的人150块,每注净赚20块。

从电话铃响的频率判断,量不成问题。

“红袜最近动作不少,我得少收点格拉索的货。”

46

棒球是属于夏季的运动。这话今天听起来特别有道理。4月初的下午,波士顿赛场温度只有四摄氏度,从港口吹来的风带着海盐和淤泥的味道。

我们从普罗维登斯火车站搭了上午的美铁火车。罗齐穿了一件新的连帽卫衣,后背绣着拉米雷斯的姓名和号码,我穿的是我爸的旧衣服——红袜队保暖外套。我们聊了一路的棒球、纵火案,另外还有维罗尼卡。

“礼物买给她了?”

“没有。”

“为什么不买?”

“不知道,感觉……”

“被套牢了?”

“嗯,有点。”

“亲爱的,你早已被套牢了,好吗?”

“真的吗?”

“我问你几个问题吧,可以吗?”

“当然可以。”

“看不到维罗尼卡的时候你有没有经常想起她?”

“呃……有。”

“那天晚上安妮给你看文身的时候,你有没有不想她?”

“你看到啦?”

“别啰唆,回答问题。”

“没有,我还是想她。”

“她的手碰到你的身体时,你会不会激动?”

“我会不会激动呢?”

她瞪着我。

“嗯,应该会激动。不过也分身体什么部位。”

“你有没有半夜起来,只是为了看她睡着时的样子?”

“有时候。”——她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她伸手掐了掐我的脸颊。“哟,咱们的小利亚姆恋爱了呢。”

我的第一反应是否认,可万一辩输了,岂不是更尴尬。

我们从南站叫了一辆出租车,刚好赶在开幕式之前到达芬威球场。波士顿流行交响乐团演奏了《侏罗纪公园》的主题曲,2007年世界锦标赛的巨型横幅缓缓展开,盖住了红袜队的吉祥物“绿怪物”。泰迪布鲁斯基、鲍比奥尔、比尔拉塞尔等一大批波士顿运动明星悉数出席。红袜队明星球员大卫奥尔蒂斯扶着老态龙钟的约翰尼佩斯基把三角锦旗升到场地中央的旗杆上。比尔巴克纳步入投手区时,我和罗齐扯着嗓子欢呼。比尔擦掉眼角的泪水,把开场第一球投给了德怀特埃文斯。

好耶!他们真的是在“玩”棒球。底特律老虎队的强击手怎么都玩不过松阪,凯文尤基里斯三次成功上垒,拉米雷斯三垒安打,红袜队5∶0获胜。

结束之后我准备来一瓶冰镇黑啤,可是罗齐另有主意。

“我们到球员停车的地方去,等他们出来。”

嗬,馊主意。我虽然爱看他们比赛,可并不崇拜他们。

“来吧,”她说,“很好玩的。”

哪里有喝啤酒好玩。我不情愿地跟在她身后。

场地周围的铁丝网围栏上潮水一样压满了红白双色的球迷,每出来一名球员,人潮就沸腾一次。球员丝毫不停留,径直登上豪车。

“达斯汀,我爱你!”

“尤克,签个名吧?”

“乔希,我要给你生孩子!”

罗齐冲进人潮往前挤。有两个家伙想挡住她,被她瞪了一眼就缩起脖子不敢吱聲了。这时曼尼拉米雷斯像学生似的蹦蹦跳跳地走出来,笑容满面,冲着无数的照相机摆出挥棒的姿势。罗齐不禁尖叫,简直就是摇滚演唱会上意乱情迷的小女生。

曼尼向她望过去,这太正常了,因为罗齐在人群中永远有如鹤立鸡群。在一片呼喊他名字的吼叫声里,我清楚地听见他说,“哇哦。”

他走向围栏,罗齐把手伸进去,他笑着握住了她的手。罗塞拉莫雷利大队长,芒特霍普的英雄,兴奋得几乎晕倒。曼尼转身走向自己的车,那是一辆改装过的1966款林肯。他再一次回头看了一眼罗齐,坐上驾驶座,开车走了。

罗齐一直目送到车尾灯消失在拐弯处,然后扭头对我说:

“你要是敢……

告诉别人……

我就……”

“告诉什么?”

我们跟随着人潮来到兰斯多恩大街和布鲁克兰大道交会处的餐厅,吃了比萨喝了啤酒,然后闲逛到波士顿台球俱乐部打了几局。不知过了多久,街角的酒吧告诉我们打烊时间到了。这时已经赶不上回普罗维登斯的末班车了。我们在服务员的指点下去了一家露天排档,不管品质如何,至少啤酒、威士忌都有,还能遇到成群结队的红袜死忠粉跟你称兄道弟。我们坐上了清早第一班火车,6∶10发车,在车上睡了一小会儿,到达普罗维登斯站时我们又有了精神。时间是6∶55,还可以回家睡觉。

车站大厅里来了个薯蛋头先生欢迎大家。侧面已经被人用红漆喷了“扬基去死!”几个字。我又一次感谢罗齐给我票,拥抱了她,叮嘱她一定小心,然后摇摇晃晃地出了车站,从韦尔斯街走回家,喝了点抗酸剂对付胃溃疡,然后一头栽倒在床上。

我去上班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一走进编辑部,就被洛马克斯抓住了胳膊。

“马利根!知不知道格洛利亚科斯塔出事了?”

47

一刻钟之后,我悄悄走进罗得岛医院格洛利亚的病房。我差点认不出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她右眼缠着纱布,乌青的鼻梁歪向一边,嘴唇肿起开裂,打了石膏的右手静静地放在雪白的床单上,金发上残留着干涸的血块,哪里还有一丝性感女神的样儿?

我想拉住她的左手,却发现左手的手背上扎着静脉注射针,于是我只好把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她微微睁开左眼,喃喃地吐出几个字,好像是我的名字。

我站起来,拿起挂在床尾的病历记录。“右手肌腱撕裂,右枕骨断裂,右侧三处肋骨断裂,面部、手臂、胸部及背部多发性挫伤,右眼视网膜脱落,视力恢复预后不确定。”

她平常用哪只眼睛看镜头,我想不起来了。

晚上,维罗尼卡又给我做了饭。她带了自己的锅来,炒了一盘香喷喷的姜蔬爆大虾。蒸腾的热气洇湿了她的皮肤。

“格洛利亚怎么样了?”她问。

“伤得很重,不能说话。简直不忍心看。你应该去看看她。老看我的脸她肯定看腻了。”

维罗尼卡关掉炉火,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不可能吧。”

还是聊聊红袜队的球赛比较安全。吃饭的时候我喋喋不休地讲着比赛,说了十分钟,直到她听得晕头转向才住了嘴。然后,她讲了周末和妹妹在普罗维登斯购物广场吃饭逛街的事。

“想我没?”她说。

“当然想,还用说。”

等我轻描淡写地提起小无赖上门的事情,她重重放下叉子,瞪着我。“天哪,马利根!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因为红袜队比较重要啊。”

“要是他再来呢?”

“我还怕他不来呢。相信我,对付他小菜一碟,我一出手就能打趴他。”

她拾起叉子,用力叉起一只蝦。

“马利根,这不是两个小孩在操场上打闹。如果那人真是纵火犯,那他是会杀人的。要是下次他带着枪怎么办?”

“那我就把枪抢下来。”我忽然觉得底气有那么一点点不足。

“你要是再被他打呢,”她伸手放在我的腿上,“上次算你走运,万一再来一次可怎么办?”

我不想再谈,可又舍不得让她拿开手。我有点累了,上了床就动弹不得。

“你需要休息,”她轻声说,“不许再逞英雄了。”

她把我的头揽在怀里,轻轻吻我的额头。多么美妙的感觉,从来没有人对我如此关爱。浓浓的睡意忽然袭来,她的气息好似毒药,把我拉进无边的黑暗。

“晚安。”我吐出最后两个字。

“爱你,宝贝。”——她说话了吗?还是我的幻觉?

48

第二天,格洛利亚的状态有所好转,虽然不是有了很大的改观,但至少可以有力气告诉我事情的经过了。她的声音嘶哑微弱,说得断断续续,时不时地掉眼泪,有时还喘不上气来。我在病房待了两个上午外加两个下午才弄清楚全部经过。

星期六晚上,她一个人离开希望酒吧后,就开着自己的蓝色福特福克斯在芒特霍普转悠。快到午夜时分,雨下大了,天气寒冷,她拿起保温杯,这才想起来出门时忘记加水了。见泽赖里的店还开着,她就把车停在旁边,冒雨冲进店里,在咖啡柜台灌了一大杯绿山咖啡。等她出去的时候,雨势变强了。她低着头冲到车面前,拿钥匙开门。

她把车门拉开,右脚刚踏进车里,事情就发生了。

她的后背被人用掌根猛击了一下,脸朝下栽倒在驾驶座上,保温杯从手里滑落,哐啷啷砸在马路上。一个男人用力压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雨点哗哗地砸在车顶上,淹没了她的尖叫声。

她挣扎着从那人身下往前爬,想爬到副驾驶门那里。那人的拳头砸在她脸上。不知怎么搞的,她的脑袋被挤到了仪表盘下面。她伸手扳掉一只鞋,对着车窗猛砸,希望有人能看到。什么人都行。鞋被抢走了,那人对着她的脑袋一顿乱敲。一把刀突然架到她脖子上,那人说话了:

“我要你的命,管闲事的贱人。”这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她趴在车里无法动弹。那人把她的尼康相机从包里扯出来,接着翻了她的皮包,然后又开了口:

“贱人,钱呢?”

她说:“钱包里,只有几块钱。”

又是一顿拳头。他把刀拿下来放在座位上,去扯她手上的诗格恩表。刀就在她眼前。她抓住机会,拿起刀,指着他的脸。他没有脸。他戴了蓝色滑雪面罩。

他说:“贱人,你找死。”

握刀的手被他捏住,骨头噼啪作响。刀刃嵌进她右手拇指的根部,割断了肌腱。刀掉在座位上。那人揪着她的脑袋一遍一遍地砸在仪表盘上,一遍又一遍地说:“我要你的命,管闲事的贱人。”

声音忽然停了,那人压在她身上,把她死死压在座位上,一动不动,车外的人看不见他们。是有人走过来了吗?迪马吉奥?警方巡逻车?

刚才搏斗的过程中,她的车钥匙掉了。那人从副驾驶一侧的脚垫上捡起钥匙,点火开车。她拼命想往窗外望,想抓住一线生机,却被他打了一巴掌,大手按在她脑袋上,逼她不得不低下头。不知开了多久,车慢慢停了下来。

“是时候了,管闲事的拍照贱人。”

他开始扯她的衣服,扯掉了外套和内衣,然后又是一顿暴打。

不要反抗强奸犯。她想起这么一句话。

她说:“咱们去车里吧。”

他说:“好啊,贱人。”

她被推倒在后座上。她在黑暗中摸索着,想找到打开后备厢的开关手柄。

她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摸到了开关。她猛地一拉手柄,车后门掀开了。她爬了出去,那人紧跟其后。她猛地拉下车门,砸在他脸上。她拼命往前跑,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她撞到了一根电话线杆。她浑身是血,在冰冷的雨水中继续往前跑。

老天,她曾叫我和她一起去的。

“他长什么样?”

她吐出几个字,我没听清。

“矮个子?很结实?”

会是小无赖吗?

她又说了几个字。

我不再追问了。我不能再让她继续回忆这痛苦的经历。

49

“她没看到凶手的脸,”那天下午,负责处理性侵案的警官劳拉维拉尼告诉我,“他一直戴着滑雪面罩。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是白人男性,沙哑嗓音,戴结婚戒指,绿色冲锋衣。她没见过凶手站起来,因此无法估计他的身高。”

小无赖戴结婚戒指吗?我努力回忆他的手,可什么也想不起来。

“当时她是在周围转悠,目的是想在发生火灾时第一个赶到现场。”

“她告诉我了。”

“他叫她‘管闲事的拍照贱人。”

“是的,”她说,“我们也在往这方面调查。她的描述里没有太多线索,但我们从她的照相机包上找到了两处指纹。如果是凶手的,而且我们又在指纹库里找到了匹配,那他就跑不掉了。”

“如果抓到了,请让我单独和他谈几分钟。”

“如果抓到了,应该可以。”

我回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所有的火灾调查记录,堆在桌子上。二十二个笔记本,写满了火灾现场情况,产权人记录,纵火痕迹调查,数不清的谈话记录,有受害人的谈话记录,也有消防员和纵火案调查员的。二十二本笔记毫无作用。

真是这样吗?

当刑事案件的调查遇到瓶颈时,侦探会仔细研究案件卷宗,不放过调查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我没有案件卷宗,可我有这些笔记本。可能是我漏掉了什么吗?可能是我疏忽了什么吗?我能从四个月的笔记里找出规律吗?我翻开了第一个笔记本。

看到第二本的时候,梅森走过来。

“格洛利亚的事情我听说了。”他說。

“我知道。”

“我送了花。”

“我知道,在病房看到了。”

他皱起眉头摇摇头。

“她的右眼,”他说,“她是用右眼看镜头的。”

他居然注意到了?也许他真有当记者的天分。

“没准儿她能换一下,用左眼看。”我说。

“无论如何,她的工作一辈子都不会丢,我保证做到这一点。”

他默默地站了片刻,左手紧握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

“那是啥?”我明知故问。

“我的窨井盖调查文件。能不能麻烦您抽出几分钟帮我看看,我担心自己有遗漏。”

“好的,把椅子拖过来,我们一起看。”

他坐下来,把桌上吃空的比萨饼盒子推到一边,放下文件夹,小心翼翼地打开,仿佛在翻阅神圣的古腾堡《圣经》。他抽出三张纸——市政府和本地制造商西湾钢铁签订的购买合同复印件。

“加起来总共多少?”我问。

“910。”

“大点儿声,社长公子,没人想抢你的报道。”

“订单分散在一年的时间里,”他说,“每张订单上的金额不超过1500美元,规避了政府对竞争性招标的规定。全部加起来,910个铸钢窨井盖,单价55美元,总额只超5万美元一点点。”

“市高速公路局为什么需要910个窨井盖?”

“我也在琢磨这个问题。我去找过热纳罗巴尔代利,他把我轰出来了。”

“你是说‘黑杰克巴尔代利?”

“您说什么?”

“咱们的高速公路大总管最喜欢人家这么喊他了。”

“——于是我去找了他的副手路易斯格里科。他也有绰号吗?”

“‘关节哥。”

“好吧,关节哥叫我滚开。”

“然后呢?”

“我去市政大楼查了竞选捐款记录,”他从文件夹里抽出第四张纸,“结果发现西湾钢铁的总裁彼得艾布拉姆斯捐给市长的连任竞选资金很多,已经达到了法定上限。”

“干得不错,社长公子。”

“我写了报道,您能看一看吗?”

“不能。”

“为什么?”

“因为你还不能动笔。”

“不能动笔?”

“你的信息不充分,你只知道市政府出于感谢,给了竞选捐资大户一笔小生意。这在爱荷华州、康涅狄格州可能算新闻,在罗得岛可不算。在罗得岛这是正常行为。”

“我在浪费时间,是吗?”

“不见得。”

“那我下一步该怎么做?”

“查清楚他们买那么多窨井盖的目的。”

“我问了,他们不肯说。”

“因为你问的人不对。你得培养一些情报来源,社长公子。跟秘书调调情,打听打听铲雪车司机喜欢上哪儿喝酒,请他们喝两杯,去找真正干活的、名字后面没有头衔的人聊聊。”

梅森笑了,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把文件夹放进抽屉,拿起了电话。也许我看错了他?我不禁暗想,还有哪里错了呢?

我拿起第一本笔记本,打算不受干扰地再从头到尾读一遍。接下来的一小时内,有六名记者、五名文字编辑跑过来问我格洛利亚的情况,麦克拉肯和罗齐打电话来问同样的事情,多卡斯来电例行问候。

这样子没法工作了。

我关掉手机,把笔记本全部塞进一只旧公文包,下楼去开车。

我挂在停车计时器上的“故障”标牌不见了,雨刮器下面压着一张罚单,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想得美”。标牌不见了太可惜了,好在我有备用方案。我拿掉罚单,走到社长的汽车旁,把罚单夹在他的雨刮器下,然后开上我的车回家了。

我躺在床上,开始看第一本笔记。我读得很慢,不时地在黄色拍纸簿上做些笔记。我花两个小时看完了全部笔记,被我洒上啤酒的那本字大多也能认得清。然后我开始读第二遍。第二遍读完,我的收获是拍纸簿上写了半页纸的疑问。

五家神秘公司买下了芒特霍普四分之一的房产,谁是它们的老板?肯定不是早就解散的普罗维登斯灰衫棒球队,但如何证明呢?这些公司还会在容易发生火灾的地段购入房产吗?如果会,为什么?约瑟夫德鲁卡说过一句什么话?早知当初就把房子卖掉了。有人想买他家的房子吗?

看第二遍时,我发现我在记录公司注册信息时唯独没有记下提交注册信息的律师姓名。当时觉得不重要,也许的确不重要。客户不愿透露真实姓名,律师也不可能搭理我。不过,这也算是一次疏忽。

乔达诺为什么向我透露窨井盖的事?肯定不是为了广大市民的利益。他当时是怎么说的?叫我别在芒特霍普浪费时间。他是想分散我的注意力让我不再调查纵火案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最大的可能是当年黑杰克和关节哥没把闲差给他弟弟弗兰克,他怀恨在心。

在被啤酒泼过的笔记本里,我写了迪奥建设的工人拆掉了失火的三层小楼。迪奥这两个字下面我画了三条杠。当时为什么觉得这很重要?我想不明白,于是起床喝了点抗酸剂,再回到床上继续想,但依然毫无头绪。

小无赖是什么人?是纵火狂吗?还是某人雇来的打手?

无论如何,他是个突破口。如果我继续调查,他还会来,这是他当时的话。想要抓住他,我只需要刺激他再来找我就行了。

50

晚上,维罗尼卡和我在卡塞塔餐厅点了一份意大利香肠比萨。我说了自己的计划,但她一点也不赞成。

“你疯了,”她说,“什么报道都不值得你搭上性命。”

“有些报道值得。”

“我敢打赌,现在的格洛利亚一定不是这么想的。”

我一时语塞。

“求你了,宝贝,”她的声音十分焦虑,“你真有可能受伤。”

“他才真会受伤。”

“那行,我不参与,”她说,“他找上门的时候我可不想被他看到。对不起了英雄哥,在这事彻底解决之前,你只能一个人睡了。”

“我可以先去你家待几个小时,然后再自己回家。”我说。

“主意不错,今晚不行,我很忙。”

很忙?我不喜欢这种口吻,不过没必要追问。我结了账,凑过去亲了她一下,离开了卡座。

“宝贝,自己小心,”她说,“没有你,普罗维登斯该多寂寞。”

回到家,我打开电视,赶上红袜对老虎的第三场比赛。六局之后,投手韦克菲尔德让红袜队以4∶2领先,击球手打得老虎队连换三次投手,最终比分12∶6。我关掉电视,满意地笑了。

我掏出手机,把来电铃声换成《我失去了你吗?》,主唱凯特兄弟是我最喜欢的著名堪萨斯蓝调乐队。我取下壁龛里的盒子,掀开盒盖,拿出外公的柯尔特手枪。我盘腿坐在地板上,花了半个小时擦拭手枪,怀念外公。

“要么扔掉,要么爱护好。”外公经常这么说。

我擦掉多余的機油,想着要不要买点子弹。其实那小无赖的个子真的很小,我要子弹何用?

51

第二天早上,我去医院探望格洛利亚。她恢复了些力气,但神情依然萎靡不振,不停地说“谢谢你,马利根”,好像除了让她一个人在芒特霍普的大街上溜达,我还做了啥好事似的。

一小时后,我开车去了老街区。CD唱机里传出吉米萨克雷的嘶吼声《蓝狗巡街》,让我也有了巡街的感觉。我看到约瑟夫德鲁卡在他家房子前,正往福特皮卡车上搬纸箱子。

“你好。”他说。

“你好,约瑟夫,要帮忙吗?”

“不用,快搞好了。我以为东西不少才借了卡车,其实就只有这堆破箱子里的东西。”

确实不多——银餐具,几样盆盆罐罐,几只式样不一的餐盘,几件工具,两只相框,十二本泡过水的皮面精装书,皮面上一股焦煳味。

我好奇地抽出一本。是查尔斯狄更斯的《荒凉山庄》。

“你要是有时间的话,这书值得一读,”约瑟夫说,“这人写得真棒。”

约瑟夫读狄更斯的书?约瑟夫会读书?我和马克吐温都看走眼了(前文有“马克吐温说过:‘人人都是月亮,都有不曾向别人展示的阴暗面。”——译注),这才是他不为人知的一面。

“上周咱们见面的时候你说,早知当初就把房子卖掉了。你们在卖房子吗?”

“没有。就是有个姑娘来敲门,说要买。”

“突然来敲门说要买房子?”

“就是很突然啊。”

“什么时候?”

“1月份,不对,2月份,当时黑鬼历史月(自1976年以来,历届美国总统都将每年的2月指定为“黑人历史月”,以表示对美籍非裔历史的尊重,赞颂黑人为美国文化和政治生活做出的贡献。——译注)特别节目把我看的电视都搞乱了。”

听着他的用词,我不禁皱起了眉头,“那姑娘是谁?”

“不记得名字了,不过她给了张破名片。”

他从屁股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皮夹子,抽出一张卷了边的名片塞给我。高级纸张上用突出的深蓝色字体印着“谢丽尔斯凯贝利,注册经纪人,小罗得房产公司”,下面是电话号码,没有地址。

小罗得,五家神秘的房产公司之一。

“给我好吗?”

“尽管拿去。”

我把车停在约瑟夫家门前,把周围的独幢房子挨个问了个遍。那些房子的所有权很有可能属于个人。结果是三家对我没好气地关上了门,四家没人,两家是租户,有六家是房主。这六家人我居然都认识——一个是退休的体育老师,三个是霍普高中的老同学,还有安妮的妈妈,最后一个是杰克哈特,我老爸失明之后接替他的送奶工。他们之中有五家被房产经纪人敲过门,两家已经卖了,正准备搬家。有四家留着谢丽尔或小罗得房产公司的名片。

我离开了老街区受灾最严重的西南区,穿过坎普街,继续敲门,结果,又找到了五家个人产权的房子,但没人认识谢丽尔,也没人知道小罗得房产公司。

走回去取车时,我抄近路走到卡塔尔帕路,看到迪奥建设的工人正把出租公寓楼的废砖往垃圾车上搬。我心里一惊,在芒特霍普,约翰尼迪奥的公司是唯一清理受灾房屋的公司,为什么?

52

“小罗得房产!”多么活泼热情的声音。

“我找迪奥先生。”

“先生,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叫迪奥的。”

“好吧,我找乔达诺先生。”

“对不起,”——热情降温了——“我们这里也没有叫乔达诺的。”

“那就找查理雷德本?巴尼吉利甘?随便哪个普罗维登斯灰衫队的已故球员,我都能叫出名字。”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谢丽尔斯凯贝利在吗?”

“先生,她今天都不在。”

“帮个忙,约翰尼迪奥或文尼乔达诺来的时候,就说马利根打电话找他们。”

她又说了一遍不认识这两个人,也许她确实不知道,我说了再见,挂断电话。

如果小罗得房产与火灾有关……

如果迪奥或乔达诺与小罗得房产有关……

如果接线员把我的话告诉他俩……

如果小无赖是他们俩找来的……

那我就坐等他上门吧。

53

晚上我买了中餐外卖,开车到福克斯波因特的维罗尼卡家。我们吃了蒜泥鸡块和大虾拉面,听她聊工作的事,然后共度良宵……

呼吸恢复正常之后,我捡起地毯上的裤子,从内袋里摸出一样东西。

“给,送你的。”

她坐起来,打开蓝色的小盒子,用手指挑起一根项链,纯银链子上挂着一只小小的古董打字机。虽然不甚昂贵,也有光辉闪耀。

“好漂亮啊,L.S.A.马利根也懂浪漫了?”

我不置可否,拢起她的长发,让她戴上项链,她送上香吻一枚。

后来的枕边絮语换了新内容,维罗尼卡说起了将来。

“马利根,你接着有什么打算?”

“我还要再查几家公司的注册信息。”

“不,不,不是这个。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哦,首先呢,先把离婚办妥。”

“不错,很好。”

“然后我想坐在芬威球场中心的露天看台上,带着我心爱的姑娘,欣赏红袜队再次登上世界巅峰。”

“你心爱的姑娘?是我吗?”

“是。”

“然后呢?”

“然后平静地度过余生。”

“喂,认真点好吗?”

我心想我是认真的啊,可说出口的却是,“好吧。”

“马利根,你在罗得岛住了很久了。”

“住了一辈子。”

“该去更好的地方发展了吧?”

“比如呢?”

“《华盛顿邮报》?《纽约时报》?或者《华尔街日报》?”

“跑到没有免费电视看红袜队比赛的地方去?何况你也知道新闻业的就业情况,那些报纸自身都难保,不可能招人,只会裁人。”

“的确是这样,不过对赫赫有名的调查记者,他们总是欢迎的。”

“维罗尼卡,没有人会搭理十年前的普利策奖得主。”

“会的,他们会的,”她说,“你的波尔克奖(美国新闻奖项之一,为纪念20世纪三四十年代因挖掘宝贵的新闻事实而不幸遇害的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记者乔治波尔克而设,每年颁发给在挖掘真相方面做出杰出贡献的新闻工作者。——译注)才两年。”

“嗯。”

“去新闻电视台怎么样?CNN?”

“就凭我这张脸?”

我等着她摇头,她没有,反而说“CNN主播沃尔夫布利泽长得也不怎么样”。

我不说话。

“宝贝,考虑一下?如果一切皆有可能,你想要什么样的人生?”

“现在这样的人生。”我说。

“你真心喜欢这里?”

“腻在你身边,谁会不喜欢?”

“认真点!”

我笑了。“知道罗得岛名字的来历吗,维罗尼卡?”

“不知道,反正你也要告诉我的。”

“我没想告诉你。事实是,没有人知道。历史学家孜孜不倦地研究了许多年,只弄出来几个似是而非的理论。”

“所以呢?”

“所以其中一个是这么说的:罗得岛是无赖岛的误写(根据小说,罗得岛原名Rogue Island, 意为无赖之岛,后误写为Rhode Island,中文译为罗得岛。——译注),无赖是马萨诸塞州的殖民者——一批精明强干的农场主——对那些在纳拉干西特湾沿岸定居的异教徒、走私犯和杀手的蔑称。”

维罗尼卡甩了甩头发,轻轻娇笑。我好喜欢她现在的样子。

“应该把名字改过来,”她说,“罗得岛没意思,无赖岛多有范儿。”

不仅有范儿,而且还是事实呢。在一百多年的时间里,成群的海盗藏在纳拉干西特湾,抢劫经过的商船。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罗得岛的船长控制着美洲奴隶贸易。法印战争以及革命战争期间,全副武装的民船在普罗维登斯和纽波特肆意抢掠,根本不在乎自己挂的是什么旗帜。内战结束后,亨利波士安东尼,《普罗维登斯日报》的出版人之一,以两块钱一张选票的价格,让共和党听命于他几十年。到世纪之交,纳尔逊奥尔德里奇,曾经的普罗维登斯杂货店小工,因戴维格林厄姆菲利普斯的报道《参议院的叛国罪》而名垂千古,此人帮助那些强盗资本家洗掠了整个国家。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普罗维登斯的老大雷蒙德稬.S.帕特里亚尔卡成为新英格兰地区最有权势的人,生死杀伐,全凭他一句话。市长卡洛扎的前任,可敬的“巴迪”小文森特稟.钱奇,近日被判入联邦监狱,罪名是经营一家犯罪集团,此集团又名普罗维登斯市。

“当然,我们都知道普罗维登斯名字的来历,”我说。“罗杰威廉姆斯在感恩节经上帝的指引让他的城市皈依基督(普罗维登斯系providence的音译,意为“天道,天意,上帝的指引”。——译注)。科顿马瑟所谓的‘创造力的终结‘新英格兰的下水道,终于不再是事实。”

“所以你喜欢这里?”

“我在这里长大。我认识所有的警察,也认识所有的强盗,认识所有的理发师,也认识所有的调酒师,认识所有的法官,也认识所有的罪犯,认识所有的应召女郎,也认识所有的牧师。立法机构和黑手党那一套我摸得透透的,他们都是一丘之貉。我写报道揭露买选票的政客,收黑钱的警察,见怪不怪的市民们不过一笑了之。从前的我受不了,现在不会了。无赖岛就是调查记者的主题乐园,永不闭园,免费坐上一天的过山车都可以。

“再说了,去写我不了解的地方,我做不到。”

“你肯定能做到,”她说,“想想看吧,去华盛顿揭露那些骗子的花招该多有趣啊。”

华盛顿?她已经第二次提到了華盛顿。

“你去《华盛顿邮报》应聘了,是不是?”

“马利根,我和你说说我的家庭吧。我妹妹露茜,秋天开始读哈佛医学院。我哥哥查尔斯,三十岁已经是普华国际事务所的副总裁。我呢?给一家三流小报写法庭报道,天天为了六百块一周的工资疲于奔命。我爸心疼我,每月给我五百块。我要是有骨气把这钱退回去,就得生活得像你一样了。

“我父母很有抱负。我告诉他们自己想当记者时,他们认真地和我谈话,指出我的决定是错误的。我不听,但他们既不唠叨也不威胁。我从普林斯顿毕业后,他们全额支付了哥大新闻学院的学费,一句抱怨也没有。但我觉得自己让他们失望了。我希望自己能成为他们的骄傲,像查尔斯和露茜一样,我希望能为我自己骄傲。马利根,我是他们的女儿,我也有抱负。”

感人的演讲,不过我更关心自己什么时候又要成为孤家寡人。

“《华盛顿邮报》怎么说?”

“一个月前我发了简历和我的作品剪报过去。上周,鲍勃伍德沃德给我打电话了。鲍勃伍德沃德哦!昨天我去面试。鲍勃说非常欣赏我的才华,非常喜欢我的文字,非常喜欢我的报道,尤其是阿瑞纳的报道。而且他有增加少数族裔雇员的任务,我是亚洲人,对他来说简直就是锦上添花。从他看我的眼神,我敢说他还很喜欢我的模样。”

一切发生得太快,我压抑着内心的绝望,尽量保持平静的声音。“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他说这一两个月会有联邦法庭记者的空缺出来。我未来的工作就是给网站写每日新闻简报,再给报纸写新闻评论。非常不错的工作,只要我同意,就可以去。”

“然后你跟他提了我。”

“岂止提了。我帮你写了一份超强的简历,附上你最好的作品,交给他了。”

“你有没有告诉他我是中国人?”

“马利根!”

“如果咱俩结婚,我跟着你姓,会不会更有帮助?”

“请你不要开玩笑。他让你打电话给他。你至少该考虑一下吧?我爱你,宝贝,我不想失去你。”

我把她揽进怀里,抚摸她的秀发。“我也不想失去你。”我说。我差一点就要说,“我也爱你。”我最后一次说这句话是在婚姻存续的最后一个月,而且还是一句谎话。我已经无法正常地说出这四个字来。

“你考虑过《波士顿环球报》吗?”我问。“如果他们听说《华盛顿邮报》想聘你,肯定立即就来挖你。波士顿就在州际公路往北八十公里,我可以每周末开车过去,咱俩说不定可以合伙在芬威球场买一个包厢。”

“这么说吧,”她说,“如果你答应考虑《华盛顿邮报》,我就答应考虑《波士顿环球报》,怎么样?”

“没问题,”我感觉此时应该说点浪漫温馨的话,“假如结果变成你离开而我留下,能不能把你的线人当成分手礼物送给我?”

她叹了口气。“你说的是向我透露大陪审团证词的人?”

“对,就是那人。”

“他不会见你的,他不喜欢你的手段。”

啊哈!她的线人不喜欢我的手段。这话等于没说。

我回到自己的小公寓时已近午夜。我打开小说,书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脑海里全是维罗尼卡的影子。有没有办法能让她留下?我端坐在床上,苦思冥想到凌晨四点。小无赖今晚没有出现,第二天晚上依然没有出现。

54

护士扶格洛利亚下了轮椅,和她说了些祝她早日恢复健康的话,把轮椅推回到自动门里面。我扶着她的胳膊慢慢走了几步,来到我的汽车旁。在我们左边,一个右胳膊打着石膏的男人抬起左手叫出租车,把格洛利亚吓了一跳,把脸埋进了我的怀里。身体的外伤治好了,可精神创伤何时才能痊愈?

我抱着她,轻拍她的头,过了片刻才把她扶进副驾驶座。帮她系安全带的时候,碰到了她的肋骨,她疼得直叫唤。我绕回驾驶座,发动了引擎。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

“我没有。”

“出院感觉挺好吧。”

“我还得回去。”

“我知道。”

修复肌腱需要再做一次手术,鼻子和右脸颊还要做两次整形,右眼没办法恢复了。

我开上95号州际公路往南走。开了几公里,谁也不说话。格洛利亚眯着眼睛透过挡风玻璃遥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

“马利根?”

“嗯?”

“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

“东西拿来了吗?”

“拿来了,在手套箱里。”

她弯腰向前,却被安全带勒住了,疼得大叫起来。她拉开手套箱,拿出一罐辣椒喷雾。

“谢谢。我该怎么感谢你?”

她该怎么感谢我?

“不需要,格洛利亚。这东西全能王有一箱子,他送你的。他本来想送你一支左轮手枪,我觉得不合适。”

她抬起没有受伤的手,竖起大拇指,伸出食指,做成开枪的样子。

“格洛利亚,你活下来了,你赢了。”

“如果他再来怎么办?”

“不会的,他现在正忙着逃命呢。”

“能抓住他吗?”

“能抓住。”警察至今没有找到匹配的指纹。这事不能告诉格洛利亚,她需要相信正义必胜。

车开过克兰斯敦时下起雨来。我打开雨刮器,格洛利亚浑身一抖,惊恐地叫了起来。

“不要,不要,不要。”

“格洛利亚,怎么了?”

“雨!”她开始尖叫,手不停地拍打仪表盘。“让它停下!”

我没有办法靠边停车,也没有办法安慰她。

“让它停下!”

我在沃里克的东大道出口下了高速,雨真的停了,格洛利亚的尖叫渐渐变成呜咽。又开了几公里后,我们到达了维拉街。我把车停在一幢黄色平房前,那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她妈妈已经等在路边,和我一起把她扶进家门。

55

提交公司注冊文件的律师个个自信爆棚,签名上画满了各种圈圈和弯弯。签名下面的印刷体就好认多了:贝斯稪.哈帕斯,欧文稭.弗莱彻,帕特里克稲.康纳利三世,尤兰达莫斯利-琼斯,丹尼尔稱.哈尼。

我本以为提交五家公司注册文件的是同一个律师,这样就能把这些公司串联在一起,形成一条线索。然而这次在州务卿办公室得到的是五个不同的姓名,我一个也不认识。虽然我不认识,可我知道有人认识。

我到办公室时刚过十二点,维罗尼卡坐在自己的小隔间里啃着一堆绿叶子。我把笔记本翻开,扔到她办公桌上。

“这些名字你看看,有认识的吗?”

她盯着笔记本看了一会儿。“不行,我没时间,我得去法庭了,说今天会提交阿瑞纳的起诉书。”

她离开人体工学健康椅,站了起来,在我脸上轻啄一下,朝电梯走去。

调查记者必须掌握足够的资源。第一个资源没派上用场,第二个必须跟上。我拉开抽屉,拿出我的秘密文件。贝斯稪.哈帕斯,律师,普罗维登斯的黄页上有登记。

“麦克杜盖尔、扬、科伊尔和利莫内律师事务所,请问您找谁?”

“请找贝斯哈帕斯。”

“请问您的姓名?有什么事?”

“我叫杰伯斯图亚特马格鲁德,我和老婆结婚二十二年了,她现在找了个拉拉,我要提起离婚诉讼。”

“对不起,先生,哈帕斯律师不接离婚案件,建议您去小点的律师行试试。”

我道了谢,挂上电话,继续翻黄页找丹尼尔稱.哈尼的电话。我忽然灵光一闪,按下了重拨键。

“麦克杜盖尔、扬、科伊尔和利莫内律师事务所,请问您找谁?”

“哩好,小姑凉,我老盆友丹哈尼今天下午在不在(原文是不规范的英语。——译注)?”

“请问您的姓名?有什么事?”

“告诉丹尼,查克科尔森找他,我们约的周六上午打高尔夫,他不会害怕不来了吧。他赌一千块能赢我,这钱我赢定了啊。”

“好的,”她说,“您稍等,我这就给您转接。”

她让我等待的时候,我挂了电话。想了两分钟,再换一副口音,重拨了电话。

“麦克杜盖尔、扬、科伊尔和利莫内律师事务所,请问您找谁?”

“请找欧文稭.弗莱彻。”

“请问您的姓名?有什么事?”

“我叫詹姆斯稺.麦克考德,有急事必须马上找弗莱彻律师。”

“对不起,先生,弗莱彻律师出差了,能找其他律师帮您吗?”

“我需要他的时候这小子永远不在。”我挂断了电话。

过了十分钟,我再次按下重拨键。

“麦克杜盖尔、扬、科伊尔和利莫内律师事务所,请问您找谁?”

“请找帕特里克康纳利。”

“您是找小帕特里克稲.康纳利还是帕特里克稲.康纳利三世?”

“坏了!我居然不知道老东西还活着。”

“年长的康纳利律师不过五十五岁,先生。”

“看来梅毒给抗生素治好了嘛。”

“先生,您说什么?”她问,但我已经挂了电话。

我再也扮不出另外的口音了,而且我估计电话那头已经在查来电号码了。我起身走到梅森的办公桌前。

“帮个忙。”

“我也要你帮忙。”

“我先说。”我把我的要求告诉了他。

“请找尤兰达莫斯利—琼斯。”

等待对方说话。

“我叫戈登利迪,她是我的刑事案律师。”

等待。

“事情紧急,今天下午一定要告诉她。”

等待。

“明白了。不,不用了。我在开车,晚一些我再打来。”他挂了电话。

“怎么样?”

“莫斯利-琼斯在联邦法院协助布雷迪科伊尔处理一桩刑事案,下午才能回来。”

“干得不错,社长公子。”

“戈登利迪是个什么鬼?”

“别管了,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我知道他们买窨井盖的用途了。”

“说说看。”

“我四处打听,高速公路局的人都喜欢下班后去一家叫查理好时光的脱衣舞酒吧,在布罗德街上。”

“听说过。”

“所以我也去了。我换上牛仔裤和运动衫,这样比较不容易被认出来。开始我打算找他们聊聊,不过他们可能不会说,对吧?于是我就坐在吧台前,竖起耳朵听。音乐太吵,不容易听到。最开始的两个晚上,只看到一小群人对脱衣舞娘动手动脚,吹嘘凯尔特人和红袜怎么怎么好。第三天晚上,来了三个穿工装的人,坐在吧台前,抱怨明天要干的活儿。我没听全,应该是把什么东西装上卡车吧,但我听到了窨井盖三个字。他们对这活儿很不满意,其中有一个人打算向上级投诉。”

“这东西相当重。”我说。

“68公斤一个,我查过了。”

“然后呢?”

“然后第二天一早我开车到高速公路局,车停在路边,我在铁道那里找了一处隐蔽的地方,可以看到装卸区。十点左右,来了一辆卡车和三个工人,很像我在酒吧看到的三个人,开始搬窨井盖上车。”

“你跟着卡车了?”

“跟了。他们右转上了厄内斯特道,继续右转到埃迪街,再上了95号州际公路往北走了,在波塔基特的隆斯代尔街出口下了高速,往东开了一公里左右,停在一处铁丝大门前。车上的人按了喇叭,铁丝大门卷了起来,他们把车开进去,停在后面的装卸区。”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等我求他往下讲。

“那是什么地方?”

“门上的标志写着威登废旧钢铁公司。”

我们一起大笑。

“现在威登花多少钱回收窨井盖?”

“16美元一个,”他说,“我查过。”

“我来理理头绪。高速公路局以单价55美元从市长最大的竞选捐助人处购买来的窨井盖,巴尔代利和格里科转身就以16美元的价格賣给废铁收购公司。”

“正是如此。到现在,他们已经每人捞了14 560元。我算过。”

“你的报道写好了吗?”

“我要先做完最后一个采访,下午去见市长。我认为应该让他知道目前的情况,并且请他表态。”

“记得一定要问他,当初指派绰号关节哥和黑杰克的团伙成员管理高速公路局,是否考虑过后果。”

“洛马克斯叫我先在网络版上出新闻,”他说,“再给报纸写报道。”

“听起来头版新闻的署名权已经不在话下了啊,社长公子。”

我回到办公桌前,找出约瑟夫给我的名片,拨通了小罗得房产的电话。谢丽尔斯凯贝利仍然不在,于是我留了自己的姓名和电话。我打开自己的秘密武器,竟然找到了她的住宅电话。

无人接听。

黄页上列出的住址在尼尔森街22号,离普罗维登斯大学不远。我开车过去,找到了一幢精美的白色小楼,上去敲了敲门。

无人应答。

56

五点钟,麦克拉肯的秘书已经下班,我便自己进了门,和他讲了我发现的有关律师方面的情况。我俩一起坐着,默默地思考。

“这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他说。

“我知道。”

“那种规模的律师事务所经手的公司注册文件不计其数。”

“没错。”

“不过这也巧得没边了。”

“没错。”

我们一直坐着,不断地思考。

“能查出五家公司的幕后老板就好了。”他说。

“是的。”

“可惜没办法查。”

“应该查不了,除非哪个律师情愿冒着被吊销执照的风险,违反保密协议。”

“那就活见鬼了。”

“没错。”

他打开办公桌上的嵌入式樱桃木雪茄盒,拿出两支马杜罗鱼雷雪茄,剪断雪茄头,递给我一支。他用火柴点着雪茄,我用科乐比打火机点雪茄,两人一起默默地吞云吐雾。

“你没忘记把小无赖的样子广播出去吧?”我问。

“发给所有的保险调查员,我记得,”他说,“没收到消息。”

“他说如果我继续管闲事他还会来找我。”

“你还在管。”

“当然管。”

“如果他再来,你打算怎么办?”

“采访他。”

“在你打他之前还是之后?”

“那得看他了。”

凯特兄弟的歌声从我裤子口袋里传出来,我一看来电号码,是多卡斯。我没接,让电话转到了语音信箱。我刚把手机塞回口袋,歌声又响了起来。

“宝贝,今晚不能来找你了,我要和线人一起吃饭,可能会比较晚。”

“那明天?”

“明天一定。想死你啦。走了,拜拜。”

提醒自己:把手机铃声换成一首没有“失去你”这三个字的歌曲。

“那个,”我说,“今晚一起看红袜对扬基的比赛?”

“你有票?”麦克拉肯问。

“有,希望酒吧包间雅座。我打电话给罗齐,看她来不来。”

“拉拉队长?”

“嗨,警告你啊。”

“她真的是同性恋,马利根,现在我非常肯定。”

“为什么?”

“我约她出来,她直接拒绝了。”

“这就是你的理由?”

“当然。”

“你肯定遇到过不少同性恋。”

罗齐坐在我和麦克拉肯之间的吧椅上。扬基队的德瑞克基特走进打手席,面对我们的王牌投手乔希贝基特。对方的投手迈克穆希纳在之前数回合的较量中与拉米雷斯不分伯仲,直到拉米雷斯在第五局下半局击出一记全垒打。雨下了很久,造成长時间休赛,给了我们大把的时间喝啤酒,也给了麦克拉肯又一次尝试的机会。

“对不起,你不是我的菜。” 罗齐说。

“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的菜像那样,”她指着吧台上方的电视。雨终于停了,曼尼拉米雷斯奔跑在湿漉漉的草地上,跑到左外野墙“绿怪物”处站位。“哦,上帝啊,他太帅了。”

派伯本在第九局时打了满贯。酒吧里“扬基去死”的传统欢呼声震耳欲聋,一个穿扬基队球服的家伙被人泼了一身啤酒。安妮抢到遥控器,把电视调到10频道看新闻,然后到每张桌子旁转悠,拉裙子露大腿赚小费。全酒吧的人都兴高采烈,除了穿扬基队球服的那个。

那天我整晚没睡,一边读蒂姆多西的小说,一边盼着小无赖再出现。凌晨三点左右,他来了。

57

他的出场方式是劈木头。

我冲到被弄坏的房门口,俯视着小无赖的脑袋顶,左手击出一拳。他举起右手,轻松挡开我的拳头,同时一脚踢中了我的小腹。他对这地方还真是情有独钟。他一头撞到我身上,把我从门口一直顶到厨房的墙上,对着我的肋骨一顿狂打。

我挥出去的拳头只能在他的头顶上晃荡。我用力推搡他,试图拉开双方的距离,可怎么也推不动,像被巨型卡车压住了。他的拳头像电钻一样,左一下右一下地砸在我身上。他怎么不打我的下巴?可能是我太高了,他够不着。等他终于打够了,放开我,我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是被他按在墙上。

我顺着墙跌坐在地上,他挥起短粗的胳膊,反手就是一巴掌。

“浑蛋,”他说,“我警告过你,窨井盖的事情,不许再多管闲事。”

窨井盖?我的脑袋仿佛被窨井盖砸中了似的,居然是为了窨井盖?

我想开口问他,但小无赖已经走了,碎了一地的是我的自尊。

58

到了早上,尿液里的血少多了,可肋骨一碰就痛,不碰也痛。我吃力地走进编辑部,径直去找梅森。

“你怎么了?”他问,“怎么这副样子?”

“你先别问,社长公子。告诉我,为什么会有人认为是我在调查窨井盖?”

“啊,我遇到每个人都说,我是您的马仔。”

您真行!

“马利根!”洛马克斯招手叫我过去,“警用电台里讲罗得岛医院附近工地上发现一具尸体。”

他抬起眼睛上下打量我。“昨晚过得够呛啊。你跟进这个?”

“好啊。”我这么说,心里并不这么想。不过这任务对我有利,可以顺便去急诊室看看肋骨。

尸体头朝下趴在地上,旁边是一辆空载的迪奥建设的翻斗叉车。从地上的痕迹判断,死者在临死前向着医院的方向爬了五米左右。她背上的三个大洞应该是枪伤。

一名警探将尸体翻了过来。死者深绿色西装外套的前胸口袋上绣着黄色的标志,上面是“小罗得房产”几个字。几米开外的地方有一名警员,从她的皮包里翻出一本驾照。

“喂,埃迪,知道身份了?”

“马利根啊,你知道的,没有联系上直系亲属之前,我们不能透露死者身份。”

“要不要我告诉你?”

他瞪着我。

“谢丽尔斯凯贝利,家住尼尔森街22号。”

“你认识她?”

“算是吧。”

我在急诊室等了两个小时。我前面有五个交通事故的伤员,十二个发着高烧、哭啼啼的小孩,三个喊胸疼的中年男人,还有一对腿脚不灵便的老夫妻。

小无赖是我最有用的一条线索,却和系列火灾无关。我的第二有用的线索死了,她的死因可能是我给她的留言。下一步怎么办,我毫无头绪。

X光片说,我有四根肋骨断掉了,一根在左边,三根在右边。

把我打包成木乃伊的实习医生言之凿凿:“再打两拳,断裂的肋骨就会戳进肺里。”

“我还挺走运的。”

回到报社,洛马克斯一路看着我一步步挪进编辑部,再吃力地坐进椅子。我开始给网络版写枪击杀人案的新闻,这时,他走了过来,往我办公桌的角上一坐。

“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想谈这件事。“碰到两个扬基队的粉丝,看我穿的‘扬基去死T恤不顺眼。”

“肋骨?”

“嗯。”

“断了?”

“四根。”

“写完这条,不如你就回家吧?”

我没说话。今天晚上红袜队将和印第安人队开始两场系列赛,去年的联盟冠军赛印第安人是我们的手下败将。我花在穿衣服上的时间要比平时多一些了。

59

脱T恤的过程太痛苦了,脱下之后,我花了五分钟才穿上球服,扣好扣子。维罗尼卡打电话过来的时候,红袜队已经在第三局以1∶0领先。

“宝贝,今晚怎么安排的?”

“我们就在家吧。”

“你开玩笑吧?”

“不是。”

连说话都疼。

“帮我个忙行吗?”我说,“帮我带点外卖,再去一趟阿特韦尔斯街上的沃尔格林药店,帮我拿点处方药。”

“你不舒服吗?”

“我没事,你过来我再告诉你。”

四十分钟后,她拿着一包外卖三明治和一只白色小药袋来了。

“你的门怎么了?”

“没什么,房东说这两天就修好。”

“你怎么了?药是干吗用的?”见我躺在床上,她把药袋放在我枕头边。

我依然没心情说话。我拆开袋子,旋开药瓶上的儿童安全盖,干吞了两粒止痛片,然后喝了几口啤酒。

“宝贝,不能用酒送药的。”

“说是这么说,以我的经验,用酒送效果更好。”

“你打算说说怎么回事了吗?”

“红袜队刚刚4∶1落后,第六局我们一定能扳回来。”

“马利根!”

她抓起遥控器,关掉电视。

“比赛一结束我就告诉你。”我说。

“现在就说。”她拿着遥控器,故意不让我够着。

“过会儿,这个比赛可不能错过了。”

她噘著嘴,把遥控器还给了我,在我身边躺下。我打开电视,她翻身抱住我,我疼得大叫。

“马利根?”

“比赛很快就结束了,你先吃三明治。”

红袜队在第八局追平了比分,拉米雷斯在第十局击出一记三垒打,派伯本不负众望,比赛结束了。

“我不想看赛后秀了。”我说。

她立刻拿起遥控器,电视屏幕黑了。

“好了吧?”

“今晚莱斯特发挥不佳,不过替补投手真不错。”

“你够了!赶紧说吧。”

于是我说了。说的时候我很想面带微笑,可我做不到。我的确被一个小矮人打残了。

听完我的悲惨经历,维罗尼卡绷不住笑了。

“你不是要把他打趴下的吗?”

“我错了。”

她瞄了一眼被劈坏的门,皱起了眉头。

“你说他还会再来吗?”

“不会了,他已经达到目的。再说,窨井盖报道明天见报,再回来没有意义了。”

维罗尼卡捧着我的脸,亲吻我的额头、脸颊和下巴。我想抬手抱她,又疼得惨叫起来。

“你得休息几天。”

几天?

我和着酒又吞了一片止痛药,接着喝了一口抗酸剂。我瞅着维罗尼卡,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拥有这么美丽的尤物。想着想着,药劲儿上来了,我睡着了。

早上唤醒我的是维罗尼卡在厨房里忙碌的声音。她听见我打开了CNN新闻,便拿着报纸和托盘走了过来。托盘上是炒蛋、咸肉、橙汁和咖啡。我就着果汁吃了两片止痛药。果汁就是不如酒的效果好。

梅森写的窨井盖报道占据了整个头版,没有火灾新闻。惊魂夜之后,再没发生过火灾。

“你有什么看法?”维罗尼卡说。

“目前我们有六十二名义愤填膺的迪马吉奥队员在大街小巷巡逻,一心想逮住一两个放火的家伙解解恨。芒特霍普有一半的市民天天吃提神药,睡觉手枪不离身,恨不得手指一直扣在扳机上。纵火犯再喜欢烧房子,恐怕也不想因此丢了性命吧。”

“他为什么不去别的住宅区下手?”

“他似乎对芒特霍普情有独钟。”

“那天你问我的那几个律师是怎么回事?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只是我碰巧查到的几个姓名而已。”

“是线索吗?”

“不是。”我没说实话。考虑到格洛利亚和谢丽尔斯凯贝利的遭遇,维罗尼卡知道得越少越好。

维罗尼卡一下午都蜷在我身边,欣赏性感女诗人的另一部大作。我翻开她买来给我打发时间的《纽约客》杂志。西摩赫什(美国调查报道记者。1969年披露美军在越南制造的“美莱大屠杀”真相,激发美国人民的反战情绪,因此获得1970年的普利策国际报道奖。此后为美联社、《纽约时报》《纽约客》等知名媒体撰文,披露美国老兵患“海湾战争综合征”的内幕、美军在阿富汗战争后虐囚真相、美军虐待伊拉克囚犯事件军方和政界丑闻,成为美国新闻界的传奇人物。——译注)回归了,揭露了伊拉克战争中更多虐俘的细节。

我花了整整十八年时间揭露无赖岛上的小无赖,赫什花了三十五年时间揭露美利坚的大无赖。维罗尼卡说得对,也许我的确应该向前看,写出更有价值的新闻。

我再三考虑,考虑再三。婚离了,父母去世了,姐姐在新罕布什尔,哥哥在加利福尼亚,与我形同陌路。维罗尼卡即将去华盛顿,而我舍不得她。所以,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呢?

晚上,维罗尼卡再次提到了未来。

“马利根?”

“嗯?”

“你联系伍德沃德了吗?”

“这星期一定办。”

“真的吗?”

“真的一定。”我说,这是真心话。

星期三一早,维罗尼卡想劝我继续请病假,后来劝说无果,便帮我擦洗了身体,换上干净衣服。肋骨不像昨天那么疼了,红袜队连胜数场,而我的人生也即将迈出重要一步。如果不是因为格洛利亚的眼睛,谢丽尔的尸体,杰克琴托凡蒂身上的嫌疑,我被人殴打所遭受的屈辱,连续五个晚上不能亲近维罗尼卡,我的心情应该比现在要好很多。

街上找不到车位,我付了十块钱停在帮派势力管辖的停车场,走了两个街区到报社。两辆警车并排停在大楼前面。我刚走上人行道,车门就开了,下来了四名警员。

两个走到我身后,两个拦在我面前,其中一个抓住我的双臂,反扭到我身后,啪的一声给我戴上了手铐。我被推搡到一辆警车边站好,接着脚上被踢了几脚,叫我分开腿,然后就被人按在了车上。他们搜了我的身,把我的口袋翻了个底朝天,止痛药瓶掉到马路牙子上。肋骨的伤疼得我满头大汗。

“你被捕了。”

还用说,看也看出来了。

去警局的路很短,我只说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谁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他妈的凭什么抓我?” 这几句话。是主管部门发现我停车逃费,不高兴了吗?

60

三辆新闻采访车并排停在警局门口,台阶前已经架起了一排摄像机和话筒,欢迎我的到来。我一被押下警车,记者就开始大声发问。洛根贝德福德挤到最前面,振聋发聩地吼道:

“为什么做这种事?”

做什么事?

警员扯着我的胳膊拉进警局,塞进电梯,拖进了二楼的审讯室。我已经疼得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了。警员双手放在我肩膀上,把我按在一把直背金属椅上坐下。他们走了,临走时重重地关上了门。透过门上的小窗户,我看到有一名警员留在门口站岗。很显然,我有可能畏罪潜逃。

根据桌上的烟头烫痕判断,我就是在这间审讯室里告诉波列基小无赖的事情。我戴着手铐坐了将近一个小时,吸够了汗渍和香烟的臭味之后,波列基和罗塞利这两个白痴奸笑着走了进来。我的肋骨疼痛钻心,双臂从手指到胳膊肘完全麻木了。

“能不能把这玩意儿打开?”

“不能,”波列基说,“你今后要多戴戴铁做的东西,挺配你的。”

“对哦,”罗塞利说,“穿上条纹衣服就更好看了。”

“州监狱已经不穿条纹了。”波列基说。

“兴许马利根能引领潮流,让条纹服重新时兴起来呢。”

“你们说完了?”我说,“除了捡肥皂,还有什么新鲜料?”

“我说完了,”波列基说完扭头看他的阿瓜副手,“你呢?”

“没了。”

“行了,马利根,”波列基说,“你现在吸毒了?”

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只塑料证物袋扔在桌子上,里面是我的止痛药。

“看说明,笨蛋,是处方药。”

“是吗?”波列基说,“那我们打电话给这位布莱恩伊斯雷尔医生问明情况,你不介意吧?”

“就为这个抓我?”

“哦,不,”波列基说,“还有呢。”

“我来说。”罗塞利说。

“咱俩轮流,”波列基说,“要不你先给他宣读权益?”

罗塞利从口袋掏出一张旧卡片,滔滔不绝地念起来。看几遍警匪片,誰都能把米兰达权利倒背如流,偏偏罗塞利还得照着卡片念。

“好了,”波列基说,“很高兴你能过来和我们聊聊。”

“是啊,”罗塞利说,“你能来很好。”

“我们开始之前你有什么需要坦白的吗?”波列基问。

“能省下我们很多时间。”罗塞利说。

“原谅我吧,天父,我有罪。上次忏悔之后我又犯下了一千次通奸罪。”

“要是以前,”波列基说,“我立马用电话簿砸你的头。”

“不过我们现在不怎么砸人了。”罗塞利说。

他们俩悠闲地端起纸杯,喝了一口咖啡。他们没给我咖啡。

“马利根,你知道‘犯罪侧写是啥吧?”波列基问。

我不说话。

“联邦调查局最拿手这个,”罗塞利说,“你告诉他们罪案的细节,他们就能告诉你疑犯的样子,从头到脚,连三围都有。”

“上周呢,”波列基说,“匡蒂科的姑娘小伙们暂时放下追查恐怖分子,花几个小时帮我们做了纵火犯的侧写。”

他从外套口袋里拿了样东西放在桌上。那是几张订在一起的打印出来的文件。应该是他和某位联邦调查局特工的通话记录。调查局从来不会给出书面的犯罪侧写,免得出错时被辩护律师利用。

“你要不要看看?”波列基说,“哦,等等。手还铐在后面,你可怎么翻页呢?”

“的确是个问题。”罗塞利说。

“我们可以松开他的手铐。”波列基说。

“我们不能这样做。”罗塞利说。

“我知道,”波列基说,“要不咱们给他总结总结?”

“我先来,”罗塞利说,“根据调查局的侧写,纵火犯年龄在二十八九至三十八九之间。”

“你三十九,对吧,马利根?”波列基说。

“独居。”罗塞利说。

“马利根符合。”波列基说。

“开一辆破旧的SUV,”罗塞利说,“可能是雪佛兰开拓者或福特烈马。”

“马利根的烈马就是一堆废铁。”波列基说。

“身强体壮。”罗塞利说。

“马利根勉强符合。”波列基说。

“不然的话,”罗塞利说,“他就没法拖着二十升汽油桶,钻进地下室窗户再钻出来。”

“他有慢性病,”波列基说,“我们不是都知道马利根有胃溃疡吗?”

“纵火案经过精心布局,没有留下证据,”罗塞利说,“所以我们要找的是高智商的有组织力的杀人犯。”

“你挺聪明的,是吧,马利根?”波列基说。

“他对权威人物的心态不正。”罗塞利说。

“甚至可以下贱到给他们起外号,比如‘阿呆和阿瓜。”波列基说。

“喜欢晚上开着开拓者或烈马四处转悠,寻找纵火的机会。”罗塞利说。

“哎哟,”波列基说,“咱们不是听说有天晚上埃迪在芒特霍普拦下了马利根?”

“纵火之后,他喜欢站在附近观看,”罗塞利说,“不过他很聪明,所以总能找到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

“比方说,给报纸写报道。”波列基说。

“他总有办法不动声色地介入警方的调查。”罗塞利说。

“甚至可能诬陷无辜的人,比方说吴强,或者捏造一个嫌疑人,比方说小无赖,来误导我们的调查。”波列基说。

“他无法维系正常的异性关系。”罗塞利说。

“顺便问问,多卡斯还好吗?”波列基说。

他对火极度痴迷,我想起夜读时看到的一句话。波列基和罗塞利绝对不可能知道这一点。

“他对火极度痴迷。”罗塞利说。

“对喽,”波列基说,“今天上午多卡斯怎么告诉我们的?”

“马利根是个臭流氓。”

“不是这个。”

“自从十五年前目睹凯普伦针织厂着火后,便对火非常着迷。”罗塞利说。

多谢你,多卡斯,又找到一种方式报复我。

波列基用火柴点燃一支劣质雪茄,伸到我面前放了片刻,冲着我弹了弹烟灰。

“好了,马利根,”他说,“这侧写像不像你认识的人?”

“有点像你,”我说,“除了高智商和身强体壮这两点。”

“电话簿砸头这手段最后可能还得上。”罗塞利说。

“得了吧,”我说,“你们俩都知道不是我。”

“马利根,”波列基说,“你知道吗,能把你抓起来,我有多开心。”

阿呆和阿瓜继续威胁了我几句,就走了。十五分钟后又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人,表情比他俩友善些。一个是杰沃加特,脸上总长着胡楂,拳头像铁锤。另一个是桑德拉弗雷塔斯,丰乳肥臀的金发美女,笑起来像卡梅隆迪亚兹一样勾魂夺魄。这两位是负责谋杀案的警察,怎么会来这里?

61

桑德拉弗雷塔斯坐在我对面的椅子里,扔了一只大号文件袋在桌上,沃加特走到我身后,波列基和罗塞利在门边靠墙站着,小房间顿时济济一堂。

弗雷塔斯打开文件袋,拿出三张凶案现场照片。

“她的随身笔记本上有一张电话留言条,上面有你的名字和电话。”她说。

我不说话。

“有目击证人看见你敲她家的门,就在她遇害前两天。”

我继续闭口不答。

“最近她花了很多时间看芒特霍普附近的房子。她是不是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所以你杀了她?”

我抬眼看着她。一小时前我就该找律师了,可我想从他们的审讯里套出点消息来。

“她中了三枪。是柯尔特点四五手枪。你肯定很清楚,对吧?我打赌弹道检测一定能确认凶器就是我们今天早上从你那狗窝一样的家里搜出来的枪。”

“多少?”我开了口。

“什么?”

“你赌多少?”

沃加特朝我的椅子踢了一脚,我的前胸撞到桌子上。这套路我知道——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药瓶还在桌上。我的肋骨太需要止痛了,不過,我估计阿呆、阿瓜,还有凶案二人组不会让我吃。

他们盘问了我一个小时才打开手铐,把手机还给我。我用手机给杰克琴托凡蒂打了电话,告诉他目前的情况。他的嫌疑消除了,至少暂时消除了。

“天哪,利亚姆,”他说,“我能做点什么?”我把维罗尼卡的号码告诉他,请他转告维罗尼卡我这两天不能回家的原因。弹道报告一出来他们就没有理由扣押我了,至少目前我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办完这些,他们把我扔进了看守所。我和两个毒犯聊了几句,又研究了一会儿刻在水泥砖上的民间壁画。那强烈的张力、奔放的力量和纯粹的情感与周遭阴暗冰冷的现实环境形成鲜明的对比。想象一下摩西奶奶(在58岁高龄才开始作画的美国乡村女性,所画内容多为乡村景致与生活,使用自由的绘画手法和色彩。她的画抚慰人心,其故事更是激励了无数人,成为美国最知名的“奶奶”。——译注)遇上AV男星罗恩杰里米吧。

我累得虚脱,一下子就躺倒在脏兮兮的硬床上,可肋骨上的疼痛折磨得我无法入眠。不知过了几个小时,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雨水不停地拍打法庭的窗户。证人席上的格洛利亚缩成一团,痛苦地呼喊:“让它停下!让它停下!”

多卡斯从法官席上冷冷地盯着她。“我知道这很痛苦,”她说,“但你他妈的赶紧给我回答问题。”接着她伸手从黑色法官袍里掏出一台咖啡机,还有一只二十升的汽油桶。

小无赖从原告席站起来。

“伤害你的男人在不在这间法庭里?”他问。

格洛利亚点头,抬起手。

“法庭将会记录,”多卡斯说,“证人指证了臭流氓。”

陪审席上,哈德卡斯特尔、维罗尼卡、布雷迪科伊尔哈哈大笑,击掌庆贺。

多卡斯摆弄着咖啡机,打算设置定时器。证人格洛利亚依然指着我,可是她的脸已经变成了谢丽尔斯凯贝利。就在这时,咖啡机突然爆出一团火焰。我一下子惊醒过来,肋骨像着了火一般疼痛难耐。

62

四十八小时后,我被放出来了。

他们还了我的药、腰带、鞋带、米奇手表、打火机以及钱包,不过钱包里面三张二十块的钞票没有了。信用卡还在原处,估计他们已经记下卡号去查账单了。幸亏我最近没有买过咖啡机。外公的枪没有还给我。

烈马车被扣押,百分百拉去州警局检验科大卸八块了。我干吞了两片止痛药,从警局走了八百米回家。家里一团糟,橱柜抽屉全部拉出来倒空,丢在地板上。我没心思管那些,脱了衣服,艰难地走到淋浴头下,让温热的水流久久地抚慰着我的肋骨。

周五上午我走出电梯时,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僵硬地走进编辑部,噼啪作响的键盘声顷刻化为无声,二十四名记者和编辑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统统望着我,没人说话。忽然,一个拿腔拖调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在住宅区放火给自己制造新闻?艺高人胆大啊!我怎么就想不到呢?”

“哈德卡斯特尔,给我闭嘴。”洛马克斯说。

他从主编的王位上站起身,示意我一起去彭伯顿的玻璃办公室。走到一半,维罗尼卡拦住了我。

“你怎么样?”

“很好。”

“需要我做什么?”

“要的,”我捏了捏她的手,“等这场愉快的谈话结束之后陪我回家。”

我转身走进主编办公室,坐进紫红色的皮椅子里。

彭伯顿摘下眼镜,用面巾纸擦干净,重新戴上,接着解开笔挺的白衬衫的袖扣,卷起袖子。

“马利根,喝点什么吗?水还是咖啡?”

“我想要点止痛剂。”

“什么?”

“没什么,我不喝。”

“好的,那我们谈正事吧。我们目前处境不妙啊。”

“不妙?”洛马克斯说,“听着怎么像报社要倒闭呢。”

我没说话。

“你是否注意到針对此次不幸事件的新闻报道?”彭伯顿说。

“不好意思,拘留所72英寸高清平板电视出故障了。”

“是啊,没错。你被关了两天,心里肯定不愉快吧。”

“的确相当不愉快。”我说。

洛马克斯瞪我一眼,“少说话。”

“非常遗憾啊,”彭伯顿说,“本地所有电视台都对此事大肆报道。按他们的措辞,你会以为我们报社就是纵火案的元凶。”

“您的意思,他们没提某个不服管教的员工?”

“我没有这么说。”

“报社是怎么处理的呢?”

“哦,对了,你也没看过报纸,你先看看我们再谈吧。”

他从桌上抽出一张报纸递给我。我翻到体育版:前天晚上红袜队7∶5击败扬基队。好耶!

L.S.A.马利根的名字再次出现在头版,不过不在署名栏。有关我被捕的报道由洛马克斯亲自撰写,因为事件太敏感,交给普通记者不放心。我大概看了一遍,波列基把我定性为纵火案调查中的“嫌疑人”,但至少警方没有公开将我和谢丽尔斯凯贝利遇害联系起来。彭伯顿发表的唯一评论是他在“弄清情况”之前无可奉告。

我把报纸扔回桌上,盯着彭伯顿。

“有意思,”我说,“我一点看不出来你对手下记者的支持。”

“嗯,这个嘛……”他向洛马克斯投去求助的目光,见没有回应,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希望你能理解,马利根,我不得不问,在这次不幸事件中,你是否需要负什么责任?”

“他当然不用负责任。”洛马克斯说。

“我相信马利根有能力自己回答。”

“滚你的。”我说。

“我把这算作否定的回答,可以吗?”

“随你的便。”

“很好,问题解决了。下面我谈谈针对你的处理吧。”

63

下午两点,希望酒吧的客人极少,只有一对酒鬼趴在吧台上灌烈性酒。我把维罗尼卡和梅森带到后面靠近啤酒冷冻柜的台子旁坐下。

“永久停薪停职。”我说。

“这不可能。”维罗尼卡说。

“本来一开始是带薪的,条件是我放弃调查纵火案。我告诉他们不行,尤其是现在不行。”

“宝贝,这不公平。”

“你试着从他们的角度出发,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吧,”我说,“为了报社的利益,他们应该和我划清界限。如果我处在他们的位置,我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可是停薪也太过分了吧?”

“如果我继续调查,被洛根贝德福德那小人发现我还领着报社的薪水,会怎么样?”

“暂停一下,”梅森说,“警方真的认为是你放的火?还是波列基因为‘阿呆和阿瓜这件事在报复你?”

“这两个原因都有。”

“他们凭什么认为你和纵火案有关?”

“因为我完全符合联邦调查局的侧写。”

“很多人都可能符合。”

“没错。这里还有一个漏洞。”

“什么漏洞?”

“侧写认为疑犯是纵火狂。”

“不是吗?”

“不是。这不是纵火狂做出来的事,而是为了经济利益。”

“你有什么根据?”梅森问。

“时机还未成熟,社长公子。”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维罗尼卡问。

“我有1200块存款,可以支持我调查一个月。如果一个月还没有结果……”

“你今年还没有休年假,对吧?”梅森问。

我点头。

“你有——嗯——每年三周假?”

“对。”

“那你就能拿到年假酬金,以你的薪金水平算,应该有……?”

“将近2600。”我说。

“我去跟老爸说,让他按数发给你。”

白班服务员在后面忙着什么,所以梅森自己去端来了饮料。他点了开胃酒和苏打水,维罗尼卡点了霞多丽葡萄酒,我要了啤酒。我吞下了两片止痛药,接着喝了几口啤酒,然后又喝了一口抗酸剂。

“伍德沃德今天来电话了。”维罗尼卡说。

“哦?”

“他说很快就能有合适我的职位,同时建议我在这件事情明朗之前和你保持距离。”

“那我现在联系他要工作恐怕时机不对了吧?”

“恐怕是的。”

“你接受他的建议?”

“我不知道,我不想这么做。”

“你可是有远大志向的,”我说,“你是你爹的好闺女。”

她紧紧抿着双唇,盯着酒杯不说话。

哈德卡斯特尔和两名编辑走进酒吧,在吧台前坐下,接着又走进来一名法庭书记员。来这里的人越来越多。哈德卡斯特尔四下张望着,看到我,马上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打起了电话。

“你需要请律师。”维罗尼卡说。

“请不起。”

“如果你请不起律师,法院可以为你指派。”梅森说。

“闭嘴,社长公子。”

“不好意思,身边的小伙伴都很聪明,带着我也变聪明了。”

不得不承认,我有点喜欢这孩子了。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维罗尼卡问。

“我可能去请你的神秘线人为我提供免费律师服务。说到底,布雷迪科伊尔和我还是普罗维登斯大学的队友,队友就应该相互帮助。”

我的猜测合情合理。能够接触到大陪审团保密证词的人屈指可数,而科伊尔是其中之一。作为阿瑞纳的律师,法律不允许他在审判取证阶段结束之前透露相关证据。不过对他这么一个有能量的人而言,法庭有太多的漏洞可钻。他符合维罗尼卡说漏嘴的那个特征——不喜欢我的手段。维罗尼卡睁大了眼睛——我猜对了!

“维罗尼卡,这里没有秘密可言。我唯一不理解的是科伊尔为什么要把对自己的客户不利的证据透露给你。”

我正等着她回答,屁股口袋里的手機唱起了蓝调。

“刚听广播说你出来了,”罗齐说,“你还好吗?”

“反正好日子也有过了。”

“需要我做什么?需要钱请律师吗?”

“钱我有了。”我没说实话。

“你在哪里?我想看看你。”

“等事情明朗之后再见。你不能和系列纵火案嫌疑犯接触,不然怎么跟你的队员解释?”

她和我争辩了几分钟,便挂了电话。就在这时,洛根贝德福德领着摄像师昂首阔步走了进来,四处扫了一眼,便径直朝着我过来了。摄像机上的小红点表示正在直播中。维罗尼卡看到他们进来,立刻躲进了洗手间。

提醒自己:把手机铃声换成《支持你的男人》这首歌。

洛根对着吧台里的镜子理了理头发,摆好姿势在我的侧面坐下,方便摄像师把我们俩都摄进镜头。

“10频道新闻收到独家消息,说你符合联邦调查局对芒特霍普纵火犯的侧写,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都上报纸了,”我说,“怎么可能是你的独家?”

“公众需要知道,L.S.A.马利根,你就是芒特霍普的纵火犯吗?”

“洛根,假如你作为一名真正的职业新闻记者来这里,我也许会和你说两句,可惜你不是,而是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吵吵嚷嚷。我就这看法,你直播吧。”

“先生,你的看法呢?”他扭头去问梅森,“介意解释一下今晚为什么和这种人在一起吗?”

梅森拿起我的抗酸剂药瓶递给洛根。“给,”他说,“等我把摄像机塞进你嘴里,你就需要这个了。”

没错,我真心开始喜欢这孩子了。

听了这话,洛根转身走了。

“喂。”我说。

他转身看着我。

“出去的时候,告诉哈德卡斯特尔,我说的,让他吃屎去吧。”

64

夜幕降临,浓重的雾气从海湾滚滚而来。我估计是这雾给了维罗尼卡足够的信心,觉得我俩不会被人看到了。我们手拉手悠然走出希望酒吧,一起上了她的车。刚发动引擎,就有两个行人从车旁边走过,简直像是黑暗中突然出现的幽灵。一路开回我家,我只看到两辆车在我们前面。

我们度过了美好的一夜。她枕着我的手臂睡着了,我轻轻摩挲她的秀发,吸嗅着她身上迷人的香气。我就这么一直躺着,绞尽脑汁地想办法留住她,想办法挽回我的工作,想办法抓住毁了我的童年又毁了我的未来的人渣。不知过了多久,我轻轻放开维罗尼卡,灌下一杯抗酸剂加止痛片,坐在厨房的桌边,再一次开始重读我的笔记。

深夜两点刚过,警用电台突然响了起来。“红色警报,霍普代尔路12号。”那是我小时候住的出租房,我、艾登、梅格三个人一起玩捉迷藏的地方,我们一起看着父亲被病魔夺去生命却无能为力的地方。现在还有谁住在那里?我想不起来了。

我走进卧室去拿维罗尼卡的车钥匙,她已经坐在床边穿衣服了。

“你不用去。”她说。

“因为我不是记者了。”

“躺下休息,宝贝,我很快回来,告诉你情况。”

她伸手问我要钥匙,我摇摇头,把钥匙放进了口袋。

浓浓的夜雾挡住车灯射出的光线,逼得它们折返回来。在如此熟悉的道路上开车,我竟然看不清路。我把车速控制在十公里以下,缓缓行驶在坎普街上。我错过了普莱森特街的转弯口,只好倒回来再右转,谁知道碰上了停在路边的一辆车,撞掉了人家的后视镜。继续开了五十米左右,我左转上了霍普代尔路,燃烧的火光和救护车的灯光把浓雾渲染成红色的一团。

刚刚转过弯,我就听到一声爆响,车子失控了,直往左边冲去,撞在了电线杆上。维罗尼卡吓得尖叫起来。

“你没事吧?”

“我没事,”维罗尼卡说,“你受伤了吗?”

我的肋骨疼痛钻心,但我撒了谎。“我还好。”

我下车检查车辆受损的情况,发现车灯碎了,挡泥板裂了。两个前轮也瘪了,不然车还能开。我绕到副驾驶那边的车门旁,把维罗尼卡扶了出来。她走了两步,我发现她姿势不对。

“我可能撞到膝盖了。”她说。

我弯腰一看,她的牛仔裤上有血。

“你得去医院。”

“我送你们去。”有人说话。

我抬起头一看,是迪马吉奥队员冈瑟霍斯。他从一幢旧木屋里走出来,“我的车就停在普莱森特街上,你们待在这儿,我去把车开来。”

我四下检查,想找出爆胎的原因。路中间横着两块5公分 0公分的木板,板上钉着长钉。我的轮胎就是被钉子扎破的。我把木板反过来,钉子朝下,用脚踩木板,把长钉弄弯,再拖到旁边的人行道上。这时,冈瑟开着车来了,车子缺了一块后视镜。

开去医院的路上,我为后视镜的事向他道歉,写下我的保险信息交给他,然后告诉他扎车胎的钉子是人为放置的。

“肯定是有人不想让消防车那么快开进去,”他说,“不过消防车从街的另一端进去了。”

“那边应该也会有。”我说。

“那得让大家知道啊。”维罗尼卡说。

“消防车已经到了,”我说,“估计他们吃过亏,已经知道了。”

冈瑟在罗得岛医院急诊室入口处停下,和我一起扶维罗尼卡下了车。一辆鸣着警笛的救护车呼啸着停在我们后面,后门打开了,两名护士从医院跑出来帮急救员把担架抬下车。

那病人被固定在担架板上,脖子上箍着颈托,身上的制服有些地方被烧没了,露出烧得焦红的皮肤。我认不出她的脸,但我看到了——

她比担架足足长了十五公分。

65

周一,联邦大陪审团提交了一份密封的起诉书,起诉阿瑞纳及北美劳工国际工会的三位官员犯下三十二项罪行,包括电信诈骗、侵吞公款、洗黑钱、行贿、伪造所得税申报表、伪证罪、妨碍司法公正、工会诈骗、合谋犯罪。膝盖上缝了十二针丝毫没有延缓维罗尼卡的动作。根据线人的情報,她的报道登上头版,抢了国家检控官的风头,让他的大型新闻发布会落了空。

科伊尔一边忙着申请保释,一边紧握着客户的手,在一系列的新闻采访中谴责政府。我的事情至少得等上一周。

我有大把时间为罗齐揪心。

她进了重症监护室,只允许家属探视。医院对我说的只有一句话:还在危险期。每次我打电话都是这个结果。我打电话给警局或消防局,只要多问两句,他们就挂电话。报纸成了我唯一的消息来源。

消防局英雄大队长遭人暗算生命垂危,这是报道标题。当时她在芒特霍普街上开着公车,闪着警灯,到霍普代尔左转,从北边进入火灾现场。铁钉戳穿了两个前胎,她的车撞上了路灯杆。雾太大,跟在后面的消防车没看到前车,等看到时已经来不及了。消防车撞上罗齐车的右后侧,掀翻了她的车,油箱爆炸。

我继续调查,反复检查各种文件,重新采访每位证人。我需要分散注意力,免得我老是想起罗齐躺在担架上奄奄一息的画面。又多了一个抓住纵火人渣的理由,我从没有如此充满斗志。

麦克杜盖尔、扬、科伊尔和利莫内律师事务所在德事隆大厦的办公室占了整整两层楼。我走出十二楼的电梯,推开红木双开大门,宽敞的接待室足够打一场篮球赛。左边有一张大玻璃桌子,身着黄色职业套装的接待员在桌子后面接听各种来电。右边是一只近四百升的水族箱,五条犬鲨幼鱼睁着狰狞的小眼睛在水中自右向左游动。这是事务所第一时间传递给来访者的信息:知道我们能提供何种律师了吧。

我站在玻璃桌前,等接待员打完电话。她打量我一眼,看到红袜超级球星大卫奥尔蒂斯运动衫和红袜棒球帽,便问我是送快递还是收快递。

“布雷迪科伊尔约我十点见面。”

“是吗,现在?”

“是的。”我说,但愿她不会听出我的声音。

“您的姓名?”

“L.S.A.马利根。”

“请稍等。”

她拿起电话,讲了两句,告诉我科伊尔律师很快就来,请我坐下稍等。我等了将近一个小时,一边担忧罗齐,一边观察小鲨鱼——等待不过是“大鲨鱼”用来确立统治地位的手段。后来他的秘书出来了,领我从内部楼梯去他的办公室。

“马利根!”他双手紧紧握住我的右手,满脸堆笑,露出一排白得晃眼的牙齿。“上次送你去学校校友堂打球赛之后,就没见过你。”

他还在确立他的统治地位,似乎俯看贝尼菲特街全景的豪华办公室,比我高出一个头的身高,一万二一套的西装,这些都还不够他“统治”我。

他带我踏过蓝色的波斯地毯,走向黑色真皮的访客座椅。我打量着办公室墙上的装饰物。有科伊尔和各界名人的合影,这些名人包括前市长“巴迪”钱奇,前总统乔治稺.布什,为辛普森杀妻案、克林顿弹劾案、泰森案做辩护的大律师艾伦德肖维茨,NBA球星厄尔尼格雷格里奥,另外还有四幅装帧精美的抽象主义绘画大师杰克逊波洛克的作品。这间办公室没有设置防盗设施,我估计这些画都是仿制品。

他在办公桌后的高背皮椅里坐下,“你应该知道吧,刑事案件我们收两万美元定金。”

“没问题,”我说,“我刚和舒斯特公司签了一份八万美元的著作出版合同,写新闻行业的衰落。”

“真的吗?”

“真的啊,”我面不改色,“我先给你两万,再给国税局两万,剩的钱还够买通一个法官,十二个陪审员,再去文索基特潇洒一番。”

“马利根,贿赂陪审员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那买通法官呢?”

“虽说有一半的法官袍子上绣着‘待售字样,但公开谈论并不合适。”

“谢谢你教我做人的道理。”

“不客气。玩笑开够了,看看我们怎么帮你消除嫌疑吧。”

我们讨论了联邦调查局的侧写。科伊尔已经从报纸上得到了不少信息。

“侧写是有效的调查手段,但并不是证据,”他说,“符合侧写的人可能很多。他们有确凿的证据吗?有目击证人吗?有实物证据吗?”

“我不知道。”

“从你车里或家里搜到证据了吗?”

“除非他们栽赃。”

“起火时你在何处有证明吗?”

“去年12月霍普街的三层楼起火时,我在波士顿和一个保险调查员一起看比赛,加人队把棕熊队打得落花流水。另外两次,我正和法庭记者共度良宵呢,就是你给她透露大陪审团证词的那位。”

他目瞪口呆。

“呃,真是出乎我的意料,维罗尼卡竟会不遵守我们之间的保密协议,即便是在那么私密的情况下。”

“她没有,我猜的。”

“我懂了,”他挤出一丝笑容,“那这事就咱们三个人保密了。”

“当然了。”

“很好。那么,我们应该可以走快速程序处理你的事情。我通知警察局长,你有证人证明你在几起火灾发生时的行踪。既然警方认定造成所有火灾的是同一个人,一旦他们查明你有不在现场证明,你的嫌疑就洗清了。同时,我会坚持让警察局长公开道歉,批评纵火案调查处把你称作案件嫌疑人。当然,定金我们还得收,不过如果你说的是事实,有一部分会退还给你。”

我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支票簿。科伊尔递过来一支圆珠笔。

“付定金之前,”我说,“我确认一下,做我的代理律师不会造成利益冲突吧。”

“我不明白。”

“是这样,”我说,“失火的房子基本都属于五家房地产公司,这五家公司一直在购买附近的房产,注册时间都不到一年半,都是你们事务所的律师做的注册文件。”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关系。”

“关系就是这五家公司背后的老板就是放火烧房子的人。我一定要揭露他们。你们事务所同时做双方的代理人,事情就有点尴尬了。”

科伊尔抬起眉毛,故作吃惊。

“你的这些指控有证据吗?”

“我正在找。”

“你的指控毫无根据,那几家公司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真有意思。事务所提交过的注册文件不计其数,我说的文件全部由五位初级律师提交,科伊尔竟然准确地知道我说的是哪几家公司。

“约翰尼迪奥和文尼乔达诺就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又一次合理的推测。我希望看到科伊尔的反应,但他十分冷静,眼神迅速飘向房间的一角,又迅速收回盯着我,仅此而已。这眼神的游移如此迅速,我差点没看见。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扭头看看是什么吸引了他的目光,但又立刻想到了我肋骨上的伤——以及过去科伊尔在棒球比赛上完虐我的经历。

“马利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提起这两个名字,不过他们没有出现在任何公司的注册文件上。”

“确实没有,可支票是他们签的,对不对?”

“这我不知道,”他说,“我得去查账。”

“那干吗不去查呢?”

“有什么意義吗?职业道德不允许我在未征得客户同意的情况下向你透露信息。”

“所以他们不会同意,是吧?”

“如果他们问我,我会提出否定的建议。”

“你的职业道德允许你透露大陪审团的保密证词?”

“我们事务所不能代理你了,马利根,就这样吧。”

“嗨,这可太好了,”我说,“咱们很快就能再见面,下次一对一单挑。”

“你看不出来吗?刚才就是一对一啊,你输了。”

我不这么认为。

66

我在兄弟餐厅买了一杯外卖咖啡,到伯恩赛德公园闲逛。公园为纪念内战时期罗得岛的将军安布罗斯埃弗雷特伯恩赛德而得名,而这位将军唯一的战功就是让他的络腮胡子风靡全国。

公园中央的薯蛋头先生塑像引人注目,呈敬礼的姿势向伯恩赛德的雕像致敬。薯蛋头先生的腰上被人用红漆喷上一句悼词:“感谢在弗雷德里克斯堡战役造成联邦军8000人伤亡。”

一路上,我被乞丐要了十几次钱,被人以非常便宜的价格兜售各种药品,被一条比特犬吼,被应召少女骂,因为我拒绝了她。我对应召少女不感兴趣,可我的肋骨还在痛,维柯丁倒是很中我意……

我再打电话去医院,罗齐还是处在危险期。

快到下午一点半,科伊尔从德事隆大厦出来,穿着意大利高级乐福鞋大步往北走。我看着他穿过公园,快步过了街,闪进了首都牛排馆,一家公款吃喝的高档餐厅。我走回德事隆大厦,坐电梯回到十二楼。

接待员在办公桌前忙碌,头也不抬,但余光瞟到了我的牛仔裤。

“送快递还是取快递?”

“取快递。”说完,我飞快地绕过她走上楼梯。

“不许走!你想去哪儿?”

“落了红袜棒球帽了。”我说。

“不是在你头上!”

我听见她跟在我后面嗒嗒嗒地上楼梯,可惜她的高跟鞋追不上我的运动鞋。

我拧了拧科伊尔的办公室门把,门没锁。我进了门,冲到刚才他眼神飘到的角落,看到一只一米二长的邮寄用的纸筒。

“你干什么?放下!”

我从她身边掠过,冲出门,按下电梯按钮。等电梯的时候,我听见她对着电话大叫,让楼层保安拦住戴红袜棒球帽、穿运动衫的小偷,小偷拿着一只大号的邮寄用的纸筒。

电梯门在一楼打开了,两名保安守在门口,他们看到了一个光头高个男人,穿着黑色背心,几张厚纸叠成四叠夹在胳膊下。又一部电梯到达一楼,无声地打开,引开了他们。我推动旋转门,来到街上,从屁股口袋拉出棒球帽戴上。没有了运动外套,天气还真冷。我的外套被我塞进邮寄用的纸筒,扔在电梯里,拿不回来了。

我走到维伯塞特的中央午餐饭店,挑了一处卡座,点了一份咸肉奶酪汉堡。趁汉堡在炸的时候,我摊开那几张厚纸,重新折好,然后请服务员把我的汉堡打包,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彼得潘车站,跳上了第一列出城的火车。

我在波塔基特下了车,四下看了一下,确保没人跟踪,这才找了一家连锁旅馆过夜。

好不容易睡着,却反复做着同一个梦。芬威球场,太阳无比明亮,在红色和蓝色的海洋里,身材高挑的漂亮姑娘一眼望见了曼尼拉米雷斯,绽放出少女般的灿烂笑容。

67

早上醒来时,我拼命想留住脑海中笑容灿烂的罗齐,可惜等我洗过澡换好衣服,她的模样已经消失了。我溜达到最近的一家唐恩都乐面包房,在路上又往医院打了一个电话。伤情还是那样。我买了一杯咖啡和一份早餐三明治,拿到靠窗的座位。窗外,黑石河在古老的大坝下波翻浪卷,那是曾经为北美第一个水动力棉纺厂提供动力的大坝。

斯莱特棉纺厂如今是博物馆了,以纪念其作为美国工业革命发源地的地位。我想这只是它的一种身份。于我而言,它是美國工业间谍活动的发源地。1790年,就在此地,一个名叫塞缪尔斯莱特的英国人利用他从大不列颠偷出的图纸造出了纺纱机。

刷着新英格兰校区名称的汽车把一批批孩子运送到博物馆停车场。我好奇讲解员会不会告诉孩子们,当年棉纺厂的劳工都是儿童,每天在棉絮乱飞的环境里工作十二个小时,只要停下手里的活就会遭到监工的殴打,机器会突然缠住他们的头发,把他们拖进肚子里绞成肉酱。

我发了一会儿呆,打开报纸,抽出体育版。昨晚我队对战得克萨斯游骑兵队以8∶3获胜,让我如释重负。这时梅森来了。他朝我点点头,先去柜台买了咖啡和玉米马芬,然后坐到我身边,眺望着窗外的博物馆。

“罗齐还在危险期。”他说。

“嗯,我知道。”

他指了指斯莱特棉纺厂,“参观过吗?”

“小时候去过。”

“我的曾曾曾曾祖父叫摩西布朗,就是他把塞缪尔斯莱特忽悠到这里,给他钱造出了纺纱机。”

“我刚才还在想这事。”

“值得我们自豪。”他说。

“随你说啦,社长公子。”

我们同时举起杯子喝咖啡。

“谢谢你一早开这么长的路过来。”我说。

“没关系,为什么找我来?”

“有一样东西,希望你帮我保管两天。”

“好的。”

“既然请你帮忙,就得把事情说清楚,这件东西不应该属于我,而且有坏人会想方设法把它抢回去。”

“是什么?”

“你最好不要知道。”

“你想让我放在哪里?”

“东西很小,可以塞在备用轮胎下面,上面盖点东西。”

“好的。”

“就这样?没有别的问题了?”

“是啊。”

“真正的记者,不可能不想拿出来看一看。”

“没错。”

“你最好别看。”

“可你知道我一定会的。”

“我夹在商业版里面了。”我说。

我们又聊了几分钟罗齐的情况。梅森喝光咖啡,拿起报纸夹在胳膊下面,慢悠悠地走了。

我吃完早餐,溜达到一家电子设备商店,花21.99块买了一部无线电话录音机,然后步行几个街区到顶点百货公司,买了小号的旅行包、袜子、内衣、卫生纸、两瓶抗酸剂、黑色T恤、卡其黄的裤子、蓝色休闲西装,还有一副和雷朋同款的墨镜,不凑近了看几可乱真。我把东西拎回旅馆,扔在床上。

晚上,我又打电话去医院。

“罗塞拉莫雷利队长怎么样了?”

“还没脱离危险。”

我把录音机插进手机的耳机插孔,躺在床上看红袜对天使的比赛。第四局时红袜队落后三分,泰米怀尼特哀怨地唱起了《支持你的男人》。我脑子抽风了吗?这首歌难听死了。我看了一眼来电号码,接起了电话。

“臭!流!氓!”

“晚上好,多卡斯。”

“今晚和哪个贱人乱搞?你这畜生。”

“说到畜生,瑞瑞怎么样了?你没忘记给它吃驱虫药吧?”

“你很喜欢那条狗,是吧?”

“当然喜欢。”

“很好,那我就送它去流浪狗收容站。”她重重挂断了电话。新鲜事啊,通常都是我先挂电话嘛。

瑞瑞害怕笼子。四年前我们难得去蒙特利尔湾蓝调音乐节玩了几天,把它寄养在宠物店,它一直不吃东西。我安慰自己多卡斯是在吓唬我呢。

一垒手尤基里斯一记全垒打追平了比分,手机又响了起来。陌生的来电号码,我打开录音机。

68

“红袜全国球迷联合会,请问您找哪位?”我说。

“马利根?”

“请问您的姓名?”

“听着,狗东西,想活命就把东西还回来。”

“还什么?”

“别装傻。”

“好吧,乔达诺,你看那东西值多少钱?”

“值三颗子弹。”

“三颗子弹只有一块多钱。我这么冒险,指望多得些呢。”

他沉默片刻。

“多少?”

“你得从我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我说,“警察认定我是纵火犯,报社停了我的职也停了我的薪水,我的职业生涯完蛋了,我还得另找工作。”

“勒索犯没有好下场,马利根。”

“其实呢,我考虑进军地产业。”

“说。”

“记得我们在比尔摩喝酒时说的话吗?”

“记得。”

“我决定接受你慷慨的提议。”

他再次沉默了。他在考虑。

“告诉你吧,”他说,“我刚刚在林肯市买了八万平方米的地,准备建豪华公寓楼。我可以给你百分之五的股份,两年内你应该能净赚十万块。”

“为了赚这钱,我需要做什么呢?”

“小罗得房产公司有一个空缺,”他说,“薪水不高,但是一次机会,证明你有能力干这行。”

他这是把谢丽尔斯凯贝利的工作塞给我。“成交,”我说,“我认为这将成为美好友谊的开端。”

“那么东西什么时候能拿回来?”

“这周不行了。我正在去坦帕的路上,去看大学里的兄弟。”

“最好给我滚回来。”

“喂,”我说,“我兄弟弄到了这个周末红袜对光芒的联票,我没理由不去啊。今年光芒队表现不错,比赛应该非常精彩。何况你得花几天时间才能办好林肯土地的转让手续,是吧?”

“是啊,可我不喜欢你离开我的掌控范围。”

“我本打算在坦帕待上两周的,”我说,“现在看来,比赛一结束我就改签机票回来,一回来我就把东西还给你。”

“东西在你身上?”

“在安全的地方。”

他不满意,但不满意也没办法。

“回来时把航班信息告诉我,”他说,“我去机场接你。”

“文尼,”我说,“我怀疑在你愤世嫉俗的外表下,你的内心是个性情中人(电影《北非谍影》经典台词。——译注)。”

“嗯?”

真不敢相信这年头居然有人没看过《北非谍影》。

我挂断电话,继续看比赛,正赶上红袜队赢下最后一球,以7∶6获胜。

星期三,我睡了个懒觉,起床后先打电话去医院,再信步走到多赫提东街的爱尔兰酒吧,点了一份熏牛肉黑麦三明治和一杯汽水。晚上再回到多赫提东街的酒吧看天使打败红袜年轻的左手投手约翰莱斯特,比分是6∶4。不过我们仍然排在首位,赢了扬基两场半。不考虑昨晚的人身威胁,多卡斯把瑞瑞送去收容站的恐吓,罗齐的伤势以及维罗尼卡不回电话的事实,生活一片美好。

69

星期三傍晚时分,我又藏身在伯恩赛德公园。这一次我穿了新买的休闲西装和长裤,戴上了那副和雷朋同款的墨镜,简直就是潮男一枚。不过这都是我的伪装。

过来要钱的还是上回那几个乞丐,过来卖药的还是上回那几个人,上回那个应召少女又走过来,这次挽着某位市议员的胳膊。比特犬没出现。

手机响了,我认出了来电号码。

“嗨,维罗尼卡。”

“嗨,宝贝。前两天没回你的电话,真对不起,我在忙。”

又是这个词。

“我想你决定接受伍德沃德的建议了吧。”

“我想和你在一起,但我们必须低调。洛根贝德福德在酒吧突然冲进来吓死我了。不过这一切很快就会过去了,对不对?我想你,宝贝。”

“我也想你。”

“今天有罗齐的消息吗?”

“半小时前打去过医院,还在危险期。”

“宝贝,她能挺过来的,她是勇士。”

“她是的。”

“你在哪儿呢?”

我差点脱口而出,但是考虑到她的安全,不能让她知道。

“坦帕。”我说。

“你在那里干什么?”

“追红袜队。”

“我就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确定。”

“真是的!”

“怎么了?”

“我还指望这周末能过过二人世界,下周我就去《华盛顿邮报》了。”

该死。我们能撑得过异地恋吗?伍德沃德现在不可能聘用我,我属于残次品。

“哦,”我说,“一旦我手上的麻烦事解决了,我就去你那儿,咱们好好潇洒一番如何?”

“太好啦!”

挂上电话,我继续在公园转了转。六点刚过,从德事隆大厦的旋转门里出来一位身材高挑的黑人女性。她穿过公园,往首都牛排馆走去。我在律师事务所的网站上看过她的照片。我等了几分钟,跟了上去。

尤兰达莫斯利-琼斯一个人坐在吧台最边上,森绿色的职业套装让她看起来既专业又性感。我在吧台另一头坐了下来,要了一杯汽水,假装欣赏菜单。莫斯利-琼斯端起一杯马提尼,喝了一小口,然后放在鸡尾酒杯垫上。

她身后的卡座里挤着四个西装革履的家伙,直筒杯里装着品位低俗的霓虹色饮料。瞧他们鬼鬼祟祟的样子,就知道没安好心。果然,其中一个站起来,犹犹豫豫地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我听不到他说什么,反正说什么也不管用,因为很快他就耷拉着脑袋回去了。

半小时过去了,她没看过一次手表,也不抬头看吧台上的钟,看样子不像在等人。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叫服务员再送一杯马提尼给她。

“对不起,”她说,“我不和白人约会。”

“我也不。”

她从吧椅上转过身来和我面對面,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皱起了眉头,瞬间让我的潮男感消失无踪。

“噢,”她说,“我知道你是谁了。我在新闻里看见过你,你戴着手铐。”

“平时我不是那样。”

“布雷迪科伊尔说你可能会找我打听情报,我对你没什么可说的。”

“那你别说,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

她转身站了起来,拿起吧台上的皮包和黑莓手机。

“你提交了小罗得房产公司的注册文件。”

她扭头看着我。

“是又怎么样?”

“小罗得房产公司是黑帮的傀儡公司,他们在芒特霍普四处买土地。他们就是火灾的幕后真凶。”

她听进去了,眼睛紧紧地盯着我,重新坐回吧台前。

“对那些不肯卖房子的家庭,他们就放火烧房子。买下来的房子他们也烧,为了骗保险。他们根本不在乎人命。”

“我不相信。”她说,人却没有动。

服务员端了一杯马提尼放在她面前,收走了她的空杯。我等服务员走到吧台另一边才接着说了下去。

听了我的话,她缓缓摇头,似乎仍然不相信,或者,是不愿相信。

“为什么告诉我?”她说。

“我做过功课,你好朋友艾米的房子在惊魂夜烧掉了,我认为你或许会愿意做点什么。我需要你帮我拿一样东西。”

听了我的话,她使劲摇头,摇得秀发乱晃。

“不可能。不管我信不信你,按你说的做我是会被炒鱿鱼的,甚至吊销执照。”

“比你惨的大有人在。”我说。

我说了我看着罗齐抱着托尼烧焦的尸体走出浓烟滚滚的三层楼;我说了罗齐被抬下救护车时的惨状;我说了我最崇拜的英语老师麦克里迪吸入最后一口致命的浓烟时,该是如何绝望;我说了梦想着养育孩子长大的埃夫仁和格拉谢拉夫妇;我说了斯科特不成人形的尸体被消防员抱下云梯;我说了包裹梅丽莎的床单里有烟不断涌出;我说了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埋入地下,我是怎样的心情。

我正要讲到斯凯贝利背后的子弹孔,她忽然打断了我,“别说了。”她端起酒杯,灌下一大口。

“为什么找我?为什么不找另外四个给傀儡公司提交注册申请的律师?”

“已经找过了。”

她不说话,手指不停摩挲着酒杯的高柄。她的眼睛很美,声音充满磁性,虽然隔着职业套装,我猜她一定有双长长的美腿。

“其实我不是白人,”我说,“我是冒充的。”

她忍俊不禁,脸上却没有一丝愉悦的神情。我掏出一张名片,画掉地址,重新写上一个,塞进她的皮包,随后从自己钱包里拿出二十块钱,放在吧台上。

70

3月的午后热得反常,麦克拉肯的秘书早早地换上了短款低胸黄色太阳裙,薄薄的衣料下曲线毕露。

“她总有一天能不穿衣服来上班。”麦克拉肯关上门后说。

“她正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值得期待,”他说,“喂,我很担心你,你怎么样?”

“断了四根肋骨,被认定是多起恶性案件的嫌疑人,被报社停职停薪,最好的朋友进了医院,最喜欢的女人躲着我,而且我肯定文尼乔达诺就是派枪手来杀我的那个人。不过红袜队排名第一,所以总体来说,还蛮不错的。”

“乔达诺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我从布雷迪科伊尔办公室顺走了文件。”

“你偷了布雷迪科伊尔办公室的文件?”

“哎呀,听你这么说,感觉像是犯法似的。”

麦克拉肯在办公桌后坐了下来,打开嵌入式雪茄盒,取出两支西班牙鱼雷雪茄,剪掉雪茄头,递给我一支。我接过来,舒服地坐到椅子上。

“快说说。”他说。我正要开口,梅森夹着一只大号黄色信封从门口进来了。

“你看了吗?”介绍两人认识之后我问他。

“看了。”

“那就留下吧。”

梅森坐进另一把椅子,把信封递给我,我拿出几张纸展开。

“等一下,”麦克拉肯说,“是那东西吗?”

“嗯哼。”

“你让他拿到这儿来?”

“我觉得你应该想看一看吧。”

“天哪!万一有人跟踪他怎么办?”

“没人跟踪。”梅森说。

“他不可能被人跟踪,”我说,“没人知道我把东西给了他。他们要找的人是我,而且我骗他们我不在罗得岛州。”

“万一有人看到你来这儿呢?”

“所以我才穿了这身伪装啊。”说着,我站了起来,脱掉外套挂在椅背上,摘下墨镜。麦克拉肯瞅着我的眼神仿佛在说我是个白痴。好吧,可能他是对的。

“哎,你想看还是不想看?”我说。

他挪开桌上的纸,清出桌面,我在他面前铺开了第一份文件。像我们这样在普罗维登斯混了一辈子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是芒特霍普东南片区的平面图。现在的房子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规划草图,像是大型房地产开发区。右下角写着名称和地址:“迪奥建设公司,罗得岛州普罗维登斯市波卡塞特街245号。”

“我的天哪!”

“别急,还有。”

总计四份文件,每份都是相当高档的公寓楼外观效果图或内部效果图。

“从寄给布雷迪科伊尔的邮件筒里拿出来的,寄件地址是罗莎贝拉开发公司。”

“不就是文尼乔达诺的公司吗?”

“就是。”

“我的天哪!”

“说到乔达诺,听听这个。”我把电话录音机放在桌上,按下播放键。

几分钟之后我停止播放,麦克拉肯还是那几个字:“我的天哪!”

“我的拉丁语很烂,”我对梅森说,“不过我觉得罗马天主教应该说‘我的主啊。”

“我不明白。”梅森说。

“不明白什么?”

“他們凭什么以为这事能瞒天过海?等到公寓楼动工,开发商和建筑商必须公开登记。”

“事情应该会这么发展,”麦克拉肯说,“五家傀儡公司继续购入土地,地买齐了之后,火灾也就没了。之后公众会特别关注住宅区灾后重建的问题。这时,乔达诺和迪奥就会以救世主的姿态出场,提议建一项普罗维登斯的名片式建筑。然后他们从五家傀儡公司手里买回土地,没人会知道这些土地不过是从他们的左手换到右手。”

“除了我们。”我说。

麦克拉肯递给梅森一支雪茄,他居然接受了,这让我很意外。我凑近了帮他点上火,三个人一起吞云吐雾。过了一会儿,麦克拉肯突然变了脸色,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拉开第一层抽屉,拿出一只信封扔给我。

“今天早晨快递送来的。”他说。

信是给我的,却送到了麦克拉肯的办公室。送件地址全部大写打印,没有寄件地址。

里面是麦克杜盖尔、扬、科伊尔和利莫内律师事务所的账目明细打印单。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些账单应该说明那五家傀儡公司的注册费用是由迪奥或乔达诺支付的,可我猜错了。

全部费用是由布雷迪科伊尔个人支付的。

我把账单递给梅森,他看过之后递给了麦克拉肯。

“从乔达诺到迪奥再到科伊尔。”我说。

“他们三个一起干的。”麦克拉肯说。

“好了,该怎么揭露他们?”我说。

麦克拉肯站起来,从柜子里拿出三只玻璃杯,再把小冰箱里的冰块拿出来装进杯子,每杯倒了八公分左右的威士忌,递给我们一人一杯。我们抽着雪茄,喝着酒,静静地思考。

麦克拉肯首先打破了沉默。

“从法律上来说,我们很被动。”

“我也这么认为。”我说。

“为什么?”梅森说。

“账单是匿名送来的,”麦克拉肯说,“我们无法证明它的真实性。”

“还有,”我说,“一旦科伊尔知道我们手上有账单,他马上就会把公司电脑上的记录删掉。”

“平面图属于失窃物品,”麦克拉肯说,“很难作为证据。更麻烦的是,文件是从迪奥的律师那里偷的,应该受客户保密协议的保护。”

“录音呢?”梅森说。

“不合法。”我说。

“为什么?”

“罗得岛是仅有的几个州,规定在未告知对方的情况下做通话录音属于犯罪。再说,录音会对谁不利?在警方看来,是我偷了文件,以此敲诈乔达诺。”

“交出我们手上的东西,”麦克拉肯说,“最后会把马利根送进监狱。”

“咱们所有的这些,”我指了指文件,又指了指数码录音机,“到底能证明什么?不过是乔达诺、迪奥和科伊尔计划秘密在芒特霍普盖豪华公寓楼。我们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能证明他们就是纵火案的幕后黑手。”

“可我们知道就是他们干的。”麦克拉肯说。

“对,我们知道。”

“如果不能走法律途径,”梅森说,“我们有没有可能把这些登上报纸?”

这倒值得一试。我们三人一起加班熬夜,以梅森的名义写了一篇报道,揭露这场阴谋。

71

一大早,我在市中心的花店买了一束花,叫了一辆出租车来到沃里克。

“她一定非常开心,”格洛利亚的妈妈边说边把我领进屋内,“她一直在追你们的报道,她很担心你。”

她很担心我?

本来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格洛利亚站起来,走到客厅中间,伸出双手紧紧抱住我。这动作让我猛然发现我的肋骨已经好多了,我想她的伤大概也恢复了。

我俩坐在沙发上聊天。我告诉她罗齐还是没有任何好转,我自己应该可以洗脱嫌疑恢复工作了。她告诉我右手的手术非常成功,计划下周做第一次整形手术。她脸上的瘀青已经散去,眼神中也不再有恐惧。她兴高采烈,满怀希望。虽然笑起来左右两边脸不对称,可毕竟是笑容啊。

临走前,我问她借车。

“随便你用多久,”她说,“我只有一只眼睛能看,得过一阵子才会有胆量开车。”

她从皮包里拿出钥匙,放进我的手心。

72

我一下午都窝在麦克拉肯的办公室,无所事事地抽烟,摆弄手机,把铃声换成侦探连续剧的主题曲。五点钟,梅森依然没有消息,我不禁焦虑起来。

当当当当的弦乐声响了起来。

“怎么样?”

“不太好。”

“完蛋。”

“是啊。洛马克斯和彭伯顿毙了报道后,我去楼上找了我爸,但还是一样的说辞。”

“从头说起,一个字都不要落下,爱德华。”

“啊!你还是第一次叫我名字呢。”

“是啊是啊,快说。”

“一开始,洛马克斯一直问报道是不是我独立完成的,他想知道你有没有帮我。”

“然后你说?”

“是我完成的。”

“他相信了?”

“我想没有,不过他没再追问了。”

“然后呢?”

“他问了好多情报来源的问题,比如建筑平面图哪里弄来的?账单明细哪里弄来的?我怎么知道这些都是事实?”

“然后你说——?”

“——我必须保护我的线人。”

“然后呢?”

“洛马克斯说,报纸不可能为了一个不能说出情报来源的初级记者赌上自己的声誉,就算初级记者的老爸是社长也不行。我不肯让步,他就说需要和彭伯顿商量。然后他走进执行主编的‘水族箱,两个人交头接耳地说了一阵。中间彭伯顿接了几分钟电话。过了大概半个小时,他们一起走到我的桌子前,怒气冲冲的。”

“为什么生气?”

“彭伯顿问,我知不知道报道里提到的文件是你从布雷迪科伊尔的办公室偷的?”

“他怎么可能知道這个?”

“他接的那个电话,是科伊尔打来威胁要起诉报社侵犯隐私、诽谤,另外还有两个其他什么罪的,彭伯顿说了,我这会儿想不起来了。”

“什么?科伊尔怎么会知道报道的事?”

“我也想知道。我一听这话就火了,说了不该说的话。”

“什么话?”

“我说乔达诺、迪奥和科伊尔是人渣,说他们是纵火犯、杀人犯,说他们逍遥法外就是因为我们报纸没有胆量揭露他们。”

“噢,哇!”

“嗯,我还说得很大声。彭伯顿不停地摇头,说我还不成熟。我上去找我爸时,他也这么说。”

“谢谢你这么尽力,梅森。”

“这事不会就这么算了,对吗?”

“也许吧,”我说,“可惜第九局我们输了两个球,落后了十分。”

麦克拉肯和我正在垂头丧气时,我的手机响了。

“你好啊,浑蛋。”

“布雷迪!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接我的电话你很高兴啊?”

“跟老队友聊天总是件愉快的事。”

“我可不信你那套。谁让我是人渣呢,我还是纵火犯、杀人犯。你的小跟班是这么说的吧?马利根,你那些才叫恶毒。我真希望报社同意登出你的鬼话。等我把你们告上法庭,什么都是我的了,送报卡车、印刷机,哈哈哈。”

他狂笑起来,我挂掉电话。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笑得这么张狂,太讨厌了。

我打电话给梅森。

“这事非常重要,”我说,“你发脾气骂乔达诺、迪奥和科伊尔的时候,都有谁听见了?”

“我不清楚。”

“才过了几分钟,对吧?”

“是的。”

“站起来看,现在都有谁?”

“呃……洛马克斯和彭伯顿,他们俩肯定的。阿布鲁齐、沙利文、巴克斯特、理查兹、琼斯、冈萨雷斯、弗雷德曼、基夫尼、扬、伍斯特,维罗尼卡也在,今天是她的最后一天。”

“哈德卡斯特尔呢?”

“我没看到他。等一下,嗯,他在的,他从男厕所出来了。”

“就这些了?”

“还有别人,不过他们离得很远,听不见。”“好的,谢谢。”我挂了电话。

73

十分钟后,我到了泉水街,并排停在另一辆车旁边。我的车没熄火。6∶45,一辆灰色三菱伊柯丽斯轿跑车从报社对面的停车场开出来。我等过了几辆车才跟上去。三菱轿跑在戴尔右转上了195号州际公路,高速驶过普罗维登斯大河。

电视上的警方纪录片把跟踪说得有多高难度,纯属扯淡。如果你开的是一辆没有任何特征的普通轿车,交通通畅,并且你跟踪的对象没有任何防备,这事就跟从红袜投手韦克菲尔德手里抢走不旋转球一样简单。

在东普罗维登斯,我们往南上了通往巴林顿高端时尚别墅区的114号高速公路。十五分钟后,三菱轿跑在一幢豪华的都铎式别墅门前停下,别墅的草坪经过了精心修剪。

我慢慢开着车,和轿跑车保持着半个街区的距离。维罗尼卡下了车,锁好车门,走向豪华别墅。她按了门铃,我缓缓开过别墅门前。门开了,出来一个端着酒杯的男人。男人把酒杯递给女人,女人接过酒杯,踮起脚尖,男人伸手搂住了她。

我开过了别墅,维罗尼卡和布雷迪科伊尔还在投入地拥吻。

我不想开回普罗维登斯,我沿着114号高速公路往南开,去了纽波特,停在海洋大道上。我在那里待了一夜,听海浪在岩石上撞击得粉身碎骨的声音。我想起了死去的双胞胎,我想起了托尼,我想起了麦克里迪老师,我想起了谢丽尔斯凯贝利身上的枪伤,我想起了罗齐。我想知道维罗尼卡要求科伊尔做艾滋检测了吗,我想知道她有没有和他谈起过未来,我想知道她有没有告诉他,她很听爸爸的话,可她不听我的话。

我想知道,我到底会怎么个死法。

74

只能逃命了。

早上,我取道雄奇壮观的纽波特大桥和詹姆斯敦大桥,横渡纳拉干西特湾,到达小镇西金士顿。我把格洛利亚的车停在火车站,买了北上的火车票。

在普罗维登斯站,上来很多乘客。我用报纸遮住脸,一直到波士顿南站。下车前,我打开手机,调成静音模式,把手机塞进两个坐垫之间的缝隙中。假如乔达诺在警局有内线,能通过手机信号追踪我,那他们就会玩命地沿着东北走廊这条线追我,直到手机耗尽电池。

鲁丝姨妈让我住进表哥原来住的房间。我来陪她,她非常开心。

我买了一台诺基亚预付费手机,随时关注家里的动态。麦克拉肯告诉我,他已经把文件原件和乔达诺的录音锁进了保险箱,而且,到目前为止,只有我和梅森知道东西在他那里。全能王说坊间传闻有人在悬赏我的人头,他问我到底惹了什么大麻烦。梅森说那些人不会找他的麻烦,不过他老爸还是雇了两个前财政部特工贴身保护他,以防万一。杰克琴托凡蒂说,波列基和罗塞利最近没有骚扰他,但是消防局的人仍然不欢迎他去。格洛利亚说第一次整形手术非常成功,她妈妈找到了我寄存在火车站的车。医院说罗齐还在危险期。

手机号码我谁也没告诉,我的地址我谁也没告诉。

我蓄起了胡子,留长了头发。胡子长出来竟然是灰色的。工作日,鲁丝姨妈去银行上班,我就去基督教青年会玩玩排球,或者躺在她家的印花锦缎沙发上看侦探小说。以前我每天都要码字,现在,我怀念这种感觉。过了两个星期,我读够了侦探小说,开始琢磨着自己也写一本。我用姨妈的老式史密斯打字机敲了六十页,然后发现自己不是这块料。

我的梦里反复出现罗齐和维罗尼卡的样子,天天都是在心脏好像被铁丝网紧紧缠住的痛苦状态中醒来。在坐下和姨妈一起吃早餐之前,我的第一要务是拨打那烂熟于心的号码,然后得到一成不变的答复——“还在危险期”,于是,我心上的铁丝网又勒紧了一分。

姨妈坚持她来买日用品,不准我提房租的事。我最大的开销就是抗酸剂和雪茄。离开罗得岛之前我把2600块的年假薪水提了现,钱够我花到圣诞节。我不敢刷信用卡。

晚上和周末,我们一起坐在阳台上,看电视里的红袜队比赛。6月初时,奥尔蒂斯肌腱断裂休息养伤,拉米雷斯天天带着伤,球队比冉冉升起的光芒队落后了一场半。

天若下雨,我便用鲁丝姨妈的笔记本电脑看普罗维登斯的新闻。天若晴好,我便下午乘地铁红线去剑桥,在哈佛广场的书报亭买《普罗维登斯报》。入夏之后的头条标题包括卡洛扎竞选遥遥领先,普罗维登斯高速公路局暗箱操作投标,波塔基特的回扣丑闻,又一娈童癖牧师被曝光,六十二名教区居民在基督圣名教堂一年一度的夏季海滨野餐会上食用遭污染的海鲜致病。哪一篇都没有我的署名。我真怀念忙碌的日子啊。

每天坐地铁的途中,我想方设法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看看街边的涂鸦,想象其他乘客的生活。我总是思绪万千。维罗尼卡会突然坐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我想象着自己和她的对话,為她的背叛设想各种解释,每一天她都有新的理由。什么理由都无所谓了,观人观其行。

这是一个悲伤的夏天,讣告接踵而来。第一个是脱口秀明星乔治卡林,第二个是我也很喜欢的喜剧明星伯尼马克。老话说死讯不过三,我虽不相信,但仍然害怕听到第三个。接着,卡尔雅泽姆斯基入院进行冠状动脉分流术。雅泽姆斯基是我老爸最喜欢的球员,所以也是我最喜欢的。如果一定要有第三个,我宁愿那个人是他。

报社新闻全是坏消息。为了遏制赤字浪潮,全国报社大规模缩减员工薪金,几千名记者失业。《迈阿密先驱报》《路易斯维尔信使日报》《洛杉矶时报》《堪萨斯城市星报》《巴尔的摩太阳报》《旧金山观察者》《底特律新闻》《费城询问报》……就连《纽约时报》和《华尔街日报》也未能幸免。

7月底时,我已不再是嫌疑人,报社恢复了我的工作。吴强的律师为了感谢我寄给她的吴强的信用卡账单,主动帮我处理一切,虽然我觉得她没这个必要。她走的程序和布雷迪科伊尔说的一模一样,向波列基提供我的不在场证明,向警察局长施压,要求做公开声明与道歉。波列基不停地拖延,直到拖无可拖时才很不情愿地发表了声明。警察归还了我的烈马车和我外公的枪。吴强的律师说她先帮我保管着。我没有把我的电话号码告诉她。

我想回家。我怀念海水的咸味儿,怀念泼洒在海面上的石油,怀念烂死的贝类动物还魂似的被海浪冲上岸。我怀念五颜六色的拖船拖着锈迹斑斑的驳船在河面上驶过。我怀念落日将州政府大楼的大理石圆顶染成古雅的金铜色。我怀念安妮的文身、梅森的浅顶软帽、查理的鸡蛋卷、泽赖里的古巴雪茄、麦克拉肯铁钳般的握手、杰克的意大利语脏话、格洛利亚没受伤的眼睛。我怀念走在街上能叫出所有人名字的感觉。

我的人头上可是有赏金的,《普罗维登斯报》迟早也会加入裁员大军。等到一切平息,还会有工作等着我吗?

有天晚上姨妈找出了相册,我们坐在沙发上一页一页地翻看。鲁丝和她的姐姐,也就是我妈妈,拿着网球拍冲着照相机做鬼脸。穿着普罗维登斯警察制服的外公表情严肃,胸前挂满勋章。艾登和梅格在拆圣诞礼物,小利亚姆在玩唐卡牌云梯救火车。

六岁的时候,那辆车和我形影不离,睡觉也要抱着。“哇!”我说,“我都忘了,小时候的我那么喜欢这车。”

姨妈微笑着站起身,在壁橱里翻了一阵儿,抱着唐卡救火车回来了。我记忆里它是庞然大物,等我接过来时才发现它竟然这么小。

“你妈妈走了之后我从地下室找出来的,”她说,“你留着吧。”

我应该继续抱着它睡,这总比孤枕难眠强。

8月初,报社社长终于受不了这赔钱的买卖,裁掉了130名员工,其中包括80名新闻工作者。我打电话问梅森都有谁,梅森说,阿布鲁齐、沙利文、理查兹、艾奥那塔、伍斯特……都是老朋友。

“你和格洛利亚本来也在名单上,”梅森说,“我和老爸说了。”

他为我说话,我很感动。他遵守了对格洛利亚的诺言,我并不意外。假如报纸继续被读者和广告商嫌弃,裁员潮就不会停止。下一次梅森也许就无能为力了。

8月中,扬基队气数已尽,明星球员年老力衰,寄予厚望的新晋投手没有大赛经验。奇怪的是红袜落后光芒七场比赛,我们的先发投手、我们的右外野手、我们的三垒手、我们的游击手,统统受伤不能上场。奥尔蒂斯腕伤痊愈返场,可惜已不能同日而语。主力投手拉米雷斯屡屡抱怨两千万的合同太少,于是转会投入了道奇队的怀抱。不知罗齐会作何评价。我?发生了这么多事,谁还在乎棒球队那点事儿?

9月初的一个周日下午,我刚到报刊亭,《普罗维登斯报》的通栏大标题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目光,我一把抓起报纸——“芒特霍普火灾再现”。

我拿着报纸去了布拉特尔街上的阿尔及尔咖啡馆,点了一杯阿拉伯咖啡和一份羊肉肠三明治,边吃边看。艾维街上一幢双联房烧毁,火势凶猛,一路烧到多伊尔街,把泽赖里的店也烧了。报道由梅森署名,援引了波列基的话,火灾非常可疑,具体情况仍在调查中。我翻到第八页继续看,续页上的火灾现场图片竟然署名格洛利亚,让我大吃一惊。

梅森在报道中推测火灾重现的原因是整个夏天平安无事,警方和邻里互助组织迪马吉奥“放松了对敌人的警惕”。我要记住下次打电话时提醒梅森,注意语言要与时俱进,避免陈词滥调。

我想打电话给全能王,可他的家庭电话没有登上黄页,店里的电话已经烧成灰了。

75

第二天一早,我借了鲁丝姨妈的车,才开了两年的崭新凯美瑞,沿着95号州际公路往南开。一小时后转上布兰奇街,在北区墓园大门口的街边停好车,从后备厢拿出唐卡救火车。斯科特和梅丽莎的墓碑前靠着一束枯萎的菊花。我把玩具车放在双胞胎的墓前,拿走了早已枯萎的花束。

我回到车上,往东开了几公里,拐到斯旺波因特公墓。罗齐的墓在杜鹃花丛中,距离“盲猪”鲁杰里欧布鲁科拉的葬身地五十米左右。她的墓前也堆满了枯萎的花束。我全部清理掉,只留下了她的消防队员摆在那里的纪念品——三顶消防帽、一只消防水龙上的铜嘴、几十枚普罗维登斯消防局局徽,还有几十枚罗得岛州其他市消防局局徽。我把曼尼拉米雷斯亲笔签名的球衣披在她的墓碑上,蹲在草地上和她说话。我望着锡康克河上的船来船往,回忆我们俩上霍普高中的时光。我嘲笑她毕业舞会那天穿的花裙子太土,她嘲笑我打篮球姿势太丑。对于滚床单的事,我们一致认为是个错误。错在哪里呢?不该在一起还是没继续在一起?我们无从知晓。

“罗齐,对不起,我没能来参加葬礼。我本来要来的,鲁丝姨妈劝住了我。如果没有听她的话,现在我可能就和你躺在一起了。”

慢慢地,她的声音消失了。两个好朋友之前的谈话变成了活着的人和离去的人之间的交流。我取下球衣,走回车上。下次来聊天的时候再带给她,留在这里只会被乞丐偷走。

我抄近路从布朗体育馆开到多伊尔街。小店烧得只剩下焦黑的外框,全能王站在店门口甩卖从火灾中抢救出来的受损货物。我在街邊停好车,大步向他走去,伸出我的手。

“咱们认识吗?”

“认识。”

“想不起来了。”

“好好看看。”我摘下墨镜。

他眯起眼睛仔细端详我的脸。“哎呀,臭小子,打死我也认不出来。”

“长了胡子就不认得了?”

“是啊,其实是扬基队的帽子和球衣把我弄糊涂了,伪装得不错嘛。”

“咱们一起走走。”

“等一会儿。”他说。

他走进烧焦的大门,消失在废墟里。片刻工夫,拿着六只雪茄木盒出来了。

“你拿着吧,”他说,“被火烤干了,不过切点苹果片放进去,还能恢复不少。”

我谢过他,把木盒放进车后备厢锁好。我们俩一起沿着人行道散步,路两边排列着的老枫树气息奄奄,有几棵的叶子已经开始变色。

“罗齐的事情我很难过,我知道你们俩关系很好。”

“最好的朋友。”

“约翰麦克里迪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明白你的心情,”他激动地挥舞着胳膊,“这么多起火灾,死了这么多街坊邻居。”

“店的事情我很难过。”我说。

“扯淡,这算啥。”

“打算重建?”

“下周在霍普街一间门面店重新开业,”他说,“地段很好。乔达诺用那块地跟我换现在的地,估计他想在这里盖什么。不过他真是好人,想想看我以前还骂人家是猪。”

“迪马吉奥还在巡街吗?”

“6月份就解散了,那时觉得不会再有火灾了,这错犯大了。从昨天开始,他们晚上重新开始巡逻。要是他们抓到烧我店的狗东西,我肯定不报警,直接把他送进垃圾场的焚化炉。”

“不管是谁,都是受人指使的,”我说,“想知道背后的人是谁吗?”

76

“我是马利根,帮我一个忙。”

“说。”

“把保险箱里的文件和录音拿出来送给我。”

“做什么用?”

“你最好别知道。”

“好,时间地点。”

“福尔里弗海湾战舰游客停车场,周六上午十一点。”

“准时到。”

“还是开黑色讴歌车?”

“对。”

“开进来,我会看着你。”

77

星期六早上,我在波士顿的卫星唱片行大手笔地买下了两张汤米卡斯特罗的CD。我沿着24号高速公路一路向南,开往纽波特,后备厢里放着麦克拉肯送来的文件和录音,《拆掉高速公路》从凯美瑞的扬声器里喷薄而出。我开到海洋大道,放慢车速找门牌号码,同时把CD跳到《新工作很危险》这首歌。

这是一幢占地很广的楠塔基特风格的乡间别墅,木屋顶极具岁月的沧桑感,宽敞的白色阳台,一大片绿得不真实的草坪。别墅建在巨大的岩石之上,壮阔的海景尽收眼底。

我开上别墅门前的碎石路,两名彪形大汉拦在车前,命令我下车。两人穿着相同的白色细条纹深蓝色西装,从后腰鼓起的程度判断,他们都佩着枪。他们搜了我的身,礼貌地请我解开奥尔蒂斯球衣的扣子以便确认我没有携带窃听设备。之后打开了车门,检查了坐垫、手套箱,并且让我打开后备厢。检查完毕,他们指示我沿着蜿蜒的碎石路一直向上,停在树下。我小心地把车停在五辆全新的凯迪拉克车后面,橡木繁茂的枝叶挡住了阳光。后刹车灯旁全部贴着“‘凯迪拉克弗兰克”的车标。

我穿过草坪往别墅走,全能王从前廊走过来同我握手,拉着我的胳膊把我引到房子的后面。食物的香味飘荡在咸咸的空气里。一个略有些上了年纪的男人手握着铲刀,在两只煤气烤炉前翻弄着牛排、鸡胸和意大利香肠。三个年轻些的男人,穿着白色沙滩裤和汤米巴哈马衬衫,躺在光彩耀眼的游泳池邊。比基尼美女端着托盘经过他们的面前,托盘上是小伞装饰的高脚冰杯。

“多好啊。”我说。

全能王瞅了我一眼,嘿嘿直笑。

“你以为呢?电视剧里的黑帮据点猪肉店?”

他一一为我做了介绍,其实,他们的名字我全部知道。

杰赛普阿瑞纳,目前工会诈骗案取保候审中,放下铲刀,用围裙擦擦手,双手握住我的右手。“你来了太好了,”他说,“自己拿酒喝,肉几分钟就好。”

我们用戈勒姆纯银刀叉吃饭,利摩日餐盘放在膝上,泳池边的扬声器逸出轻柔的音乐,有英国创作型歌手琼阿玛特雷丁、80年代红遍欧美乐坛的舞韵合唱团女主唱安妮蓝妮克丝、声音纯净犹如碧海蓝天的英迪娅阿瑞。

我扭头看全能王,他正专心致志地做一个超级香肠三明治,除了超大量的香肠,还有西红柿、胡椒、茄子和意大利面包。

“音乐很有品位。”

他又嘿嘿一笑。

“你以为呢?吵死人的流行音乐?”

我们从红袜队聊到女招待,再聊回红袜队。我这两天没看电视,红袜队发起了反攻,造成平局决胜赛的局面,引得罗得岛人疯狂地下注,全能王恐怕要被人追杀了。

下午三点,餐盘都清走了。我从车里拿出文件和录音,阿瑞纳领我们走下草坪,踏上一道伸入海中约四十米的石堤。石堤中央是一张铺着白色桌布的长桌,上面摆放着葡萄酒杯和红白双色的酒瓶。在这样的地点会面根本不必担心被窃听。

阿瑞纳坐在长桌的首位,我们依次坐下,全能王给大家倒了酒。阿瑞纳,工会诈骗犯及黑帮目前的代理大佬;卡迈恩格拉索,罗得岛最大的销赃人;“凯迪拉克”弗兰克迪安杰洛,罗得岛最大的豪车盗窃集团掌门人;“黑杰克”巴尔代利,闲职之王;还有全能王,罗得岛最成功的彩票经纪人。

约翰尼迪奥和文尼乔达诺诡异地缺席了。

另外两名身着白色细条纹深蓝西装的人站在石堤尽头,脖子上挂着望远镜,确保没有帆船借着微风靠近。

想当年,雷蒙德稬.S.帕特里亚尔卡在阿特韦尔斯街上小小的临街办公室里控制着从缅因州到康涅狄格州中部的非法交易。到了70年代和80年代,联邦调查员启用了新玩具——电子监控设备和《反诈骗和腐败组织法案》,打击了罗得岛黑手党的势力。当时的全国各地都有这样的情况。如今黑帮日趋式微,只能从掌控着贩毒集团、政府彩票、印第安赌场以及支持网络选伴的“陪伴服务”的大佬那里分一小杯羹。

“好了,”阿瑞纳说,“看看你带来的东西吧。”

我把地形图和建筑平面图铺在桌上。大家都站起来凑近了看。全能王伸出干瘦的手指,指着地形图右下角“迪奥建设”的标志,喃喃自语,“狗东西。”

等大家看够了,我把公司注册文件的付款账单放在桌上。阿瑞纳拿起来仔细看过,递给右边的人。

大家都看过之后,我把录音机放在桌上,按下播放键。海鸥的叫声以及海浪拍打在岩石上的声音,让大家听得很吃力。

“再放一遍。”阿瑞纳说。

听到乔达诺提起小罗得房产有空职位时,格拉索拿起录音机,按下后退键,把这一段又听了一遍。

“谢丽尔斯凯贝利是我老婆妹妹的孩子。”他说。

录音播完了,我关掉录音机。没人说话。阿瑞纳推开椅子站起来,背对着我们,望着大海出神。

一两分钟之后,他才回到桌边。他要提问了。

我从哪里拿到建筑图的?

我从布雷迪科伊尔办公室偷的。

我怎么弄到账单的?

我含蓄地拒绝回答。

“我的律师也是一伙的?”阿瑞纳说。

“是的。”我说,接着,我告诉他是科伊尔把大陪审团的证词透露给了报纸。

“你确定這是事实?”

“确定。”

“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你会下令放火烧房子吗?”我问。

“放火烧仓库骗保险,会的。这种事情我们无所谓。把整片住宅区都烧掉?烧死小孩?烧死消防员?烧掉全能王的店?把卡迈恩的外甥女牵扯进来然后杀她灭口?太混账了,我们不会干。”

“科伊尔知道这一点,”我说,“所以破坏你的案件让你无法插手。”

阿瑞纳向我走来,我站起来,他再一次用双手握住我的双手,然后伸出一只胳膊搂住我的肩膀。

“你帮了我们大忙。”他说。

是时候该走了。我收起文件,把录音机塞进裤袋,顺着草坪走回别墅。

78

星期二,我无精打采地坐在姨妈家的电视机面前,一边看比赛一边打盹。常规赛季最后一场比赛,对扬基,没意思。

事情就发生在那一天,而且成了第二天最耸人听闻的头条。

根据证人的口供,中午刚过,一个穿长款黑色雨衣的陌生人大步流星地穿过迪奥建设的院子,从侧门进了主楼,来到约翰尼迪奥的办公室。

“我感觉反常,”秘书对谋杀案二人组说,“外面并没有下雨啊。”不过她当时对陌生人说的是,“请问有什么能帮您?”

那人冲过她的身边,像电影里的杀手一样拉开雨衣,拔出霰弹猎枪,推开里间办公室的门,连开三枪,枪扔在地板上,告诉秘书过十分钟再报警,然后走了出去,回到午后灿烂的阳光下。

“太突然了!”秘书告诉警察。不行,她无法描述罪犯的长相。

迪奥在自己办公室的地板上失血而亡的时候,几声枪响打破了布拉德福街卡米尔饭店大堂宁静祥和的气氛。事发后,没人记得枪手的人数,长什么样,从哪里跑掉的。大家说的和警察在现场观察到的没任何区别:文尼乔达诺最后一次品尝了主厨格雷那塔的拿手菜蛤蜊意大利面。

布雷迪科伊尔和他的午餐伴侣一起在首都牛排馆边品尝俄罗斯河谷葡萄酒边研究菜单,对上述事件一无所知。他的伴侣点了炒鱿鱼作开胃菜和缅因龙虾沙拉,他要了蛤蜊海鲜汤和香橙三文鱼。等上餐时,他讲起律师圈里的笑话,她玩弄着胸前的纯银的打字机链坠。她从华盛顿回来看他,他握住她的手,要充分利用每一分钟。

他们开始享用主菜时,10频道中断了正常节目,插播了卡米尔饭店的枪击案。但是吧台上方电视的音量调得太小,两人谁也没有注意。他们决定不要餐后甜品。

他付了账单,留下丰厚的小费。两人走到人行道上,她踮起脚亲吻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一个男人朝着他们走过来。一米六七的身高,只比她高出一点点,但是体格健壮,剃光的脑袋上点缀着红色的皮癣。

那人从风衣下面掏出一支黑色的小手枪,对准科伊尔的耳朵。

她失声尖叫。

枪响了。

声音不是很响,她有些意外。

科伊尔跌入街边的阴沟里。

那人站在他面前,又开了三枪,确保万无一失。

他扭头看着她。他在思考。手枪里还有两发子弹。

“不要,”她说,“求求你,不要。”

他耸耸肩,手松开,枪无声地掉落在科伊尔的尸体上。小无赖过了街,满不在乎地大步穿过伯恩赛特公园。

女人的肩膀不停颤抖。她以为自己会把刚才吃的豪华午餐吐出来,不过她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她打开皮包,拿出纸笔,飞快地写了起来。

我看了报纸上梅森写的有关三起枪杀案的简短报道。一篇以第一人称撰写的有关科伊尔被杀的报道刊登在《华盛顿邮报》上,细节详尽,令人咋舌。维罗尼卡的线人用生命为她做了最后一次贡献。

79

原来的房东同意我搬回亚美利加街上的公寓,条件是支付一半的拖欠房租。我用信用卡付清了。他有点不满意,不过这破房子还有谁想租呢。

我抹干净灰尘,把外公的枪放回墙上的壁龛,开通了水电气和电话。猜猜第一个来电话的是谁?

“臭!流!氓!”

“你好,多卡斯,听到你的声音真好。”

“你死哪里去了?”

“看望鲁丝姨妈。”

“看了整个夏天?”

“没错。嗨,瑞瑞怎么样?你不会真的把它送去收容站了吧?”

“我要是送了呢?”

“你记得给它吃驱虫药了吗?”

“去死吧你。”她说,我挂断电话。

第二天一早,我刮干净胡子,收拾好我的烈马车,开上阿特韦尔斯街,经过卡米尔饭店,再横穿95号州际公路,在报社大楼门口的收费停车位停好车。

我走出电梯的那一刻,梅森立即站了起来迎接我。我伸出手,他却径直给了我一个熊抱。格洛利亚从图片编辑部冲过来,也给了我一个熊抱。我还是更喜欢被美女抱。

“各位!”哈德卡斯特尔大声说,“纵火犯度假归来啦。”

再次听到他那拿腔拖调的声音,感觉真不错,可是看到许多座位空着,我心中一阵难过。走到我的办公桌要经过艾奥那塔和伍斯特的办公桌。他们为报社服务了十年,一直在揭露有人向海湾非法排放污水的恶行,现在,那些无赖可以放心了。

我登录系统,查看编辑部留言,看到了几百条未读信息。最新的一条来自洛马克斯,时间是今天早上。

搜救犬报道搞定了?

这是他表达“欢迎回来”的独有方式。

十点刚过,洛马克斯叫上梅森和我,一起去彭伯顿办公室。

“现在说实话吧,”彭伯顿说,“春天的纵火案报道究竟是谁写的?”

“梅森写的。”我说。

“马利根写的。”梅森说。

“明白了。好吧,那就联合署名怎么样?如果你们今天下午可以合作写出最新报道,明天的头条就是它了。”

“当然,我们可以写。”我说。自然,有些细节我是一定不会写的。

“为什么当时不能登,现在就可以了?”梅森说。

“因为死人不會起诉。”洛马克斯说。

下午大约四点,我的座机响了。

“马利根?”

“嗯。”

“我听说你回报社了。”

“对的。”

“我很高兴。”

“所以打电话给我,欢迎我回报社?”

“我只是想跟你说对不起。”

“我不信。”

“我不希望咱俩变成这样。”

“你觉得咱俩应该变成什么样?”

“你说过的潇洒二人世界?我们可以继续。这周末你来好不好?我过去也可以。”

“我很忙。”

她沉默片刻,我清楚地听见她的呼吸声。

“我根本不在乎他。”

“这我信,那又怎么样呢?”

她回答不出来。我再次听见她的呼吸声。我逃亡的几个月里,电信公司一定研制出了数码电话的高新技术。我分明嗅到她秀发的芬芳,她的唇拂过我的脸颊,我心神荡漾。

“你不想我吗?”

“怎么可能,当然想。”

“那为什么不能原谅我?”

牧师说宽恕是灵魂最大的善行。行宽恕者比得宽恕者受益更多,因为宽恕净化了心中的愤怒与戾气。真是胡话连篇。

“马利根,原谅我吧?求你了。”

“我不能,因为我就是不能,不管结果如何,因为你从一开始就在利用我(经典悬疑电影《马耳他之鹰》中的台词。——译注)。”

“什么?我不太明白。”

我不再说了,现在真的没人看《马耳他之鹰》了吗?

“我真的不明白,”她声音很小,不像在哭,“开枪的是什么人?他为什么杀布雷迪?”

“因为他咎由自取,”我说,“明天上《普罗维登斯报》的网站,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我差点儿没命,”她说,“这你也不在乎吗?”

“你应该庆幸,开枪的人不是我。”我挂断了电话。

格洛利亚请我下班去三一啤酒屋喝一杯。

“为什么不去希望酒吧?”

“我喜欢这里,”她说,“不怎么去希望酒吧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把格洛利亚带回家。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被人打过、被人甩过、还失去了朋友,我需要安慰。但我不能找格洛利亚,至少今晚不可以。我心里依然想着维罗尼卡,我不能欺骗格洛利亚。我对她说自己累了,只想回家。

其实我没有。

我揭下挡风玻璃上的黄色罚单,夹到社长的宝马车雨刮器下面,然后开车到坎普街和杰克聊了一会儿,再到希望酒吧,发现麦克拉肯坐在后面的台子旁,一个人喝酒。

我拿了一杯汽水坐到他对面,他压低声音说:“所以,我就是杀人犯的帮凶。”

“对不起,把你牵扯进来是不得已。”

“嗨,没关系。只有一件事情我觉得不安心。”

“什么?”

“放火的家伙仍然没有抓到,下次再有人渣想烧房子,还会找他。”

“打伤格洛利亚、害死罗齐的人也没有抓到。”我说。

“可能是同一个人。”

他走后,我和安妮说笑了一阵,问她下班后有没有空。她哈哈大笑,直接拒绝了我。于是我喝完汽水,开车去了查理好时光,玛丽刚好下班。

我请她去兄弟餐厅吃了一顿简餐,花言巧语地把她带回了家。我抱着她的时候依然忘不了维罗尼卡。我果然是个臭流氓。

早上,我在熟悉的叫骂声中醒来。安杰拉安瑟尔莫又在骂小孩了。我走进浴室,一眼就看到了维罗尼卡的黄色牙刷站在洗脸台上的瓷杯里。我把牙刷拿出来,一把折成两段,扔进了垃圾袋。

我和玛丽度过了一个美好的清晨。后来,她正在穿衣服的时候,我听到了门口有窸窸窣窣的响声。

从猫眼里往外看,只能看到对面开裂的墙面。我打开保险闩,把门拉开一条缝,门前趴着一个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

“瑞瑞!”

它向我扑了过来,差点把我撞倒。

它的毛脏得打结,浑身发臭,脖子上挂了一张纸条:“这畜生交给你了。”

我从冰箱里拿了点剩饭喂它,玛丽帮我把它放进浴缸洗澡。

“拿你怎么办呢?”我一边冲洗它身上的肥皂沫,一边自言自语。瑞瑞仰起头,明亮的双眼紧紧地盯着我。房东肯定不同意养狗,我的工作时间不固定,怎么照顾它?

我灵光一闪,想到一个好主意。

银湖那里住着一对善良的夫妇,爱狗如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