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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树

2017-02-28吉米平阶

西藏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仲夏格萨尔阿妈

吉米平阶

引子一

雪崩之后,大地复静,空气似已凝固。雪粒的气味若隐若现。太阳出来,霰雪在融化,变成水珠渗进雪层的深处。

引子二

岭尕的雄狮王,

没人告诉我为什么,

放着岭地大王你不做,

偏要远走没人的天边。

引子三

许多年之后,当索朗能够熟练地演唱《格萨尔王传》的《卡契玉宗》之部时,他将会想起雪崩之后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他是从那时开始演唱《格萨尔王传》的,他从民间一字一句地学会了《卡契玉宗》,他找到了自己的命根子树。

那里真是个好去处呀,泽旺想着。他已经进入一种朦胧状态。他仿佛感受到了吮吸着母亲健壮的乳房入睡时那种模糊的欢欣和实在的安全感。这时,那个看不清面孔的人又出现了,向他走过来。他打了个寒颤。他知道没有力量像上次那样把他推倒。他努力使眼睛睁开一条缝,一道白光射进,一切都消失了。

“索朗——”他叫了一声。他得不时地叫身边这个孩子,免得他睡着冻坏。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雪洞里空气稀薄,他觉得心像兔子一样在袍子里蹦。他深吸了一口气,他嗅到了很久以前的那股雨后的草香。他往山洞的深处走去时,一个人低头盘腿坐在那里。他挺奇怪,叫了两声,那人突然一抬头,没有面孔。在一阵骚乱和挣扎之后,他把那人摁到在地。那一阵可真安静哪。“鲁阿拉塔那拉热……”他哼了一句《格萨尔王传》,使自己回到原来的思路上。

那是个好去处,泽旺想着他们要去的地方。当时他惊呆了。他看见熟悉的寺庙金顶,一种吉祥之感油然而生。他确凿地记得曾经到过这里。他并不感到奇怪,虽然他从小没有离开过他生活的小村子。他从山洞里出来,晕晕乎乎,不知怎么就到了这里。

“在寺院住一段时间吧。”寺庙的活佛说。

泽旺无论如何不会想到他的满嘴胡话都是《格萨尔王传》的段落,他整天被一种奇异感觉萦绕着,浑身像泡在温泉里一样热乎乎的。

“他将不会清醒。”活佛说。

泽旺感到他的经历一下子变得遥远而模糊,离开寺院的前一天,他就完完全全忘了过去。下午,下起了毛毛雨,泽旺来到一个小树林里。在饱含水分的泥土清香中他恍然经历了他没有经历过的许多事情。他靠在一棵大树下睡了过去,他到了格萨尔王的领地岭尕三部,在那里读了许多书籍,最后一部读完时,他脸上已经布满了老人的皱纹。他向活佛告别,活佛说:“你将不会清醒。”

“索朗——”泽旺叫了一聲,索朗在旁边哼唧。

那是个好去处,还有那棵树。泽旺继续想,现在他偶然会想起母亲健壮的乳房,但随之而来的就是那个无面人。我得快点,他想,我得去找那棵树,它是我的命根子树,它在老啦。

“索朗——”泽旺不记得自己是否有过年轻的时候,但他记得当他靠着那棵树入睡的时候,树还很年轻,根深叶茂,在那片树林子里,就数它长得高大挺拔,它是一颗好树呢。他很少做梦,做梦就必然有那棵树,特别是最近这一段,他越来越经常梦起它。它在呼唤我呢,他知道,那是通向净土的路,他很愿意带着《格萨尔王传》去那边演唱。他并不感到疲劳。

我大概睡了一会儿。索朗睁开眼睛,动了动僵硬的腿,站起身来。他走到洞口透过雪墙上的小孔往外张望。他总觉得雪地里在发生些什么事情,有什么东西刺耳地叫着,栖息在毛茸茸的雪堆上。外面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索朗紧了紧羊皮袍的下摆,他快冻僵了。

“索朗,看什么呢?”泽旺问。

“看雪。”索朗缩手缩脚坐下来。说他是说书人,还不太适合,他太小了。只是玩羊拐骨、吊牛尾巴的年龄。他坐在那里,眼皮沉沉地往下垂,他已经两天没睡觉了。这时他脑子里又出现那个让他感到很愉快的梦境,他浑身发热,脸红红地看着朝他走来的阿妈。阿妈手里拿着一件新皮袄,那一定很暖和,他想。他迎着阿妈走去……每次到这时梦就中断了,他只能不断地回忆迎着阿妈走过去时空中飘下的香味和种种小鸟唱出的声音。

“索朗——”泽旺在叫。索朗心里嘟囔了一下,但他还是往盘腿坐着的泽旺身边挪了挪。索朗的耳边总是响着一个遥远的铃声,这时那铃声又响起来了。他使劲摇了摇脑袋,那铃声在外面忧郁地回响。他又走过去看那小孔。

“索朗——”泽旺声音严厉起来:“坐下来!”他瞪了索朗一眼,没再说什么。他觉得这个孩子也一定会有他那种经历,当他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他就认定这就是年轻时候的自己——一个神授天旨的说书人。那时索朗蜷缩在朝佛的路上,茫然地看着死在路边的母亲。我一定要找到那一棵树,泽旺想,在它没老掉之前,让索朗在那里神游岭尕三部。那时候他就会把一切都忘掉,包括那件他总是念念不忘的阿妈做的皮袍。到那时候,他就行了。想到这里,泽旺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这时候出去不得,”他说:“只要有一点振动,雪就会再塌下来。”

索朗站着,头顶在冰凉的雪墙上,他怎么也不明白当时怎么会跟上这老头,唯一的原因大概是他长得像他有满肚子神话故事的祖父。祖父很脏,还有点痴呆,全家人对他很冷淡。只有索朗喜欢他,终日跟在他身后,形影不离。他常把自己舍不得吃的一小块羊肉或奶酪塞到祖父干瘪的嘴里。谁也不知道这一老一小整日说些什么。后来他死了。那时候索朗每天爬到干草堆上去晒太阳。不会有人找他,大家把他像忘了祖父一样忘掉了。那样他就在草堆里睡一天,看天上掠过的云,梦那些神话故事。只有当母亲决定带他去拉萨还愿时,他才感受到了母亲的温存。母亲甚至给他做了一件他向往已久的新袍子。那时候的天多蓝哟。现在他偶然会想起那片天空和远在家乡的亲人,但这些又总是被大奶牛扎色哀伤的眼神和渐渐远去的铃声冲淡。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卖掉扎色,这是家里唯一跟他亲近的生命呵。酗酒的阿爸和被繁重劳动压得在无暇顾及他的阿妈,并不知道孩子的心在扎色沉重的步子中碎裂了。

“老师,人为什么要朝佛。”索朗问。

“为了还愿。”

“为什么还愿?”

“许了愿。”泽旺想了想说。

“为什么许愿?”

“?!”泽旺被问住了。他没想过这些。他想起活佛说的话,便缄口不语。他拨动起手里的念珠,唱起一段《格萨尔王传》:

在那清明的花花岭尕地,

那高耸入云的巅峰上,

像神矛上挂着彩绸幡,

它是东方玛嘉邦喇大神山。

这些索朗是听不懂的,但他准会想起第一次穿上阿妈连夜缝制的皮袍时的心情。《格萨尔王传》熟悉的曲调会使他又一次想起他最喜欢的那一段:

以后每年春天三月,

有松鸡在青山上啼鸣,

你就想这是阿妈呼唤你,

阿妈也想这是孩子唤娘亲。

下午的阳光透过雪墙白白地映进洞里。空气似乎暖和起来。索朗摘下头上的仲夏(艺人说唱时戴的帽子)在手上玩了一阵,然后把它扔到褡裢上。

“你把它戴上。”泽旺说。

“我不冷。我觉得……”

“戴上!”

索朗不情愿地把仲夏捡起来拿在手上。

“说书人的仲夏就像男人的腰刀一样,哪能随便丢开?”

“但是……我们为什么要去比如呢,我觉得在嘎托就挺好。”

“你不懂。”泽旺说。

“我觉得嘎托挺好。”

“《卡契玉宗》,究布色扎的《卡契玉宗》就要消失。”泽旺像在自语。

“您会说的,我知道。”

“唔。”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跟您了。”索朗说。

泽旺嘴角出现了一丝微笑。“我是包仲,”他喃喃说:“你还不是。”

“还有那棵树,”泽旺续续说,他眼前清晰地出现了那棵树。它的树干已经开始断裂,树枝在雪的重压下已断了一地。“它是我的命根子树,它开始老啦。”他说。

“你本来可以教会我的。”索朗说。

“当然,但你是包仲,你必须去找那棵树。”

索朗看着雪墙。“那不是我的命根子,阿妈说我的命根子是一种鸟。”

“不,所有包仲的命根子都是那棵树,那树的枝丫就是《格萨尔王传》的部数,它的根在草地上。现在它在老啦。”泽旺说。

“那我也要老吗?”索朗问。

“是的,当大海中的波涛汹涌喊出‘啊时,一切就已形成。在你老之前,你必须接受神的旨意,完成以‘啊为首的所有字母的组合,你必须从《甘珠尔》和《丹珠尔》中找出莲花生大师化身为格萨尔王的依据。”

索朗没有听懂这些深奥古怪的话。他玩着手里的仲夏。想到他也会像老师一样老,他有点伤感。这时,他耳朵里又响起了铃声。“有命根子牛吗?”他问。

“有的。”

那我的命根子是扎色,索朗想。他又去看那小孔。太阳已经沉入山后,雪洞里暗了下来。透过小孔可以看见对面的雪山。远处是几朵大大的云,再远处,他看见一片天空。

“天晴哩。”索朗说。他转过身看泽旺。泽旺已形容憔悴,脸冻得发青,昏暗中显得有点可怕。

“老师,你吃点东西。”索朗说。

“不,我不饿。”泽旺坐着,一动不动。

索朗把從皮口袋里抖出来的一撮糌粑用雪团起来,送到泽旺嘴边。泽旺微睁双眼,索朗对他笑着。他心里咯噔一下,掠过一阵感动。除了说书时,这种感觉是少有的。他知道这是最后一点粮食。他赶紧闭上眼睛,推开嘴边的糌粑。“本来应该到了,”他说:“那棵树,你知道吗?它就在那里,还有卍字旗在飘舞,一切都会从头开始。”

“树也不会老了,是吗?”索朗挺高兴。

“不,它会老。”

“它有根,它会再长出小树。”

“那已经不是包仲的命根树啦。”泽旺说,他觉得元气在他身上一点点耗散。

“明天我们可以走了吗?”索朗问。

“可以。今晚会有一场大风,把散雪吹得结结实实,明天就可以上路了。”泽旺说。

“老师,如果我不说《格萨尔王传》……”索朗嗫嚅地说出了他早就想说的话,他觉得今天必须说出来。

“什么?”泽旺倏然色变:“不可能,懂吗?不可能。是格萨尔找到了你,你不可能选择。你必须去找那棵树,它正在老去。”泽旺提高被冻得嘶哑了的声音说。他的眼睛痴迷癫狂,他看到的是《格萨尔王传》在无垠的草原上、在漫长寂寞的生活里点燃的情感的烈火。他已完全沉入了《格萨尔王传》的境界里:

白雪山要远走,

手掌般的雪地留下了,

白狮子请住在那上边。

大河水要远走,

明镜般的海子留下了,

金眼鱼请住在那里边。

高草山要远走,

鞍鞯般的草地留下了,

花母鹿请住在上边。

……

索朗的耳朵里又响起了叮当叮当的铃声。

泽旺这时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种欢欣,他甚至看清了母亲的面容。他心里提防着那个无面人,但他没有出现。他仔细端详母亲的容貌,他感到了那种久已陌生的温暖。他觉得他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体会到了熟悉而亲切的家乡的气息,坝子上的野花竞相开放,大黄蜂嗡嗡飞过。“你将不会清醒。”他想起了活佛的话。心里觉得挺好笑。我全想起来了。他又回到了那棵树下,从树下走到寺院里,然后回到村子所在的那个小山沟。他淋着小雨坐在山腰上,然后他回到家里。他换上阿妈拿来的干衣服,坐在阿妈身边。他想起了那熬得酽酽的、烫烫的茶,他看到了茶面上滞留着的一丝热气。真好啊,朦胧中他摸了一下头上戴的仲夏继续想着。阿妈的容貌还是那么年轻,也很熟悉,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过去他会记不起来。

天已经完全黑尽了,泽旺这时已感觉不到雪洞中的寒冷。模糊中他觉得索朗在叫他,他只是点了点头。他清楚地记起了那个下午,他正扛着一只獐子回家,磨房扎西家的女儿拦住他,问他愿不愿意娶一个花一样的老婆。他当然愿意,然后他们一起走进苹果林的深处。那天太阳真好。

泽旺愉快地回想着过去,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过了。他心中有点焦急,他觉得应该快点。他飞快地翻动记忆的长卷,他看到了他的第一页,他甚至感觉到了呱呱坠地时的新鲜好奇。他嘴唇蠕动出一个细微的声音——阿妈!

雪洞外面起风了。从远远的地方呜呜吹来的风有点像狼的长嚎,泽旺看见了那棵树,他看见那棵树在大风中摇摆,但它没有倒下。它还有劲哩,他想。但他又有点担心,它毕竟老啦。树干发出一种吱吱嘎嘎的声音。泽旺感到一阵恐惧袭来,他又看见了那无面人。但这回他没向他走来,而径直走到那棵大树下。他要干什么?泽旺紧张地看着。无面人双手抱定树杆,左右摆晃起来。天哪,泽旺感到一阵眩晕,他要拔掉它。他想冲上去,但他知道他对付不了那家伙。他慢慢平静下来,恐惧消失了,他甚至有点好奇地看着他把树推倒,露出下面腐烂了的根须。

大树轰然倒下,没引起一点回响,小树林的树木正在长大,默默看着这次毁灭。

泽旺透过树枝看见了被切割成各种形状的天空。完啦,他并不觉得惊奇,只感到一股寒意从脚下慢慢升起,泽旺觉得天空在慢慢暗下去、暗下去。他的眼光凝而不散,悠悠化成一曲《格萨尔王传》:

却阿拉拉毛拉拉,

在这里的这个壮士啊,

顿珠尕尔保我的好孩子。

风刮大了,呜呜在雪洞外碰撞。

小索朗已沉沉睡去,从他的鼻息中呼出的水汽,凝成一缕透明的雾絮,叮咚作响地撞到雪墙。

他睡得很熟,没有做梦,也没听到铃声响。

1985年3月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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