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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是世界尽头

2017-02-28杨方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7年2期

杨方

本已病危的父亲忽然有了自主呼吸,家人接下来要面对的却是比死更残酷的事。喉咙切口,插氧气管,病人便可依靠自己的呼吸活下来,而一旦接入氧气管,即使是亲人也无权终止这场代价昂贵的与死亡的拉锯战。她将如何选择?你又会如何选择?

董母和董父第一次闹离婚,是在董怀珠六岁的时候。董母想随董怀珠的二舅舅一家移民澳大利亚,董父不愿去,董母威胁说如果董父坚持留下,结果只能去法院离婚。董父以一贯的沉默应对董母。董母得不到回应,恨恨地挓挲着双手。“那啥,我可不想一辈子生活在乱糟糟的羊毛胡同。”董母说。她气鼓鼓地开始着手移民的种种事宜,然后打算把羊毛胡同的房子卖了,一人一半。就连儿女,董母也擅自作好了分配,姐姐董怀玉和弟弟董怀南随她去澳大利亚,独把中间的董怀珠留给董父。

那时候移民是一件极其重大的事情。二舅舅一家是因为二舅母有直系亲属在澳大利亚,所以有理由申请移民。二舅舅出国后,二舅舅的兄弟姐妹也一个一个地出了国,连带着董母也起了出国的念头。但因为董母和二舅舅并不是亲姐弟,只是因為关系好而姐弟相称,不属于直系亲属,最后没有被批准,这给患上乐观病的董母极大的打击,很长一段时间,董母和斯德克老汉家养的那群鹅一样恶狠狠地高叫着,她把移民失败的原因归咎于董父。直到后来她生气得一连几天吃不下饭,再也没有力气叫嚷,羊毛胡同才重新安静下来。但董母扁平的肚子从此鼓了出来,在董怀珠看来,那是被气鼓的。

生气使人发胖。这是董怀珠从董母身上得出的真理。董母每生气一次,肚子就会鼓出来一些,整个人的尺寸,也会相应地增大一码。这样,随着生气次数的增多,董母日益鼓胀起来,她被肚子里的怨气撑得满满的,已然包藏了悍然的气势。有几次她特别生气的时候,董怀珠担心她是否会像个危险的气球啪的一声爆掉。

没人明白董母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多横生的怨气,她和那群坏脾气的鹅差不多,能那样嘎嘎嘎地高叫一整天。她抱怨左边的邻居竟然在院子里养羊;右边那家更是稀奇,在苹果树下拴了一头毛驴,毛驴动不动就昂昂昂悲愤地大叫。“他们简直把羊毛胡同当成了乡下。”董母抱怨最多的是这个城市的其他街道都已经禁止马车进入,可羊毛胡同却对马车敞开怀抱,这些马车一辆接一辆从巷口喧闹地进入,拉车的马随时随地排泄的粪和尿,让整个胡同从头到尾飘荡着浓浓的牲口的骚臭味。胡同也因为马蹄铁的踩踏变得坑坑洼洼。“那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自己是走在月球上呢。”董母夸张地说。

董母对自己的工作也是抱怨连天。董母在伊犁亚麻厂上班,那个年代亚麻并不是热销的商品,远没有的确良、毛布、平绒、条绒这些东西受欢迎。亚麻厂只是将收进来的亚麻进行粗加工,沤麻脱胶,除去木质部和杂质;留下的短麻,也就是二粗麻,一部分运往内地,一部分留下来被董母这样的女职工加工成亚麻地毯。亚麻地毯在新疆不怎么受欢迎,大家喜欢的是色彩鲜艳的羊毛地毯。所以亚麻厂生产最多的产品,其实是麻袋;那种用来装麦子和苞米的粗口袋,每到秋天收割季节,就会有大量需求。那时候旱田山上金黄的麦子沿着斜斜的地势一直铺展到天上去,割麦子的大型机器从这一头割到天上,要半天时间;从天上再割回来,太阳就从后边沉落下去了。割麦机器一边把麦子卷起来吃进去,一边吐出麦粒和麦草,像消化良好的外星人。麦粒用麻袋接住,一袋一袋,捆扎好,扔在麦茬很长的麦地里,看上去像是机器一路拉出的粪便。董母每天干的工作,就是在工厂里哐当哐当地生产这些装麦子的麻袋片。她称它们是木乃伊身上的裹尸布。不是吗?电视里那些出土的木乃伊,大多是穿着这种粗麻布片的。

董父所干的工作,稍微要诗意一些,他是农科所的技术员,每天给瓜果蔬菜授粉、嫁接,有时候也要干一些浇水施肥的活儿。肥是牧场运来的羊粪,臭烘烘的,董母嘲笑董父所干的工作其实和农民差不多。说得好听了是技术员,说得不好听了,是拿工资的农民。董父不在意这些,他和董母刚好相反,对生活从不抱怨,也不过分较真。从实验田回来,肩头扛一根大黄瓜,那黄瓜在他的培育下长得一尺多长,姐弟三个分着吃都吃不完。通往农科所的那条路,路两边是整排的海棠果树,秋天海棠果熟了,落在地上,金灿灿的一片,董父捡一些回家,熬成果酱,摊成果丹皮留作冬天当孩子们的零食。果丹皮晾晒在院子里,散发出酸酸甜甜的味道。董母抱怨自家无处不散发着这样的穷酸味,她羡慕羊毛胡同麦妈家的生活。麦妈的丈夫在果子沟林场当场长,每次回来,带回来的是整只羊腿,是呱啦鸡和山上的野蘑菇,有时候还带回狍子和蜂蜜。麦妈家厨房飘出来的味道都是极富营养的,光闻着都能滋养人。而董父,从来只会给她丢面子,下雨天他把装种子的麻袋剪一个口,套在身上,腰间扎一束芨芨草,当雨衣穿回家,全然不顾羊毛胡同的人怎么看。他也不在乎董母怎么看,不用说,等他推开家门,董母立刻鹅一样高叫起来:“那啥,我还以为是从土里挖出来的木乃伊呢。如果麻袋片子再烂一点,多几个破洞,你就可以去博物馆展览了。”

出国事件引发的离婚,虽然最后不了了之,却给这个家庭带来了阴影。从此离婚这个词就像一个藏在地板下的鬼,隔一段时间,就要钻出来显形一下。董怀珠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应该是最严重的一次,董母和董父差不多有半年多的时间互不说话。姐弟三个眼看着董母的块头变得越来越大,吃饭的时候她的肚子像怀孕的人那样几乎抵到了饭桌。董父则在沉默中缓慢而忧伤地往另一个方向发展,他不出声地走路,不出声地吃饭,不出声地坐在暗影里,像见不到阳光的植物毫无生气地活着。董父那一年开始喝很浓的茶,用一个大茶缸泡着粗粗的砖茶,颜色黑乎乎的,董怀珠偷着喝一口,毒药一样苦。那一次董父和假期回家的董怀珠谈起想与董母离婚,但又不忍儿女从此分散,没有了一个完整的家。那是董父此生唯一一次在女儿面前落泪,由述说到唏嘘,最后哽咽。董父的眼神,悲凉、辛酸,又含着慈爱。董怀珠多年后想起来依旧是荆棘刺心般的疼痛。她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大声说出心里真实的想法,她其实是多么想鼓励父亲离婚。

姐姐董怀玉不这样想:“没有哪个儿女像你这样希望自己父母离婚。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董怀玉技校毕业后进了董母的亚麻厂。那时候亚麻厂从内地引进新机器,开始尝试生产亚麻布料。因为技术落后,生产出来的布料基本堆积在仓库,职工拿不到工资,每月只能领到一匹匹的亚麻布。于是家里从窗帘到桌布床单,以及身上的衣裤裙子,全是亚麻质地的。多年后,当亚麻成为一种时尚,亚麻厂的人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提前时尚了很多年。但那时候,董怀玉回家,和董母就亚麻厂的抱怨可以说上半天。她继承了董母抱怨的性格,从自己的单眼皮,到脚上难看的大脚骨,无一不抱怨。有了工作后开始抱怨工作,有了丈夫,就接着抱怨丈夫。

董怀珠每天浸泡在董母和董怀玉的抱怨里,生怕自己也染上了抱怨的恶习。大学毕业后她留在了南方,她想远远地躲开这些毒素。

董怀珠在电视台工作,负责农业方面的节目,每天不是在田间和农夫对话,就是在山上作果农访谈。看见和董父年纪相仿又木讷沉默的人,董怀珠会心生亲切,他们和自己的父亲多么像啊。

董怀珠每年回家两次,一次探亲假,一次是春节。她一直没有结婚,其间也谈过几个男朋友,有一个是电视台同事,一起做節目,谈不上有多喜欢,也谈不上有多不喜欢,属于日久生情。情到了一定程度,酝酿着更进一步的时候,董怀珠说什么也不肯让男朋友更进一步。男朋友平日衣冠楚楚,可是一旦脱了衣服,简直让人不敢目视。皮肉白嫩得胜过女人,浑身又光滑得像鲶鱼一样,连汗毛都不长一根。这样的男人也太让人受不了,董怀珠为了不让自己起鸡皮疙瘩,只好中途弃之。另一个,已经谈婚论嫁了,董怀珠去男朋友家,发现自己未来的婆婆是一个非常喜欢抱怨的人。其实未来婆婆也没有那么爱抱怨,至少没有董母爱抱怨,董母抱怨的都是些重大的事情,未来婆婆抱怨的是些鸡毛蒜皮。董怀珠陪未来婆婆买青菜,婆婆说今天青菜怎么这么贵呀,再贵下去青菜都要吃不起了。买鲈鱼,婆婆说这鲈鱼也太大了吧,一顿吃不完,浪费。董怀珠记得前一天买鲈鱼,未来婆婆抱怨鲈鱼小了,她说的是:“这么小的鲈鱼,一家人怎么够吃呀,一人一筷子就剩下鱼刺了。”虽然未来婆婆这样说的时候面带微笑,没有多少抱怨成分在里面,但在董怀珠听来这就是抱怨。她对抱怨有种药物过敏般的无法忍受。权衡再三,董怀珠决定不要这样的婆婆。自然,连带着男朋友也不能要了。分手的时候多少有点忍痛割爱,但她没办法爱屋及乌。

董怀珠每次回伊宁,会去几个要好的同学家走走,小林同学是其中一个。小林同学上学的时候长着一张雀斑脸,看上去像个鸟蛋,后来花很多钱美容美掉了。一次小林同学向董怀珠说起苏力坦,苏力坦在董怀珠的作业本里写过“董怀珠我爱你”。当时董怀珠不知是何人所写,事过多年,同学聚会,苏力坦自己说了出来。同学聚会的时候董怀珠并不在场,那时候董怀珠已经在南方工作。董怀珠是高三的时候才从理科班换到这个文科班的,班里大多数男生都不是很熟悉,她记得班里有两个维吾尔族男生,两个锡伯族男生,还有一个哈萨克族男生。她不知道苏力坦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小林同学提醒说是那个哈萨克族男生,跑步跑得飞快,几乎可以追得上一匹乌孙马,后来被伊犁体校招去,毕业后又考进了防暴队,现在在某派出所当警察。小林同学提议去找苏力坦,大家一起去夜市坐坐,吃烤肉,喝格瓦奇。董怀珠觉得没什么意思,不想去。

如果不是董父脑干出血病危,董怀珠可能永远不会想到要找苏力坦。苏力坦既不是上帝,也非医生,不能救董父于生死,找他能有什么用呢?只有董怀珠清楚,在董父抢救的那几天,她是多么需要一个人来告诉她该怎么办。

董怀珠没有问小林同学,而是打114查苏力坦的电话,然后从一个片区的派出所问到另一个片区,终于在斯大林街派出所把苏力坦给找了出来。不用说,苏力坦对董怀珠的突然出现感到惊讶,但董怀珠没有心情和他惊讶,她问苏力坦一个他根本回答不了的问题:“我,是不是,就要没有父亲了?”

苏力坦在电话那边沉默了半天,然后说:“一块牛粪烧不开一壶茶。这是我们哈萨克族人的谚语。”

董怀珠拿着电话一片茫然。自从接到父亲病危的消息,她的脑子就坏掉了,和董父的脑子一样,在某个关键部位被猛然卡住。她费了好大的劲,也没有弄明白苏力坦在说什么。他好似回答了她,又好似没有。

苏力坦很快就来到了医院,他出现在董怀珠面前的时候,董怀珠正瞪大眼睛看着阿医生检查父亲是否还有自主呼吸。阿医生不姓阿,这个维吾尔族医生名字叫阿迪力,姓玉素普,但汉族病人按汉人的方法称呼他阿医生。阿医生戴着蓝色口罩和帽子,整张脸只露出两只眼睛。当这两只眼睛看向董怀珠的时候,眼睛里散发出的信息让董怀珠绝望。

“不可能!”董怀珠喊道。

阿医生把手里的药棉撕得更薄,再一次放在插管口:“你自己看,棉花没有被吹动。如果有自主呼吸,棉花会飘起来的。”

一辆救护车从大街上疾驰着开进医院,董怀珠耳朵里灌满了呼啸的声音。过了好久,她才能听见阿医生说话。

“如果现在把呼吸机撤了,几分钟之后,你父亲……”阿医生没有往下说,带着几个实习医生走出了病房。

阿医生走后,他没有说完的话尾巴并没有跟着他一起出去,而是蛇一样停留在病房,散发出冷血动物般腥冷的气味。

董怀珠在这种气味中长久地呆立,后来阳光陡然破云而出,照得她一惊,她一抬头,看见了苏力坦。这个穿深色帽衫的高个子,在门口的逆光下看起来实在阴森,有那么一刻,董怀珠以为是死神要来带走父亲。这些天,她分明感觉到死神就在医院的走廊踯躅。中午死神会停顿在楼梯拐角打瞌睡;黄昏则壁虎一样紧贴在天花板上;夜半的时候他会啪嗒掉落下来,出现在病房门口伸长了头朝里窥视。这时候是大白天,死神穿着帽衫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令董怀珠一阵战栗,她惊慌地看向父亲,她无法判断躺在那里的父亲是否还算是活着。正如阿医生所说,董父只是依赖呼吸机维持着生命体征,如果在古代,脑死亡之后,呼吸系统失去指挥,很快,一切都会停止。

等苏力坦开口说话,董怀珠从声音听出是苏力坦。电话里苏力坦的声音羊毛毡子一样厚实。虽然彼此的面目被十多年的时光阻隔着,但“董怀珠我爱你”这几个字,像开锁的暗语和密码,足以打开生锈的岁月之门,一下子将两个人置于同一个时空。

董怀珠无助地站在两个世界的半阴影里,苏力坦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和劝说。这个离他两米远的女人,脸白得耀眼,悲伤在她的皮肤上闪闪发亮。

那天董怀珠半夜守在病房,午夜时分的病房,像一个不出声的梦境。她叫了几声父亲,父亲无知无觉,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董怀珠怀疑父亲的魂魄其实已经去了别的什么地方,这让董怀珠难过至极。董怀珠给苏力坦打电话,电话一接通,董怀珠说:“我心里难过,忍不住给你打电话。”

苏力坦说:“我不关机,正是怕你难过的时候打不通我的电话。”

至此,董怀珠号啕出声。

董怀珠明白,除了作业本里那句“董怀珠我爱你”,苏力坦和她在时光的交替里没有任何交集,她不应该这样突兀地打扰他。只是她翻遍了手机里的号码,找不到一个可以诉说悲伤的人,她太害怕父亲消失了,她不知道某个时刻,父亲也许就会摆脱这种不生不死的状态,像一个真正的死者回归到亡灵。而她极力想把父亲带回到活人中间来。没有了父亲,仿佛世上她就再没有了别的亲人。不是吗?在她六岁的时候,母亲已经把她撇下了,母亲选择带走董怀玉和董怀南,而她和父亲被留了下來,相依为命。

“最后,你母亲,不是没有……”苏力坦显然嘴笨,不会安慰人。

“那只是因为没有去成澳大利亚。”董怀珠说。在董怀珠心里,董母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即已和她断了母女情分。不是吗?那时候她才六岁,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单单不要她。她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小的,她居于中间,不聪明也不笨,性格既有母亲的遗传也有父亲的遗传,只是从长相方面,她像父亲更多一些。多少年来她一直猜测这也许就是母亲抛下她的原因。母亲不想看见她,就像不想看见父亲一样。

董怀珠对苏力坦说起这些,依旧耿耿于怀。她认为在六岁的那一年,自己其实就是个没有母亲的孩子了,从此她只有父亲。所以无论如何,她不能让死神带走父亲。

为此董怀珠想尽了办法,给父亲播放他爱听的婺剧,抓着父亲的手一遍遍大声地喊父亲,许多昏迷的病人就是这样被喊回来的。苏力坦担心董怀珠的嗓子会喊出血来,但他没有办法阻止她。董怀珠有几次让苏力坦开车带她去大佛寺磕头烧香,去伊犁河边放生鱼和鸽子。苏力坦信仰的是伊斯兰教,他不懂董怀珠这样做能帮上董父什么忙。这个从南方回来的女人,带着在这个区域难以解释的星相图和丘陵一样起伏的身体,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让他无所适从又无法袖手旁观。

董怀珠对自己的行为不作任何解释,她在心里固执地相信,她救了鱼和鸽子一命,冥冥之中,它们也会用另一种方式救父亲一命。董怀珠甚至在病房的门上贴上钟馗的画像,病床的上方也悬着红布条捆绑在一起的剪刀尺子和镜子,这是南方农村驱鬼的法器。她相信这些东西能让死神不敢靠近父亲。只是这些东西同时也让医生和护士大吃一惊,他们要求董怀珠把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取下来扔掉。这里是医院,不是巫婆大行巫术的地方。如果这些东西管用,那,还要医院干什么?

董怀珠不听,只要能救回父亲,再愚蠢的方法她也打算一试。有一天苏力坦看见董怀珠给自己戴上了一副纸做的枷锁跪在董父床前,一跪就是半天。苏力坦不知道她这是要干什么,他想拉她起来,可是她固执地不肯,最后甚至发起火来。她说:“我只是想和老天爷作交易,请求老天从我的命里减去十年、二十年,加到父亲的命里。”

也许是董怀珠的悲伤打动了上苍,第五天,董父有了自主呼吸。

在这之前,阿医生已经不止一次宣布董父处于脑死亡状态,希望家属能够早作准备。一般来说,在自主呼吸停止后人工维持呼吸达二十四小时以上时,医生就开始检测脑死亡存在与否,确诊时间介于六至二十四小时之间。而对董父的观测已近一百小时。这期间董父一直无自主呼吸,用笔划董父的脚板和手心,也无反应,一切都证明董父神经系统的反射已经消失。

现在董父突然有了自主呼吸,这在以往的病例中是少有的,至少是阿医生没有遇到过的。这让他有点不知所措。他看着董怀珠过分乐观的脸,有点不忍心告诉她接下来要面对的,其实是一些比死更残酷的事。

没有自主呼吸,从喉咙伸入的插管,最多只能再插两天。两天之后,为了避免感染,插管就得拔出,呼吸机就得撤离。这意味着董父将从病房转移到太平间。

有了自主呼吸,事情就变得艰难而复杂。插管拔出后,在喉咙部位切一个小口,插上氧气管,董父可以依靠自己的呼吸活下来,但是,那无疑是在延长死亡的痛苦。对于病人亲属来说,也不会是一件轻松的事,无底洞似的医疗费,病人毫无希望的受罪,亲属从最初的不舍到绝望厌弃。最最残酷的是,那时候不是亲属想要终止就可以终止的,中国目前还没有对病人实行安乐死的法律。医生更无权下医嘱拔掉氧气管。在古代,生死由天,该早上离世的人,绝不可能拖到晚上。一切由胡大说了算。现在的医疗却可以逆行天意,一个本应该死去的人,依赖医疗器械可以继续活下去。

气管切口做还是不做,阿医生让亲属自己作决定。

董怀南不想作任何决定。

董怀南是董家的儿子,医生送来的家属决定书,应该由他来签字。如果选择切,然后看着父亲慢慢熬死,那滋味,实在痛苦。如果不切,他的名字一签下去,父亲插管拔出,很快就会死去。对于董怀南这样一个黏液质的人来说,不可能绷得住。“那就好像是我亲手杀死了父亲。以后想起来我都会想要拿刀把自己的手剁掉。”董怀南说。

董母和董怀玉选择不切。她们做什么都是那么的一致。

董母自董父送进医院后,每天来病房一趟,坐不到十分钟就走人,似乎她只是来看看董父是不是已经死了。

董怀玉选择不切的理由,让董怀珠气得想掐死她。董怀玉认为在父亲身上动刀子切一个口,结果不过是多维持一段时间的生命而已,最终被死神带走的时候,父亲身上的切口,也许会让他在另一个世界也一直疼痛着。她不想父亲做一个疼痛的鬼。她想让父亲在那边能够完整。

这些天董怀玉基本没有时间在医院看护父亲,她忙着准备寿衣纸钱骨灰盒,包括寿鞋的式样、大小、颜色,穿上是否合适舒服,她挑选得极其认真。从布料到价格无一不斤斤计较一番。殡仪馆那边,她也打听过了,葬礼的程序、哀悼词都作了安排。该通知的朋友、羊毛胡同的邻居、董父单位的老同事,一个也不能漏掉。还有墓地,不能临时慌手慌脚让参加葬礼的人看笑话。董怀玉是家里的老大,操心多,做事稳重而冷静。她已经作好了父亲死亡的各种准备。

只有董怀珠一人选择切,只要父亲还有呼吸,父亲就在。她这样想。

四个人,二比一。董怀南弃权,少数服从多数。

可是董怀南奉命要签字的时候,董怀珠抓起纸张从窗子扔了出去。她看着白纸被风呼的一下吹得没了踪影,心里一阵轻松,仿佛大风吹走了死神。

“你们不想管父亲,我一个人管,我做不到看着父亲还有呼吸却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一连几天没有吃东西的董怀珠开始大口大口吃饭,她要让自己壮实一点,以便有足够的体力来担负起照顾父亲的重任。

其间二舅舅从澳大利亚回来了。

以往二舅舅回来的时候,董怀珠大多不在伊犁。有一次刚好在,但她不想见二舅舅,提前回南方去了。她对六岁时父母的那场离婚耿耿于怀。在她看来离婚是二舅舅引起的,如果他不去澳大利亚,董母也不会心生向往。并且二舅舅每回来一次,都会勾起董母对澳大利亚的又一次心生向往。这让董怀珠有种新仇旧恨的感觉。

不是吗?在二舅舅的描述下,董母简直把澳大利亚当成了理想国,在那个国家人老了病了,政府会负责养老看病,连护工都是国家请的。二舅母的父亲就是这样,生活不能够自理之后,他们把他送进养老院,平时只需去养老院看看老人就行,不用负担任何费用。

“如果那时候我们也去澳大利亚,你们父亲现在,就不会这样拖累你们了。”董母的想法让董怀珠生气至极,她真希望这个二舅舅从此以后别再回国。

在澳大利亚生活了许多年,二舅舅已然变成了一个香蕉人,他除了皮肤还是亚洲黄,脑子里全是澳大利亚白种人的理念。二舅舅来医院看过董父后,把董家子女召集在一起,责怪他们给董父做气管切口,以他澳大利亚人的眼光,这实在太不人道,这种过度医疗毫无意义,简直就是不尊重生命,是存心让死者死得没有尊严。

二舅舅甚至提到安乐死。

董怀珠真想告诉二舅舅,这种死法,还是留给你自己去享用吧。她才不接受澳大利亚那一套道德论。她是中国人,就按中国的方式行事。

董怀珠嘴上硬,暗地里,有时候也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看着父亲每隔半小时吸痰一次,那张已经不能做任何表情的脸,在吸痰的時候痛苦得涨成了黑紫色,仿佛父亲的肺被狠狠揪扯着,董怀珠的心疼得发抖,身上泛起一层细密的冷疙瘩。她把手伸进去摸父亲的身子,摸到一手的冷汗,看来父亲也是在用他生命的极限承受着这些痛苦。好不容易等父亲脸色缓过来一点,护士又进来开始了另一次吸痰。董怀珠抓着父亲的手,眼巴巴地看着父亲这样反复地受苦,永无止境,她却没有办法代替他。而那个切口,就那么残忍地敞开着,插着一个小小的金属管,永远不可能愈合,永远不可能好起来。

董怀珠想到古代那些凌迟而死的人是何其的哀号惨痛,父亲现在何异于凌迟?只是他发不出声音来罢了,这种发不出声音的哀号,更让董怀珠崩溃,她跑进卫生间蹲在地上痛哭,给苏力坦打电话,她说:“我真后悔让父亲做气管切口。看吧,我是一个多么狠心的女儿。”

董怀珠要面对的,不仅仅是父亲无法逃避的疼痛,无比沉重的医药费也让她喘不过气来。抢救那几日,董父一天的医疗费高达六千多,后来降到四千多。气管切口之后,一些进口药不用了,但增加了每天一次的高压氧舱和康复科的推拿按摩,加上喂流食营养跟不上,每天要输一大袋的营养液,阿医生还建议打蛋白针,一针要五百多。这样下来,董父一天的医药费也要两千多。这其中,一部分药是属于自费,比如蛋白针就不在报销之列。董父一个月的退休费,维持不了几天就没了。董怀珠托同事帮忙把车卖了,加上自己的存款,凑了十几万交进去,董怀玉知道后抱怨董怀珠一下子交那么多钱进去,医生会毫无顾忌地用药。每天早上董怀玉来到病房都要仔细地查看药单,查看的时候她两只画得高低不平的眉毛看上去更加的高低不平。董怀玉总能发现许多问题,然后大声抱怨阿医生这个药可以不要用,这个也可以不要用。

“用再好的药,我父亲也不可能好起来的。”董怀玉说。

董怀玉在病房里大声地说话,全然不顾父亲是否能听到。在她看来,躺在那里的父亲已经是一个死人,一具尸体了。但董怀珠确信父亲是有意识的,她抓紧父亲的手的时候,感觉到父亲也在抓着她的手。有几次,董怀珠附在父亲耳边喊父亲,父亲从漏气的金属管里发出类似答应的气流声。那绝对不是幻听。

做高压氧舱治疗后,董父的状况似乎有所好转,半闭的眼睛能够睁开,他瞪着眼看着一个人们所不知道的地方。董怀珠无法猜测父亲的那双眼睛究竟都看见了什么。他的意识,大多数时候依旧混沌一片,只偶尔表现出短暂的清醒。

高压氧舱要到一楼做,每天需要把董父抬到一张担架上,从十二楼乘电梯到一楼,再抬进高压氧舱里。董怀南负责抬头的那一边,董怀玉抬脚。董怀珠试了几次,她根本别想抬动。董怀玉也不放心她抬。“你那细胳膊别抬不动把父亲摔地上了。”董怀玉说。结果,在进高压氧舱狭小的舱门时,她自己差点把担架扔地上,为了不摔着父亲,董怀玉用腿去抵住担架,伤了腿,几乎不能走路。

不得已,董怀珠找了韩叔来做护工,韩叔是个老护工,专门护理董父这样气管切开的病人,护理经验丰富,工资要得也高,五千元一个月。董怀珠已经再拿不出钱来,她知道家里应该是有存款的,就找母亲商量,看韩叔的护工费是不是由她来出。

“那啥,一个月!五千!我哪有那么多钱来填这个无底洞啊!”董母哀叹。

难道钱比父亲的命更重要吗?董怀珠想。父亲是个普通职工,一生节俭也没能存下多少钱,但羊毛胡同的房子可以卖好几十万吧。董怀珠于是提出可以把羊毛胡同的房子卖了。董怀玉和董怀南不反对,董母支支吾吾;董父目前意识不清,无法签字,她认为房子是卖不成的。

董怀珠找当律师的朋友打听了一下,确实是这样。不过,律师朋友也告诉董怀珠,如果现在急着卖,也不是不可以,比如是知根知底的朋友买,事情就简单多了,对方可以先付一部分钱,等董父过世后再办过户手续。前提是房子可能要卖得便宜一些。董怀珠认为可行,和董母说了一下后就四处散发消息找人买房子,最终小林同学愿意买,她从小就羡慕董怀珠能住在羊毛胡同那些苏式的房子里,虽然房子现在已经很旧,但客厅里有漂亮的壁炉,门前还有个小花园。出于同情和对董怀珠为人的信任,她愿意提前付清房款。董怀珠明白,小林同学如此慷慨,是因为她知道董父其实没有多长时间好活,她乐得落个顺水人情。

在小林同学要付款的时候,董母突然反悔,她质问董怀珠,羊毛胡同的房子卖了,她住哪儿去?老都老了,难道让她一个老太婆像祥林嫂一样流落街头?

“那啥,把我的坟墓也准备好吧,没有地方住的时候,好歹可以睡到坟墓里去。”董母嚷嚷着。

董母的用词让董怀珠烦躁不已,本来,她认为三个子女,母亲想住谁家都可以。董怀玉家挤了点,自己家倒是空得很,如果董母不愿意跟她去南方,那么还有董怀南,就算他和离婚的前妻还住在同一座房子里,但那是伊犁河边靠近郊区的平房,光院子就好几亩,随便盖一间小房子也能把母亲塞进去,怎么就没她容身的地方了?

董母不肯卖房子,董怀珠只能卖自己的房子。问题是,董怀珠的房子是分期付款买下的,按揭还没有完。如果卖,手续很麻烦,而且房子卖了,董怀珠才是真的不知道该住到哪儿去。但董怀珠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没有地方住就没有地方住吧,总比没有父亲好。只是卖房子是大事,加上还有按揭,一时半会儿卖不掉,董怀珠在那厢干着急,这边催缴医药费的单子,却是每天一大早就准时送到的。

董怀玉在交了三万住院费之后,也明确告诉董怀珠自己存折上只剩下小数点后面那点钱了。至于董怀南,他倒是想拿出些钱来,问题是他无钱可拿。他从没有干过一份可以正经挣钱的工作。在某个培训中心教孩子弹吉他是他工作里面最像样的一份。其次是去汉人街的酒吧唱“维吾尔摇滚”,那是一种集西方、印度和本地维吾尔族音乐大杂烩式的摇滚,听的人和唱的人都属于小众,除了汉人街,不会有更大的用武之地。更多的时候董怀南什么也不干,每天在伊犁河边的苹果园里跟维吾尔族民间歌手学唱木卡姆。有人问董怀南靠什么生活,董怀南答:“我什么不靠也能生活。”

董母拿董怀南毫无办法。他跟伊犁河边果农的女儿结婚,董母毫无办法;他无端离婚,董母也毫无办法。董怀南告诉她:“你不能改变我,我是天生的歌手,就像那些天生的瘸子、瞎子一样。”

“那啥,你就和瞎子瘸子归类去吧。”董母气哼哼的,真的毫无办法。

誰都能料想得到,在董父需要钱来维持生命的时候,这个“天生歌手”董怀南,除了每天用伊力特把自己灌得烂醉,是不可能有别的办法的。他那个离了婚的前妻倒是比他靠谱得多,她开着电动三轮车,运了十几箱自家果园的新鲜水果,到医院把几个医生护士都感谢了一遍。

董怀珠在山穷水尽之时想到了离婚。当然不是她自己离婚,她没婚可离,她是想让父母离婚。

这想法实在荒唐。别的不说,单是董父目前的状况,就是不可能办理离婚的。难道谁还能奢望一个不生不死的人,拿起笔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吗?但董怀珠认为这不是问题,就跟卖房子一样,如果真想卖,总能找到卖的方法。她可以代替父亲跟母亲离婚。如果父亲这辈子还有什么心愿未了,那一定是和母亲离婚吧。他们离了一辈子的婚,既然母亲不拿出钱来给父亲缴医药费,也不愿意卖房子,那么,离了婚在财产分割上有父亲的一半。母亲无权独自作决定。至于离婚手续,走法律程序显然不可能,也大可不必,口头协议离婚就可以了。就像事实婚姻的存在一样,事实离婚也是可以私下存在的。

一家人愕然地看着董怀珠,他们不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

“董怀玉和董怀南归母亲,我归父亲。”董怀珠想起六岁时父母的那场离婚,母亲就是这样利索地分割一个家庭的。现在是董怀珠在分割,一切照旧。潜意识里,董怀珠一直想把那场离婚进行到底。

“看看,临死了还要和我离婚。”董母又一次鹅一样高叫起来,“那啥,等我死了,到地下再和他离吧,我做鬼也要和他离的。”

董母大哭一场之后再不看董怀珠一眼。无论董怀珠跟她说什么,她都气鼓鼓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仿佛她的耳朵聋掉了,聋得像个羊毛口袋。她也不打算吃饭,连水都不喝一口。

董怀玉为此和董怀珠大吵一架。

“父亲已经这样了,你是不是觉得还不够乱,要把母亲也气进医院?”董怀玉说。

“她嗓门那么大,她是不会病倒的。”董怀珠说。

董怀玉让这话气得哭起来。她不明白什么原因使得董怀珠对母亲这么没心没肺。在这个家里,董怀珠显然站在父亲一边,董怀玉站在母亲一边。董怀南哪一边都不站,他用宽厚而纠结的目光看着她们吵架,既不劝阻,也不参与。

董怀珠感觉自己被病房里的气氛压抑得人都矮了一截,如果再不出去透透气,她担心自己会疯掉。董怀珠打了小林同学两个电话,都没有人接。不知道是在忙没听见还是存心不接。卖房子的事惹得小林同学很生气,她把存银行理财的钱都提了出来,董家的反悔,害她损失了一笔利息钱。小林同学是一个把钱看得很重的人,她结婚的时候因为收红包的事跟婆家闹起来,还没有洞房花烛就劳燕分飞了。小林同学只在自己的脸上和穿戴上不把钱看那么重。董怀珠心情一直很坏,懒得去和小林同学道歉。父亲都要没有了,一个朋友,没有就没有了吧。

董怀珠又给苏力坦打电话,也没有人接。打给另一个同学,手机那边是空号。走出医院,打给南方的同事,关机。一瞬间董怀珠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自己和父亲一样,已经不在活人中间了。

后来手机骤然响起,董怀珠任凭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她的内心因为这无人接听的电话而显得异常空旷、荒凉。手机第二次响起的时候,董怀珠接了,是苏力坦,问她在哪儿。董怀珠说不清楚自己在哪儿,也许在博格达峰上,也许在爪哇国,也许在月亮上,也许哪儿都不在。苏力坦让董怀珠用微信发个位置图过来,他就到。

过了一会儿,小林同学的电话也打了过来。很快,三个人坐在了斯大林街孜然味浓郁的烤肉店里。每个人都要了一大杯格瓦奇。格瓦奇是一百年前溃败的白俄贵族带到伊犁的,这是一种低度酒,甜蜜而忧伤。董怀珠很快喝完一杯,又要了一杯。无论她多么想醉,就是没有醉。小林同学头上那顶迷人的雪狐皮帽子贵到让她生气。董怀珠曾动过向小林同学借钱的念头,人精一样的小林同学有读心术,一下子就看懂了她的心思,然后迅速暗示董怀珠,自己是从来不借钱给任何人的。

小林同学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苏力坦身上,她很有兴趣地追问苏力坦女朋友的情况。苏力坦回答得有些冷冰冰的:女朋友是州歌舞团的舞蹈演员,为了不发胖,女朋友几乎不吃东西,也不许苏力坦当着她的面吃,她的理由是鼻子闻到食物的味道,眼睛看见食物的形状,都一样会让她发胖。女朋友为了跳舞一直不结婚,苏力坦就一直等。“我们可能结不成婚了。”苏力坦说。苏力坦的声音里透着格瓦奇的味道,他有一头自来卷的头发,让他看上去像一只长着卷卷毛的羊。窗外阳光有些刺眼,烤肉店里热烈快拍的木卡姆音乐,似乎要把听者引入一种包罗万象的梦境。冬天还没有过去,但是白雪已经虚无起来。

董怀珠照顾了父亲两个多月后,不得不回去卖自己的房子。董怀珠走的那天,和父亲说着告别的话,她不确定父亲能不能听见自己说话,父亲就那样睁着眼睛,呆滞地看着一个董怀珠看不到的地方。

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董怀珠想象不出。她走出病房的时候,回头最后看了一眼父亲。她不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看见活着的父亲。

董怀珠走后没几天,董父被接回家。又没几天,董怀珠就接到了董父去世的电话。

在董父的葬礼上,董怀珠没有哭,她一直咬紧嘴巴不说话,她怕一开口就会有刀子从自己的嘴里飞出来。灵堂静默,她不想和他们吵,她不能让父亲走得不安宁。

苏力坦想对董怀珠说点什么,这样的结局,对董父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土地在召唤死者回去,生者不应该硬拽住他的衣袖不放手。苏力坦话刚出口,董怀珠手里的一把冥币就朝他飞过来,冥币纷纷扬扬,将他们同时罩在其中。天立刻昏暗下来。一群乌鸦鸣叫着急速飞过,它们把死亡的消息一路散播开去。

董母坐在那里悲伤地接受大家的安慰。对于一个可以用肥胖这个词来形容的人来说,董母哭的时候全身颤抖。董母之所以哭,不是难过,是因为习惯了董父。她向众人诉说几个儿女照顾董父的辛苦:“那啥,儿女们为他都累垮了,几乎倾家荡产,差点把房子卖了。”

董母的话在董怀珠听来,如针刺耳。

在办完董父丧事的那几天,董怀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喝很浓的茶,毒药一样苦。有时候她发着烧,形销骨立,以至于在她眼里,血红的落日摇摇欲坠。她一抬头,就看见董父隔着人间冰冷的暮色坐在暗影里。他悲凉的眼神正穿透生死阻隔,磷火般微弱地看着她。董怀珠又一次想起上大学的那一年,父亲跟她说起想要离婚,又不舍几个儿女,也是这样悲凉的眼神。这让董怀珠感到又一次荆棘刺心般的疼痛。

到了深夜,董怀珠像一根针那样醒着。她开始想那个鬼一样纠缠着她的问题。她走的时候父亲一切平稳,为什么接回家就死了?会不会,他们存了心地想让父亲死?这个想法几乎让董怀珠崩溃。她打电话给苏力坦,可是,除了大哭一场,还能怎样?

董母这些天去了董怀玉家,留下董怀珠一个人。她们显然小心地躲着她。这样也好,董怀珠真怕自己忍不住的时候,会冲着她们喊出那句话。那句话一旦出口,就意味着大家同时面临深渊,无路可退。

苏力坦来羊毛胡同看董怀珠,眼前的景象狼藉得多少有点骇人。苏联人留下的壁炉显然早已不作任何用场。客厅按汉族人的习惯摆放了沙发,也按维吾尔族的方式铺了一小块羊毛地毯,地毯上扔着枕头、大衣,地板上是茶碗、酒瓶,吃剩的馕,还有其他杂七杂八别的什么。茶炉是冰的,房间里很冷。

董怀珠的样子比房间好不到哪儿去,她穿着睡衣,裹着毯子,赤着脚,头发毛线一样乱糟糟地纠结成一团,脸上的表情则是刚从坟墓中苏醒过来一样。看得出,这几天她就这样睡在地板上,醒了也是坐在地板上发呆。

苏力坦给董怀珠穿上大衣,像拽一条死狗那样把她从房间的暗影里拽到阳光下。

“英塔木的天鹅应该还没有飞走,去看看那些天鹅吧。”苏力坦把董怀珠塞进车子里。

去英塔木要两小时。两小时的路程不会是世界尽头。

董怀珠上了车就睡着了。等到了英塔木,董怀珠一睁开眼,看见落日静静地停落在巨大的山冈上,这景象让她悲恸难抑。她想到,也许父亲这时候正盯着这凄凉的落日,去往另一个世界,离她越来越远。

董怀珠在湖边多待了一会儿,她整个人被西天深红的余晖从头到脚涂抹了止痛的红药水般。很快,落日沉下去之后,湖水的气氛开始变得忧伤。忧伤在董怀珠的身上,变成一种鲜明的、闪亮的蓝,继而变成淡紫、青灰。

“那边有一群天鹅,其中三只是黑天鹅。”苏力坦说。他手搭凉棚看了一会儿,最后告诉董怀珠白天鹅有三十只。

董怀珠怀疑地看着英塔木湖,湖面空空荡荡,连只天鹅羽毛都没有。

“它们在一公里以外的地方。”苏力坦说。

果然,沿着湖边走了一公里多,董怀珠看见温泉水和白色雾气缠绕的苇草间,天鹅优美地漂浮在水面。其间三只黑天鹅,遗世的贵族般,带来宇宙惊讶的美。它们起飞的时候引颈高叫,这声音仿佛是对董怀珠发出的邀请。

“这也太美了,不会是真的,然而……”董怀珠数了数,不得不惊叹苏力坦有着惊人的视力。那么远的距离,他能看清天鹅的只数。

“小时候放羊练出来的。”苏力坦说。草原那么大,羊跑丢了,几公里外他眼珠子一转就能看见它们。那时候邻居经常请他帮忙找羊。有一次,一只棕熊从山上下来,隔着老远,就被他看见了。他甚至能看清楚棕熊龇牙咧嘴地做鬼脸,身上厚厚的毛被风吹得一闪一闪。

天在急速地暗下来,眼帘之上的冰雪之国,白天鹅飞起又大雪般落下。这唯一没有冻僵的、柔软的湿地,让董怀珠心里又暖又酸。她想起小时候,父亲带她去伊犁河滑冰,远处积雪的山脉,也是这样巨大、闪光。小时候看见的那座雪山,即是眼前的这一座,此刻董怀珠站在雪山脚下,仿佛她的童年长镜头般一下子被拉近,拉到了眼前。往事历历在目。

而事实是,父亲去往的虚无境、缥缈国,和自己已是隔着一整座冰封的雪山了。这念头再一次让董怀珠悲伤不已。

苏力坦从背后读出了她的心思,但他的舌头仿佛被冻住。他想半天,叹口气又不说了。可能他觉得自己表达不准确,可能觉得说了也没用。苏力坦从小上的是汉语学校,汉语流利无比,但他显然和他的民族一样不善言辞。他磕磕巴巴向董怀珠说起自己小时候,在英塔木度过的一些细碎如羽的时光和趣事。他和小伙伴把一只山羊惹得发怒见人就顶,他们把公鸡追得飞上了核桃树;把漂亮的野花插在新鲜的牛粪上,然后躲在草丛里看哪个爱花的姑娘不提防地伸手就采,结果抓了一大把稀牛屎。最恶劣的一次是把一个偷猎天鹅的回族人推进湖里,等他爬上来,衣服很快结冰,像穿着硬邦邦的古代铠甲,那次回家苏力坦挨了父亲的一顿鞭子。如今他的父母依旧住在这里——蘇力坦指着离湖不远的一座白房子,邀请董怀珠去家里吃他母亲做的熏马肉和拉条子。

白房子的烟囱正冒着烟,看样子饭已经在做了。

董怀珠多少有点惊讶,她以为苏力坦和她一样只是到英塔木来看天鹅的,她无论如何想不到他就出生在这里。如果原路返回,苏力坦本应该和这里所有的人一样骑马放羊,种植牧草,每年冬天站在家门口看着天鹅大雪一样降落。

那将是另一种人生。

吃过晚饭,董怀珠没有跟苏力坦回伊宁市,她在苏力坦父母的家住了下来。这是雪山脚下哈萨克族人的一个冬窝子。每年初冬,哈萨克族人和羊群回到冬窝子的时候,大群的天鹅也从巴尔喀什湖那边飞了过来,它们降落在避风的英塔木湖过冬,在春天来临之际再飞回巴尔喀什湖。说起来英塔木湖实在神奇,因为湖水与地下温泉相通,一整个冬天湖面热气缭绕,从不结冰,就连苇草也是新鲜的。这在西伯利亚寒流经过的伊犁河谷地实属罕见。崇拜天鹅的哈萨克族人把飞临的天鹅当作神奇之物,从来不去伤害它们,在最冷的天气里,他们会给天鹅喂食玉米以帮助它们度过冬天。此时天气已经开始变暖,大部分天鹅已经飞走。剩下的这三十多只,好似恋恋不舍,不想离去。

董怀珠每天去湖边看天鹅。有时候帮苏力坦母亲把牛赶到湖边喝水。苏力坦母亲有一双母牛一样的眼睛。苏力坦父亲有个大得出奇的鼻子,他开玩笑自己的鼻子大得可以架到马背上当马鞍骑。苏力坦母亲认为那只大鼻子其实只是个摆设,就跟家里舀奶茶的铁勺子一样,什么味也闻不出来。有时候还很碍事,总是碰到这儿碰到那儿,尤其喝醉酒的时候,大鼻子没有一次不受伤。检验他醉没醉,看鼻子受没受伤就知道了。

苏力坦父亲喝醉酒的时候比较多,短短几天,董怀珠就见识了两次。一次是醉倒在马圈里,枕着一堆马粪呼呼大睡。一次是把牛赶得满山跑,董怀珠和苏力坦母亲花了半天时间才把那些惊慌的奶牛找回来。

“牛被吓得没奶水了。”苏力坦母亲生气地说。

赶着牛往回走的路上,董怀珠在山脚的缓坡地上看见一些庞大的石头堆,石头堆的正面一律朝向东方,它们被整齐地堆放成马鞍的形状,有的是毡房的形状,有着一个锥形的尖顶。

这些庞大的石头堆显然是哈萨克族人的坟,里面埋葬着他们的祖先。董怀珠对哈萨克族人并不陌生,这是一个崇拜自然、崇拜祖先的民族。他们一年里有半年时间在山上放羊,死在哪儿,就葬在哪儿。任何去处,对他们来说都是归宿。他们按照穆斯林的葬礼,人死后用清水洗身,用二十多米的白布包裹身体,然后面朝麦加的方向安放墓穴。为了防止野兽破坏,墓穴上面的石头往往被堆成一座小山。

这时候即将沉落的太阳,将石头堆涂染得金字塔一样金黄闪亮。墓地美好的气氛,让董怀珠忘记了生死阻隔。

“人死后去了哪里呢?”董怀珠问苏力坦母亲。

“没有去哪儿,和活着的人在一起。”苏力坦母亲回答。在她看来,死去的人以这样一种形式离开,又会以另外一种形式回来。他们融合在万事万物之中,永远不会消失。

董怀珠环顾四周,看见锯齿一样的远山,看见河流、湖泊,看见草、牛、羊、马群、天鹅,刮过的风,漂浮的云,一棵孤独的树,树杈鹿角一样抵着天空。

天气已经是初春,万物生发,董怀珠感觉父亲也在其中。

晚上董怀珠做了个梦,梦见父亲喉部的切口,金属的管子还插在那里,亮闪闪的。父亲借助金属管子突然发出天鹅的叫声,清亮、高亢,带着金属的颤音。看不见的什么地方,有一群天鹅远远地呼应着父亲。

这是父亲去世后董怀珠第一次梦见父亲,她没有看清父亲的脸,她只看清楚那个切口上她无比熟悉的金属管子,父亲在医院时她每天要取下来用开水煮半小时消毒。她从来没有想到它能让父亲发出天鹅的叫声。

山上的残雪每天都在一米一米地往山顶撤退,英塔木湖里余下的天鹅也在陆续飞走。几天之后,苏力坦来接董怀珠的时候,湖里只留下三只黑天鹅。

“它们夏天也在这里,它们不是从别的地方飞来的,也从不飞到别的地方去。它们只在这里飞。”苏力坦母亲说。

董怀珠幻想着能像黑天鹅那样留下来,在这个缓慢的地方重新开始自己的一生。但她明白没有可能,有些惆怅。

回到伊宁,一切忘记的悲伤重又袭来。没有了父亲,整个城市成了一座可怕的纪念馆,斯大林街,羊毛胡同,胡同里高大的白杨,白杨树上的月亮,都成了纪念馆里的遗物,都在提醒董怀珠:父亲曾经在这里陪着她长大,现在他已经去了另一个地方。董怀珠跪在地上,一件一件整理父亲用过的物品,制氧机、呼吸管、吸痰器、血压计、血氧计……拿着血氧计董怀珠停顿在了那里。照顾了父亲两个多月,她几乎成了半个护士,她想不出以她离开时父亲的状况,有什么能够让他那么快地死去。问题一定出在血氧上。父亲还在医院的时候,韩叔每次出去吃饭,留下董怀珠一个人,他都再三交代要看好血氧的变化,如果低于九十,就赶紧吸痰。吸痰之后还不见升高,那就要赶紧检查氧气,可能是氧气开得小了,也有可能是氧气管子脱落。对于切开气管的病人来说,缺氧是致命的。

如果把氧气管拔掉……董怀珠用力甩甩头,想把这个念头从脑袋里甩出去。

父亲的物品里有一个柔软的垫子,是韩叔亲手缝的,垫在身子底下以免长褥疮。董怀珠想起该去看看韩叔,韩叔照顾父亲也算尽心尽力。现在父亲走了,于情于理,都应该去感谢一番。

董怀珠买了两盒西域春,一盒铁木真奶酪。当她进入医院,看见父亲住过的病房,病床上躺着一个和父亲同样切开气管的老人,董怀珠忍不住哭起来。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躺在那里的是父亲。

韩叔得知董父出院之后就死了,深感意外。董怀玉没有提前说一声就把董父接出医院,韩叔心里多少有些不高兴。董怀玉不像董怀珠对韩叔那样事事尊重,她来到病房,指手画脚,每次总能挑出一大堆毛病。韩叔曾阻止过董怀玉接董父出院,谁都知道,气管切开的病人离开医院意味着什么。韩叔说:“我没有要挑拨你们姊妹关系的意思,照顾了你父亲两个多月,他死了,我心里多少有些难过。”

董懷珠出了医院,直奔董怀玉家,见了董怀玉,劈头问:“父亲是怎么死的?”

“告诉过你,喂流食的时候不小心呛着了。”董怀玉说。

“呛着了为什么不送医院?”

“打电话问阿医生了,他说观察观察再说。结果,早上醒来再看父亲,已经……”

坐在沙发上的董母突然发话:“人已经死了,怎么死的重要吗?”

董母的口气怒气冲冲,脸上却有一条惊慌的蛇一闪而过,这让董怀珠加深了怀疑。她问董母:“你为什么签字把父亲接出医院?你不知道那样父亲会死吗?”

董怀珠去找过阿医生,阿医生给她看了一大摞病历和单子,其中一张出院单上,董母的签名像一只尾巴竖起的蝎子。

“那啥,凭什么我就不能作主?”董母气得肚子一鼓一鼓,“你知道你父亲花掉了多少钱?他简直要把这个家败光。他简直要把儿女拖累死。”

董怀珠突然不想再吵。父亲已经死了,房子卖不卖,婚离不离,都已经没有意义。横竖父亲最后都是要死的,晚死不如早死,早死早超生。早死可以不受罪,可以让生者皆大欢喜。不是吗?钱省下了,房子保住了,在她们,这些才是比命更重要的。董怀珠咬紧嘴巴,极力的隐忍快要让她透不过气来。但她突然像漏气的车胎一样瘪下来,发光的眼睛也一下子熄灭成灰,变得无神。她在屋子中间呆立了一会儿,看见沙发,倒下去就睡。她把头抵在膝盖上,背部弓起。看上去她的身子睡着了也可以成为一种伤害他人的武器。

董怀珠睡得并不踏实,睡一会儿,醒一会儿,凌乱的梦境让她醒时也以为自己是在睡眠中。最后一次醒来,她看见天已经黑了,客厅没有开灯,柜子像棺材一样靠墙立着。饭厅的灯好像是打开的,一线光亮,如刮胡刀片一样薄,从门缝透出来。从门缝透露出来的还有类似昆虫嘁嘁喳喳在墙角爬动的声音,听着有点像小声的抽泣,似乎那是一只正哭泣着的多脚昆虫。董怀珠听了一会儿,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她继续伏在枕头上,枕头应该是睡着的时候谁塞到她脑袋下面的。这枕头硬得像陶瓷,致使她所有的梦都是破裂的感觉。梦里一会儿是水龙头没有拧紧,在滴水,像谁有话要说。一会儿是卫生间的抽水马桶患了肛漏一样在拉稀。

董怀珠用枕头紧紧捂住脸,希望能够继续入睡。这时有人开了一下饭厅的门,一道光唰地倾泻出来,门又很快关上,黑暗变得比之前更黑。开门的人似乎是想证实一下董怀珠是否还在熟睡。

董怀珠懵懵懂懂,她爬起身,赤脚走到饭厅门口。里面传来董母压低的说话声,以及被手死死捂住的抽泣声。董怀珠恍然明白,原来那只多脚的昆虫是董怀玉的嘴。

“事情过去就抹掉了。谁也不会知道。”是董母的声音。

董母低声说话的时候比高声说话更可怕,让人从中嗅出罪恶。有那么一瞬,董怀珠脑子里突然有东西呼啸而过,像是一辆疾驰的救护车。接下来她无法听清她们还说了些什么,制氧机,拔掉氧气管,好像有这些词,是董怀玉在说。不要提了,事情过去就抹掉了,就当他是自己死的吧。是董母在说。

董怀珠扶住墙,深吸一口气,一使劲拉开饭厅的门,董母和董怀玉唰地看向她,脸上流露出惊慌之色。然后,她们镇定下来,叫她坐下来一起吃饭。她们不仅声调,甚至连眼神都在努力掩饰着什么。

董怀珠坐下来,做出饥饿的样子大口吃东西,吃得噎住,不停地打嗝。眼泪被她吞下去,鱼刺被她吞下去,辣椒和苦瓜被她吞下去。没有什么是吞不下去的。就算她们给她吃的是毒药,她也得吞下去。

董怀珠打算回南方,越快越好。她回到羊毛胡同,胡乱整理了东西,箱子里塞得乱七八糟,像匆忙逃命的难民。

看着父亲留下的一堆东西,董怀珠心里难过至极。她想把它们搬到看不见的地方,可是手刚触到氧气管,就像摸到了蛇一样猛缩回来。这些救命的东西,此时在董怀珠眼里成了夺命的凶器。董怀珠闭上眼睛,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像噼里啪啦掉落在地板上的冰雹。

花园里响起动物蹄子一样急促有力的脚步声,是苏力坦。收到董怀珠要离开的短信,他急切地想问清楚她怎么突然就改变了计划,不是说好再去一次英塔木的吗?但他刚一进门,还没来得及开口,嘴就被堵上了,一個柔软的瑟瑟发抖的身体紧紧地贴住了他的身体,他感觉一阵头晕,同时感觉到自己猛然胀大的东西正坚硬地顶在一个敏感的地方。接下来他不很确定自己该做什么,他努力地想要像个绅士那样控制自己什么也不做。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一只手已经抓过他的手,引导着他探向甜瓜一样的乳房,还有那个令人眩晕的地带。那里苇草丰美,水波荡漾,是另一个英塔木湖。

他感觉自己是一下子滑落湖水的,里面又深又慌乱。而她在他庞大的身子底下开始小声地哭泣,一直哭,这使得他有几次不得不停下来。但她不许他停,看上去她几乎是想让他压扁自己。羊毛胡同里几只兴奋的狗一直在用力地狂吠,刚才他经过它们的时候,它们在空空的巷子里肆无忌惮地撒欢、追逐。后来,狗跑远了,外面安静下来。他们发出的声音因世界突然的安静而显得更加急促。

当一切结束,董怀珠停止了抽噎,她突然问他:“你说,拔掉氧气管,我父亲是很快死去,还是要拖延很久?”

苏力坦错愕地看着她,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无法动弹。她简直是疯了,她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过了漫长的三分钟,苏里坦不那么确定地问:“你是在怀疑什么吗?”

董怀珠已经平静下来,她推开他,开始穿衣服,白衬衣的扣子,她磨磨蹭蹭一个一个往上扣。她没有穿裤子,秀美的长腿跨过苏力坦,走到茶炉边给自己倒了一碗茶,然后赤着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茶很烫,董怀珠把茶碗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最后索性放在地板上。

“噢,我……”董怀珠说自己总在担心父亲死得痛苦,其实,死都是痛苦的,灵魂跟躯体分离,就像,蝉蜕……蛇蜕皮,必须痛苦地挣扎一番之后才会归于平静。董怀珠开始后悔不该打电话给苏力坦,从第一个电话就不该。她一难过起来,就忘记了他的警察身份。

“你父亲死的时候,谁在身边?”苏力坦问。

“父亲是在睡梦中走的,没有谁在吧。”董怀珠用词艰难,怕说错一个字。她来回走动的时候把地板上的茶打翻了,茶碗离她那么远,好像她是故意走过去打翻的,然后她跪下去,拿毛巾擦。董怀珠趴在地板上擦了一遍又擦一遍。地板被她来回地擦,亮得像古代的铜镜。她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地板上晃动。事情过去就抹掉了。她在心里重复默念着这句话。董母压低声音说出的话,仿佛是一句咒语,念多了,就真的能那样也说不定。后来,董怀珠停下来,她发现自己几乎要把地板擦掉一层皮。

苏力坦盘腿而坐,默不作声地看着董怀珠做这一切。客厅里弥漫着一股古怪的味道。房间有点冷,董怀珠找出一块披巾裹在身上,她不停地整理身上的披巾,披巾的一角搭上去又滑落下来,增加了她的不安。她想咧开嘴笑一笑,不用照镜子,她也感到自己的脸变了形。她索性安静下来,却不合时宜地看见父亲留下的东西。太刺目了,赶快处理掉吧,别让它们再出现在这儿了。这些东西完全可以送给哪个需要的病人。

董怀珠请苏力坦帮忙找一辆皮卡,把这些东西拉到养老院去,扔了毕竟可惜。光那张可以摇动升高的护理床,就要五千多,还有制氧机,也要一千多。董怀珠说到制氧机的时候卡了一下。这个微小的停顿,没有逃过苏力坦视力良好的眼睛。

“死对我父亲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我已经想通了。你知道的,我父亲那样的情况,一个疏忽就会没命。”董怀珠不知道自己说这么多,是不是表现得太过刻意。

“如果是拔掉氧气管,或者关掉制氧机,性质就不一样了。”苏力坦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窗台上的玻璃海棠和另一盆天竺葵,那是董父种下的花,现在它们都还没有开花,单调的叶子也因为缺水干巴巴的,看来悲伤的气氛影响了它们的生长。

“父亲死的时候我不在场,我只是凭空怀疑,你知道,疑心是一个多头的妖怪。我一直怨恨她们,总是把她们往最坏里想。”董怀珠尽可能说得不那么结结巴巴。苏力坦好像没有在听,他指给她看花叶子上有一个指甲掐痕,他断定那是董怀珠掐出来的,他拉过董怀珠的手,果然在指甲里看见了植物隐约的颜色。

他的眼睛什么都能看见。董怀珠惊恐地想。她看着苏力坦,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认真地看过她的同学,刚才做爱的时候也没有。——她可以感觉得出他有多强壮,凸显的胸肌,乌孙马一样喷着鼻息的呼吸。他的脸看上去还算英俊,是那种脱离了游牧部族的文明的脸。

董怀珠冷泉般的眼睛和薄荷般的呼吸,同样让苏力坦陷入慌乱,他避开她的脸往下,这样看见她裹着披巾的身体,那博格达峰一样挺立的胸部,他无法想象,刚才自己看见了这对形状完美的双乳之后,现在还能够继续活着没有死去。

苏力坦用力抽了抽鼻子。他的鼻子,和他父亲的差不多大,他父亲的鼻子是用来喝酒的,他的鼻子,肯定不是一个连味道都闻不出来的铁勺子。董怀珠身上绿色清凉的味道自内而外地散发出来,像一株南方的植物让人迷醉。但那又怎么样呢?苏力坦猛地站起来往外走,他走得有点急,像一只迈开大步急着逃跑的骆驼。

董怀珠在地板上坐了好一会儿。后来一辆救护车从羊毛胡同尖叫着驶过,听起来和警车有点相似。董怀珠一下子回过神来,她环顾房间,地板上一片凌乱,就像打过仗的战场般。她想起苏力坦刚才来过,但她不确定他们之间发生的那些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她有些怀疑地把手探向自己的身体,然后她跳起来,她想起她还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董怀珠出了门在大街上奔跑。这是个天气还有点寒冷的傍晚,很多人都看见一个衣服穿得很少的女人在大街上奔跑。她从一条街跑上另一条街,再跑上另一条街。当她跑过青年广场,一群停落在广场上的乌鸦突然飞起,像是从她身上刮走的黑披风。

这时候在高楼里睡觉的董怀玉,被一只撞在窗子上的乌鸦所惊醒,这只乌鸦砰地撞在她卧室的玻璃上,吓了她一跳。她揉着眼睛走到窗前,看见乌鸦在小区上空盘旋着啊啊啊大叫。有几只停落在阳台上。董怀玉找来拖把想赶走它们,这几只飞走了,又飞来更多的几只。到后来,它们整齐地排列在阳台的边缘,你挤我我挤你,啄羽毛、打架、高叫,像一场恶意的游戏。

楼道里的门被乌鸦的翅膀撞击得噗噗噗地响。董怀玉想不通这些乌鸦是如何进入楼道的。她抱怨一定是谁忘记了关楼道的窗子。董怀玉拿着拖把,拉开门,看见敲门的是董怀珠,多少有点吃惊。后者看见她也流露出同样的表情,董怀玉面部浮肿,眼睛成了深陷在肉里的一条缝,烫过的头发蓬松得像狮子的脑袋。董怀珠同时还发现,父亲死后,她这个姐姐像她们当年的母亲一样肚子突然鼓了出来,而且眼见着整个人也膨脹起来。

伤心使人发胖。可能是这样吧。但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比如某件藏在肚子里无法消化掉的事情。

“出什么事啦?”她们几乎是同时发问。话一出口,彼此突然没有了提防和怨恨,一切回到父亲还没有生病的时候,甚至更早,早到董怀珠六岁之前,董母还没有提出离婚这个词,这个家也还没有被无形的刀子划分成两部分。

董怀珠和董怀玉盘腿坐在地板上,像说一件遥远的事情说起父亲。父亲从农科所给她们带回又大又甜的古丽3号,那是父亲嫁接成功的新品种,他把杏树和桃树嫁接在一起,结出又像桃子又像杏子的果子,口味有桃子的馥郁,其中混合了杏子的酸甜。也只有父亲能够这么神奇地让两种果树在一根枝丫上结果。父亲还设想过把西红柿和土豆嫁接在一起,如果嫁接成功,她们想不出会结出怎样的果子。她们说这些的时候恍惚觉得父亲不是刚刚去世,而是走了很多年。时间久长得让她们有点淡忘了失去父亲的痛苦,现在只剩下了美好的回忆。最后,她们心平气和地说到父亲的死。董怀珠已经不那么想知道父亲的死了。但董怀玉认为,如果不让她说出来,她会肚子疼。

她说,那天董怀珠走后,照顾父亲的担子落在董怀玉一个人身上,医院每天催医药费,她想不出能去哪里找出一沓钱来。这些年亚麻厂开始生产坐垫、床单、桌布什么的,效益好起来,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她不过是每个月能领到比以前多一点的工资而已。她抱怨自己嫁的丈夫是个没有本事的人,真不知道嫁个丈夫有什么用,一点都靠不上。母亲天天叫嚷着把父亲接回家,她觉得母亲这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对,在家其实也一样可以照顾好父亲,那一套护理,她基本没有问题。晚上她睡在父亲旁边的沙发上,两个小时起来给父亲翻身一次,吸痰一次。早上也是给父亲翻身、擦洗、吸痰、喂流食、检查血压血氧之后,匆忙赶到厂里上班,两小时后再赶回来给父亲翻身、喂流食、吸痰、检查血压血氧,然后再赶回厂。一天几次的赶来赶去,累得几乎崩溃。有时候,觉得人活一辈子真是累,累得想死。母亲看她累,想要帮忙,却只会帮倒忙,喂流食的时候把父亲呛着了。父亲的血氧开始往下降,降到九十,降到八十。她一直在想要不要把父亲送回医院,让父亲再经历一次抢救,上呼吸机,进高压氧舱,扎动脉针,将父亲脱光了,裸露着下体任医生在腹股沟一针一针地找血管。想到这些,她觉得什么都没有必要了。时间到了,让父亲走吧。总不能让父亲在这凄惨地带永世飘荡。

可是,她没有想到,父亲这样微弱的生命,想要最后熄灭,也是那么地艰难。她看着父亲从午夜一直残喘到天亮。后来,她实在不忍心看下去,几次拿起手机想要拨打120,最后又坐着发愣。她麻木地、呆滞地坐着,睡意在某一个时刻突然袭来,她就那样坐着睡着了。她睡了五分钟,可能还没有五分钟,很短的一会儿,她就做了一个梦,看见父亲要去一个湖边,湖水蓝得和天空一样。父亲快到湖边的时候,被一根细细的藤蔓绊住了脚,他弯下腰去,想要拿开那根藤蔓。她叫了父亲一声,正是那一声叫让她醒来,猛一睁眼,她看见氧气管,那一瞬她脑子里什么也没想,伸手就把氧气管拔了下来。几分钟之后,父亲就走到了他想要去的蓝色的湖边。毕竟,他离湖已经很近了,只剩下最后几步。

“那天早上,室外云朵高悬,天空越来越亮,白色光芒铺展开来,父亲躺在自己平时熟悉的房间里,但感觉他是躺在另一个什么地方。母亲走进来,看见我坐在父亲床前发呆,氧气管垂在床沿。母亲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她把氧气管插回去,然后给阿医生打电话,给董怀南打电话。”董怀玉说着说着,停了下来。

“父亲的灵魂变成了天鹅,在另一个地方饱饮天堂的湖水。”董怀珠泪流满面。

“父亲死的时候很平静。”董怀玉说,“救护车过来后,很快就把他运走了。父亲这样的状况,死是正常,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不正常。”

“可是我的同学,那个警察,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想。”董怀珠说,“我说漏了嘴。”

董怀玉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没事的。只要父亲不怪我,什么都没关系。”

接下来董怀玉和董怀珠开始包饺子。她们再也没有说起这件事。

饺子包好了,董怀玉打电话让董怀南过来吃饺子,董怀南带着他的吉他和前妻很快出现在两个姐姐面前。

“我们复婚了。因为她怀孕了。”董怀南简单地说。

没容两个姐姐再问,他已经开始吃饺子了,一边吃一边用另一只空出的手拨动琴弦,那过分纤长的手指带了电一样,音乐从他的手指下烟雾般升起,浸透到这个傍晚的空气中。

这时候他们的母亲在卧室里熟睡。真是难以置信,董母平时睡眠极差,最近却总是呼呼大睡。外面这样喧闹,也沒见她醒来。

董怀玉十分小心地扭动门把手,母亲在床上睡得很死。董怀玉叫了几声,她才醒来,但还没有完全摆脱睡意。她长长地打个哈欠,极不情愿地从床上滑下来,懵懵懂懂地坐在儿女们中间。

董母没对董怀南前妻怀孕的事发表什么意见,好像人死和人出生,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董母旁边的一个椅子空着,看上去董父的亡灵正坐在那里。

“那啥,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是我把氧气管拔掉的。”董母没头没脑地说。

儿女们诧异地看着她,以为她没睡醒,在说胡话。

“那啥,法律怎么样我不知道,我想去跟董怀珠的那个同学,那个叫什么来着,苏坦克——这名字也太怪了——我要让他知道氧气管是我拔掉的,我老糊涂了,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我就把它拔掉了。”董母说。

“如果有一天我也得了大病,说不出话来,那啥,我现在就立下遗嘱,你们不要把我送医院去,不要花钱,不要管我,人都是要死的,花再多的钱也是要死的。”董母说。

董怀珠一直咬着嘴唇,后来,她走过去,伸出手臂抱住母亲。长这么大,她好像是第一次抱母亲。

标题书法 杨卫列

原载《青年文学》2017年第1期

本刊责编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