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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竹峰的腔调

2017-02-28东君

西湖 2017年2期
关键词:玩味腔调阿城

东君

与胡竹峰认识,是在绍兴快园。那里曾是张岱故居,但现在早已变成一座园林式高档酒店。匆匆辞别时,他赠我一册新著。书里面的插图都是车前子先生画的。因此,我们自然而然地谈到了车前子。车是我们共同的老朋友,而我们谈车的时候,也像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了。有时我想,两个喜欢陶诗的人,即便相隔几百年、上千年,也有可能变成朋友。

胡竹峰早年的文字在气质上跟车前子有几分相近,作为晚辈,心底里大概也有几分追慕之意吧。

车前子没到“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龄就已经过着“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生活;在这种状态里,他画着“从心所欲”的画,写着“从心所欲”的诗与文章。人到了“从心所欲”的境界会是怎样?就是把一个摆好的世界打翻,按照自己的意思摆一遍。这些年,车前子一直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他不好好写文章,不好好写诗,不好好写字,不好好画画;酒喝了之后,就是不好好说话。可是你读了他的作品之后就会发现,他的味道就在“不好好”这三个字里面。

打住,打住,我写的是胡竹峰,文字的轱辘怎么转到车身上了?难道是因为他身上有车的倒影?再读胡竹峰,就发现胡竹峰毕竟是胡竹峰。

与车前子不同,胡竹峰似乎不太热衷于读外国文学。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有一份“亲近之心”。他的文章里面有汉骨,鲜有欧风。那些十年或廿年前的事经他一写,都像是一百年前发生的;至于谈到百年兴废,更是一副常怀千岁忧的样子。读那样的文字,你会感觉他有点像老县城里面那种穿着蓝袍、戴着玳瑁眼镜的老先生:肚子里装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学问,会讲掌故,能吃一斤以上的老酒。可事实上,他还是位年轻的“老”先生。看履历,你便可知道,他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是的,你没看错,他的确不是生于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他也压根没受过旧式私塾的教育。他可能吃过肯德基,喝过可口可乐,看过卡通片,玩过俄罗斯方块,可这一切几乎都没有在他文字间留下印记;共和国文体、欧化文体对他也没有多少影响,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他的文章经过一番精心摆弄之后,竟又生出一种古今融会、异味相杂的文字效果。在他这个年龄,他算是一个异数。你可以称他为散文家、批评家、生活家、藏书家,但骨子里,他就是个文人,有着旧气的文人。

他若是早生一百年,也许会与周作人、俞平伯、废名他们玩到一块。苦雨斋门生中多添一个名叫胡竹峰的人也不无可能。他有些文章,如果不署名字,我还真以为是民国文人写的。陈丹青曾送过他一册《木心画集》,扉页上写着:“惜先生生前未得见。”我读胡竹峰的好文章,就会想起周作人,想起俞平伯,也有一种“惜先生生前未得见”的感觉。还有一些小品文章,是他在会场里面即兴写就的(而且是写在会议用笺上的),就像是明人小品,玲珑可爱。我来绍兴少说也有五六回,但从来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而他只是在那里划了一会儿乌篷船,当晚就写了一篇文章,在自己的微信上贴出来。像这样的才华,我只有羡慕的分。

他善于写人,尤其善于写那些已经死掉、但仍然被人称说的人。他写过一本书,叫《民国的腔调》,我以为,这是他目下写得最好的一本书。他用民国的腔调写民国的文人,自然是本色当行。谈到民国的腔调,他说,不单指腔调,更指民国文人的风格气度、文章姿容。胡适有胡适的腔调,鲁迅有鲁迅的腔调。单说鲁迅,就有很多种腔调,套用鲁迅的书名就是:南腔北调。民国的腔调一旦变成我们所熟知的那种腔调,就不免做作了。阿城曾在《闲话闲说》引用过木心先生的一句话:“先是有文艺,后来有了文艺腔,后来文艺没有了,只剩下腔,再后来腔也没有了文艺早就没有了。”阿城本人也作这样的感叹:一个写家的“风格”,仿家一拥而仿,将之化解为“腔”,拉倒。阿城后来不写小说,不知是否与此有关。这话有点扯远了。不过,我只是想借此阐明自己的一点看法:民国的腔调恰恰是没有腔调的。

在这本书里面,他的确是用了点心思,除了“民国的腔调”,还有一个人的“非常道”。一些老掌故经他之手,总能翻出新意来。比如谈到鲁迅与茅盾,他就一点也不客气:“茅盾文学奖的作品大多比茅盾写得好,鲁迅文学奖的作品一律比鲁迅写得差。”不怕得罪人?不怕。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不会把人情世故那一套东西放进自己的文章里。

他说自己“到底是读旧民国的旧文字长大的”,我就觉得他已经很老很老了。他谈到当代文学,口吻就有些“倚老卖老”了,有时候,他也会像胡兰成那样,说一些对西洋文学不敬的话来。不过,他的一些观点穿着布衣长袍出来,好像也不失特色的。

他有一个观点,我觉得很重要,那就是:看文章但看格局。有些人的“格”上来了,“局”却没有打开;有些人反之。照我看来,南方人多是“格”高而“局”小,所作诗文,虽然流于局促,却是美得很。相对于南方人,北方人“局”大一些而格“低”一些,诗文里面有时不免泥沙俱下,却有一股真气,一股力量。总觉得,“格”是纵向的,“局”是横向的。一个人的精神海拔有多高,“格”就有多高;一个人的文化视野有多宽,“局”就有多大。胡竹峰的文章,既有“格”,也有“局”。但他究竟是南人,从整体来看,还是以“格”胜。

好的文字,是内心的外溢。他写文章总是带有一种旧式文人的趣味。他是一个懂得玩味的人。他玩味美食,玩味茶酒,玩味字画,玩味古籍,玩味器物,玩味女人,玩味一切可以玩味的物事。这就应了很多人的看法:从前的文人,大多是杂家。他也是。他好像什么领域都要去探究一番,什么题材都想触及。不过,他始终持一种非常清醒的自觉意识。跟我聊天时他常常这样叹道:书读得太杂了,文章写得太多了。而我对他说,他其实已经把底子打好了,如果再把学问做得深透一点,把写作節奏放慢一点,也许能写出真正有分量的作品来。

他是一个敬惜字纸的人,而敬惜字纸的人知道自己写多了,就会有一种罪过的感觉。写多了,废话也就多了,腔调也就多了。

我所理解的胡竹峰的腔调也应该是没有腔调的。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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