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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文论与创作的平衡与失衡

2017-02-27张岩泉李御娇

关键词:文论文学理论

张岩泉 李御娇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9)

20世纪中国文学文论与创作的平衡与失衡

张岩泉 李御娇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9)

20世纪中国文学充满了形态各异的矛盾运动及张力结构,文论与创作之间正面意义与负面效应交相有之的繁复互动便是具体表现之一。其中“超前与滞后”的双向关系影响、制约着创作和理论批评健康合理的成长,“亲和与疏离”的间歇起伏形成了文学思潮既平衡又失衡的发展趋势,文论“失语、失态与失范”的状况既是这一时期文学持续久远、愈演愈烈的严重症候,同时也深度参与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学的演变,生动地诠释了文论与创作“促进与促退”的复杂的历史面貌。

20世纪中国文学; 文论; 创作; 平衡; 失衡

“文论”包括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这两个既互相关联又彼此区分的部分。按通常意义理解,文学理论从多种多样的文学现象中提炼问题,侧重基本原理的探讨;而文学批评也称文学评论,更多地联系变化着的当下文学形态,偏于对具体创作现象尤其是新作家新作品的解读、分析、阐发和评述。自然,“好”的理论或批评都应该是主要来源于对创作现象的具体诠释或理论提炼,它能有效地说明创作中的各种现象与问题,对创作的正确发展和不断繁荣起到引导、促进作用,并反过来经受创作实践的检验,不断修正、充实、完善,实现文学的理论批评形态与创作形态的和谐平衡、互动共进。但证之以古今中外文学史实,文学潮流的演变从来都只是对理想境界的无限接近而永远不能真正抵达;因此,其历程自然充满了平衡与失衡的曲折波澜,20世纪中国文学文论与创作的关系便是这样的矛盾运动过程。

一、超前与滞后

在文学领域,理论批评之于文学创作关系而言,时而超前时而滞后,这是它与创作实践的常见形态。当“风起于青萍之末”或“小荷才露尖尖角”时,即新的文学形态尚处于萌芽状态,理论家和批评家大声疾呼、认真研究、主动促成,充当文学前行的尖兵,为文学创作的创新突破积极地作理论上的探索和批评上的倡扬,就能使一种文学从可能变成现实,从一种新的趋向而蔚然成风,从“星星之火”燃成燎原之势。比如新文学是新文化运动深化发展的题中应有之义,但当胡适和陈独秀号召文学改良、文学革命之时,其理论的鼓吹并没有多少经得起检验的优秀作品作为实实在在的例证。可以认为,五四文学革命是理论倡导在先,作品实践在后,理论对创作起到了询唤、催生的作用,充当了新文学呱呱坠地的产婆。正像胡适的文学进化观、白话文学观,周作人对于“人的文学”、“平民文学”的介绍和阐发,无一不对五四新文学产生良性引导效用,胡适随后有关新诗和短篇小说的理论也被青年作者奉为文体规范的“金科玉律”。又如新时期之初,李泽厚经由康德“批判哲学的批判”反复阐发的主体论哲学,为七八十年代之交文学冲破单一、狭窄的“政治工具论”提供了不无强大的思想依据和不无新锐的理论工具,此后再经过刘再复等人转化为文学的主体性理论,则对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文学人学内涵的丰富深化、文学新现象的竞相涌现、文学新格局的迅速形成也是功不可没。

但是,理论家、批评家如果看不清形势、看错了对象,很容易陷入“错置具体历史感的谬误”:或者面向虚空梦幻向壁虚构、狂呼乱叫,或者对着经验事实指鹿为马、信口雌黄。有时,理论批评超前也可能起到“拔苗助长”的反向作用。从某种特定意义上说,20世纪20年代早期革命文学的倡导和论争便是一种理论超前的现象,其实并没有多少创作实践支持。此时,创造社、太阳社成员一方面真切地感受到时代风云变幻,同时却主要依仗舶来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理论,加上个人习得的对马克思主义的一知半解,就作急切的革命文学的召唤了。然而,由于这种理论没有仔细区分中苏、中日不同国情,也缺乏对各国革命文学发展阶段的差异性甄别,机械搬用苏联、日本“拉普”、“纳普”的所谓革命文学“经验”,脱离了当时中国历史与文学的基本状况,犯了食洋不化、生搬硬套的教条主义毛病,导致对鲁迅、叶圣陶、郁达夫等进步作家作了严厉而错误的批判,带有某些“欲速则不达”的误导的意味了。现代时期革命文学的真正成熟要经过20世纪30年代的反复摸索,最终在以赵树理为代表的根据地、解放区作家那里得到实现。20世纪90年代有些评论家一再鼓吹“新状态小说”、“新市民小说”、“新体验小说”,但由于几乎都是在缺少作家作品支持的情况下的空洞呼喊,此后也没有创作跟进,因而最终不免成为“理论的自我循环”和“批评不及物”的例子。

理论批评滞后于创作实践,从而导致文学思潮新变趔趄不前、创新创作现象得不到及时的理论关注及批评回应的情形更为常见。面对创作上的不断掘进和创新变化,理论界和批评界或者反应迟钝,不能在第一时间予以梳理、辨析、评说与总结;或者以先验的固定的观念和原理去框束、割裂生动鲜活的创作经验,导致偏见丛生,批评结论缺乏科学有效的对应性。在文学变革时期,持保守立场的理论批评常常陷入如此窘境。朦胧诗出现时,一部分老诗人、批评家没有敏感到:这是努力摆脱“假大空”抒情模式、发愿真诚歌唱的新美学原则的崛起与生成,是排斥集体立场、专注自我表现的诗坛新生势力的涌现与登场,是冲破现实主义诗歌一枝独秀、引入和尝试现代主义诗歌的探索与创新,而一味地指责其晦涩难懂的表达策略甚或指斥他们代表新诗“逆流”就是一例。就新诗史而论,革命现实主义诗歌从20世纪30年代发轫,到50-70年代几乎成为中国当代诗坛唯一与全部的诗歌经验,“归来诗歌”的功绩在于“拨乱反正”,使久被遗忘的革命现实主义诗歌传统“重见天日”,其意义更多的属于一种“恢复性生长”,并没有太多创新性可言。所以,从诗歌潮流代际嬗变角度来分析,为新时期诗歌带来创新风气的主要是朦胧诗潮;也因此,所谓“第三代诗歌”、“新生代诗歌”的谱系是从朦胧诗这里而非归来诗歌那里接续的。当时一些新诗理论家、批评家及读者,囿于过去的艺术观念和阅读经验,用现实主义诗歌理论和批评方法来审读、鉴赏大量接受西方文化哲学观念影响、高频率运用现代派诗歌技巧的朦胧诗,一时读不懂、看不惯是正常的、可以理解的,但这也从反面证明了在时移世易的变革时期,理论批评应该适世而变、与时俱进。“学衡派”的历史际遇更能说明滞后于文学实践的文论主张很容易流于空洞无物。由于“学衡派”的文学思想只是部分得到西方文学知识和并非优异的旧体文学创作的经验支持,“不熟悉新文学的创作实际,对于新文学发展的状况、承受的压力和实际的突破都缺少真切的感受,所以他们在与‘五四新文化派’论争过程中所坚持的一系列文学思想就成了与现实错位的‘空洞的立论’,文学‘摹仿’说和反‘进化’的思想都是这样。”①“理论上的体大精深、铿锵有力与论据的稀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②因此,“学衡派”提出的文学思想如“摹仿说”与“反进化论”成为既缺乏面对中国现实的具体针对性又缺乏深刻自我反省的架空立论,批评意见也因对新文学创作十分陌生,举不出充足的例证而沦为徒然的理论自语。

俗话说,“理论总是灰色的”,理论批评表现出一定程度的滞后性,这是通常和正常情形,但却不能因此成为理论家、批评家懒惰、懈怠、束手无策的理由,反之应该成为激励他们知耻后勇、迎难而上的动力。如今,新媒体催生新的文学形态,网络文学中潜伏着大量文学新人和弄潮儿,有的甚或已经成长为传统意义上的文坛高手,但对应于此的兼具新锐性与学理性、包容历史厚重感与现实针对性的文学理论批评却“千呼万唤不出来”。

二、亲和与疏离

20世纪被认为是理论的世纪、批评的世纪,文学理论家、批评家经过数世纪奋斗,终于为理论批评争取到了独立于文学创作的地位。不过,有价值的理论批评还是理应与文学的实践形态——创作——保持融洽亲和的关系,理论批评是对创作的感性经验的理性阐释,创作是对观念形态的理论批评的实践性体现,新鲜独创的文学创作与新颖独到的理论批评互相激发、彼此印证,像两条腿支撑人前行一样,理论批评与创作实践共同促进文学的繁荣。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并不缺乏这样的例子。五四时期,当汪静之诗集《惠的风》和郁达夫小说集《沉沦》招致道德观念保守文人“有伤风化”、“不道德”的指责时,鲁迅、周作人纷纷撰文对陈腐的道德化批评进行反批评,为初登文坛的文学新人仗义执言,有效维护了新文学生存和发展的健康环境。茅盾对五四小说的有好说好、有坏说坏的点评,由于立论公允、眼光敏锐、分析精当,帮助了不少青年作者的成长。再如1958年,茅盾对茹志鹃小说《百合花》的及时而贴切的肯定性评论,就像一股暖流,给予作者极大的鼓舞,使屡受“儿女情、家务事”指责的作家重振写作信心。“十七年”文学时期,文学评论环境并不尽如人意,庸俗社会学批评盛行,滋生了不在少数的简单粗暴的批评文字,但侯金镜、魏金枝等人的小说评论真诚面对新老作家,不仅对作品思想倾向及精神内涵力求进行深入充实的阐发,而且对作品新鲜独到的艺术形式也深有会心,做出既符合文学创作规律又具体细致的论述。理论批评与作品创作高度默契、相得益彰的事例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还可以举出一些:例如鲁迅感念于瞿秋白的知己之深,书赠“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而瞿秋白的《鲁迅杂感选集·序言》确也对鲁迅的思想演变和杂文创作特点、成就做出了代表那个时代的深刻论析。林斤澜小说构思奇诡、好用温州方言,风神独具而阅读者寡,一时也让评论家难以措手。直到时尚年少的黄子平在20世纪80年代初写了一篇评论,将小说家的匠心独运、苦心孤诣一一拈出。似乎当事人林斤澜并未大为感动,反而是作为朋友的王蒙曾为批评家的慧眼独具、细致周到而唏嘘感叹。

胡风与七月派的关系更是理论批评与文学创作深深契合、相偕相行的生动有力的例证。胡风以其杰出的组织能力、巨大的人格魅力(善于发现文学新人并扶持其成长)和独树一帜的文学理论直接影响了七月派的形成。他的文学主张,比如:到处都有生活,有生活的地方就有诗;文学要坚持掘发人民群众几千年精神奴役的创伤;作家要发挥主观战斗精神……使七月派作家在远离解放区工农兵生活的情况下也未丧失文学写作的热情自信,使国统区文学在20世纪40年代承接了鲁迅风骨与五四传统,使现实主义文学在客观冷静的形态之外生发出极富英雄气概、阳刚之美和注重对人物复杂心理作深度发掘的一脉。尤其近年披露的胡风、路翎文学书简,表明胡风理论与七月派作家创作并非只存在单向的前者影响后者、后者接受前者指导的现象。胡风不断地从路翎这些生气勃勃的青年作家创作中吸取文学经验,丰富并完善着自己的理论体系;路翎们则或以作品说话,或以书信进言,对胡风文学理论予以补充和修正。因此,胡风的文学理论不仅体大思精,更重要的是,他的理论思考和批评行为始终联系着变化着的鲜活的创作经验,有切实的体会和及时的沟通,不是僵化的教条和空洞的八股,充满了生命力,即使观点偏激那也是“现世理论家”、“现场批评家”才可能出现的火辣辣的失误。与此相类似的情形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重现了一次,当时具有探索倾向和“异端”色彩的新潮文学与新潮文论意气风发、迎风而长,互相在对方身上不断发现和印证自己的探究和实验,像高行健、李陀等人还左右开弓,兼擅创作与理论批评,引发了一波具有浓郁现代派性质的文学潮流,只可惜这一段“蜜月期”好景不长。

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批评与创作的疏离、隔膜和冲突同样是不容忽略的现象。有学者在20世纪50—70年代中期的时段内梳理出彼此矛盾冲突的三种类型:其一,“党对文艺政策的调整同政治思想上‘左’的倾向的冲突”,其二,“理论探讨的深入同教条主义的冲突”,其三,“文学创作的新鲜经验同批评中的庸俗社会学的冲突”③。“其一、其二”的疏离文学本质是明显的,因为将文学与政治的有机复杂多向互动关系简化为文艺为政治服务的单一单向关系,将文艺对政治的艺术表现简化为图解政策,其荒谬之处今日已经一目了然。教条主义追求整齐划一、一成不变的世界图景,而文学是人类世界最富于变化性和独创性的文化现象之一,它天然地与教条主义的机械切割、强求一律格格不入。在很长的历史时期,理论批评中的庸俗社会学对文学的危害最烈,造成的后果也最严重。从运思方式来看,它遵循的正是机械论的教条主义;从评论方法来看,它无视文学创作的千差万别,以不变应万变,无视(艺术)差异而强求(政治)统一,这正是庸俗社会学的理论批评的本质特征。诚如鲁迅所说:“不肯具体地切实地运用科学所求得的公式,去解释每天的新的事实,新的现象,而只抄一通公式,往一切事实上乱凑,这也是一种八股。”④60年代初,何其芳曾对庸俗社会学和政治至上的情绪导致自身诗歌创作“忽略艺术的重要”作过一些检讨和反省,这一思想在此时的理论批评中也有所体现,他说:“对阶级社会中的文学的现象,是必须进行阶级分析的。但如果以为仅仅依靠或者随便应用阶级和阶级性这样一些概念,就可以解决一切文学上的复杂的问题,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并且将这一新认识运用于阿Q形象研究,肯定阿Q形象具有某种超越阶级和时代的特征,得出了“在实际的生活中,在文学的现象中,人物的性格和阶级性之间都并不能划一个数学上的全等号”⑤的较科学结论。但是类似的理论探讨均为当时的庸俗社会学理论批评所不容,等到庸俗社会学“进化”到“姚文元阶段”,则完全宰制了文学的理论探索和批评工作,更增添了一种真理在握、唯我独尊的“自信”与蛮横,直接导向了文学的专制主义。这样,庸俗社会学的理论批评就不仅是对创作的疏离,而变成对整个文学事业的破坏和摧毁。

三、失语、失态与失范

文论的“失语”是20世纪90年代热烈讨论的问题,指的是新时期文论的某种特殊状况:现代西方文论话语被大力引进,导致中国传统文论话语(包括概念、范畴、术语和内含的思维形态、感知方式等)除非作为历史研究对象,在文学理论批评的现实层面大幅度退出;现代西方文论(包括概念、范畴、术语和内含的思维形态、感知方式等)大面积覆盖中国文学现实,导致中国当代文论严重的后殖民现象。换一种说法,可以将以上状况描述并理解为如下“症候”:如果不经过时间意义上的现代转换,中国传统文论不能自如地进入现代中国文学理论批评系统;如果不经过地域意义上的空间转换,西方文论不能自然地成为现代中国文学理论批评自身。前者的阐释缺乏有效性,后者的阐发缺乏针对性,二者均缺失合理合法的正当性。中国古人不可能预先为今日中国设计一整套依然有效乃至高效的文论话语,因为中国传统文论本质上是为了解释传统中国而非现代中国的种种文学现象而出现的;同理,西方也无法越俎代庖,为中国建构一整套有效乃至高效的文论话语,因为西方文论本质上是为了解决西方而非中国文学问题而产生的。从这一角度立论,那么可以说,中国文论的失语问题从中国主要确立以西方“先进”为坐标追求现代化或现代性目标时期就开始了,在整个20世纪可谓早已有之、于今为甚罢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的理论批评方法论热、概念名词大换班不过是凸显了这一病症。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所仰仗的主要理论资源和思想支持固然并非来自传统而是西方外国,导致对中国古典文学的某些误读和负面评判,并带来了新文学的一些缺陷与不足;“学衡派”新人文主义的文化和文学主张虽与前者对位存在,但同样取自异域他邦,又因其对中国文学问题的隔膜而失去了现实针对性,陷入“理论自语”。而从那时至今,中国始终未能建构出具有民族特色的、奠基于现代文学实践的文论体系,通行的和部分有效的理论批评便是五四以来不断强化的西方化的文论话语,这便是时人诟病的虽然发声却形同哑默的文论“失语症”。

针对文论失语,理论批评界提出了“话语重建”的四种思路与方案:一是回到原点,实现中外古今文论话语的“杂语共生”形态;二是以中国传统文论为核心,将它推广为普遍性的文论话语;三是主张对中国传统文论进行现代转换;四是尊重差异,寻求中西、中外文论的汇通。以上主张虽有少量历史尝试,但更多的仍处在观念倡导层面,缺少大量、反复的实践成果验证,还存在不少疑难杂症,需要进一步的深入探讨:其一,正如今天回不到昨天,现代中国文论已是“杂语共生”状态,无法回返真正的原点,重要的是怎样跨越这一“混融”阶段,建构出有能力与世界文论平等对话、对中国文学具独特阐释力的文论体系。其二,“拿来主义”与“送去主义”的逻辑前提都是承认双方既存在特性又拥有共识,但这里的“送去主义”则在反对西方中心主义的同时堕入“华夏中心主义”迷思。试想,中国传统文论阐释现代中国文学尚且乏善可陈、不敷使用,又何谈去普度众生、惠及世界,其文化自负的心态接近鲁迅早年批评的“合群的、爱国的自大”。其三,这正是一个现实难题,因为现代以“断裂”的方式来标示自身。客观地说,传统文论的现代转换不仅是理论问题,更是实践问题,涉及十分丰富和复杂的层面,包括转换的基础与内涵、路径与方法等;而且,它不可能是整体转换,传统文论作为现代文论的“预制”,只能是转换实践可供调用的资源之一。其四,从差异出发寻求共通点,这是一对矛盾,需要接受考验的不仅是能力,还有智慧。实事求是地考量,关键是要从中国文学传统尤其是现代中国文学的历史与现实出发,并对其未来发展作合理预测与规划,发现症结,提出问题,以此为基点,中外文论(而非仅仅着眼于中西文论)才可能成为“为我所用”的资源,现代中国文论才可能健康发展。所以,当代文论失语症的发作与我们的提问能力根本缺失有关。

提问能力的削弱、减退以至消失既是文论失语的症状,又是文论失态的重要原因。此处所谓“失态”,主要指从文论作者到文论文本均缺乏独立发现问题与提出问题、自主解释问题与解决问题的意识、能力。发现问题是一切学术研究的根本前提,解决问题是学术研究的基本任务,因此提问能力的有无、问题意识的强弱关系到学术研究的成败得失、学术研究成果价值高低优劣的判定,而中国学者自主地发现问题并独立地开展研究的能力薄弱在20世纪是一个无需过多争论的基本事实,⑥有学者在批判性分析现代中国社会科学的演变时发现了一个持续的基本取向:“中国论者固着地依凭一己的认识(sensibility)向西方寻求经验和理论的支援,用以批判中国的传统、界定和评估中国的现状、构设和规划中国发展的目标及其实现的道路。”虽然学者们引用的西方理论各有不同,甚至互相矛盾,但“问题”却是同样的:“例如把西方发展过程中的问题及西方理论旨在回答的问题虚构为中国发展进程中的问题;把西方迈入现代社会后所抽象概括出来的种种现代性因素倒果为因地视做中国推进现代化的前提性条件;把中国传统视为中国向现代社会转型的障碍而进行整体性批判及否定;忽略对西方因其发展的自生自发性而不构成问题但对示范压力下的中国的发展却构成问题的问题进行研究;在西方的理论未经分析和批判以及其理论预设未经中国经验验证的情况下就视其为当然,进而对中国的社会事实做非彼即此的判断,等等。”⑦在现代文学理论批评中,以西方的价值为价值的弊病如前所述,以西方的问题为问题的情形也同样广泛存在。例如,至今人们乐于称道中国在五四时期和新时期两个阶段分别用十余年的时间重演了西方自文艺复兴以来数百年的文学思潮史,并进而认为这是事半功倍的“后发者优势”。然而,这里仅以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文学思潮的发生为例来反面论证“后发者劣势”,尤其当把西方的问题当成了自己的问题的时候。在西方,当古典主义的国家理性造成了对个人感性的极度压抑时,以个人意志和超越现实为哲学基础,以艺术的独创性和充沛的想象力为美学追求的浪漫主义文学应运而生;但当浪漫主义一味宣泄个体的自然情感并出现了一些流弊后,更重反映客观对象而非表现主体感受,更重社会理性而非个人感性,更重批判现实而非讴歌理想的现实主义文学取而代之。总之,西方每一波文学思潮的形成是合乎历史与逻辑的文学现象,它在不断扬弃的过程中保留和继承了被超越对象的合理成分。而在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的真实性品格不断弱化,终至以批判和暴露为己任的现实主义文学蜕变为颂扬与礼赞的文学;浪漫主义文学的不满现实与激扬个性的精神也受到抑制,只剩下乐观主义的历史观、英雄主义的人物观和激昂热烈、大胆想象夸张的修辞风格。打个比方,西方文学思潮“路演”如雁群南飞、列阵而行;中国文学思潮转换是鲤鱼跳龙门、争先恐后。20世纪90年代后现代文化包括后现代文学自西徂东,登陆中国,此时又有一些学者欢欣鼓舞,以为后现代文化提供了一次“一切推倒重来”的机遇。他们认为西方现代性发展过度从而弊病丛生、积重难返,倒是如中国这样的发展中国家尚未将现代化事业进行到底,用不着“苦尽甘来”,可以轻松上阵,占得先机。这就如西方的农夫辛苦了一季,我们则可以拿上镰刀直接走向收割的田野。“历史何其相似乃尔”,类似的观念曾出现在同样是“文化滞后”的俄罗斯,早在一个半世纪前,赫尔岑就对此陋习痛加针砭:“我们很喜欢假手他人火中取栗;让欧罗巴流着血汗去发掘每一条真理,做出每一件发现,让他们经受沉重的妊娠、艰辛的分娩和折磨人的哺育这一切苦痛,——而婴儿却归属我们,这我们似乎觉得是合乎事物规律的。我们忽略了,我们将弄到手的婴儿乃是一个养子,我们跟它之间并没有有机的联系……我们只想抓住成果,就像捕捉苍蝇似的攫取它,可是把手张开来的时候,我们不是自欺欺人的认定绝对就在这里,那就是懊丧地看到,手掌中原来是空空如也……这有如活人的脑袋由脖颈连结在躯干上的时候,里面就充满思想,离开躯干时那个脑袋就只不过是个空洞的形式。”⑧在别人那里是甘甜的果实,到了我们这里只有青涩的滋味,这就难怪常常是:问题在国内,提问在海外,而国内误将海外的问题作为自己的问题来研究,这就像在“失语症”讨论中遭到讥讽的“用中文讲外语”现象,有些文论家,殊不知提问之先,自己的大脑早已成为外国理论批评的跑马场。

文论的失范则着重表现在价值迷失与理论批评的庸俗化上面,这是近期文论愈演愈烈的病态现象。理论批评固然不排斥纯技术性分析,而且,形式本体的研究一直是现代中国文论的薄弱环节,急需改善和加强。但是,文学是人学,以文学现象为研究对象的理论批评是涵化着人文精神内核和具有明确的价值态度的人类心智活动,同样属于人的精神劳作与创造,人文价值的长期迷失、缺席当然是不正常的。当前的一些理论批评面对丰富得有些芜杂的文学现状,面对复杂得不免混乱的价值体系,无所适从或随机选择。当下为数不少的理论批评丧失原则与方向、不讲规范与品格,人们从中体认不出坚定明确的价值追求,体会不出厚重深沉的人文底蕴,体贴不到自由独立的学术人格,更体验不到理论批评伴随文学创作健康生长、文学促成社会奋发向上的精神力量。这些理论批评,要么陷于自说自话的个人私语,卸去了理论批评理应承担的文学职责和社会职责;要么依然固守已经陈腐僵化的理论教条和批评立场,看不到在新兴的文学中可能正萌生着有意义的价值观念与人文精神,或者正蕴含着代表未来文学重新出发的形式探索与技巧创新;要么迷失于价值多元的虚像中和光同尘、随波逐流,使严肃的理论批评蜕变为观念的演绎甚或利益的勾兑,所谓“红包批评”是也。尤其在市场经济全面推行和全球化趋势日益加剧的背景下,理论批评很容易堕落为商品拜物教的新产品和文化殖民地的新标本。

理论批评的庸俗化有两种喧嚣的形态。一类是所谓酷评,对批评对象缺乏善意,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甚至不惜从对作品本身的评论而引申到对作家人格的攻讦,将本来可能不无合理性的“片面的深刻”推至极端,一味追求立论的苛酷和尖刻,污言秽语也时常出现。另一类则是所谓滥评,一律是说好话,既无艺术标准,更乏人格操守,批评家越来越像“评托”,日下盛行的一些媒体批评和研讨会评论即属此列。将严肃的文学理论批评转变为“圈子”内事情,转变为利益的交换,对如此的“棒杀”与“捧杀”式批评,鲁迅早就指出过它的实质与危害:“是在乱骂与乱捧。”⑨

注释

①②李怡:《“学衡派”与五四新文学运动》,《现代:繁复的中国旋律》,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32页,第30页。

③冯牧、王又平:《中国新文学大系(1949-1976)·文学理论卷·序》(第一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19-22页。

④鲁迅:《〈透底〉附录回祝秀侠信》,《鲁迅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06页。

⑤何其芳:《论阿Q》,《何其芳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181页。

⑥美国社会学家丹尼尔·贝尔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的社会科学》(中国社会科学院情报研究所内部出版,1982年)一书中对1900—1965年间的社会科学成就分门别类列表说明,在总共62项成果中,中国只有以毛泽东为主要作者的“农民和游击队组织与政府”一项。暂时将导致这一结果的复杂原因悬置起来,20世纪中国人文社会科学原创性和具有世界性影响的思想成果严重匮乏可能是一个难以推翻的事实性结论。

⑦邓正来:《中国发展研究的检视——兼论中国市民社会研究》,《研究与反思:关于中国社会科学自主性的思考》,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4年增订版,第118页。

⑧赫尔岑:《论文一》,《科学中华而不实的作风》,李原译,吉洪校,北京:商务印务馆,1997年修订版,第7页。

⑨鲁迅:《骂杀与捧杀》,《鲁迅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585页。

责任编辑王雪松

BalanceandImbalanceofChineseLiteraryTheoryandCreationinthe20thCentury

Zhang Yanquan Li Yujiao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Chinese literature in the 20th century is full of contradictory movements and tension structures of various forms, the complex interaction between the positive and negative effects of literary theory and creation is one of the specific manifestations.The two-way relationship between “advance and lag” influences and restricts the healthy and reasonable growth of creation and theoretical criticism,the intermittent ups and downs of “affinity and alienation” forms the balanced and imbalanced development tendency of literary trend,and the situation of “aphasia, gaffe and anomie” of literary theory is the far-reaching and intensifying serious symptom of literature in this period,which also deeply involves in the evolution of literature since 1990s,and vividly illustrates the complex historical appearance of “progress and retrogression” of literary theory and creation.

the 20th century; literary theory; balance; imbalance

2017-10-20

华中师范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现代中国文学与文化典型现象研究”( 231-20205170431-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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