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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喻体世界的三重内涵

2017-02-26

关键词:喻体荀子比喻

熊 浩 莉

《荀子》喻体世界的三重内涵

熊 浩 莉

荀子是先秦时期儒家的集大成者,善于运用比喻,其喻体系统极具特色。从可能世界的逻辑角度看,《荀子》的喻体系统有实在世界的喻体、可能世界的喻体、不可能世界的喻体三大类,其下有若干小类。《荀子》喻体的特点,体现在实在世界的喻体涵盖了现实世界自然和人文诸多领域,可能世界和不可能世界的喻体均以现实世界为基础构想。与其他诸子的喻体相比,《荀子》不可能世界的喻体数量更多、手法更娴熟。《荀子》的喻体因素,既遵循有选择性地继承融合各家用喻原则,又是其思想观点最终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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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是先秦儒家的集大成者,郭沫若说他“不仅集了儒家的大成,而且可以说是集了百家的大成的”*郭沫若:《十批判书》,第209页,科学出版社1956年版。。荀子对诸多社会问题提出了自己的主张,后来这些主张被集结成了著名的《荀子》一书,“其言堪称醇熟圆厚、缜密周详,其文体亦标志着先秦论说文的成熟”*牟宗三:《名家与荀子》,第252页,台湾学生书局1979年版。。其中大多是讨论政治主张和哲学思想的篇章,这些篇章很多是通过比喻手法来进行论述的,因此产生了极具特色的喻体系统。

荀子善于运用比喻,继承和发展了孔子的“能近取譬”说,他所选取的喻体几乎都是常见、易懂的事物,使读者更容易接受作者所说的深刻道理*冯广艺:《汉语比喻研究史》,第23页,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有学者专门讨论过《论语》中的喻体,认为《论语》中的喻体一般是取人所熟悉的事物和现象作喻体,其喻体取向分为五大类别:自然、日常生活、六艺及军事、手工业及经济活动、器物*罗积勇,张秋娥:《〈论语〉中孔子及孔门弟子之喻体取向探析》,载《殷都学刊》2008年第1期。。的确,粗略统计一下,《荀子》比喻的喻体也包括上述几类。但如果从可能世界的逻辑角度看,《荀子》的喻体世界是非常丰富的,绝不仅仅是人们所熟悉的事物和现象所能概括的。下面本文拟从可能世界的理论探讨《荀子》的喻体世界。(本文所用《荀子》为方勇、李波译注的2011年中华书局版本,以下所引该书只注明篇名。)

一、实在世界的《荀子》喻体

关于实在世界和可能世界,学界多有论述,且观点不一。实在世界的第一个最重要特征,是它的唯一性。许多符合逻辑的世界方式,是可能的,却因为偶然因素没有被实在化,事物进程中每个实在化的事例都是唯一的。实在世界的第二个特征是“细节饱满”,由命题构成的可能世界可以有无穷多,没有一个会有如此丰富的细节,实在世界拥有认识论的“完整潜力”,而可能世界在认识论上不可能完整*赵毅衡:《三界通达:用可能世界理论解释虚构与现实的关系》,载《兰州大学学报》2013年第2期。。 我们认为,实在世界是已经实现了的世界,具有唯一性和细节完整性。

荀子常常将实在世界的事物纳入自己的喻体世界。可以说,实在世界的喻体是以人的实践活动为中心,将一切已经实现的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纳入喻体的选择范围。一般情况下,这种比喻方式用来说明抽象的大道理,其比喻义令人一目了然, 心领神会, 能增强说辞的感染力和说服力,最突出的特点就是这些喻体来源于人们真实的日常实践生活,具有体验性和真实性。

《荀子》实在世界的喻体可分为六类:

(一)以自然现象为喻体

《荀子》喻体常常出现水、石这样的自然物质,其中水运用得较多。如“君者,槃也,民者,水也,槃圆而水圆;君者,盂也,盂方而水方”(《君道》),这里是将人民比作水,而将君主比作盘子和盂,水会随着盛装器皿的变化发生形状上的改变,以此比喻如果君主要治理国家,首先自己要学会修养身心。又如“水动而景摇,人不以定美恶,水势玄也”(《解蔽》),描写了由于水动而水中倒影也会摇动的场景,这时,人们一般不会判定水中影子的美丑,因为水摇动会使人炫目,以此比喻当自己思虑不清楚时,就不要判定对错。再如“为名者否,为利者否,为忿者否,则国安于盘石”(《富国》),将国家比作磐石,如果追求名利和发泄怨恨的人都不来攻打国家,那么国家将会比磐石还要稳固。

《荀子》常常以流水、泉源、河海这样的地理景观作为喻体。如“而百姓皆爱其上,人归之如流水,亲之欢如父母,为之出死断亡而愉者,无它故焉,忠信调和均辨之至也”(《富国》),将百姓爱戴有德君主比作流水一样,源源不断。又如“若是,则万物得宜,事变得应,上得天时,下得地利,中得人和,则财货浑浑如泉源,汸汸如河海,暴暴如丘山,不时焚烧,无所臧之,夫天下何患乎不足也”(《富国》),将富国的财货比喻成汩汩而出的泉水、滚滚而来的江河大海和高高堆积的丘山。

《荀子》中关于自然现象的喻体,主要以响声和影子为主,如“三德者诚乎上,则下应之如景向,虽欲无明达,得乎哉!”(《富国》)臣民应和三德之君就会如响随声,如影随形,即使不想显赫通达,也是不可能的。又如“且上者,下之师也,夫下之和上,譬之犹响之应声,影之像形也。故为人上者不可不顺也”(《强国》),君主是下民的师表,下民应和君主,如响随声,如影随形,因此,人君必须慎重。

《荀子》还以日、月这样的天体作为喻体,如“盗跖吟口,名声若日月,与舜、禹俱传而不息;然而君子不贵者,非礼义之中也”(《不苟》),将盗跖的名声比作太阳和月亮。又如“故君子务修其内而让之于外,务积德于身而处之以遵道。如是,则贵名起如日月,天下应之如雷霆”(《儒效》),如果君子加强内在的修养,那么尊贵的名声就像日月一样升起,天下人就会如雷霆般响应。

《荀子》出现的动物比喻也比较多,有虎、狼、蝉、马、蚯蚓、鱼、鸟等。如“今人主有能明其德,则天下归之,若蝉之归明火也”(《致士》),如果君主能够显扬美德,那么天下人就像蝉飞向明亮的灯火一样归服君主。又如“小人反是,致乱而恶人之非己也,致不肖而欲人之贤己也,心如虎狼、行如禽兽而又恶人之贼己也”(《修身》),小人之心像虎狼一样,行为像禽兽一样。

《荀子》中运用的植物比喻以草木为代表,如“上一则下一矣,上二则下二矣,辟之若屮木,枝叶必类本”(《富国》),上面一心,下面就一心;上面三心二意。下面就三心二意,就像草木,它的枝叶是由根决定的。再如“彼其所与至者,必其民也,其民之亲我也欢若父母,好我芳如芝兰;反顾其上则若灼黥,若仇雠”(《王制》),百姓喜欢君主就像喜欢芝兰的芳香一样。

(二)以人的称谓为喻体

《荀子》还经常以人的称谓为喻体,而且以父母称谓为典型喻体。如“四海之内若一家,故近者不隐其能,远者不疾其劳,无幽闲隐僻之国莫不趋使而安乐之”(《王制》),君主行王者的法度,四海之内就像一家人。再如“故下之亲上欢如父母,可杀而不可使不顺”(《王霸》),百姓亲近君主就如同亲近父母一样高兴,宁可被杀头也不能使他们不顺从。

(三)以人的肢体为喻体

《荀子》还经常将人的肢体作为喻体,主要以心、耳、目为代表。如“心不使焉,则白黑在前而目不见,雷鼓在侧而耳不闻,况于使者乎”(《解蔽》),不用心,就是黑白摆在面前而眼睛也看不到,雷鼓在一旁响而耳朵也听不到,更何况心被蒙蔽了呢?又如“使夫资朴之于美,心意之于善,若夫可以见之明不离目,可以听之聪不离耳,故曰目明而耳聪也”(《性恶》),资质、质朴对于美,心意对于善良,就像可以看得清楚离不开眼睛,可以听得清楚离不开耳朵一样。

(四)以生活用品为喻体

《荀子》常常将生活用具作为喻体,如“卿相辅佐,人主之基、杖也,不可不早具也”(《君道》),卿相的辅佐就像君主的鞋带和手杖一样,不能不及早具备。又如“短绠不可以汲深井之泉,知不几者不可与及圣人之言”(《荣辱》),短绳不能汲取深井中的泉水,知识达不到的人不能和他谈论圣人的言论。

《荀子》常常以珠玉这样的贵重饰品作为喻体,如“在物者莫明于珠玉,在人者莫明于礼义”(《天论》),万物中没有比珠玉更明亮的了,人间没有比礼义更明亮的了。再如“故赠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非相》),以善言赠送别人,比金石珠玉还要贵重。

(五)以兵器为喻体

《荀子》还常以一些兵器作为喻体,如“繁弱、钜黍,古之良弓也,然而不得排檠则不能自正。桓公之葱,太公之阙,文王之录,庄君之曶,阖闾之干将、莫邪、钜阙、辟闾,此皆古之良剑也,然而不加砥厉则不能利,不得人力则不能断。”(《性恶》),古之良弓如果没有排檠自己不能端正,古之良剑如果没有磨砺就不会锋利,不借助人力也不能斩断东西,以此比喻,人即使有美好的资质和辨别理解力,必须要寻求贤能的老师来教导他,选择好的朋友来交往。再如“虽有戈矛之刺,不如恭俭之利也。故与人善言,暖于布帛;伤人之言,深于矛戟”(《荣辱》),善语比给人衣服还要温暖,而恶语则比用矛戟伤人伤得还深,这里用较喻的比喻方式说明善语和恶语带给人们的影响。

(六)以历史实在为喻体

“实在世界包括历史实在、现实实在,也包括未来的必然世界”*谭光辉:《论实在世界、可能世界与虚构世界的符号双轴关系》,载《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5期。。荀子在论述某些问题的时候,常常讲述一些历史故事作为例证,有人称之为历史寓言,认为是一种特殊的喻体。“中国传统的儒家学说,在强烈历史意识的洗礼下,他们为了证立其说、发扬德治的传统,常常借助各种历史事件就事说理,将各种抽象的伦理学或道德命题用历史人物、历史事迹、寓言故事等加以证明,从而增强其学说的可信性。”“被统称为六经的六部经典《诗》《书》《礼》《乐》《易》《春秋》,大抵是在春秋以前逐渐形成的文献。这些文献在不断流传、点校、整理的过程中,逐渐成为中国历史文化中的典范。荀子在经学史上是最具传经之功绩的。”*刘延福:《“天生人成”与道德叙事——论荀子叙事观的理论旨归》,载《江西社会科学》2010年第1期。不管这些历史故事是否实实在在发生过,在当时的社会语境下,无论是在荀子的思维里,还是在同时代人的心理世界,它们都是真实的。

这类历史实在的喻体,如“古者桀、纣长巨姣美,天下之杰也;筋力越劲,百人之敌也。然而身死国亡,为天下大僇,后世言恶,则必稽焉。”(《非相》)桀、纣分别为夏朝与商朝的亡国之君,是真实存在的。“故周公南征而北国怨,曰:‘何独不来也!’东征而西国怨,曰:‘何独后我也!’孰能有与是斗者与?安以其国为是者王。”(《王制》)西周的周公东征与南征也是历史实在。“故齐桓、晋文、楚庄、吴阖闾、越勾践,是皆僻陋之国也,威动天下,强殆中国,无它故焉,略信也。是所谓信立而霸也。”(《王霸》)春秋五霸也是历史事实。“君射则臣决。楚庄王好细腰,故朝有饿人。”(《君道》)楚王好细腰也是历史典故。在《荀子》的比喻中,不论昏君圣主,还是佞臣贤臣,都是他信手拈来的喻体。如昏君有商纣王、吴王夫差、虞公;佞臣有飞廉、恶来;明君有周武王、秦穆公;贤臣有微子启、箕子、比干、百里奚、伍子胥;对于虞舜时代的贤臣几乎全都提及,包括后稷、夔、契、益、皋陶等。

二、 可能世界的《荀子》喻体

一般认为,可能世界(possible world)的概念是莱布尼茨最先提出的,他以命题的无矛盾性来界定可能性,认为只要事物的情况或事物的组合推不出逻辑矛盾,该事物的情况或事物的组合就是可能的。他的结论是“世界是可能事物的组合,现实世界就是由所有存在的可能事物所形成的组合(一个最丰富的组合)。可能事物有不同的组合,有的组合比别的组合更加完美。因此,有许多的可能世界,每一个由可能事物所组成的组合就是一个可能世界。”*冯棉:《论模态逻辑中的“必然性”》,载《逻辑》2001年第1期。由此来看,可能世界的基础是逻辑的无矛盾性,可能世界与现实世界具有同质性,即可能世界也要符合现实世界的逻辑和规范。“在可能世界,凡是不矛盾的东西都可能存在,但它们不一定是现实的存在。”*赵敦华:《西方哲学简史》,第239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荀子》可能世界的喻体常常以现实生活为基础,通过特定的构思而想象出来,它不一定真实存在,但符合实在世界的逻辑。《荀子》这类喻体通常被称为社会寓言,往往是为了说明一个道理或论点而编造出来的一些小故事。其寓言主要有四类:

(一)哲理寓言。如:“假之人有弟兄资财而分者,且顺情性,好利而欲得,若是则兄弟相拂夺矣;且化礼义之文理,若是则让乎国人矣。”(《性恶》)假若兄弟二人分配财产,顺着性情,喜欢私利,则兄弟就会互相争夺;如果受礼义的教化,就会相互退让。以此寓言为喻体来阐明哲理,认为人的本性是恶的,必须通过礼义来矫正,因此,善良的行为都是人为的。又如,《解蔽》篇用行者因夜色蔽其明、醉者因酒乱其神、涓蜀梁明月宵行看见影子以为鬼而气绝身亡为喻体,比喻外界事物是可以认识的,不能因认识的片面性而被蒙蔽。

(二)劝诫寓言。如:“今有人于此,屑然藏千溢之宝,虽行貣而食,人谓之富矣。彼宝也者,衣之不可衣也,食之不可食也,卖之不可偻售也,然而人谓之富,何也?岂不大富之器诚在此也?是杅杅亦富人已,岂不贫而富矣哉!”(《儒效》)如果有人藏着价值千金的珠宝,虽然靠借贷生活,但人们还是说他富有。现实中不一定有此类人,但却是可能的。以此为喻体来劝诫君子,尊贵的名声是靠内在的修养,不是靠拉帮结派和夸耀吹嘘拥有的,即使隐居也会显著,卑微也会荣耀。

(三)讽刺寓言。如:“今使人生而未尝睹刍豢稻粱也,惟菽藿糟糠之为睹,则以至足为在此也。俄而粲然有秉刍豢稻梁而至者,则瞲然视之曰:此何怪也?彼臭之而嗛于鼻,尝之而甘于口,食之而安于体,则莫不弃此而取彼矣。”(《荣辱》)以浅陋无知之人,只知粗粮而不知肉食细粮为喻体,讽刺人们极力走桀、跖的道术而很少实行先王的圣道。又如,《正论》篇以驼背的女巫、瘸腿的残疾人狂妄地自以为很聪明为喻体,来批判认为夏桀、商纣拥有天下而商汤、武王作为乱臣贼子的错误观念。

(四)诙谐寓言。如:“事之弥烦,其侵人愈甚,必至于资单国举然后已。虽左尧而右舜,未有能以此道得免焉者也。譬之是犹使处女婴宝珠,佩宝玉,负戴黄金,而遇中山之盗也,虽为之逢蒙视,诎要挠腘,君卢屋妾,由将不足以免也。”(《富国》)穿金戴银的姑娘,遇见山中的强盗,即使弯腰屈膝,像家中的奴婢一样,仍然不能幸免于难。以这个诙谐故事为喻体,比喻即使用货物财宝侍奉强暴的国家,最终仍会财物用尽,国土割光也不能得到豁免。

三、不可能世界的《荀子》喻体

不可能世界和可能世界一样都是基于世界概念之上的。在某世界中可能性如果能够获得,那么这个世界可以称之为可能世界。同样,在某世界中,不可能性如果能够获得,那么这个世界可以称之为不可能世界。同时,不可能性又可以有多种多样,物理不可能,认知不可能, 逻辑不可能等等。*陈晓华、尹凡凡:《不可能世界的逻辑辨析》,载《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13年第1期。《荀子》比喻经常会使用一类独特的喻体,这类喻体或违反实在世界的物理规律,或违反人类在实在世界中普遍的认知规律,或违反人类在实在世界中基本的逻辑规律,或违反人类在实在世界中正常的心理反应。我们把这类喻体成为不可能世界喻体。《荀子》不可能世界喻体主要有四类:

(一)物理不可能

实在世界的物理现象具有一定的规律性,违反了这种规律,就是物理不可能。此类喻体如:“虽欲成功,得乎哉!譬之是犹立直木而恐其景之枉也,惑莫大焉。”(《君道》)以树立一根直木却害怕它的影子弯曲作为喻体,比喻让贤能的人做事情,却让不贤能的人来规划,让聪明的人来考虑,却与愚蠢的人来讨论,让品德美好的人来实行,却被污秽奸邪的人来怀疑,想要成功是不可能的。这个喻体违背了光学原理。

(二)认知不可能

人类对一些常见的生活常识有认知能力,如果连最基本的认知常识都没有,那是非常可笑的。 认知,指通过心理活动(如形成概念、知觉、判断或想象)获取知识,是个体认识客观世界的信息加工活动。感觉、知觉、记忆、想象、思维等认知活动按照一定的关系组成一定的功能系统,从而实现对个体认识活动的调节作用,在个体与环境的作用过程中,个体认知的功能系统不断发展,并趋于完善。《荀子》中此类喻体如:“不是师法而好自用,譬之是犹以盲辨色,以聋辨声也,舍乱妄无为也。”(《修身》)让瞎子来辨别颜色,让聋子来分辨声音,他们的认识是不可能的,以它们为喻体,比喻不遵从老师和礼法而喜欢自以为是就会失败。又如,“今子宋子案不然,独诎容为己,虑一朝而改之,说必不行矣。譬之,是犹以塼涂塞江海也,以焦侥而戴太山也,蹎跌碎折不待顷矣。”(《正论》)捏泥团填塞江海,让矮子僬侥来背泰山,从常识上看是不可能的,以他们为喻体,来批判宋子受到侮辱并不是侮辱的错误观念。类似的还有,《儒效》篇以驼背的人总想长高来比喻能力小却想做大事,力气小而挑重担,自己不贤却自诩贤能,都会失败的。《仲尼》篇讲一个人趴在地上去舔天,解救上吊的人却拉他的脚,这些是常识上的不可能。以它们为喻体,来比喻思想上有奸诈的想法,行为上有奸邪的做法,却谋求君子、圣人的名声是不可能的。《议兵》用锥刀挖毁泰山,这是常识上不可能,以此为喻体,比喻王者的军队用欺诈的方式对付齐心协力的军队,这是不可能的。

(三 )心理不可能

心理是指生物对客观物质世界的主观反应,心理现象包括心理过程和人格。人的心理活动都有一个发生、发展、消失的过程,按其性质可分为三个方面,即认识过程、情感过程和意志过程,简称知、情、意。人们在活动的时候,通过各种感官认识外部世界事物,通过头脑的活动思考着事物的因果关系,并伴随着喜,怒,哀,乐等情感体验。这伴随着一系列心理现象的整个过程就是心理过程。有关心理的起源,尤其是人类高级心理过程,如思维、语言、感情、意志、高级心理特征的产生,是神经基础及人类社会化进程的产物,所以我们不能单纯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研究这一命题。《荀子》中此类喻体如:“以人之情为欲此五綦者而不欲多,譬之是犹以人之情为欲富贵而不欲货也,好美而恶西施也。”(《正论》)人的本性想富贵而不想要钱财,喜欢美女而厌恶西施,这是心理上的矛盾。以它们为喻体,比喻人的本性是多欲而不是寡欲。又如:“今君人者急逐乐而缓治国,岂不过甚矣哉!譬之是由好声色而恬无耳目也,岂不哀哉!”(《王霸》)喜好声色而不在意没有耳朵和眼睛,这是不可能的。以此为喻体,比喻现在的君主急于追求享乐而疏于治理国家是大错特错的。又如:“人之情,虽桀、跖,岂又肯为其所恶贼其所好者哉!是犹使人之子孙自贼其父母也,彼必将来告之,夫又何可诈也?”(《议兵》)即使像桀、跖这样的人,也不会为自己厌恶的人而贼害自己的父母,这是伦理上不可能的。以此为喻体,比喻人民亲近仁爱的君主就像自己的父母一样。

(四)逻辑不可能

狭义上的逻辑既指思维规律,也指研究思维规律的学科即逻辑学;广义上的逻辑泛指规律,包括思维规律和客观规律。此类喻体如:“墨子之于道也,犹瞽之于白黑也,犹聋之于清浊也,犹欲之楚而北求之也。”(《乐论》)瞎子不能分辨黑白,聋子不能分辨声音,要到楚国朝北行,这些在逻辑是矛盾的。以此为喻体,批判墨子反对先王以礼乐治国之大道。又如:“人知贵生乐安而弃礼义,辟之是犹欲寿而歾颈也,愚莫大焉。”(《强国》)想长寿却割断自己的脖子,这在逻辑是不通的。以此为喻体,比喻人们珍惜生命、喜好安定快乐却抛弃礼义是愚蠢的。

类似的还有,《正名》篇中,有人想往南走而不管路多么远都会坚持,厌恶往北走而不管路多么近都不会北行,所以“离南行而北走”在逻辑上是不可能的,以此为喻体,比喻欲望合乎道(正道)而依从它,不合乎道(百家邪说)而抛弃它。再如《议兵》篇中,用鸡蛋碰石头,用手指搅沸水,人投身水火之中被烧焦淹没,这些在正常情况是不可能的。以它们为喻体,来比喻以桀诈尧,因为夏桀在位时,尧已经过世六百多年了,在逻辑上是不可能的。

四、 《荀子》喻体的特点及选择原则

(一)《荀子》喻体的特点

据不完全统计,《荀子》实在世界的喻体约有42例,可能世界的喻体大概有6例,而不可能世界的喻体大约有17例。从可能世界理论来看,《荀子》喻体的特点有如下几点:

首先,《荀子》实在世界的喻体涵盖了现实世界自然和人文诸多领域,说明荀子眼界开阔,知识渊博,而且选取的喻体杂而不乱,从现代心理学研究成果来看,荀子以类层级结构的思维方式来观察事物。“心理模型理论认为,人们对任何一个事物的认识都是把它假设存在于世界事物结构网络的一个适当的位置,这个世界事物结构网络是一个以事物之间的常规关系为纽带把事物连结成的一个庞大的、复杂的、纵横交错的类层级结构 ——既分类 (type) 又分层级 (hierarchy) 的巨型网络, 类层级结构是人们认识事物分类的基础”*徐盛桓:《隐喻为什么可能》,载《外语教学》2008年第3期。。但是,荀子在上位层级喻体里选用的下位层级喻体往往集中在某一个或某两个个体喻体上,如天体类喻体只有日、月两个,自然物质类喻体就只有水一个喻体,其它类喻体亦如此。

其次,《荀子》可能世界和不可能世界的喻体均以现实世界为构想基础。可能世界的喻体,如藏着珠宝但生活朴素的商人和穿金戴银却被劫持的女子,这些构拟的喻体在现实世界未必发生,但在未来有可能实现,它们符合现实世界的基本规律,从而有实现的可能。现实世界与可能世界不是完全绝缘的,“实在世界与可能世界是相对而言的,其边界具有动态变化的特征。没有对实在世界的叙述,也就不存在可能世界。可能世界的基础语义域是落在实在世界的”*谭光辉:《论实在世界、可能世界与虚构世界的符号双轴关系》,载《河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5期。。《荀子》可能世界的喻体通常为叙述性的,并不是现实世界真实存在的某个事物,叙述的对象常常无名无姓,以“有人”或“醉者”等这样不确定的称谓来指代。依据人们的生活经验,叙述的情节极有可能是已经发生的类似事情,或者有可能在未来发生。《荀子》不可能世界的喻体同样也以现实世界为基础,并不是脱离实际天马行空的幻想,而以违反现实世界的物理规律、逻辑规律和人类的认知规律来创设喻体,其喻义指向还是落实在现实世界的。

再次,与其他诸子相比,《荀子》比喻的喻体独具特色。与《论语》相比,《荀子》现实世界的喻体覆盖面更广,除了自然、日常生活、军事、手工业及经济活动、器物等,还运用历史故事作为喻体,当然还使用了《论语》中没有出现的可能世界和不可能世界的喻体。上文提到,《论语》里的喻体几乎都来自现实世界,手工业和农业生产活动都是对现实世界的写实。与《孟子》相比,《荀子》不可能世界的喻体运用得更多、更娴熟。不可能世界的喻体在《孟子》中有零星出现,如《孟子》中的“缘木求鱼”,爬到树上去抓鱼,这显然违背了现实生活中人们的认知规律,因为人们几乎都有这样的生活常识,鱼是不可能生活在树上的。与《墨子》相比,《荀子》不可能世界的喻体数量更多,据不完全统计,《墨子》不可能世界的喻体大概只有4例,如“以此求众,譬犹使人负剑,而求其寿也”(《节葬下》),让人拿剑自刎还希望别人长寿,这明显违反了矛盾律。又如“以其言非吾言者,是犹以卵投石也,尽天下之卵,其石犹是也,不可毁也”(《贵义》)*谭家健、孙中原注译:《墨子今注今译》,第133,382页,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要想用卵击碎石头,这明显不符合人们的认知常识。

总之,荀子喻体类型多样,现实世界、可能世界与不可能世界三种类型齐全,而且各类喻体的运用得心应手,信手拈来。在荀子世界里,一切事物皆是其喻体的选择对象。

(二)《荀子》喻体的选择原则

1.有选择性地继承融合各家用喻原则

荀子适应时代的要求,批判吸收各家之长,兼取儒道墨法等诸家思想,成为战国后期一位集大成的思想家。这在《荀子》喻体的选择上同样可以看出端倪,既有继承吸收,也有融合发展。

荀子继承发展了孔子的选喻原则,主要以现实世界喻体为主,同时也继承了孟子的用喻原则。《孟子》中的喻体主要分为现实世界的喻体和可能世界的喻体。孟子特别善于构拟一些寓言故事,如“齐人有一妻一妾”“弈秋弈棋”“仲子食鹅”等*杨伯峻、杨逢彬译注:《孟子译注》,第167,216,124页,岳麓书社2009年版。。这些故事都是在现实生活的基础上创造的,不一定真实,属于可能世界的喻体。荀子就非常擅长创造接近生活实际的寓言小故事,同样属于可能世界的喻体。

荀子吸收融合了墨子的用喻特点。《墨子》中的喻体主要分为现实世界的喻体、可能世界的喻体、不可能世界的喻体及虚构世界的喻体,虚构世界的喻体主要是指《墨子》中出现的一些神话传说和鬼怪故事。“《墨子》中的神话传说和鬼怪故事较多,较为集中的是卷五的《非攻下》和卷八的《明鬼下》,如《非攻下》为了论述古之禹征有苗和汤伐桀、武王伐纣是‘非所谓攻,谓诛也’,便引用了大量的民间传说、神话和鬼怪故事,《明鬼下》中的神怪故事十分接近后世的志怪类笔记小说,情节完整,故事生动,鬼神形象有志怪特点,且注意了典型环境的描写”。*王恒展:《〈墨子〉与中国小说》,载《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3期。而《荀子》的没有虚构世界的喻体。

《老子》的用喻原则也是以现实喻体为主,偶尔运用几个带有神话色彩的喻体,如“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第六章),又如“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第六十六章)。*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修订增补本)》,第80,303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庄子》则大量使用带有神话色彩的虚构喻体,而且经常用历史人物虚构一些不太可能发生的故事,如老子和孔子之间的对话完全不符合二人的身份和思想。荀子则没有选择创造这样的喻体。

因此,荀子选用喻体是有选择性地继承融合各家用喻原则。

2.思想观点最终决定喻体的选择

喻体的选择就是在各种可能中进行选择的过程,而各种可能的选择不是无限制的,而是由主体决定的,是因人而异的,是一种动态的选择过程。归根结底,荀子的思想观点决定了其喻体的选材来源及其表现形式。

荀子认为自然界具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规律性,在主张尊重自然规律的基础上,荀子进一步提出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在政治思想上,他坚持儒家的礼治原则,同时重视人的物质需求,主张发展经济、礼治与法治相结合。《荀子》重逻辑性,其结构体制的宏伟严谨,说理论证的透辟明晰,运用自如的批驳方式都无不体现了齐文化的认知理性精神。这种认知理性精神重在求真,它以认识、支配对象为目的,注重主体和客体的对立,强调对于对象世界的概念分析和逻辑把握*高晨阳:《荀学的基本精神与齐文化》,载《管子学刊》1995年第1期。。

荀子认为,言辞关系到国家的安全、社会的稳定,是成就君主霸业的大事。《荀子·正名》曰:“辨说也者,不异实名以喻动静之道也。”“期、命、辨、说也者,用之大文也,而王业之始也。”荀子看到了辩说与治理天下、建功立业的密切关系,因此主张“君子必辩”。荀子有关立言修辞的主张与孔子基本一致,他强调以王道为本,顺乎礼义。 荀子在比喻运用问题上的态度,体现了他的所谓“顺礼义”的思想,如果不顺“礼义”,无论比喻用得多么好,都是“奸说”:“辩说譬喻,齐给便利,而不顺礼义,谓之奸说。”(《荀子·非十二子》)

《荀子》喻体在先秦典籍中具有鲜明的特色,暗合了现代可能世界的理论。其喻体类型多样,通过实在世界的喻体、可能世界的喻体、不可能世界的喻体,深刻地表达了《荀子》喻体世界的三重内涵。其中实在世界的喻体多为自然现象等人们耳熟能详的事物,可能世界的喻体多为社会寓言故事,尤其是不可能世界的喻体运用数量更多更娴熟,在先秦诸子用喻中别具一格。荀子的三重喻体世界,从不同角度充分阐述了荀子的政治主张和哲学思想,具有很强的说理性。但其喻体运用也略有不足,受荀子思想与眼界的限制,《荀子》的喻体世界没有虚构世界的喻体,即没有带神话色彩的虚构喻体,或用历史人物虚构一些不太可能发生的故事。总之,《荀子》一书吸收了同时代或之前其他先秦典籍的类型并进一步完善,形成先秦时期喻体类型更丰富、技法更娴熟的喻体系统,构成蔚为大观的比喻花丛,让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郭沫若说荀子是集了百家的大成,主要指思想方面,事实上在比喻表现手法上,荀子同样也是集了百家之大成的。

教育部青年项目“先秦诸子比喻研究”(12YJC740120);重庆师范大学校级科研项目(2011XWQ19)

2017-08-20

H05

A

1000-5455(2017)06-0182-07

熊浩莉,湖北黄石人,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博士研究生,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

王建平;实习编辑:陶汝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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