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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乡下人进城”文学的城乡困境书写

2017-02-26■陈

江西社会科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乡下人新世纪文学

■陈 琳

新世纪“乡下人进城”文学的城乡困境书写

■陈 琳

新世纪;“乡下人进城”文学;城乡困境

中国是历史悠久的农业大国,乡土文学一直是中国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从古代文学到现当代文学,对农村的描写、对农民形象的刻画、对乡土中国命运的关注一直占据重要位置。费孝通认为“那些被称为土头土脑的乡下人才是中国社会的基层”[1](P6),而以农为生的人安土重迁、安居乐业,世代定居是常态,迁移是变态,所以,农业时代的中国文学大体带有一种凝固、静止、相对封闭的特质。而自城市文明产生以来,城市和乡村作为两种异质的生存空间、文明形态,既互相独立,更相互依存。随着近代工业的兴起,城市化运动由欧美大陆向世界各地汹涌蔓延,自足、闭塞的古老中国也被卷入到这个历史化进程中。伴随着中国城市开始向现代都市转型,中国文学也发生相应的转型,都市文学随之兴起。新世纪以来,城市化作为现代追求的一个核心标志,在市场经济背景下快速发展。城乡关系在此历史性发展潮流中不断融合,出现大批背离土地的进城务工人员。在文学层面上,则出现了蔚为大观的新世纪“乡下人进城”文学。

一、乡下人进城的命运书写

由乡入城,成为新世纪以来一种普遍的文学经验,也成为城市化、现代化历史背景下重审城乡关系的一个有效视角。刘庆邦的《到城里去》可视为普通农妇宋家银吹响的农民向城市进军的号角,她的生命就是一种战斗的姿态,“到城里去”成为她的人生信念,丈夫失败了,她把所有赌注压在儿子身上。尽管宋家银无比坚韧,但她仍然不得不接受城市冰冷的拒绝。陈集益的《城门洞开》记录的则是一个家族向城市进军的艰辛历程。当兵、升学、打工,凡是可能的进城方式都尝试遍了,父亲、大哥、二哥均为进城付出沉重的代价,小说以父亲崩溃发疯终结。城门看似洞开,实则像个黑洞,吸扯着怀有城市梦想的普通乡民无限坠落。两篇小说凸显城市对“乡下人”无法抗拒的巨大磁力,但并未直接给出城市对宋家银等人的巨大吸引力到底在哪。而范小青的短篇小说《城乡简史》似乎间接回应了这个问题,小说从城乡两户居民人生轨迹偶然而短暂的交集折射出城乡现实际遇。自清不慎遗失的记账本流转到甘肃西部农庄王才父子手中,账本上“香薰精油”的昂贵价格令他们感叹“种一年地也种不出来”,而且“城里人过的日子连字典上都查不到”,这极大地刺激了王才,他决定“要做城里人了”,举家迁往城市讨生活。小说虽短,却雄心勃勃,用极简主义的笔法来追踪普通农民对现代化的追赶步伐,来勾绘现代化浪潮中的“城乡简史”。

自有城乡分野以来,城乡关系就成为文学作品的重要焦点。城市和乡村不仅是两种不同的地理空间、生存空间,更是两种迥异的社会形态、文化形态。城市往往被赋予发达、繁荣、文明等质素,乡村则意味着贫穷、落后、凋敝,所以不断有乡下人受到城市的吸引进城。当然,通过升学、征兵等途径进入城市,成为“农裔官人”“农裔知识分子”“农裔干部”固然“体面”,但更多的谋生者是进城打工,他们往往在城市文明和乡村文明的罅隙中浮沉挣扎,成为“城市异乡人”。新世纪“乡下人进城”文学对此类文学形象予以充分注意,大量描写进城乡下人的生存困境,关注他们的命运处境和身份建构问题。

由于文化水平、综合竞争力等的制约,进城务工的乡下人往往只能在城里人不愿涉足的领域工作,比如建筑工地、工厂流水生产线、餐饮服务、家政、装修、快递、环卫、拾荒等,更有游走在灰色地带的,比如办假证、拉皮条甚至是出卖肉体。孙惠芬《民工》中的鞠广大进城做建筑工18年,始终无法在城里扎根;贾平凹《高兴》中的刘哈娃更名为刘高兴,这传递了自我主宰的意愿,但并不能主宰自己进城后的选择,无奈成为“破烂族”;罗伟章《我们的路》中的郑大宝在工厂流水线上打工,为省钱整整五年没有回家;徐则臣《跑步穿过中关村》则给我们展现了办假证谋生的进城一族。他们的职业常常是纯体力的、不体面的、卑微的、危险的,停留在城市底层,工作辛劳,报酬微薄,上升通道狭窄,在物质发达、精神优越的城市文明面前,进城的“乡下人”很容易产生异质感、自卑感,继而产生认同危机、身份危机。铁凝的短篇小说《谁能让我害羞》较早地用文学的方式来对此进行形塑。小说构思巧妙,送水少年被女主人所代表的高贵城市生活所吸引,他拙劣地打扮自己,希望引起女主人的注意,而女主人对送水少年孔雀开屏式的殷勤始终无视、轻蔑、厌恶,这极大地伤害了他,艳羡转为仇恨,引发尖锐的对峙。女主人嫌弃少年的手“多么脏”,凭经验猜测少年的脚“也许很臭”,判定少年只配到水龙头下喝自来水;而对峙时手枪型的点火器成功地唬住少年,证明了“乡下人”的无知无识,这让少年无地自容。这些细节真实地反映了城乡之间的巨大鸿沟:在某些城里人看来,进城的乡下人肮脏、愚昧、粗鄙,不过是“乡愚”、是另类贱民而已。这昭示我们,城乡矛盾不仅仅是物质的,更关乎精神。陈应松《马嘶岭血案》里勘探队的手机、“乌龟车”、水准仪、美国猎刀、巧克力等物品对神农架山区的贫苦乡民而言是大开眼界,高不可攀,而勘探队员对两个挑夫的戒备、提防、粗暴态度则标示了在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巨大身份差别和虚妄的平等想象之间,存在着无形的隔膜大网,它冷酷地阻止乡下人向城市文明的融合,使他们成为缺席的“在场者”。

也许是出于对这张隔膜之网的义愤,作家们倾向于在小说中铺陈城市文明中的罪恶。进城的乡下人贱卖劳力、出卖尊严、被盘剥、被损害,总是无奈地承受苦难,处于失语状态,苦难书写俨然成为作家体现人本关怀、彰显社会正义的有效途径。《谁能让我害羞》中送水少年送一桶50斤的水才赚8毛钱,生意最好时一天才挣7元2角钱,还不够一桶水的价值。《马嘶岭血案》中九财叔为勘探队做挑夫,翻山越岭,风餐露宿,每天才挣10元钱。《太平狗》(陈应松)记叙了山民程大种带着土狗进城打工的遭遇,他们满怀希望而去,可叹迎接他们的只有敌视、排挤与践踏。无论是人还是狗,其进城都遭遇难以想象的血腥、残忍与悲惨。《故乡在远方》(罗伟章)的主人公陈贵春的进城之路也是磨难重重,干活拿不到工钱反而倒欠老板开销,被拐卖到黑石场当奴隶,险些丧命。尤凤伟《泥鳅》中国瑞看似成功进入城市,实则不过落入城里官商的圈套,成为替罪羔羊。这些九死一生、极其惨烈的苦难书写见证了乡下人城市求生的辛酸与悲惨。

面对进城后几乎是无法幸免的苦痛遭际,进城者除了祭出国民最擅长的精神法宝——忍耐——之外,他们的应对之策主要有两类:暴力反抗和身体迎合。长期积蓄的压抑和不满在特定情况下一经诱发,便会不可遏制,上演一幕幕恐怖的“城乡恩仇记”。《马嘶岭血案》中两个挑夫因极度的贫穷导致贪欲扭曲了本性,大开杀戒,杀死7名勘探队员,走上嗜血的不归路。当然,勘探队员的粗暴、敌视的态度也在一定程度上激化了矛盾。这场屠戮见证了城乡之间的隔阂与根深蒂固的成见。《泥鳅》中的蔡毅江因工伤后得不到及时救治失去“命根”,性情大变,不断堕落,成为城市黑帮首领。无独有偶,《怀念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邓一光)也是乡下人暴力征服城市的典型作品。在服装生意、承包鱼塘等正规路径都相继被城市黑势力打击、阻塞后,远子组建了一个黑帮,以恶的形式来征伐城市。他们的人生历程让我们不由想起苏童长篇小说《米》中五龙进城后的成长道路,他们也注定要和五龙一样走向穷途末路。《望粮山》(陈应松)中金贵捅死工友,发泄了进城两个多月以来的所有冤屈愤恨。《威胁总来自黑暗》(邱华栋)中打工青年因性压抑而强奸杀害女律师;《米谷》(王祥夫)中的米谷因暴力犯罪沦为死囚;《管道》(王祥夫)中的管道进城后被骗、被盗,对城市充满仇恨,走上抢劫道路。“毒死他们才好呢”(《谁能让我害羞》),这虽是送水少年偶尔无边无沿的想法,但昭告了遍体鳞伤的进城者对城市最大的敌意。

身体迎合则是另一种应对方式。许多进城女性往往寄身于发廊、洗头屋等色情场所,游走风尘,依靠出卖肉体、青春来获取生存资本,甚至将此视为改变个人和家庭命运的一条捷径。《乡下姑娘李美凤》(王手)中,初来乍到的李美凤作好吃苦的打算,但城市却不欣赏她吃苦耐劳的美德,只是看中她的年轻身体。刘继明的《送你一束红花草》中,美丽的姑娘樱桃牺牲色相换来了一幢全村最气派的新楼房。金小平(何顿《蒙娜丽莎的微笑》)、春妹(罗伟章《我们的路》)、明惠(邵丽《明惠的圣诞》)、寇兰(尤凤伟《泥鳅》)、小白(项小米《二的》)、杜秀兰(李肇正《女佣》)等进城女性,无不在城市的名利场中沦陷。她们或是被动堕落,或是受到启发后主动选择,均道德失范、精神败坏、主体迷失。另外,嫁给城里人也是不少进城女性提升自己社会阶层的上佳选择,李铁的小说《城市里的一棵庄稼》、李肇正的《姐妹》讲述的就是这样的故事,崔喜、珍珍她们费尽心机嫁给城里的丧偶男人、阳痿男人,其婚姻无关爱情,只涉及利益。“在中国文学叙述中,女性身体曾经被用来制造道德神话和政治神话”[2],而在新世纪“乡下人进城”文学叙事中,身体彻底成为消费文化的一个重要筹码,借由两性关系,城乡在进行着无声的交流和角力。在《发廊》(吴玄)中,晓秋进城从事色情行业发了财,很快成为村里姑娘的榜样。妹妹方圆“在城里呆坏了”,“不晓得良心怎么讲了”,她当妓女后“确实觉得心情不错”。显而易见,城市以绝对的优势在改写和重塑进城的乡村女性。有趣的是,在此类叙事中,不仅仅只有女性的身体符号被想象、被编码,进城的男性同样遭受性别压迫。进城男性一方面通过征服城市女性来象征性地获取征服城市的快感(如李佩甫的《城的灯》中的冯家昌),另一方面,在强势的雄性城市面前,乡村男性常常是以阴性姿态出现。国瑞被城市富婆玉姐包养,成为她的性玩物(尤凤伟《泥鳅》);进城打工的农民牛二军最后沦为向大老板包养的二奶提供性服务的“牛郎”(马步升《被夜打湿的男人》)。进城男性在性别场域中处于屈从、臣服、被支配的从属位置,这种令人惊诧的性别置换,清晰地昭告了城乡关系中乡村的弱势地位。

二、“乡下人进城”文学中的乡村书写

新世纪“乡下人进城”文学除了对进入城市的“异乡人”“边际人”的生命处境表达充分关怀外,也对汹涌澎湃的民工潮背景下古老乡村的命运予以深切关注。乡村极度贫困,村长一个月工资仅仅150元,村民还羡慕不已,20元被扣罚的工钱对九财叔而言意味着大数目(《马嘶岭血案》);亲娘用来买断亲情的5000元钱竟让神农架山民金贵一跃成为当地首富,几乎够让他在当地享用多年(《望粮山》);复员军人张克贞的女儿被疯狗咬伤,可无钱去打狂犬疫苗,女儿不幸丧命(陈应松《狂犬事件》)。乡村不复古典浪漫派笔下的恬然、宁静、诗性、圆融,而是满目疮痍,贫穷凋敝。青壮年大量进城务工,乡村空心化日益严重。而乡村政治生态又是如此险恶,阎连科的《白猪毛 黑猪毛》对此作了穷形尽相的勾绘。村民争先恐后想替酒后交通肇事的镇长顶罪,得此“荣幸”的根宝喜气洋洋,村民也都艳羡不已。可结尾的反转给了根宝当头一棒,呈现出当下乡村政治令人百感交集的“杂色”。小说以黑色幽默的笔法描绘了一幅荒诞又真实的乡村政治生态图,促使我们去深入理解现代化进程中的乡土中国的复杂脉动。尤凤伟的《泥鳅》、陈应松的《还魂记》均对乡村权力掌控者肆无忌惮、胡作非为的政治乱象予以深刻批判,如贪污受贿、盘剥村民、滥用职权、贿选、权钱交易、权色交易等。落后的经济面貌、腐败的乡村政治环境不可能带来健康的发展机遇,这俨然构成了乡下人进城务工的“前史”。

乡村严重空心化,城市文明的侵压导致乡村传统文化迅速消解。乡村人伦与道德关系面临挑战。公爹与儿媳通奸,儿子谋杀亲爹(陈应松《无鼠之家》);船家挟浮尸漫天要价(陈应松《滚钩》);妻子杀害丈夫(陈应松《野猫湖》):到处都是世风日下,人心败坏的图景。肖江虹的《当大事》选取了一个别致的视角即乡村葬仪来切入乡村的凋敝。青壮年全部进城务工,留守的老弱病残已经无法顺利完成对死者松柏爹的安葬,不得不求助于附近的钻井队。可具有反讽意味的是,钻井队那个打桩的小伙子的爹也已去世两天,碰上工程赶进度,同样无法回去参加葬礼。传统文化中神圣的葬仪在现实中被轻慢、被极简化、被潦草消解,留给读者的是“一个空心的古老民族在现代化的洪流中被吞噬的背影”[3]。而《百鸟朝凤》(肖江虹)同样极富象征意蕴,它聚焦于乡村一个民间唢呐班子的遭际,两代唢呐艺人精心呵护、传承这门艺术,无奈这种古老珍贵的民间艺术还是在现代化进程中不断被挤压而逐渐趋于消亡。唢呐技艺失传,古老的杀猪行当消亡,道士也进城打工了……小说宣告了传统乡村在现代化隆隆战车碾压下的尴尬溃败,为民族传统文化精神的消亡唱出一曲深沉的挽歌。在吴玄的代表作《发廊》中,故乡西地沦陷为发廊专业村,原本淳朴的村民不重生男反重生女,物质主义、享乐主义、功利主义的浸染加速了乡村传统道德的崩塌,城市文明中的负质、异质对乡村精神生态戕害甚深。

不仅如此,在城市化进程的大潮中,城市文明还对乡村自然生态实施了毁灭性掠夺。《松鸦为什么鸣叫》(《陈应松》)、《豹子最后的舞蹈》(《陈应松》)呈现了令人触目惊心的图景。公路修通之前,山民与自然生物和谐相处,而公路修通后,盗伐已经演变为明火执仗的劫掠。参天大树都被砍伐尽了,珍贵药材也被灭绝式开采尽了,大山的神魄都散了,干旱、暴雪、泥石流越来越频发。伐木队员的眼睛里闪烁着嗜血的渴望,疯狂屠戮珍稀野生动物,充满血性的豹子勇敢地为尊严而战,可终究难逃枪口。松鸦凄绝惨厉的怪叫是对人类狂暴掠夺自然的抗议,惨烈车祸的高发是对人类肆意破坏生态的警告,作品饱含对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谐发展的吁请。

新世纪“乡下人进城”文学尤其关注乡村留守妇女的生存处境。男性青壮年进城务工,他们的妻子受到诸多现实因素的制约,往往选择留守。照顾老人,抚养孩子,耕种农田,做副业挣钱养家……她们承受着巨大生存压力。《故乡在远方》中的石匠陈贵春进城后,妻子失去丈夫的消息,忧心如焚,除了干各种重体力活,还要应付逼债的债主,唯一的应对之策只是“发出孤孤单单的叹息”。《我们的路》中妻子金花只有26岁,可“家里没有男人,女人就只能把骨髓里的气力抠出来”,独立支撑一个贫寒之家的艰辛使她加速衰老。留守女性势单力薄,男性保护缺失,往往成为乡村恶势力的垂涎之物,被性骚扰甚至被性侵害(《野猫湖》《瘫痪》)。长期分居让夫妻无论在肉体还是精神上都忍受着痛苦煎熬,有的留守妇女寂寞难耐,与别人勾搭成奸,如《我们的路》中的美丽少妇文香、《民工》(孙慧芬)中鞠广大的妻子。生计艰难,乡村政治环境腐败,乡村道德败坏,又缺乏精神庇护,乡村留守女性的生存空间极度逼仄,这也加深了乡村的荒芜化、畸形化倾向。

乡下人满怀热望奔向城市,可城市并未回报以同等的热情,进城的乡下人自我认同、社会认同严重缺失,纷纷选择踏上回归家园之路。“由乡村进入城市表征着对以城市认同为中心的现代性话语指向的认可与追随,而由城市返回乡村则暗示了巨大乡村背景对现代化进程中失落感的精神救赎。”[2]荆永鸣的小说《大声呼吸》中王留栓在城市饱受凌辱,带上残存的尊严携妻子乘坐归乡的列车,“逃跑似的奔驰在广阔的原野上”,逃离城市。也许只有回到温馨的故土,才能畅快地“大声呼吸”。春妹15岁辍学,进城务工来资助哥哥读书,不幸被骗,未婚产子,在城里找不到生路,带着伤痛无奈返乡(《我们的路》)。有意味的是,新世纪“乡下人进城”文学中的返乡者常常是以躯体的残损甚至躯体的灭失的形式重返故乡的。王祥夫《归来》中返乡奔丧的三小在工伤中失去一条胳膊,仅仅得到八千元的赔偿;李锐的《扁担——农具系列之六》木匠金堂用扁担挑着家什进城,最终手执鹅卵石,用破轮胎和扁担承载着残缺之躯,艰难回乡。《百鸟朝凤》中在木材厂打工的二师兄右手中指被锯木机“吃掉了”,在水泥厂打工的四师兄患了尘肺病。比躯体的残损更残酷的是躯体的灭失。陈应松的《归来》喜旺进城打工,不幸从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下来,一条人命只获得两万八千元赔偿金。而《我们的路》中民工贺兵摔死,黑心老板竟只赔付一万元。他们是家庭的顶梁柱,他们的意外死亡会给家庭带来怎样的灭顶之灾可想而知,可城市冷酷地宣判了他们生命的低贱。

游子记忆中的故乡总是那么温馨浪漫,充满诗意,散发着神性光芒,然而现实很快摧毁返乡者的诗性想象。故乡依旧是那样颓败荒凉,贫穷萧瑟。比起物质的贫瘠落后,更让返乡者难以承受的是故乡的人情世态:人心凉薄,趋炎附势,嫌贫爱富,趋利避义。梁建明好不容易从城里传销窝点逃回家,可家人嫌他未能衣锦还乡,把他“圈了三天”(刘庆邦《回家》);家人对春妹没赚到钱就回家表达不满,村民更满怀恶意对春妹的遭际说长道短;喜旺媳妇带着丈夫的骨灰和两万八千元赔偿金回乡后,各色人等对赔偿金虎视眈眈,令喜旺媳妇穷于招架。正如郑大宝领悟的那样,“城市挂着一把刀子,乡村同样挂着一把刀子”。归乡之路在现实层面和精神层面同样举步维艰,回乡寻求慰藉不断宣告失败,在城时幻设的乡村神话破灭。正因为故乡回不去,留不下,所以 “离去——归来——再离去”的故事总在上演。春妹回城去寻出路,郑大宝也违背对幼女的诺言,抖擞精神再次进城;故乡西地并没给归家的方圆什么安慰,西地在她的心里已变得“很陌生”,“一个月后,她去了广州,还是开发廊”;隗三户短暂的返乡之旅屡屡碰壁,最终心灰意冷,决绝离去(陈应松《夜深沉》)。荒芜的村庄、衰颓的田园,曾在鲁迅、芦焚、巴金等的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故乡形象,在新世纪返乡书写中依旧凸显。离乡,意味着除根、失根;返乡,意味着寻根、觅根。不幸的是,故乡已成他乡,还乡者不但没能寻找到心灵的慰藉,反倒证实自己故乡“陌路人”的身份。从这个角度看,新世纪“乡下人进城”文学中的返乡书写与现代文学中的返乡书写异形同质。

三、新世纪“乡下人进城”文学的局限

在中国古代的文学中,就有关于乡下人进城的相关叙述,比如张俞的《蚕妇》以及《红楼梦》里刘姥姥进贾府等,但总体上,此类书写数量很少,记录的“进城”也常常是个体的、随意的、偶发的行为,难以形成引人瞩目的文学潮流。近代以来,由于农村经济破产、战乱等原因,大批农民被“挤出”土地,被迫涌入城市谋生。作家们敏锐地捕捉到这股进城潮流,像潘训的《乡心》、王统照的《山雨》、沈从文的《丈夫》、老舍的《骆驼祥子》等均对农民进城后的命运进行了深刻揭示。而20世纪80年代以来,特别是新世纪,随着商品经济的快速发展,城市和乡村的差距日益拉大,城乡分治体制也逐渐松动,城市文明对乡民的吸引力与日俱增。在“守土”还是“离土”的选择中,大家毫不犹豫地用进城行动做出了明确回答。据统计,到2013年,中国进城务工人员已达2.69亿之多,这的确是社会转型期最壮阔的社会景观。古老的农耕文明稳定、凝固的社会结构正在解体,城乡关系发生着重大变化。

雷蒙·威廉斯曾这样评价城市和乡村对于人类的意义:“在变化多样的人类居住历史中,人们获得了对乡村与城市的强烈感受。乡村代表了自然的生活方式:意味着宁静安详、天真无邪、纯朴和美德;城市则是更发达的所在地:意味着学习的机会、便利的交通和声光化电。”但同时,“相反的意义也被赋予它们。城市代表着喧嚣、俗气和野心;乡村则代表着落后、无知和狭隘”[4](P1)。新世纪“乡下人进城”文学聚焦于“进城”的前因后果,着重围绕城市文明的弊端及乡土文明的现代转型展开。

城市化是现代化的一项重要指标,城市在现代社会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乡村不过是城市的影子,城市走到哪里它也跟到哪里。”(《发廊》)在乡村的推移力和城市的吸引力的合力作用下,乡民涌入城市,可城市却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排斥他们。不同于知青返城的理直气壮,不同于革命胜利后干部进城的扬眉吐气,这些“乡下人”内心焦虑,身份悬浮,成为可疑的“他者”。而乡土中国在现代化浪潮中该往何处去,也是新世纪“乡下人进城”文学重点思考的问题。“土地是乡村的灵魂,土地意识是农民生活和乡村文化的缩影”[5](P71),毫无疑问,农民的主导情感是怀乡恋土,但新世纪以来的乡村现实让乡民“改变”(离土)尴尬,“守望”(守土)迷茫。乡村的推力和城市的拉力让大批乡下人进城求生,乡村缺乏持续发展的基本动力,吸附力日趋下降,逐步空心化;乡村空心化,进一步将守土者推向城市。《百鸟朝凤》里的师傅被塑造为乡村传统文化精神的代言人,但最终也无奈进城,成为徒弟蓝玉办的纸箱厂的看门人,这个结局意味深长,昭告了传统的衰败,国人将因传统的式微而进退失据。

新世纪“乡下人进城”的人生故事,揭示了“乡下人在中国现代化路途中绕不过的悲情情境”[6],反映了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诸多困境。新世纪“乡下人进城”文学叙事敏锐地感受到时代的脉动,传递来自社会底层的诉求,书写了现代化进程中城市与乡村现代性转型的价值困境,是具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对转型时期历史呼唤的真诚应答,但同时也存在叙事伦理偏执、创新缺失、类型化、符号化等局限。

第一,“是”与“非”:叙事伦理偏执。新世纪“乡下人进城”文学中常见的问题是作者往往预设道德立场,以一种较为激烈、紧张的姿态抨击城市文明,“随着城市越来越趋向于物质主义,文学想象中开始出现针对它的敌意,这一敌意与启蒙价值的不信任携手而至”[7](P6)。城市被描绘成危机四伏,黑幕重重,像可怕的巨兽一般吞噬着进城的乡下人,他们的进城之旅血泪斑斑,荒谬悲惨。城市是罪恶的,而乡村早已不是理想的诗意栖息地,这样先入为主的苦难化、甚至妖魔化的书写既不客观,又流于肤浅,缺乏直逼心灵的悲剧精神。

第二,“新”与“旧”:创新缺失。如前所述,城市造成的躯体伤害乃至毁灭隐喻着城市对乡村的榨取以及乡村对城市的臣服。而城市带来的精神损毁则更为常见,乡村道德法则如善良、淳朴、本分、正直等在城市丛林法则前不堪一击,往往造成恶劣的后果。正如《我们的路》中大宝哀叹的那样,大家“站着干活,跪着做人,就是为了看到钱”。男性常常堕落为小偷、诈骗犯、抢劫犯、杀人犯,成为于连和拉斯蒂涅;女性则通常出卖肉身,成为嘉莉妹妹和茶花女。天真纯洁的进城者,在城市的迷宫中迷失,或主动堕落,或跌入陷阱,“这是19世纪欧洲都市小说普遍的叙事模式”[8](P120),21世纪的进城故事仍与之高度契合,却缺乏更深刻的思考探掘,显然,无论从现实层面还是文学层面来看,都值得我们深思。此外,现代文学中的返乡书写在返乡的发生、返乡的具体实施、返乡的最终结果层面均表现得较为全面、细致、深刻,常常寄寓关于“绝望与希望”的探索,隐含着作者凝重的文化思考和文化想象,且故乡的形塑往往与主人公的心灵淬炼和精神成长相交织,“还乡往往成为主人公成长道路上的仪式,还乡作为一种新旧时代的界限,区分着前行与落伍、叛逆与归化的生存景观”[9](P73)。而与现代文学中的返乡书写相比,新世纪“乡下人进城”文学中的返乡叙事就难免显得相对停滞,未见新意,甚至更单薄。

第三,“单调”与“复调”:类型化倾向。在新世纪相关“进城”叙事中,思维尺度总体上相对单一,主人公常常被设计成要么“受难”,要么“异变”,要么“逃离”,而“融入”这种也许更平常、更普遍的状态却往往阙如。在苦难叙事、暴力叙事之外,常态叙事、日常叙事理应占据一席之地,王安忆、迟子建、魏微的一些进城小说较好地践行了这一路向,但遗憾的是这样的作品数量很少。另外,在相关“返乡”书写中,为了凸显乡村的衰颓,常常刻意渲染归乡者之故乡“陌路人”的身份,安排他们返乡再离乡,而现实中存在着的更为丰富的选择可能,比如回乡就业、回乡创业、回乡归宁安居等,作品却极少涉及。

第四,“实”与“虚”:符号化倾向。也许与“乡下人进城”文学创作中许多作者具有农裔身份有关,更可能与中国农业文明铸就的深层乡土文化意识有关,一些作家在城市和乡村、现代与传统之间采取的还是较为粗暴的非此即彼、厚此薄彼式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在新世纪“乡下人进城”文学叙事中,作家急于为进城乡下人代言,让他们成为“城乡恩仇演义”的主角,“城困——乡衰”这一主题构设在社会政治层面和文化冲突层面得以淋漓尽致地展开,而从生命哲学层面来刻绘主人公丰沛的生活领悟、复杂的心灵冲动、细腻的生命体验的作品少之又少。人物形象总体来看缺乏生命的深度叩问,存在一定的符号化倾向,其创造性、差异性、超越性亟须强化。

四、结 语

城市和乡村的差别,不仅在于地理空间的差异,更体现了文化空间乃至政治空间的分野。从根本上来看,长期城乡二元分治体制是造成这种现状的根源,损乡补城,造成了城乡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方面的不平等。“社会态度、价值观与生活信仰构成了一种崇城抑乡的整体生活方式……在城乡意识形态的霸权支配下,乡下人的底层生活被城里人漠视,一旦他们有限地介入了城里人的生活,他们又成了被凝视的对象。”[10]进城的乡下人为改革开放以来的经济快速发展做出巨大的、历史性的贡献,但城市对这一进城群体暗持“经济性接纳,社会性排斥”之立场,极大地损害了他们的利益。

无论如何,“现代城市是这个世界上占支配地位的社会结构……无论我们对城市作何理解,近五千年来,它已经成为人类命运的重要组成部分”[7](P384)。城乡之间不只有矛盾对立,更有互惠共赢的可能。丁帆明确指出:“纵然城市与乡村的异质对立贯穿全部文明的历史并一直延续到今天,文学批评和研究却必须以现代性为中心而不是以对立为中心。”[11](P370)当下国家顶层设计对中国未来发展道路的规划已经很明确,解决城乡发展失衡问题被高度重视。新世纪“乡下人进城”文学拓展了传统乡土小说的外延,传达了作家的现实关注及人文关怀,同时应进一步提升与现实的对话能力,加强文学楔进生活的力度,以更多样的表现形态、更具灵魂震撼力的作品书写这个伟大时代的民族心灵变迁史,来建构文学与城市及乡村的血脉关联。

[1]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2]范耀华.论新时期以来“由乡入城”的文学叙述[D].上海:华东师范大学,2007.

[3]李遇春.葬礼的黄昏——评肖江虹的《当大事》[J].文学教育,2011,(7).

[4](英)雷蒙·威廉斯.乡村与城市[M].韩子满,刘戈,徐珊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5]贺仲明.一种文学与一个阶层——中国新文学与农民关系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6]徐德明.乡下人进城的一种叙述[J].文学评论,20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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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徐德明.“乡下人进城”叙事与“城乡意识形态”[J].文艺争鸣,200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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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彭民权】

新世纪“乡下人进城”文学敏锐地感应时代的脉动,对进入城市的“异乡人”“边际人”的生命处境和身份建构表达充分关怀,同时也对现代化浪潮中乡村的命运予以深切关注。新世纪“乡下人进城”文学聚焦于“进城”的前因后果,着重围绕城市文明的弊端及乡土文明的现代转型展开叙事,拓展了传统乡土小说的外延,传达了作家的现实关注及人文关怀,但同时也存在叙事伦理偏执、创新缺失、类型化、符号化等局限。

I206.7

A

1004-518X(2017)10-0126-08

江西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新世纪‘乡下人进城’文学研究”(ZGW 1419)

陈 琳,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江西南昌 330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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