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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的吊车:旧事物和阴影的重量

2017-02-25赵卡

创作与评论 2016年22期
关键词:首诗诗人诗歌

赵卡

阅读李荣的诗歌,从诗篇标注的写作时间来看,他有点封闭自己的意思,我这话算不上是个忠告,但相比于屡出新作的诗人来说,李荣其实应该将我的话算作一种忠告。通读其诗,读者本人会强烈的意识到,没有不值得一顾的旧事物,唯有诗能够唤起我们被毁掉的重重记忆;还有一点也是需要在这里特别强调的,旧事物反对含混,李荣有能力运用他的才能和时间达成清晰的默契,他的诗持有质朴的风貌且再现了他的敏锐洞察力。

所谓诗如其人对李荣而言是不太确切的,李荣军旅出身,他的身材看起来结实壮硕,嗓门也不低,从事的职业也堪称火爆,其待人的豪爽程度常常令人瞠目结舌,但表现在诗里面的却是他的孤独感和对事物的敏感性,这一巨大的人格与诗格的反差让我感到非常奇怪,我不得不作这样猜想,或许他在真正运用这些对他来说能称得上构成诗意的东西,陷入而不是摆脱一个看似陈旧的主题,这可能也是一种特殊的才能。我们有时会把这种现象称之为自恋,按臧棣的告诫,“诗人的自恋常常只是诗的自我防御的一种手段。但即便如此,我们仍然学会努力克服诗的自恋。”

旧事物里的秘密在普遍意义上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李荣坚持不懈所表达的正是秘密的本身——孤独的系统而不是反思的嗜好。孤独作为一个古老的命题需要诗显出它的真谛,李荣的诗写表达了这样一种期待:他被旧事物诱惑,但从不冥顽不化。比如,他在一首《秋》的诗中表达了喃喃低语式的赞美与否定:“诗人的诗里神和马车相遇/那里的房子没有人住/那里的晒谷场上堆满了新谷”。这首诗里充满了忧郁和疲倦的腔调,他担忧的问题似乎比绝望还惊恐万分:“纷至沓来的神/你们吃的是什么?”李荣在诗里总是表现出了一个风格介于悲喜剧两者之间的独行者形象,这是我读到《羞愧》时的直接感觉,这首诗写作的时间节点耐人寻味,也可以说是常规的敏感,对消息的接受和处置他用了“羞愧”这个词,他怀着巨大的内心撕裂感写到,“那么多人突然不见了/我却在祖国一个名叫小淀村的地方/若无其事地活着”,话语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是对历史现场的一种文本式阐释,他的“羞愧”让我们听到了一首诗里最狂烈的回声和看到了字里行间拥挤着暴虐和杀戮的风暴,着实令人震撼不已。对个人命运的看法李荣一般不去解释其特殊性,在个人的历史纵深感中,他似乎无法确定自己是否不断的遭遇着某些危机,“那位美丽空姐迷人的酒窝/似一股强大的气流/剧烈的颠簸让我误以为/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关于飞机的另一首诗》是从他的形式与转换策略来避免语言的枯竭危机的,作为一个故事或事件的讲述者,他“完全忘记了自己卑微的出身/和与命运抗争后留下的/累累伤痕”,而只有克制的好奇,这种悖论式的特殊性,又是会使人导致误解。作为个人经验,孤独在《万物静默如斯》中表现为纯粹的距离感,这是一首写给母亲的诗,标题太过肃穆与崇高,“万物静默如斯”,甚至都给人以一种心理上的可怖暗示和宿命论般的宇宙观,归根到底,李荣深刻的意识到了时间之物的门槛对人既不拒斥也不胁从,“万物静默如斯/如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一一/她的日子也许不多了,而我,风华正茂”;我是被这首诗的结尾打动了,我在其间发现了诗人的不可接受的拯救和已经完成的遗弃,“她苍老的速度超过了时光/我还在冥思苦想着下面这行伪抒情诗:/万物静默如斯,母亲啊,我怎样才能替你老去?”

旧事物在时间的链条上呈现出了它的陌生性,相应地,李荣的诗写生涯随之再现了他无法逃脱的对陌生性的顺从,但绝不是技术主义范畴里的陌生化。也就是说,李荣有一种庄严的意识,就像《飞机场轶事》里传达荒唐念头的那样,“整整一天,为了证实这件事/我在飞机场待了整整一天/看见十架飞机降落/但只有九架飞机飞走”;这首诗以“轶事”命名,飞机是其中唯一的事物,当李荣反复强调“十架”的数量时,悬念意外的出现了,“但只有九架飞机飞走”,那一架呢?如同一个讲故事的人在倚赖经验的时候突然发现经验不可靠了,这么说吧,留下的那一架没有飞走的飞机就是对经验的一种反拨,就是存在着的诗意。《飞机场轶事》这首诗至少在句式设计上(“十架飞机起飞/从十个不同的方向/十架飞机降落/十个不同的飞机场”)很显然是受了史蒂文斯《一个贵族的若干隐喻》的影响(“二十个人过一座桥,/进一个村子,/是二十个人过二十座桥,/进二十个村子,”)而且,我推断出李荣对史蒂文斯的隐喻技艺也是爱不释手——史蒂文斯的“过桥”和他的“飞走”都是关于人的戏剧性的某种隐喻。在李荣那里,甚至“阳春三月”都是隐喻,《这是阳春三月……》这首诗发出的晦涩逻辑,“这是阳春三月,我看见田野上/到处怒放的油菜花/它们美丽得/像一群手舞足蹈的孩子/微风吹过来/它们张嘴唱出自由的歌”,这里有个重要的词:“自由”。这个词在这首诗里太过刺眼,像一出夜戏里的一个疯子,但透过和谐的事实,我们仿佛又辨认出了这个词里包裹着的暧昧和欺诈、迫害和哭泣,接着,李荣不禁提出了严峻的问题,“我不知道/我亲爱的祖国/是不是真的/也像现在这样阳光明媚?/是不是真的/也如此春风得意?”一个刚愎自用的国家形象跃然纸上,我们竟然发现作者混合了快乐与恐惧的情绪,这首诗在话语逻辑的转换上仿佛音樂中的变奏,所以有时我想,对一个诗人来说,深刻反倒不是一个重要关口,但你能不能过了肤浅这一关,也许是个内在的考验。

陌生带来的是无边的孤独感,所以你在李荣的诗中一般听不到喊叫也看不到热闹的吵闹场面,他仿佛一个离群索居的思考者,他意在向孤独不断的敞开自我那非常脆弱的一面,就像在《异乡》他表现出的那种对异乡陌生感的复杂情感(“哦,我们天天在一起称兄道弟/其实也是陌生的”)和最低限度的克制,“再过多少年/我们都将走向另一个异乡/在那里/我们将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还有多年不见/可以抱头痛哭的亲人”。《距离》这首诗几乎是接着《异乡》的经验写下的,他以举例的方式求证自己的切身的距离感,“白云长大了会不会变成乌云/乌云再长大会不会变成眼泪”;直到在《在公共澡堂》这首诗中,孤独的真谛被他石破天惊的一语道破:“孤独像个鸡巴”。这首诗其实又涉及到了另一个主题,就是关于人的秘密的,当李荣使用“黄瓜、丝瓜、苦瓜,或者茄子”之类的生殖器比喻时,事实上他已经道出了人的秘密之一,人的衰老是从“看着那些晃来晃去的裆下之物”开始的,也就是说,真正还原一个真实的人的时候,按李荣的观察,“人们一丝不挂的时候/反而更像一个人了”。我认为《在公共澡堂》是一首杰作,李荣在克服他本身的自恋同时也克服了一种来自于文化上的自恋,我们在他要讲的故事中获取了他的关切,这个孤独的诗人以秘密的方式表征了人类尊严的存在。如果我仅仅探索李荣关于孤独的诗写显然是一种狭隘的文化偏见,在这孤独的背后,他有对遗忘对抗的一面。对一个诗人来说,遗忘有时会让人感到是一种异常的病症,而对抗遗忘的方式——在李荣那里——是把做过的事情重新做一遍,比如说他的《国际歌》:“我是突然想起这首歌的/曾经熟悉的旋律/现在已经陌生了/就像那些曾经熟悉的国家/现在也已经陌生了一样。”这种精致的对抗不会让人从心理上感到有所压抑和不适,况且,李荣的诗几乎从不需要反思,他只是把自己的经验转变为一种和思想常常很相似的故事,甚至,你会发生这样一种错觉,他大概是为某种诗歌史写作的诗人。

“孤独”这个词在李荣的诗中出现的频率太高了,这种对孤独过度的言说有时想来是很可怕的,甚至形成了一种违背自身意愿的偏见。除了孤独的意象性表达,他的作品散发着追思旧事物的气息,这就让我感到一种奇怪,不由生出了一种疑问,李荣是个多愁善感的诗人吗?在我的阅读认知中,多愁善感作为一种矫情的习惯会削弱诗的力量,毕竟,在我们的心智中接受的教条是,好的诗歌应该和沃尔科特对一个理想剧组的描述一样:“强健、和谐、鼓舞人心”。我能想象李荣的困难,他通过诗歌迎来种种非议,有一部分甚至是道德上的攻讦,但他还是无法阻止自己的言说,我认为他在言说的时候至少是诚恳的,所以我比较认可他的一个说法,“诗歌的完整性其实是一个伪诗学命题,因为诗歌的魅力恰恰是通过恰到好处的残缺和出其不意的断裂来体现的。”

“漆黑一团的火焰才是真正的火焰”,我们必须理解李荣《黎明前的歌唱》这首“献给海子的颂词或者挽歌”,同时也必须阅读“从一个名叫沙子岭的地方开始”的父亲的传记《父亲传》,更应该体味的是他的《自传诗》,从写作的时间上看,这三首诗编织成了一种耐人寻味的线索,对于海子的缅怀,我相信他那时的真诚并赞成他的一个说法,“诗人之死既不是对诗人的成全,更不是对诗歌的成全。它不过是一道诗人离经叛道的抛物线在大地上留下的阴影。”对于父亲的感情,他像是在高声宣告一种清晰的形象,只是略显简单了。李荣的自传像一页写满了边角注的清样,关于自我的分析不足,但坦白足够诚恳,我们一开始还会读到一种趣味感,他把他的缺点写成了优点,“他热爱生命/却又厌弃自己的肉体/他热爱祖国/却从未为她写过一句赞美诗”;他让我们的感官愉悦起来,确切地说,《自传诗》的结尾部分(“那长眠于地下的/是光荣者的梦想/那正在腐烂的躯体/是一切玫瑰燃烧后都要留下的灰烬/那灰烬,是日渐磨损的诗歌/将被一些人记住或者忘却”。)可以对照他的另一首诗《生日怀想录》来读,他精湛的技艺让我感觉到了一股沃尔科特的气息,音乐般的旋律和富有魔力的词语让诗拥有了一种声音的强度,诗艺优雅而开阔的引人入胜:

我爱过一座陡峭的山和一条蜿蜒的河流/却让无数座山无数条河流独守空房/我爱过一首诗,一首被死亡涂改过的诗/就像爱过一天却将无数的一天虚度/我还爱过高远和辽阔/它们与寂廖和落寞是一对孪生姐妹/我爱过一对漂亮的孪生姐妹/像爱过时光附体的千根白发/它耗尽了不止一个人的青春和悲悯

李荣的诗呈现了他情感的丰富性,不能否认他有受海子影响的一面,他打破白昼和黑夜的界限,袒露一个人独处时的寂寞和痛苦,效忠于爱和愤怒,语言用于主体的单一方式的强力抒情,但,他的很多诗篇更具现实的力量。《水鬼》令人震撼,这首诗写了一起严重的车祸,“一辆幼儿园校车/侧翻进一座水库/车上除了驾驶员之外/还有两个年轻的幼教和八个幼小的孩子”,李荣叙述事件时面无表情,似乎听不见他的哪怕轻微叹息的声音,但他是现场施救者( 他的职业身份),他目击了打捞后的一幕,“十个母亲/瘫坐在地上/她们的哭声/沉到了水底/像十个悲伤的水鬼”,这时候我们看到了一个训练有素的诗人是如何服务于诗歌的良心的,难以言喻的声音如同幽灵一样出现在他的诗中;“我”还能做些什么呢?对比李荣的另一首《一个母亲蹲在雪地上哭》时你会发现,哭声“像怀抱一个走失的亲人”,还有比这更无能的力量吗,“这让我感到羞愧:作为儿子,除了远远地看着她哭/我竟然手足无措”。说到死亡,不得不提到李荣的职业,作为一个和火神打交道的人,遭遇死神自然是他的家常便饭,《死亡之诗》可以说写出了他工作的常态,“就在昨天,又有16条活生生的生命/死于大火。不,准确地说/是死于非命。”这首诗里并没有写到对失职者的追责,相反展现了一种我们司空见惯的刻意(可疑)的“忏悔”和“谅解”,一种冰冷的现实让诗人措辞谨慎但更令人恐惧:“——哦,有人真的很快就忘记了”。无能为力的现实使李荣常常陷入纠结的状态之中,在《纠结之诗》里他说,“表面上默不作声/内心却都纠结不已”。

说到李荣诗歌的现实性,其实更多的在谈他敏感的社会意识。诗人对社会现象发言应该是诗歌的一个历史传统,从中可以见证一个诗人对社会不可预知的复杂性的应变能力,否则,仅仅陷入空洞的书写空间里意义不大。李荣的《铁证》令人触目惊心于那个词:“万人坑”。“他们所到之处/几乎都会多出一个‘万人坑的新地名”,把过去战争中杀戮过重并掩埋尸首之地的一个名词搬用到城市建设中来,一方面批评了政府在城市建设上的任性,另一方面则借着词义说明了不加节制的房地产开发本身就是个巨大的陷阱,这首诗虽短,但讽刺的力度巨大。对仇恨社会的人,李荣在《备忘录:3月1日,昆明》一诗中表明了他善意而非以牙还牙的态度,那些永远躺在晦暗里的生命和(“砍向无辜的人”)刀(“射出的都是正义的子弹”)枪一样“是无辜的”,他坚持生命的尊严和价值,“谁也不能剥夺或者践踏”。《2011,我想和你谈谈》干脆在诗中罗列了2011这个年度那些令他愤怒不已的事件,他将这一年视作历史的噩梦,却和所有的人一样在忍耐中度过,个人的無力感非常容易滑入腹语者式的虚无,他说,“2011,我想和你谈谈/尽管我知道,谈什么都是多余的”。

最终,李荣的诗指向了内心,他对赖特说过的“成熟者的诗艺”一定体认尤甚。与我们想当然的还是有所不同,李荣的诗其实并不那么激烈,作为一个并不依靠修辞术的手艺人,他对诗的洞察有着独特的方式,比如说,他在一首题为《裂缝》的诗里探究了一种鲜为人知的秘密:裂缝。貌似他追随博尔赫斯式的“小径分叉的花园”,但实际上,李荣对人的内心的探究不那么在意遣词造句上的功力,他并不擅长那种天马行空的写作,而且也不乖张古怪的离经叛道,有一点可以明确的是,他走的是一条硬朗却不无纠结的路子,比如《乞丐之诗》可以佐证,在这首诗里,他写出了一种有着“清脆的响声”却虚无的疼痛。《东西》这首诗则轻松的多了,通篇居然都是滑稽谐趣的腔调,在肆意拈来的饶舌式的话语里,“东西”这个词被分拆之后又被聚合,他故意以无知抵制荒诞,以自嘲对抗嘲弄,有点荒谬英雄西西弗的感觉。《左右》一诗亦如此,这是欧阳江河反复强调过的“中年写作”的一种套路,李荣写出了现代人的一种不安和恐惧的处境:左右逢源亦即左右为难。《探监记》也是关于现代人内心纠结的一个问题:辩证于好坏人,但通往监狱的层序结构途中;在《凶手》中李荣加强了他的人的现代性处境的追问,通过暗藏杀机的园丁锄草隐喻了众生草芥般的被碾压和腰斩的命运,人的基本生存空间被显而易见的暴力机器所挤压,以致于他的问题也是象征性的,“我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为什么/你们却一个个都/熟视无睹?”

李荣的想象谈不上新颖却总有出人意料之处,他的叙事能力丝毫不逊色于那些以叙事建立了自己传统的诗人,和当下一些以强烈的怪诞或白描式抒写建立形式感的诗人相比,他的诗歌神经从来没有被扭曲;我这样看李荣,他是一个容易被外界世相激怒但内心从未受到威胁的人。我不得不承认,李荣有句话说出了诗歌的秘密,诗人的工作和吊车司机类似:“好的诗歌应该是一辆吊车,能够吊起远远超过自身重量的东西。”

责任编辑 佘 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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