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时及其《国学概论》述略
2017-02-25唐司妮
唐司妮
王敏时及其《国学概论》述略
唐司妮
(湖南科技学院 国学院,湖南 永州 425199)
王敏时是民国时期一位普通高中老师,曾在南京多所高中任教并编写高中师范科适用教材《国学概论》。该书内容扎实,详略得当,主、客观适度,适宜学生阅读、学习、备考。作者抱着教学与研究相结合的态度编写此书,并将清代考据学治学精神与西方科学精神融入书中。虽然行文被拘束在教材的框架中,但思想却并未局限于教材。王敏时先生身上带有那个时代普通教育者鲜明的色彩,是民国时期国学普及教育的缩影。这种普及教育对当今国学教育的借鉴作用是不容忽视的。
王敏时;《国学概论》;民国国学教材;中等教育
一 王敏时生平与著述
(一)生平
王敏时先生生平记载较少,据仅有的消息以及推测,大略得出其生平如下:
生卒年不详,江苏省南京市人,家住南京市信府河八号。早年毕业于南京市钟英中学,曾任江苏省立南京女子中学教师。1929年10月因不满该校校长陶玄对教师聘书任意进退而与唐圭璋等37人签名离校。后任南京市立第一中学高中普通科老师。1937年8月七七事变后,随钟英中学合当地其他学校的老师与学生南迁至安徽省歙县江村,并于此暂时办学。11月,上海沦陷,学校恐日军沿皖杭公路进入歙县,率师生昼夜疾行,向西南撤退,走到屯溪。1938年春,在屯溪北面的黎阳县再次办学,半年后因经费困难后停办。1938年11月随师生往西南,先到江西景德镇,再走水路至南昌,又乘车去长沙。从长沙经常德、怀化辰溪、秀山,最后到达贵州铜仁临时中学,再经铜仁到达重庆。1938年在重庆合川国立二中任教,教国文课,并在课外辅导书法。1943年回到南京市水产学校;1947仍在南京,之后便行迹不详。
(二)著述
王敏时先生目前已知著作四部,发表文章一篇。
1.《戚继光》,其主要版本有两个,分别是1931年12月初版和1932年7月再版。大小为32开,共80页。出版社为上海儿童书局,为《卫国健儿丛书》系列。其主要内容分为八节,简介明朝将领戚继光(1528-1588)的生平,讲述他领导东南沿海军民抗击倭寇入侵的故事。今人朱亚非于《戚继光志》中评论该书主要服务于政治形势的需要,学术价值不大。[1]
2.《国学概论》,其主要版本有两个,分别是1933年9月的初版与1936年8月的再版,大小为32开,共两册。上册有152页,定价五角,其呈准注册年月为1934年6月16日,执照号数为3265;下册有160页,定价六角,其呈准注册年月为1934年6月16日,执照号数为3226。出版机构为上海新亚书店,是高中科适用书。其主要内容分为概论、经学、史学、哲学、文学五编,后附国学常识问题、文中有参考书目。
3.《中国文学常识》,是王敏时与施肖丞共编,目前已知有三个版本。1933年10月初版,出版机构为南京书店,定价为每册三角;1937年5月再版,出版机构为上海震旦书店。1940年8月三版,出版机构为大东书局,定价四角五分。其大小为32开,共75页,为中学各科复习指导丛书(第二种)。主要概述中国文学的起源、演变,以及散文与韵文、赋、诗、词、曲、小说等。
4.《孔子及其他》,1947年4月出版。目前仅知这一个版本,出版社为大东书局,内容不详。
5.《谈中学国文教学问题》,1947年发表于《首都教育》第二卷第六期。主要内容是以作者二十多年的教学经验,讲述中等国文教学问题。以教师素质为根本,以与时、地制宜的方法,从教材、背诵、批改三方面进行具体分析。文中内容与其中等教育者的身份十分契合,虽不是大家之谈,但另辟蹊径,以一个更贴近学生的角度谈论国文教育的问题与解决方法,是其多年教学经验的总结,符合实际又切中要点。
二《国学概论》的出版发行
《国学概论》一书曾在上海新亚书店出版。新亚书店设立在上海河南中路159号,由原中华书局分局经理陈邦桢1927年创办。先独资,后改股份公司,投资者有薛德炯、薛德焴、吴载耀等,这三人亦是该店主要编辑。以出版中小学教学图表为主,兼出自然科学,应用技术等工具书,绘图者有方炯、刘旦宅、戈湘岚等。抗战期间,先后开设成都、重庆、昆明、贵阳、汉口、长沙、广州、广州湾、香港各分店,在桂林设总管理处。解放后先参加私私联营机构,而后参加公私合营出版社。[2]
《国学概论》一书曾于南京市立中区实验学校、江苏省立南京女子中学两度讲授。
1.南京市立中区实验学校。1927年国民政府“实验学区制”产物,李清悚为校长,余光藻为教务主任。其中学部就是今天名校南京一中的前身。1930年,发展成为含幼稚园、小学低级部三年、高级部三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的教育机构,投考者众,并开始初中特别班。1932年易名为市立第一中学。
2.江苏省立南京女子中学。前身为女一师女子中学科,1920年张昭汉创办,江苏省最早公立女子中学之一。1927年,江苏试行大学区制,南京亦实行实验学区制。大学行政院还将前省立第一女子师范改组为省立南京女子中学,分设初中部、高中部,校址位于马府街、细柳巷一带。
作者曾在凡例中感谢唐圭璋等诸好多助力成书。《国学概论》凡例中有感谢唐圭璋等好友助力成书的语句:“此书成时,得诸友好之力颇多,尤以唐圭璋君,热诚可感,特并此志谢。”1928年,唐圭璋大学毕业,先任教于江苏省省立女子中学,与王敏时同时任教。并共同不满南京女子中学新校长陶玄,签名辞去南京女子中学职务。
三《国学概论》内容概述
该书共五编,分别为绪论、经学概论、史学概论、哲学概论、文学概论。与四部之学类似,只是将子学、集部之学用了哲学与文学两个名词替换。章太炎先生的《国学概论》“国学之派别”一章中的分类也不提子学、集部之学,反而说哲学与文学,究其原因,应该有类似之处。
为何哲学、文学会替代掉原本的子学、集部之学呢?在西学东渐的背景下,作者给出了子、集的范围比较狭窄,不足以容纳“我国民族过去的一切文化历史”的解释。即凡例中所说:“今日言国学者,多仍依四部分类法,本书因之;惟子、集之名范围较狭,故改用哲学、文学,俾广收容。”“哲学”一词源于古希腊,19世纪后半叶传入日本后,又传入中国,是纯粹的西方名词。作者在哲学这编的概说中也说到:“哲学的范围,是异常的广漠,说他的定义,也比其他学科更难。”而“文学”虽是中国固有名词,考及远古,《论语》中的文学,与德行、政事、言语相对为孔门四科之一,与当今文学之含义不同,与四部中集部也有差异。章太炎先生的《国学概论》中也有对于集部范围“狭隘”的描述:
我们普通讲文,大概指集部而言,那经、史、子,文非不佳,而不以文称。但上表所列文的分类中,以“传”而论,“四史”中列传已在集部以外,“本纪”、“世家”和“传”是同性质的,也非集部所有,集部只有“家传”。以“论”而论,除了文人单篇的论文,也有在集部以外的。譬如:庄子《齐物论》,荀子《礼论》、《乐论》,贾谊《过秦论》都是子部所有的。以“序”而论,也只单篇的,集中所已备;那连合的序,若《四库提要》,就非集部所有。至如“编年史”中《左传》、《资治通鉴》之类和“名人年谱”,都是记事文,也非集部所能包了。[3]
结合时代背景与趋势并同章太炎先生的论述相互印证,我们便容易理解王敏时以哲学、文学替代子学与集部之学的理由了。
(一)绪论
第一编为“绪论”,即总叙国学。作者在此叙述了国学的定义和范围,国学的分类,研究国学的目的、方法、必备的基本知识与应抱的态度。
“国学”二字的定义,在例言中就可窥见一番:“学术本无国界,‘国学’一字,于义实未尽安,惟以通行既久,故本书仍沿是称。”这与钱穆1931年所作《国学概论》弁言中的一语类似:“学术本无国界。‘国学’一名,前既无承,将来亦恐不立。特为一时代的名词。其范围所及,何者应列国学,何者则否,实难判别。”[4]作者在下文中进一步说到:“‘国学’这个名词,本有些不妥,因为学术本身,是无所谓国界的。”而此见解正与以国界定学界,将国学定义为“本国学术”的观点相反,王敏时自己在文中也同样谈及:“不可误认国学便是国界表示,而忘却比较研究的功用,不然那未免是自甘孤陋了。”但直至新中国成立后至今,国学一词依然存在,国学复兴一直是当代人努力的方向,当可证明“国学”一词还是有其存在的意义与价值。
作者将国学广义的范围定为“我国民族过去的一切的文化历史”。内容则分为四类,分别是:先哲创导之学说,学派之传授,可代表民族性和时代性之文字或艺术的作品,民族生活史。王敏时认为整理“国故”,重新估值,以便于明了学术思想流传变迁的大势以及适应新时代,便是研究国学最大的目的。他对于研究国学的方法十分赞同清代朴学家的考据之法,并举胡适“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一句来解释。对于国学的分类,则是采用目录学的方法,从七略到四部,讲述了国学分类的变化。我们要研究国学必须具备考订学、声音学、训诂学、校勘学的基础,因此书中十分详细的介绍了这些学问的含义与内容,并举例以方便读者的理解。通过民国时期对待国学态度的三次变化——竺旧自大、旧学寖微、整理国故,作者告诉我们研究国学应该:“打破自矜自馁的心理”、“打破门户的界限”、“打破关闭孤立的态度”。
王敏时在“绪论”对于研究国学充满了重视客观、实事求是的态度,而这种态度正是西方科学精神与清朝朴学共同具有的,我们由此也可以窥见接下来四编的风格。
(二)经学概论
第二编为“经学概论”。作者在此编的开头的概说中,首先对“经”之一字下了定义:“经字从丝,原为‘编连’之意,后来遂借‘经’字为王官典籍的通称了。”并在此写下注脚,大胆质疑章太炎对于经“字”的看法:
近人章太炎说:“经即是一根线,所谓经书,只是一种线装书。”那未免把“编连”、“从丝”之意,推广的过当。古代简册,或用韦编,或用铁挝,到汉朝才有纸,才改用捲子,到唐朝才改用叶子,才能用线装,怎能说周朝所以叫经书的就是因为线装呢?
王敏时所质疑章太炎先生对于经的解释,出自《国学概论》的第一章“概论”。但章太炎下文又有说:“古代记事书于简。不及百名者书于方,事多一简不能尽,遂连数简以记之。这连各简的线,就是‘经’。”[3]章太炎先生对“线”的解释,不仅是线装书的线,也是古代简之间连接的“线”,所以王敏时对于章太炎先生的质疑,或许有些断章取义之嫌。
接下来的内容分为两部分:一是“诸经之源流及内容”,这章详细的罗列了五经同其他诸经,孔子与六经之关系以及秦后今、古文之分流。这一部分不仅罗列了他人的观点,也有自己观点的陈述,较为完备,属于横向描述。二是叙述历代经学研究史,王敏时将这一部分列出五章,即汉代、魏晋、隋唐、宋代、清代的经学。在此着重以今古文之争为线索,进行纵向的描述。而这种线索用章太炎先生的话来说就是:“自汉分今古文,一变而为南北之分,再变而为汉宋学之分,最后复为今古文。”[3]从这样的描述中,我们可以整理出一条经学研究发展清晰的脉络,便于读者的学习与记忆,即高中师范生的学习,也是作者的目的所在。
(三)史学概论
第三编为“史学概论”,主要分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是例行的概说,先是罗列出从古至今、从中到西对史的较为经典的部分定义,然后作者下了自己的定义:
历史者,即以有系统的记载,究查人类因求“保生”、“乐生”所起之一切绵续的活动,而以供吾人之资鉴,以及促成人道之幸福与进展者也。
在这里可以看出,王敏时对于历史的看法是以人为本的,将人看做是历史的主体,他并据此进一步的界定了历史的范围:
所谓真的历史,必须以人类生活的全体为范围:凡是人群中道德智慧之进步,思想学艺之衍变,制度典章之沿革,农工商业之盛衰,以及其他有关全民生活上所需之建设,无论其为心理、物质或社会方面,都是史的范围;换句话说:也就是,凡有人类情感、理智、意志所产生一切活动之体相,足以影响社会全体,或一部分的,皆是史的范围。
作者在这里还引用了李大钊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把人类社会的生活整个的纵着去看,便是历史;横着去看,便是社会。”《大英百科全书》对历史有两种解释:“第一,指构成人类往事的事件和行动;第二,指对此种往事的记述及其研究模式。”[5]王敏时所理解的历史与《大英百科全书》的一种解释类似,认为历史是“人类社会生活”,而这种历史便是活的历史,李大钊对这种含义作了一个具体的规定,王敏时的理解与之接近,在此列下来便于对比参照:
历史就是人类的生活并为其产物的文化。因为人类的生活并为其产物的文化,是进步的,发展的,常常变动的;所以换一句话,亦可以说历史就是社会的变革。[6]
而这种进步的变革的历史观,实受进化论影响。王敏时在其行文中还有多处体现,在此先不过多赘述,留于下文慢慢讨论。
在定下了“人类的生活”的历史定义后,王敏时又简述了“史之起源”、“史官之设置”、“史体之类别”、“史之种类”、“史学与研究史学的目的”五个小方面,其中引用诸多大家的观点,但也不乏自己的见解,公正客观而又不是毫无立场,在“主观”与“客观”之间把握的适度合宜。
第二部分是“吾国过去之史学界”,其中有对史书的描写,也有对史学研究者的描写。对史书的描写分为古史、正史、编年诸史、纪事本末体及诸类杂史。作者在这里使用了较大的篇幅,知识性比较强,主要是便于学生学习历史知识。并在文中对各种体例的优劣进行了评论,使得这一部分并不仅仅是知识的堆积,也蕴含了他的思想。接下来王敏时列举几部史评著作,分别是刘知几与其所作的《史通》、郑樵与《通志》、章学诚与《文史通义》,他在文中说到:“类今所谓历史研究法,是谋史学建设的。”也就是史学体系与史学理论的建设。王敏时将史学史分成两部分,既重视历史本身又重视史学研究,可谓是面面俱到。
第三部分则是清代与民国史学概况,作者在此章里提到了“建设新史学的企图”,不可不谓之思想之宏大宽广:
回顾吾国史学,既有这悠久的历程,现在当着廿世纪物质与思潮革新的时代,史学方面自然也要改途更进,便有所谓新史学的发生。其间的原动力不外是西洋文化之输入,与近代新史料之发现。
据现代一般人说:“新史学的目的在说明一民族整个的发展,文化的地位,并以促进人类之互谅,而谋人群永久之福利。”
这是何等伟大的企图呵!这可能就是在新旧之交,在“时代思潮”之下,人们才具有的精神吧!
(四)哲学概论
第四编为“哲学概论”,亦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是照例的总述性的概说,列举了章太炎、胡适二人的说法,并均认为不甚妥当,于是王敏时便自己下了一个定义:“应人类理性之要求,而以宇宙万有为其对象之一普遍的科学。”而其讨论对象为宇宙论、知识论、人生论,他认为这便是“哲学的一个最简单的解释”。接着作者总列了中国哲学的三大分期与中国过去哲学界演变的趋势,三大分期为“古代哲学”、“中世哲学”、“近代哲学”,也依据分期为界限,以哲学演变大势为线索,进行了第二部分的描述。
第二部分作者则以哲学史的形式进行描述,即上文提到的“吾国过去之哲学界演变之大势”,概述精炼,线索明晰,从先秦哲学直至清末今文复兴。汉代哲学一直是历来哲学家哲学史所忽视甚至是轻视的,但王敏时却对汉代哲学描写完备,可谓是“五脏俱全”。他在哲学这一编评论较多,总括也较多,虽然是一本中学教科书,但在这编中却处处融入作者自己的思想。在哲学定义方面,王敏时认为章、胡二人定义不妥当时,便体现出了他对名家观点并不偏听偏信,而是有自己的思考。例如在讨论“诸子”与“王官”关系时,当时社会上有章太炎先生所执的“诸子出于王官”,也有胡适所持的“诸子不出于王官”,而作者并没有偏信任何一方,而是通过思考得出了自己的观点:
因为凡一学术思想之兴起,固然有他的时代背景,像战国诸子的勃兴,当然是应着当时政治和社会的剧变而产生,所谓以救时弊的。但同时,宇宙间一事一物之发生,也必各有本源,由徐徐演进而成。是诸子之学,果一无师承,吾知周、秦之际,世变虽急,或恐也不能得有如此学术灿烂之局。
这观点可谓是跳出了名家的格套,跳出了时代的格套。
虽然作者尽力做到了公允,但是也无可避免的存在着不足。比如他对于宋明理学的评价,便有失妥当:
就到宋代,一般儒者虽力主入世,重视伦理,表面上都很攻击佛教,实则他们已是儒佛杂糅,当时中土思想,已与佛家思想,形成混合的现象。
由此可知,宋儒之明斥佛、老,而实则阴违阳袭,不欲以显示罢了。
虽然宋明理学吸收了佛老之精华,但大多都“出入佛老,反求《六经》”,王敏时这番话未免语气过重。并且作者对占据中国哲学史一席之地的隋唐佛学,几乎没有描述,仅仅是花了一页多纸张进行概述。其对佛学的轻视,大约跟他重视“纯儒”这一思想有关。在汉代学术中,王敏时曾经批评了汉代儒家掺杂道家与阴阳家之思想,而在论及魏晋玄学和先秦道家时也批评道家的流弊便是易在乱世产生衰颓的思想,佛教也是类似。因为作者生于一乱世,这种轻视佛教、谈论道家的流弊,并且重视纯儒的思想,反而突显了在乱世之中积极进取的心态。这种心态是可取的,我们应该给予“了解之同情”。
作者观点有公允,也有不妥,不过他对学术的流变描写的细致,从一个学术思想的发展到式微都写得有头有尾,确实值得我们借鉴与学习。
(五)文学概论
第五编为“文学概论”,王敏时曾任国文教师,后来又出版了《中国文学常识》概述中国文学的起源、演变,所以文学这一编,应该是他最擅长的部分。
文学这一编同样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概说,一部分是“吾国过去之文学界”即文学史。此类标题,作者在前面哲学和史学两编都曾使用过,但第二编经学概论却没有使用,可能是叙述史学史、哲学史、文学史都较为简易,而独独是叙述经学史尤为困难吧!
概说中对文学下的定义为:“文学是用文字构成适当的形式,来表示生命之流的纯粹感情,而能与读者以美的满足的。”前面说到王敏时的历史观是“活的历史观”,现在看来文学观也同样如此,以人的情感为主体,是“活的文学观”。
作者还在文中提到了“纯文学”三个字,认为“纯文学”便是狭义的文学。“纯文学”一词是我国近代受西方现代纯文学思想的影响而提出的,最先提出“纯文学”的是王国维先生。刘咸炘先生在其文集中也说到:“最近人又不取章说(章太炎对于文学的定义),而专用西说,以抒情感人的艺术者为主,诗歌、戏曲、小说为纯文学,史传、论文为杂文学。”[7]由此可见“纯文学”的影响之大。作者在文中也颇受此类思想的影响,多有重视诗歌、戏曲与小说的倾向。
作者首先说了文学的起源,他认为文学造端于“风谣”,并构成了“文学上最重要的原素”:“语言——辞”、“音乐——调”、“动作——容”。王敏时用一张图表说明了“我国文学发展和变迁的情形”,其表大略内容如下:
在辞(语言)的一方面,先演而为叙事诗,再演而历史小说……和一切论理文;在调(音乐)的一方面,先演而为诗歌、乐府。再进演而为词曲……等;在容(动作)一方面。即演为传奇。杂剧、以及今日的话剧……等。
并在该表后面的文字里提及:“本编所说,也即以此为根据。”我们也可以此推出文学这一编的大概走向便是这三者不断演进的过程。
王敏时所提到的“纯文学”这一概念,在新文化运动前后这一段时期被大家不断的重视。在这个时期,部分学者开始反对“文以载道”这一观点,“开始强调文学的情感性、想象性、审美特性以及反映人生的功能”,王敏时也不可避免的受到了这一观念的影响。《近现代中国文论的转型》有一句话同样谈到该点:“王敏时首先对文学的概念进行了界定,但他的文学概念已经很明确的突出了文学的独特性质,将文学作为学术而不顾及其特质的杂文学观念明显不同。”[8]
其表现在文中便是认为《楚辞》在艺术上更甚于《诗经》,并且对后世文学影响更大;重视小说,单独列出汉代小说,并且在唐代小说这一篇里提出了“纯小说”一词;评论晚唐诗过于重视形式而轻忽诗之实质,但又十分推崇六朝艳词,认为其富有文学意味。还有最为明显的便是对待汉赋、格律诗与陶渊明文章截然不同的态度:
(汉赋)多以铺张雕饰为能。甚且借以阿谀君主,粉饰太平,于是就产生了所谓汉代的古典赋……这直可以称为一种病态的文学。
(沈佺期、宋之问)律体诗的成立,实始于他俩,简直可称为吾国文学界的大罪人!
(陶渊明)是一个人格伟大,胸怀高旷,而具有丰富的、热烈的情感的诗人。他既不是一个纵酒无聊的文士,更不是思想颓废的作家,他是能用最真挚最自然的语文来表现一切的。他的作品,真足与吾国文学史上以无上的光荣!
王敏时在《谈中学国文学教学问题》一文中有观点可以佐证:“(国文教学)目的在能养成他们能以自由运用明适的词句来表达情意,或抒写事物的能力,而不在于这空泛的一知半解的徒资谈助的文学或国学常识。”“表达情意”、“抒写事物”便是对“文学”的基本要求,也是学习文学的基础。作者在此编中将文学史从先秦一直叙述到清代,文笔流畅,繁简得当,并且显得游刃有余,毫不生涩。作者重视考据工夫,既与前四编基调相同,又不乏精彩之处,实在是这本《国学概论》的一个有力的“豹尾”。
《国学概论》还有最后一个部分,便是附录的三百三十六个国学常识问题,以及文中的注解。《国学概论》这本书的主旨还是一本高中师范科适用的教科书,作者附录了这些问题是为了便于读者升学应考所用:“本书为阅者复习及应考者预览起见,特附列国学常识问题若干,则以便省览。”这些问题的答案基本上能在作者的这本书中找到。读者边看书边看问题,不仅有利于梳理思路和便于记忆,还能对书中的内容掌握程度进行自我检测,体现了作者为读者细致的考虑。文中的注解大部分是对他人观点或书籍原文引用的标记和对文意的扩充与解释,仅有几条是作者本人主观见解的抒发,如上文中提到的对章太炎先生“经”字看法的质疑。作者在凡例中说到:“间遇有国学上较繁复或须征引之处,本书既苦篇幅所限,则每于章末特加附注,或注明参考用书,务使教授自修,两得其便。”
作者本着严谨细致的态度完成了这本书,在文后标上注解,不管是因为具有版权意识,还是便于读者进行原文的翻阅,这种做法都是值得肯定的。
四《国学概论》的特点与启示
(一)以服务学生为本,教材意识较强
凡例中有说:“本书以供高中学生教科及阅读之用,意在与以国学上之常识,故选材以简要为主,不务繁博。”因此该书多以常识为主,阅读起来也不会艰深晦涩。作者还说:“本书论断,概以多数学者论见为原则。凡近偏激一己之见,时虽新奇可喜,皆付诸割爱。”所以内容较为公正,符合一本教材对于客观程度的要求。
作者的这本《国学概论》有着丰富教学经验——分别在江苏省立南京女子中学及南京市立中区实验学校两度讲授。对于行文内容的选择都是经验所及,避免了枯燥与冗杂,是一种服务学生的态度。正是因为这本书有过两次教学经验,所以作者才能对教材有着更为细致的考虑。比如说这本书编装成上下两册,适用于一年的国学课程;在末尾附列国学常识问题,便于读者升学准备及复习;文中附有附注,便于读者翻阅原文。这些都是作者细心考虑的体现。
所以这本书的优点很明显,就是作为一本教材,它简易却不简陋,平淡但不平庸,并且脉络清晰,文笔务实,内容比较客观,服务学生的意识强。同时因为它是一本教材,所以这给了它很大的局限性,使之不能进行自由发挥,让它平实而不出彩。
(二)秉承清代考据学与西方科学的治学精神,因而重视辨伪
这也是本书最大的一个特点。王敏时既继承了清代朴学的思想,又接受了西学中科学求实的精神。在二者双重的影响下,作者重视考据与辨伪,“勇于怀疑,广搜例证”,“实事求是,公正客观”。作者在“绪论”一编中有说:
清朴学家治学的特点,即在能绝去主观妄见,一本科学上的客观的态度和精神。他们无论治某一种学问,一方是能勇于怀疑,不为任何旧说所囿;一方又能虚心玩索,广搜例证,不昧作断语……总之,他们治学事已能用纯粹的科学方法,兼采归纳与演绎之长,结果所以能在学术上获有特殊的迈往的成绩。
胡适先生把清代朴学家治学的途径,归纳为下列的两点: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这就是绝对科学的方法,所以我们今日研究国学的学者,也当师承往法,向国故方面,继续的去努力。况且现代人治学,在书籍和一切工具方面,都较前此为丰盛,如能善用科学方法,精密的去治理我国旧有学术,其所得当更有可观呢!
作者由此找到了清代朴学家的治学方法与西方科学研究方法的共同点,认为清代的朴学家治学的方法便是绝对科学的方法,这种方法正是我们研究国学要使用的方法。他又更进一步的认为我们研究国学便要把错杂纠纷的“故纸堆”,加以系统的整治,并且对于研究国学要有实事求是的精神,绝去主观谬见,公正的发现其价值。
王敏时在“经学概论”一编中说到:“(今文)出迂怪之谈,而(古文)深研名物训诂之学,其‘析理必精,征事必实’者,其优短已无待繁言了。”这直接表现为他对于重视“名物训诂”的古文评价高于今文,认为今文糅阴阳灾异之谈,有宗教术数家的色彩,穷极诡秘,直视《六经》为巫祝天书。也就是说,作者认为古文比今文更加的客观更加符合事实。而作者对于辨伪极大的兴趣,可能也是源于他对考据的重视:
清季以还,欧风东渐,彼邦之学术思想,遂以次论入中土,治学都依重科学的精神,史学当然也是如此。凡于史料的鉴别与搜集,事迹的排比,都一本科学的方法……近人钱玄同、顾颉刚诸先生,对于吾国古史,多致怀疑,那简直连史料两字,都怀有疑问,而欲建设一种现代人所要求科学化的新史学。所谓科学化的新史学,第一步须于过去历史,加以严密的考订,次须能秉笔直书,有绝对的客观的精神。
我国旧有典籍,数量既巨,再加以历时久远,其间经后人伪造,改窜,以及为专制帝王和道学家所利用,因而改削或误解的地方,也不知多少,这真是我们后学者的不幸。现在我们想从这混乱的故纸堆中要还他一个真面目,第一须先有辨伪和订正的工夫。
研究国故,惟一的先決问题就是“辨伪”。否则就只是盲目的去研究,那就不免徒劳。
作者在文中出现的“伪作”、“伪造”、“辨伪”、“证伪之风”、“内容恐非本来面目”之类的语句更是数不胜数。对国学进行“重新的估值”,即“公正的发现国学的价值”可能就是王敏时热衷辨伪的目的。这种对于学术“评判的态度”,实则受到顾颉刚《古史辩·自序》里所提到的“要把中国古今的学术整理清楚,认识它们的历史价值。”[9]这类思想的影响。
对这类思想进行追根溯源,便是胡适对于重新建构中国学术思想的提议,也就是“整理国故”以“再造文明”的宏愿。胡适于1919年发表《新思潮的意义》中说到:“尼采说现今时代是一个‘重新估定一切价值’的时代。”[10]这个“重新估定一切价值”,就给王敏时重视辨伪提供了必要条件——如果是“真”的那便是有价值的,如果是“伪”的,那便价值不大,甚至是没有价值的。这种情况,作者在篇幅上面有着主要体现,如果是有价值的古籍,就用较长的篇幅进行介绍;如果是没有价值的古籍,就用较短的篇幅去介绍,甚至根本不介绍,只提及书名。由此可见,王敏时治学的特点已经十分的明显了。考据、辨伪、估值仿佛一条流水线作业,隐隐贯穿于文中。
回到书中,作者提到了“绝去主观谬见”、“绝对的客观的精神”、“绝对科学的方法”这些观点,“绝对”两个字充分的表现了其尊重科学与客观的坚定立场。不过作者所谈论的知识,作为“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本身就带有主观的特点,而不是客观的公式,不能完全将自然科学的方法套用进去。并且作者在文中也没有做到绝对的客观、公正。但正是因为这一特点,使文章比较客观、公正而有理。使读者能够轻松阅读,并且容易在阅读中产生自己的见解,而不是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这对于中学生而言是很合适的。
(三)深受进化论的影响,重视革命与解放
作者在“史学”、“哲学”与“文学”这三编里,常常用到了进化的观点。在史学中,认为《史记》的体例实我国史学界一个极大的进化,评价《史通》勇于疑古,富有历史的进化观念。在哲学中,认为庄子所说的“自化”便是自然进化了,并举了庄子《至乐篇》中的一个例子。在文学中,认为隋炀帝建立剧场有利于我国戏剧进化,并且认为曲在文学上比词更进步,是因为善用白话,并且不避用俗字俗语,能够有充分的表情。认为章学诚所论述的“古文十弊”,也与近代文学进化观念很多暗合。并且因为明代的诗派门最户深,与文学进化无关,所以不做讨论。
在国家危难,民族危亡的时刻,有一个“西方进化论”的思想告诉我们: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因为国家积弱,所以才会遭受列强的入侵,只有发展进化,不断自强,才能不受侵略。这种思想给了我们一个救亡图存的思路,所以很容易被当时世人所接收,作者也接收了这种思想,并表现在自己的著作中。从王敏时在“哲学”这一编中对于“人定胜天”这一观点的赞同中,也可以看出他希望国家自强,战胜民族危难。这种思想对当时社会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可以说是中华民族自强、奋斗的“强心剂”。但这种思想究竟适不适用于学术思想史研究,《对进化论的反思——梁启超晚年的文化观念》一文中总结了以下三点:“历史不是科学”、“文化不是自然”、“中国不是西方”[11],从这三点我们或许可以略窥到“进化论”这一思想合适的位置。
综上所述,王敏时先生一生扎根于中等教育,从未接触高等教育。虽然无籍籍之名,是民国时期诸多教育工作者中普通的一员,但却有着大抱负、大志向,对于学术界的一些大问题也存有自己的立场,并提出一些自己的新看法。他忧国忧民,却不至衰颓,而是充满昂扬积极向上的斗志。其所著的《国学概论》一书,内容扎实,详略得当,主、客观适度,水平确实超越了一般的中学老师。在编写该书的时候作者不仅抱着教学的心态,更是抱着研究的心态,认为自己是在“研究国学”。虽然行文局限在教材上,但思想却并未局限于教材。王敏时身上带有那个时代普通教育者最鲜明的色彩:在提高自己的学问的同时,将自己的知识传授给有希望的下一代,这种普及教育是不可忽视的。当今国学教育的建设,需要我们重视国学教材的编写。而民国时期国学教材的编写,对当今国学教育发展的借鉴作用是值得我们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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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单世联.对进化论的反思——梁启超晚年的文化观念[J].中原文化研究,2016,(4).
(责任编校:张京华)
2017-06-11
唐司妮(1996-),女,湖南张家界人,湖南科技学院国学院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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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219(2017)09-000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