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何处是我家

2017-02-24彭学军

少年文艺(1953) 2017年2期
关键词:爸爸妈妈妈妈

彭学军

第一次搬家,是从城里到乡下,好远好远。

先是坐汽车,到了汽车开不了的地方就换马车,到了马车也过不去的地方就只好走路了。

从山上下来了两个陌生人接我们。他们的装束是我没见过的,深色的粗布衣裤,对襟,布扣子,头上包着灰黑条纹相间的头帕,腰间缠绕着黑色的布腰带。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苗族。

两个苗族汉子挑着两大担东西走在最前面,那是我们的全部家当:被子、衣服还有锅碗瓢盆什么的。妈妈的背上是三三,那时她刚满月,脸上还皱巴巴的,比一只小猫大不了多少。爸爸挑着一担箩筐,一头放着路上要用的零碎,水、奶粉、尿布、干粮;另一头空着,我和老扁轮着坐。老扁只比我小一岁多,但比我乖多了。还小的时候,只要给她吃饱了,就安安静静地躺在摇篮里自己玩,不哭也不闹,把后脑勺睡得平板一块,所以叫她老扁。

从来没走过这么远的路,爬这么高的山,一会儿脚就起泡了,就哭丧着脸,赖在地上不肯走。爸爸只得停下來,叫箩筐里的老扁出来让我坐,可老扁没走多久也哼哼叽叽的……我和老扁爬进箩筐里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

一路上,爸爸都在哄我们:翻过这座山就到了。可是翻过了一座山迎面扑过来的还是一座山,而且,看上去,这座山跟刚刚那座山长得很象。那山像是长了脚,也比我们走得快多了,它从身后绕过去,不依不饶地又挡在了我们面前。我绝望地想到了幼儿园里老师讲过的一个故事,故事里老重复着一句话:翻了九十九座山,过了九十九条河……

太阳都快被对面的山尖尖戳着了,走在前面的苗族汉子终于放下了担子,冲着我们往山下指了指。

山下,有一小块平地,四周的大山将它实实地团着,看上去像一口大缸。缸里,挤挤挨挨着一些房子,黑黢黢的屋顶浮着雾一般灰白色的炊烟,吹过来的风中夹杂着烧柴草的辛涩味,隐隐约约,还传来了几声狗叫声——那里,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那是一个苗寨,叫大马。当然,那里一匹马也没有,只有牛、猪、狗、鸡、鸭、鹅什么的,四周的山林里还有野猪、狼、野兔、穿山甲、山鸡、野鸭……现在,那里还有我们的家。我们的家原先是仓库,后来也还是仓库,只用木板隔出一半来给我们住。

早上起来,不用上幼儿园了,而是跟着父母去出工。妈妈背着三三,爸爸扛农具,我背了一个小布包跟在后面,布包里放着三三的尿布。割稻子的时节,天麻麻亮就要起来,因为中午一段时间太热了,干不了活。起得太早,严重缺觉,常常边走路头边一点一点地打磕睡,一不小心,就会踩到旁边的水田里去。

到了大马没多久,老扁就被寄养到城里去了,父母没法带着三个孩子干农活。留下我是因为多少还能挺点事,谁想,我差点闯下大祸。

稻子收完没多久,冬天就到了。

山里的冬天比城冷多了,雪也大,早上起来常常推不开门,让雪给封住了。火塘里堆着柴火,橘黄色的火苗跳着欢欣的舞蹈。烟儿袅袅上升,把悬在梁上的腊肉舔得焦黄。三三坐在当地人专给婴儿坐的木桶里,双手抓着桶沿,黑亮的眼睛盯着跳动的火苗,兴奋得身子一纵一纵的,像是想站起来。看她那么喜欢火,我又往火塘里丢了一根木柴,火苗腾地蹿得更高了,三三开心地咿咿呀呀叫了起来。

北风像个疯婆子似的呼呼地嘶叫着,在山野间气急败坏地四处乱窜。咔喳!又有一根树枝被她折断了,砰,砰!她狠劲地撞着门,木门只是摇晃了几下。木门是后来新做的,挺牢的。“疯婆子”见撞不开门,又沿着墙壁搜索,终于找到了一道细缝,就侧着身子硬挤了进来——这座仓库几十年了,木质的壁板上到处都是裂缝,宽一点的裂缝妈妈就用布条或报纸塞住。

火苗被风抻长,四处乱飘,像金黄色细长的舌头忽然舔着了搭在火塘边椅背上烘烤的尿布,尿布哄地燃了起来。我愣了一下,随既冲到水缸边舀了一瓢水哗啦一下浇过去,火就灭了。再把尿布扔在地上踩了几下,一点火星也没有了——本来,我应该这样做的,可当时,我根本就无谓作为,除了坐在地上惊恐地嚎哭。我的哭声里很快掺和进了三三的哭声,燃着的尿布离她不远,她大约已经感觉到了火烤的热度。

大雪封山的日子,寨子里很少见人,家家都关门闭户围在火塘边。仓库又处在寨子的一角,没人会听见我们的哭声。爸爸也不可能听见,他跟人学打家具去了。山里的木材有的是,只要学会了手艺,就能用上新家具了。我们那时用的东西都是善良的苗民们借的,东家一张桌,西家一把椅——还好,妈妈听见了我们的哭声。

妈妈在不远处的井边洗尿布。“疯婆子”大约出于愧疚,把一两声哭声送到了妈妈的耳边。凝神间,她听出了哭声里的恐惧与不祥,立马扔了手上的尿布就往家里跑……妈妈推开门的时候,三三已经哭得倒不过气来,火苗就快燎着她坐的木桶了……

当一切都结束以后,我和三三安静了,妈妈却满脸黑灰、头发篷乱地坐在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她后怕极了——如果井再离得远一些,如果她没有听见我们的哭声,会是什么后果?隔壁还储了开春要用的稻种,那是整个寨子来年的希望……

“哭了一会儿你肯定会跑出去的,还会一动不动让火活活烧死?”长大些了,每次说到那次“火灾”三三都会这样问我。

“当然,我又不傻。”

“你跑的时候肯定会抱上我,对吧?”三三满怀期望可怜巴巴的望着我。

“当然,如果房子烧蹋了下来,我还会扑到你身上。”我英勇无畏地说。

三三满意了,剥了一颗塞到我嘴里。

我大三三六岁。那年,我六岁。

这所学校的全称是“凤凰县第四中学”,简称四中,在离凤凰县城几十公里的叫吉信的镇上。父母调到四中做老师,我们又把家搬到了那里,这已经是第N次搬家了。

万蓉江流经吉信时已经变成了一条不宽的河,河上有一道拦河坝,过了拦河坝是一行曲曲绕绕的石阶,石阶连着一条黄土路的缓坡,走到尽头,就是一所没有围墙的简陋的校园,校园入口的地方有一间红砖黑瓦的房子,那就是我们的家。

到目前为止,这是我们住过的最大的房子。四周的墙壁用石灰水粉刷得白白的——必须用石灰水粉刷,消毒杀菌;木地板,走上去嗵嗵响,下面是空的,用几根粗壮的木头撑着——下面必须是空的。因为这儿之前是:厕——所!我们一家五口,这是学校能提供给我们的最大的房子了。

下面的粪坑已经填实了,成了放农具的地方,锄头、铲子、粪桶什么的,学生们每周都要劳动几次,吃的蔬菜都是自己种的。周边种了些桃树和李树。春天的时候,打开窗子,潋艳春光和清雅的花香就会一齐涌进来,顺带了嗡嗡的蜜蜂和淡黄的果蝶。后来,果树越来越茂密,开窗的时候,枝条会从窗外探进来,偶尔,枝条上还会挂着颗果子,我们就摘了三个人分着吃。那些果树的品种都不太好,果子酸酸涩涩的,但我们吃得津津津有味,毕竟,是“人家”殷勤地从窗外送进来的;门前有一块小土坪,是我们三姐妹踢踺子、跳房子的地方;房子一侧堆着一块巨大的黑青色的石头,吃饭的时候,我们喜欢挟了菜坐在石头上吃(不讲究餐桌礼仪真好!)。太阳落山了,西天晚霞绯红,我们走了之后,蚂蚁和小鸟会来到这里开始它们的霞光晚餐。

房子的另一侧二三十米远的地方是女厕所,真正的厕所。再过去就是女生宿舍,我有时候会去那里玩,听她们讲鬼故事。有一个叫豆荚子的女生特别会讲鬼故事,她嘴唇薄薄的,皮肤特別白,眼睛豆荚子一样细细长长的。她讲鬼故事的时候特别投入,表情和肢体语言都很丰富。讲无头鬼,她会把衣服拉上去,罩住头,轻手轻脚地飘着走;讲无脸鬼,她就把辫子打散,一头长发全部拢到前面盖住脸。学起女鬼的笑声来,尖厉又凄惨,听得人一身的鸡皮疙瘩。

每次听完鬼故事,我都不敢回家,豆夹子就送我回。一路上还安慰我说:“别怕,世上没有鬼,故事都是假的。”又说:“小姑娘不该来听这样的故事。”有一回正说着,她突然住了嘴,那双豆荚眼惊惧地瞪得圆圆的,我看见对面黑咕隆咚的山上有蓝色的火光飘过。“鬼火!”她尖叫一声,拽着我就跑……后来,是妈妈把她送回宿舍的。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恶,梦里尖叫把爸爸妈妈吵醒了,以后他们就禁止我去听鬼故事了。

家在吉信的那些日子,暑假是最快乐的了。学校后面有一条很陡的小路,从那条小路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下去,就是一条小河,每天下午,我们差不多都是泡在河水里。先洗衣服,自己身上脱下来的还有爸爸妈妈的,洗干净后平铺着晾在河滩的大石头上,剩下的时间就可以尽情地泡在水里了。

除了我们三姐妹还有学校其他老师的孩子,这些孩子分了两拨,会游泳的在水深的地方,不会的就在岸边扑腾。我会狗刨,还能捏着鼻子在水下憋几分钟的气,属于会游泳的。会游泳的在不会游泳的面前有一种优越感,我们比谁游得快,憋气谁憋得久,还分成两派打水仗,大呼小叫的,动静弄得很大。当然,在这之前,我得先安顿好不会游泳的老扁和三三。

脱下的长裤把腰部扎紧,拎起,一人一只裤脚撑开,猛得往水里一顿,裤子鼓涨了起来,再把两只裤脚扎紧,好了,因地制宜的救生圈做好了。趴在上面,又只在岸边扑腾,安全系数几乎是百分之百。可是,凡事都有意外,这天,意外发生了。

我正和一帮孩子打水仗,听见老扁尖叫起来,一扭头,看见三三在水里起起伏伏,那里的水比较深,她根本踩不到底。我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就狗刨着游过去一把把她抱了起来——毕竟十一岁了而不是六岁。

到了岸边,三三惊恐地大哭不止,边哭边吐着呛进去水,我爬到岸边的一棵桃树上摘了几个毛桃子才把她哄好。

回家的路上,我和老扁已经达成了共识,绝对不能在爸爸妈妈面前吐露半个字。然后开始引导三三:“明天还想下河吗?”

“想。”

“想也没用,爸爸妈妈要是知道了今天的事肯定不会让的。”老扁说

“还会打我一顿。”我摸摸屁股,苦着脸说。每次两妹妹出了点什么事我都少不了挨揍。

“我、我不会告诉爸爸妈妈的。”三三委曲地抽泣了一下,把眼泪憋了回去,仗义地说。

长大以后,偶尔会提醒三三我救过她一命,让她不要忘了救命之恩并适当地报答一下。可她却一点也不领情,反到说:“你忘了你差点没让我烧死?”

我翻翻白眼,禁了声。

医学院的环境很美,古榕蔽日,林木扶疏。春天的时候,池塘边柳絮纷飞,碎石小道两旁桃花吐艳。可刚搬过去的时候,我们只能住在一个不太美的地方——这是一次最为声势浩大的搬家,跨省,从湖南搬到了江西,同样是因为父母调动工作。

那地方边沿、僻静,甚至有点阴森。一排红砖平房,走过去,有一股让人作呕的动物粪便的气味——没错,这儿之前就是养兔子的地方,兔子是供学生上解剖课用的。

“你们一家就暂时住在这里吧,”学校领导指指平房尽头、面有难色地说,“委曲你们了,学校的住房实在紧张。不过,新房子正在规划中,相信不会太久,不会太久……”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理解,有地方住就行。”爸爸妈妈豁达地说。他们永远随遇而安,从不提让别人为难的要求。

接下来,妈妈给每个人发了口罩和医生用的白帽子,全家人开始了大扫除。清理垃圾粪便,石灰水刷墙,双氧水喷洒消毒……在有了几番烟火和稻米的清香熏染之后,那股让人作呕的气味渐渐淡去,但有一种气味永远挥之不去,那是福尔马林。

门前是一条几米宽的过道,过道一侧是一栋两层楼的楼房。二楼是办公室,一楼是解剖室,福尔马林就是从那里面飘出来的,那是用来浸泡尸体的药水。之前我说这儿阴森就是因为这个。

解剖室的窗口不高,只要伸长脖子就是看见里面的一切。多数时候,解剖台上的尸体是用深色的油布盖着的,偶尔,没盖严实,露出一条酱色的腿或胳膊,那条腿或胳膊就会成为我们的“鬼故事”——想看又不敢看,虚虚地瞟一眼,然后夸张又兴奋地尖叫着呼啸跑过。

真正害怕的是晚上。那个时候,我和老扁已经上中学了,晚上要上晚自习。下了晚自习走到医学院门口时已经近十点了,校园里很安静,特别是冬天,风吹得树枝发出一声声的尖叫,像黑暗中有人吹着尖利的口哨呼啦啦地跑过。

沿着校门口的主干道往里走,然后向左拐进一条小路,小路两边树木幽深,只有一两盏昏黄的路灯。每次走到这里我们的呼吸就开始混乱起来,眼睛只敢盯着脚下的路,总感觉两边的树丛里藏有什么让人不敢正视的东西。到了平房和解剖室之间那条路的端头,我们会停下来,一只手把书包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握住对方,然后对视一下,一低头,猛跑起来……老扁跑步很差,我毕竟在体校待过,每次都是我在前面牵着她跑。

爸爸妈妈对我们这种回家的方式不以为然,但三三懂得。她还不用上晚自习,每次听到疾跑声都会在门边准备好,等我们快到时猛地打开门,让我们径直冲进去,然后砰地关上,像是把紧跟身后的厉鬼关在了外面。

有一回,我和老扁吵架了,整个白天没说话,下了晚自习也没说话,各走各的。我走在前面,有意走得很快,她在后面追赶着。进了学校大门,听得出她的脚步越来越凌乱。走到那条路的端头时,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了下来,等老扁赶上来。

我双手把书包抱在胸前,正准备跑的时候瞟了老扁一眼,看见她眼里亮晶晶地闪了一下,似乎有泪。老扁胆子很小,她肯定是害怕了。

我别过脸去,像是极不情愿地把手伸给老扁。她赶紧握住了。她的手好小,凉凉的,手心有汗。

这回,我没有跑得太快,而是和着她的脚步跑……

路的尽头,橘黄色的灯光从窗口透出,在夜色中晕开来,像一朵温暖而又透人的花儿。

读过一本图画书,叫《搬家机器人》,无所不能的机器人能帮人把家搬到树上、水里、云端、地底下或是别的什么星球。那些地方真的可以安家吗?也许吧,但可以肯定的是,仓库、厕所、兔子饲养室是可以安家的,简朴、温暖、其乐融融的家,只要家里有爸爸、妈妈、老扁和三三。

猜你喜欢

爸爸妈妈妈妈
我的爸爸妈妈
出海捕鱼啦
鸟妈妈
我眼中的爸爸妈妈
我的妈妈是个宝
爸爸妈妈,我能行
不会看钟的妈妈
妈妈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