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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痒

2017-02-24陈继明

山花 2017年2期
关键词:火葬棺材木匠

陈继明

这场雨是从午后开始下的,老李木匠还记得第一批雨落下时的情景,雨滴很大,像冰雹,砸向地面有解恨的味道,落在石头上的雨滴还溅出了水花,雨滴之间的缝隙很宽,天光仍然豁亮,能看见沟沟峁峁到处都在起烟,还能看见对面山尖上那个名叫玄帽嘴的窄谷里跑出一个戴草帽的女人,很像他老婆,她一边狂奔一边尖叫,那尖叫且真且幻,半是实在半是虚夸,有豁出去的精神,也有游戏的快感。他当然知道被淋在雨里的那个女人不是他老婆,他老婆早在十年前已经病故,坟地就在玄帽嘴的背面。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担心,甚至是揪心,他心里一直在念叨:她没事吧?她没事吧?

还有一只麻雀——照壁下原本有四五只麻雀,稀疏的雨滴刚落下来时,同伴们立即飞走了,它却独独留下来,要逞能的样子,终究顶不住时才匆忙飞走,只飞了照壁那么高,就打着旋坠下来,跌在房檐下,一开始翅膀还能有力地扑打,可望跃上台阶,这时,最早形成的房檐水河流一样滚下来,砸翻了它的身子。

老李木匠坐在堂屋后方的椅子上,故意不关门窗,让粗野的雨声和黏潮的湿气没遮没拦地灌进屋子,整个堂屋立即像气球一样胀满了气,几乎要破开了。但老李木匠一直不站起来,不去关好门窗。老李木匠这个样子似乎是别有用心,似乎想让这屋里的另一个人处在命悬一线的境地,就像跑出玄帽嘴的那个女人和跌在房檐下的那只麻雀。其实这屋里除了他自己,并没有第二个人。整个院子里,也没有第二个人。没有猪,没有鸡,没有牛,没有马,没有狗,没有任何喘气的东西。他心里知道,自己现在列着的这个架势就是等死的架势。一个八十三岁的老人,不种田,不养鸡,不看人眼色,不要人伺候,独来独往,实在是无事一身轻!“我可是无事一身轻啊!”这话他常对左邻右舍说,也常对儿子女儿、家孙外孙说,但他知道,話里的真正意思大家并没有听明白。

海棠在下雨,县城也在下。

小李木匠站在家具厂门口给老家打电话,一直没人接,心里就有些发慌,害怕爸爸此刻正走在从家里到玄帽嘴的山路上。那条路是翻越玄帽嘴的捷径,很陡,像一根长长的绳子逶迤地垂下。他每次回家,都要跟爸爸上山一趟。山背后其实有另一条路,可以直接开车上去的。那条路也是多年前由他出资五十万修成的。但是,爸爸一向不许他开车上山,爸爸总是说:“走走路好。”他明白,爸爸的话里藏着另一句话:“要把有钱的日子当没钱的日子过。”爸爸的话他不能不听,因为爸爸不仅是他的爸爸,更是他的师傅,是老李木匠带出了小李木匠,然后,小李木匠才有了今天的家具厂。

他知道他不在家的时候,爸爸每天都要上一趟玄帽嘴,在妈妈的坟头坐够一小时再回来。他不反对爸爸每天上一趟玄帽嘴,八十三岁的爸爸至今仍然健健康康的秘密就在这儿:每天,都要爬一趟山,来回三十里山路。唯一不放心的就是雨,如果是今天这样的白雨,如果刚好走在玄帽嘴底下那段路上,就糟糕了。

老李木匠后来终于站起来,仍不理会门窗,而是走出堂屋,沿门前的台阶向左,再向前,推开东房的门,一进门就看见了他此刻想看见的东西:棺材,自己给自己割的棺材。这已经是他的第四个棺材了,前三个都被人借走了。身为木匠的他,洗手不干已经很多年了,其后果就是,他自己的棺材总是被人借用。

老李木匠割的棺材之所以受欢迎,甚至成了众多的乡村迷信之一,原因很多,首先是,他的活实在太好,他割的棺材可以沉进湖里泡一年半载,棺里的粮食仍然干干爽爽,不湿不潮,也可以用更简便的办法试验,棺材做好后,点着一块厚一些的布子,搁在碟子里,放进棺材,合上棺盖,布子燃尽了,一丝烟也不漏出来;其次是,他的手艺是祖传的,一代一代往下传,他是第五代传人;更重要的是,他也继承了很多禁忌,比如只许叫割棺材,不能叫打棺材,割,就像割草割肉一样,有割回来、割回家的意思,割棺材,就是把官和财割进来,叫打,就很不吉利,把官和财都打飞了;再比如,木头好坏不拘,板子薄厚均可,但长短只能是五尺八,“棺材五尺八,长短一起纳”,无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高矮胖瘦,一律五尺八——五尺八,“吾去发”的谐音,我不是去死,是去发,替儿孙后辈发;整个割棺材的过程,只允许徒弟在旁边,闲人一律不得挨近,徒弟和师傅之间也只能用眼神和手势交流,不得说话,如果没徒弟,就从头到尾一个人干。这些禁忌让人们不能不把割棺材视作宗教,也不能不相信,请老李木匠割棺材就是吉利。

遗憾的是,他的手艺即将失传,儿子不学,家孙外孙也不学,原因明摆着:政府提倡火葬已有两三年,目前是自愿,愿意火葬者,奖励两千元,翻过年将会强制推行。小学生放学回家的路上,都在唱“火葬好”的歌:

火葬好呀火葬好

火葬要比土葬好

不割棺材不费料

不占耕地不挖窖

近来村里的老人纷纷自尽,相互效仿,几乎成了风气,最近两个月内,已经接连死了三个老人,有喝老鼠药的,有上吊的,有跳井的。表面看来,他们或大或小都和谁怄过气,实际上却是另有奥秘:赶在年底前带一方棺材匆匆走人。其中一个年仅六十岁,准备寿材的事还没提上议事日程,只好借走了老李木匠的第三个棺材。此刻,老李木匠正在抚摸着的这一方棺材,是几天前刚刚割好的。依然是老习惯,拒绝帮忙,不许旁观,一个人同时是师傅、是伙计、是监工、是主人、是贵客,慢工出细活,用长达半个月的时间割出一副棺材。人人知道,他的手艺是这方圆最好的,实在是好得没法再好了,可是,每次他仍然把自己视作学徒,自己给自己找茬,主动在鸡蛋里挑骨头,角角落落里里外外都用尽心思,直把冰冷的棺材做得暖风习习、温情脉脉。不过,此刻他并不喜欢眼前的这玩意,他觉得它昂首欠尾的样子很难看,根本不可能出自善人之手,它显得那么轻佻,那么成竹在胸,觊觎之心不死,它如果真是他的手工无疑,那么,他应该感到羞愧感到丢脸才对。它身上散发出的辣味和腥味也是新木头才有的轻薄味道,刺得他头皮发麻。他急忙就退出东房,逃兵一样回到了面南的堂屋。他重新坐在那把老式的椅子上,搁在椅背上的两只手明显在抖,像两只喘着粗气的小狗,平生第一次,他如此讨厌自己的手艺。

没打通电话的小李木匠,回家给老婆孩子说了一声,就急忙开着车冒雨赶往海棠。他当然知道,近来村里流行什么风气。家具厂的工人百分之七十是老乡,十五六岁的有,五六十岁的也有,只要是海棠人,只要本人愿意,都可以来厂里谋一份合适的工作。这也是爸爸的意愿,爸爸再三提醒:任何人可以惹,唯有老乡不能惹,老乡的唾沫星子能把你家的祖坟冲个底朝天。小李木匠是一个听话的儿子和徒弟,每年都要再三回村里贴广告招工,和善,不忘本,早已到了矫枉过正的地步。于是,县城边上的这座占地三十亩的新式家具厂就成了另一个海棠村,和山沟沟里的那个海棠村血肉相连,山沟沟那个村子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令这边的人牵肠挂肚。小李木匠有十天半月没回老家了,但是,他知道最近村里的老人形迹可疑,听说他们经常三五成群凑成一堆嘀嘀咕咕,一见年轻人靠近就不说话了,似乎在密谋什么改天换地的事情,比如,设法一夜之间让年轻人变成老人,让老人变回年轻人。但是,事实上他们没有那么大的奢望,他们只打算把全村二三百号老人组织起来,步行到縣城,去县政府门口静坐示威,抗议以火葬代替土葬。他们有一个现成的理由,和海棠村仅仅一河之隔的古坡村,先前即没有鼓励火葬,近期也没有收到任何将要强制推行火葬的通知。古坡村虽然隶属于另一个县,终归都是共产党的天下,既然计划生育的政策一模一样,丧葬制度也应该毫无区别。好在老年人毕竟是老年人,他们身上仅剩的血性只够发发牢骚,他们的宏伟计划像他们熟悉的萤火虫,只有一个昼夜的宿命。再说,古坡村的老人听见风声后不依了,他们担心海棠村的老家伙们会静坐出一个可怕的结果,自己没得着便宜,反而把别人拉下水。古坡村虽然在另一个县,却不过隔了一条小河,五岁的孩子都能跳过去的小河,两个村子之间难免有一些舐犊之情,他们急忙派人以走亲戚的名义前来泼冷水,别的不讲,只强调一点:静坐示威可是违法的事,而且不是一般的违法,比杀人放火严重多了!效果十分显著,那些最先倡导静坐的老人甚至不敢出门,以免被逮捕法办。小李木匠打电话问过爸爸,爸爸不乏得意地反问儿子:“我是谁?我没长脑筋吗?”

天黑前,雨终于停了。雨停后没多久,老李木匠听见外面有小车开过来的声音,而且已经停在了家门口,老李木匠知道儿子冒雨从县城赶回来了,天啦,这多危险,从县城到海棠的路,有一半挂在悬崖边上!老李木匠阴着脸,已经准备好了训斥儿子的话,没想到,儿子一进门先发了火,红着脸喊:“爸爸你怎么不接电话?”他反问:“你打电话了?”儿子的声音更大了:“打了几十遍!”他说:“没听见,一点没听见。”儿子还在喊:“我还以为……”他笑着说:“你可别咒我,我还不想死。”

小李木匠又出了院子,从车上抱来一堆东西,有茅台酒,有中华烟,有烧鸡,有腊肠,准备陪爸爸喝两盅。他看见爸爸的眼神一亮,露出了贪酒的样子。小李木匠去厨房准备剁鸡、切腊肠,顺便把锅盖揭开看了一眼,看见了半锅黏稠的面条。这锅是妈妈用过的锅,很大,能煮七八口人的饭。黑乎乎的大锅盖也是他从小就熟知的。他想起了家具厂流传的一个故事:老李木匠做饭的手艺远远比不上割棺材的手艺,而且做一顿饭能吃三天,吃剩的饭不盛出来,始终留在锅里。出门从来不锁门,一次,邻居家一只狗进了院子,又进了厨房,身子一纵,像一个披着狗皮袄子的人站在那儿,拨歪锅盖,把头探进锅里扑腾扑腾吃起来,吃一半,留一半,然后就顺原路回去了。老李木匠回来后看见锅盖是歪的,锅里的饭少了很多,二话不说,盛出来就吃,吃着吃着就尝到了狗的味道。有一次,他碰着了正撅着屁股偷吃的狗,狗回过头愣愣地看着他,不敢再吃,也不敢跑,他说:“没吃饱就再吃吧!”狗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他说:“我走了,你吃。”他果然转过身又出了院子,去村里转了一圈后又回来,狗不见了,锅里面干干净净,像洗过一样。再后来,他每次做饭都要多做一点,出门的时候,院门和厨房门照旧不锁。那只狗眼看着一天比一天胖了,终于被主人杀掉卖给狗肉贩子了,倒是没忘送给老李木匠一疙瘩肉。

小李木匠很快备好了一炕桌东西,有一样便是粥一样的面条,满满一大碗,放在自己这边。老李木匠当然看见了,却假装浑然无觉。小李木匠斟好酒,懒洋洋地看了爸爸一眼,端起来和爸爸一碰,扬起头一饮而尽。老李木匠也喝干了,还大声咂了咂嘴。小李木匠取来酒瓶弓身给爸爸添酒的时候,老李木匠瞧准时机,伸手捧来大碗,转身搁在自己身后的窗台上。小李木匠急忙喊:“我要吃我要吃!”老李木匠不理儿子,脸上露出一点调皮的笑容。小李木匠放下酒瓶,站起来,绕过炕桌,要去夺回那一碗面。老李木匠斜过身子,护住大碗,像老鸡护住小鸡。小李木匠站在灯泡前面,遮黑了半个屋子。“给我,我想吃嘛。”小李木匠的口气的确不乏诚恳。这种口气倒让老李木匠有些怕,他说:“我去给你热一下。”小李木匠突然凶相毕露,说:“我自己有手!”老李木匠只好坐直身子,由着儿子端走大碗。小李木匠真的下了炕,却没有去厨房,而是坐在门槛上,面朝外,扑哧扑哧吃起来,那声音目空一切,绕了个弯从窗户里传进来,很吓人。老李木匠原本要笑的,却已是泪汪汪。小李木匠一口气把面条吃完,回过身,重新上了炕,说:“明天咱们一起上县城。”老李木匠神志恍惚,没在意儿子说了什么,小李木匠又说:“我可不想背不孝的骂名!”老李木匠明白儿子的意思了,说:“庄里人都知道,我在县城呆不住,不是儿子不孝,也不是儿媳不孝,是我死活听不惯厂里的声音,电锯、电刨子、射钉枪一起吵,能把人吵死。”小李木匠说:“这次去了不住厂里,住县城。”老李木匠说:“我哪儿都不去!”小李木匠一拍桌子,说:“我听了一辈子的话,这次绝对不听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有人敲门,声音粗野。

小李木匠提着手电筒跑出去开门,看见门外的人戴着孝,是小李木匠的一个远房表弟,家住古坡村,平时往来稀少。进了堂屋,看见老李木匠,戴孝的人先哭了起来,哭声里含着言外之意,老李木匠和小李木匠已经明白了。戴孝的人哭完后说,自己的妈妈在下午那场大雨中不慎滑进山沟摔死了,还没准备好寿材。小李木匠明知故问:“你是啥意思?”戴孝的人脸红了,说:“我们,想借一下舅舅的棺木。”小李木匠问:“你们借走了,舅舅怎么办?”戴孝的人说:“你们海棠,允许土葬的时间只剩半年。”小李木匠出气越来越粗,几乎想动手打人了,戴孝的人说:“我们愿意出两倍的钱。”小李木匠笑了,说:“两倍少了吧?”戴孝的人说:“当然了,表哥是富翁,最不缺的就是钱,但我们也不能占便宜。”老李木匠这时开口了:“抬走吧,不就是一副棺材嘛!”

戴孝的人出去三分钟后又带着五六个壮汉回来了,有人扛着椽子,有人提着绳子,轰轰烈烈把棺材从东房搬出来,抬走了。

“这哪里是借,明明是抢!”

小李木匠冲着院门的方向大声喊。

老李木匠奋力给儿子摆手。

“我偏要喊:这哪里是借?这明明是抢!明明是抢!”

老李木匠一脸惊恐极了的样子。

“哼,我知道现在你高兴了。”

“我?我高兴什么?”

“你其实天天盼着别人来借棺材,是不是?”

“我天天盼着早死。”

“别装了,我敢保证,你老人家肯定是技痒了,明天你就可以把锯子、锛子、刨子、凿子、墨斗全找出来,丁丁咣咣大干一场。”

老李木匠没话说了,等于承认了。这个底终于兜出来,也好。自己的儿子有钱了,但是自己身为木匠,只要还活着,就想干活。

小李木匠哈哈笑了。

次日清晨,屋里仍然灰暗,父子俩还在熟睡中,又有人敲门,老李木匠急忙推开窗户,问:“谁呀?”传来一个病怏怏的声音:“李总今天回县城吗?我想沾个光上趟县医院。”这时小李木匠吭声了,喊着说:“好,你等等,马上就走。”小李木匠穿上衣服,脸都没洗,就匆匆开着车回县城了,并不要求爸爸一同前往。大院子里只剩下老李木匠一个人时,老头子心里酸酸的,转来转去找不到该干的事情。后来推开东房门,盯着原来放棺材、眼下只剩下两把凳子的地方,有些不习惯,好像五脏六腑被掏空了,但是,若要重新割一方棺材给自己,又觉得有些厌恶,很难打起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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