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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天地

2017-02-24张生

山花 2017年2期
关键词:立人新天地咖啡馆

如果我对人说,我和罗蕊认识,应该不会有人认为我是在炫耀。她虽然是个女人,而且还算是个比较漂亮的女人,但毕竟不是什么名人,所以,没有人会怀疑我是在傍美女,想出名。相反,如果罗蕊对别人说,她认识我,别人倒是有可能觉得她是在炫耀。好歹,我现在也是个大学教授,而且还是在同济大学这样的名牌大学教书。虽然教授这些年来在社会上声誉不佳,乃至被人戏称为是会叫的野兽,可相较而言,还算是个说得出口的职业,最起码,比当下公务员给人的印象要好一些。罗蕊说认识一个大学教授,无形中也可增加自己的文化含金量,对塑造自己的形象当不无好处。

不过,人贵有自知之明。尽管我在大学里已经教了将近二十年的书,还自以为是个作家,可我早就发现,知道我的人其实屈指可数。我教过的学生基本上走出校门后就把我忘到了爪哇国,而那些没忘记我的人,我却想忘记他们。因为他们走出校园后才发现,我在校园里教给他们的那些东西有多么幼稚,又有多么可笑,而在他们的眼里,到现在还呆在校园里的我才是个永远也毕业不了的学生。这就像囚犯离开监狱后才意识到,真正的囚犯是那些看守他们的狱警,而不是他们自己。当然,我也免不了成为这些没心没肺的小子们聚会时取笑的对象。而那些偶尔读过我小说的人,也因为我小说的中心思想过于深刻,加上又喜欢在小说里探讨一些高级的人生哲理而不是抖些拳头加枕头的包袱,对我早已失去了兴趣,而且,再加上本来就没几个人看过我的小说,很有可能,我的读者就是全国硕果仅存的那几家文学杂志的仅有的几个编辑,所以我的知名度几乎等于零。可想而知,在这种条件下,如果我说自己认识罗蕊,有谁会在意呢。

所以,我现在甚至想,即使是罗蕊自己,可能都不会在意我是否认识她了。但是,我确实认识罗蕊,而且与她還不仅仅是一面之缘那么简单。如果没有记错,我第一次见到她,还是五年前的一个春天的下午。当时一个北京的朋友打电话给我,说是他刚认识的德国一家杂志的记者菲利克斯,这家伙说想到上海来找个作家聊聊上海的文学,他因为找不到别的人只好推荐了我。随后那个菲利克斯就用电子邮件和我联系,可能知道我不懂德语,他主动用英语给我写信,和我敲定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此外,他还特别提出,到时候要拍点我的生活照,希望我能找个上海的标志性的景点作为背景。刚好那天我已经和朋友约在新天地的一家咖啡馆聊天,我就也约他在新天地见面。这个几年前由陈旧的老居民区改建而成的休闲观光区,因为保留了不少别具特色的石库门建筑,和新开设的众多的酒吧,咖啡馆,艺术品以及时装店,早已成为上海的新地标,所以,那里每天都充斥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我想,这也应该对菲利克斯这个外国人的胃口。

那天在家里吃过午饭后,我就赶到了新天地。朋友已经到了,因为天气不错,他正坐在那家咖啡馆外面的露天座椅上,边喝咖啡边等我。虽然坐在外面喝咖啡的人很多,我还是一眼就从人丛中看到了他。我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过面了,可他依然是那副打扮,上面是那件藏青色的西装,下面是那条深蓝色的牛仔裤,稍有变化的就是他脖子上围了个红围巾,很显眼。我向他打了个招呼,把背包放在咖啡椅上,也进咖啡馆买了杯咖啡端了出来。

我的这个朋友叫袁立人,就在新天地附近的一家杂志社当编辑,所以我们才会约在这里见面。他虽然学的是经济,可因为比较喜欢写诗,有时也给杂志写点文化方面的稿件,一来二往的就和我成了朋友。不过,我们是那种不远不近的朋友,想起来就见一面,想不起来半年不见一面也没什么。立人是苏北人,个子不高,瘦瘦的,前年我第一次见到他时还以为他是个没有开始发育的中学生。其实那时他已经从大学毕业一年了。或许是为了显得成熟点,从去年开始,他不仅留了长发还留了个络腮胡子,以弥补他的身高和长相带来的缺憾。但我觉得,这样不仅于事无补,反而让人觉得他像个立起来的狮子狗一样,头重脚轻。当然,作为朋友,这话我从没当面对他说过。因为,他这副打扮很符合普通人心中的诗人形象,而立人在乎的正是自己的这个诗人身份。

我告诉立人,等会有个德国记者来找我聊上海文学,刚好他在,可以一起聊聊。立人立即谦虚地摇摇头,表示自己不够格。

“别客气,这个话题你肯定比我更合适。否则,要让我来谈上海文学,可能我除了谈谈自己外什么也说不出来。”

“怎么会?”立人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你知道,我很少看别人写的东西,就是我自己过去写的那些玩意,也都忘得差不多了。”我拿起咖啡杯,也笑着看了他一眼。“我这么说是不是太自恋了?”

“没有啊,我觉得,你就谈谈自己好了。本来他就是来采访你的嘛。”

立人这次不仅没有笑,还很认真地从职业角度安慰了我一下,这让我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这也是我比较喜欢立人的原因,他既聪明又善解人意,心地也很善良。尽管从外表看他像一头凶巴巴的狮子狗,似乎见到什么都想咬一口,可其实他却是个知足常乐的人。虽然现在他的收入除了付房租外所剩无几,可他却对自己的现状很满意。他曾经不止一次对我说,像他这样的乡下孩子能到上海来读大学并留在上海工作,变成一个上海人,已经很不错了。不然,他很可能现在就像他当年的小伙伴们一样,在老家养小龙虾。立人讲这些的时候,语气和心情都很平静,似乎真的在家里养小龙虾也没什么。当然,的确也没什么。有次他告诉我,他的那些养小龙虾的小伙伴们现在有好多都变成百万富翁了。因为他们养的小龙虾不仅卖到了南京上海北京,有的还出口到了国外,所以都发了大财。他们有不少人还在上海买了很大的房子。可当我在惊讶之余对他深表同情之时,他却笑着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如果自己当初没考上大学也像小伙伴们一样留在家里养龙虾,以他的能力,也不一定能发财的,最多就像现在一样,衣食无忧而已,所以,他觉得自己现在这样也很好。尽管我对立人的这种态度很欣赏,可我觉得,至少在我认识的人里,像他这样的也没几个了。因为现在,不管谁都认为自己应该比别人能力强,而且也应该比别人过得好。没有人会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是自己应该过的生活。几乎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过的不是自己的生活,只有别人的生活才应该是自己的生活。

三月初的上海,天气最为多变。前几天还阴雨连绵,今天却阳光灿烂,让人感觉似乎一夜之间春天就突然不期而至了。我和立人都还穿着毛衣,坐在温暖的阳光下,不一会就觉得浑身发热。立人把脖子上绕了好几圈的红围巾一圈一圈地解了开来,它长得几乎耷拉到了地上,我也把棉夹克的拉链往下拉了点。有几个坐在我对面的外国游客则已经穿上了圆领衫和人字拖,拿着冰咖啡,戴着墨镜在阳光下聊天。如果不看路边的那几株法国梧桐的颜色发暗的树叶,只看他们的装束,十有八九让人以为现在是夏天。有个红头发的女孩更夸张,上身只穿了个短短的吊带衫,下面是条短得不能再短的短裤,露出了半截胖胖的肚皮。我敢说,如果只看这个女孩,没来过新天地的人可能会把这个到处都是石库门的地方当成是一片海滩。

我正想让背对着这几个老外的立人回头看看这个西洋景,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我赶紧拿起来看了一下,正是菲利克斯的电话。可我接听后,传来的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问我是不是张生,现在在哪里,她和菲利克斯已经到了。我很奇怪,不知道为何菲利克斯的手机在这个女的手里,就站起来朝四周看了看。我立刻注意到了一个背着摄影包的又高又瘦的金发小伙和一个拿着手机戴眼镜的中国女孩,他们站在咖啡馆附近,正向我们这边张望。我想也没想就向他们招了招手。果然,他们就是我要等的人。那个女孩向我摆了摆手,就立即和那个外国小伙子向我们走了过来。

“你好,请问你就是张先生吧?”女孩向我打了个招呼。“我叫罗蕊,是菲利克斯的翻译。”

“喔,是这样。刚才我还奇怪菲利克斯怎么是个女的,还会讲中文呢。”我对罗蕊开了个玩笑,没想到她的脸好像一下子红了。

我忙转身向站在一边的菲利克斯伸出了手,用英语问了他一聲好。接着向他介绍了一下立人。请他和罗蕊坐下来。可这时我才发现,我们这个桌子旁只有三把椅子。我正准备再到哪里去找把椅子,立人已经离开座位,向旁边的一个桌子走了过去。我看到那张桌子边坐了两个人,有一把椅子是空的,上面放了一个旅行包,立人向他们解释了一下,就把那个椅子搬了过来。可他的红围巾太长,都拖到了地上,他在放椅子时不小心踩住了围巾,身子往前冲了一下,差点把自己绊了一跤。

还好他的椅子就放在罗蕊和我之间,刚好冲向罗蕊,所以罗蕊忙伸手扶住了他。

“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立人摇晃了一下,很快就站稳身子。看到罗蕊的手还抓着自己的胳膊,立人有些不好意思,就抬起手,把围巾从脖子上取了下来。“这围巾太长了。”

罗蕊也忙把手抽了回来,她的脸似乎又红了。看得出,她是个多少有点拘谨的姑娘。她的一只手始终放在自己挎着的一个乳白色的小皮包上,好像很害怕里面的什么东西会突然之间不翼而飞似的。而且,她的穿衣风格明显不像上海的女孩,这种天气,她还穿着一件黑色的鸭绒衣,下面是条泛白的牛仔裤。这种白一看即知是洗出来的,而非是牛仔裤本身的那种特殊的白颜色。特别是她脚上的那双已经有些褶纹的旅游鞋,也不是常见的耐克和阿迪达斯之类的牌子,是一个我从未见到过的品牌,而且样子也不是很好看。

但是,虽然罗蕊的打扮有些土里土气,虽然她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可她却长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她的这种眼睛在上海这样的地方并不多见,上海多的是单眼皮的姑娘,可她是双眼皮的。而这种漂亮的眼睛,还是很多年前,我在北方生活时看到过。看到这双眼睛,总让我想起北方冬天里积雪上的反光,明亮,清凉,却又让人着迷。

“你是北方人吧?”我忍不住问。

“是啊,你怎么知道?我是陕西人。”罗蕊有点惊讶。可还没等我回话,她就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身子,一本正经地开始工作了。“张老师,你好,我是菲利克斯今天临时请来的翻译,今天他主要是想和你谈一下上海的文学,还有就是给你拍几张照片,用在他们的杂志上。”

接着,她探过头对菲利克斯把同样的意思用德语讲了一遍。菲利克斯笑着对我点了点头。

我赶紧也从椅子上坐起身子。

“能不能等一下,我去给你们买杯咖啡过来,我们边喝边聊。”

“对,我们边喝边聊好了,不用那么紧张。我这就去买。”

我话刚说完,还没有落地,立人就已经站了起来,把他的那条红围巾放到了椅子上,转身向咖啡馆里走去。

“我的这个朋友是个热心人,也是个急性子。”我对菲利克斯和罗蕊笑了笑。“你看,他连你们喝什么咖啡都不问,就急着去买了。”

罗蕊忙把这句话翻译给菲利克斯听。菲利克斯也笑了。他拿出一只录音笔放在桌子上。罗蕊则拿出本子和笔来。

“我听你北京的朋友说,你是上海很有名的作家。请问你主要是写哪方面的小说呢?侦探,爱情,科幻?”菲利克斯问我。罗蕊马上把他的话翻译给了我。

“喔,这些小说,以前我也都写过一点,可我主要不是写这些的。”我感到菲利克斯把我当成国外流行的那种类型作家了,而这个问题几句话也很难说清楚。我以为他会接着问下去,但他却并没有深究,转而又问我对上海这座城市怎么看。

立人很快用托盘端着两杯咖啡走了过来。他像服务员一样很认真地看了一下杯子上写的字,然后拿起一杯先递给了罗蕊。

“这杯是给你的。”

“谢谢。”罗蕊点点头,顾不上喝,继续用笔记录着我说的要点。菲利克斯接过咖啡后倒是喝了一口。

“上海,怎么说呢,它就像个漂亮的橱窗。你知道,我们中国人爱面子,我们很害怕别人瞧不起我们,所以,我们就把所有自己觉得漂亮的东西,还有外国人认为漂亮的好东西都放在这里,希望你们这些外国人看了,喏,觉得不错。当然,上海也是个舞台,不管谁都可以来这里表演,但是,因为人人都既是演员也是观众,所以没有人会注意到你成功还是失败。”

我侃侃而谈,可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因为相对于我的小说和上海的文学,菲利克斯好像对上海更有兴趣。我就问他供职的是本什么样的杂志。罗蕊刚才又写又说的很投入,没料到我会突然转换话题,拿着笔愣了好几下,才把我这个问题翻译过去。

“我们的杂志是本旅游杂志。下一期我们要介绍上海。”菲利克斯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把他带来的那个巨大的摄影包从地上拿起来打开。他掏出笨重的单反相机和镜头,组装起来,然后端起相机对着周围的游人咔嚓咔嚓地揿动了几次快门。“所以,我们希望用上海的风景来作为采访你的背景。”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过来,对立人笑了笑。“看来,这个德国鬼子从一开始就居心不良,他是把我当成陪衬了。不过,早知道,我就像你一样,戴个漂亮围巾来了。”

“没关系,我可以借给你。”立人马上把他的红围巾递给了我。

“别把我们刚才的话翻过去。”我看到罗蕊嘴唇动了一下,赶紧提醒她。“否则,菲利克斯要知道我在骂他,情绪受影响,把我拍成个丑八怪可就完蛋了。”

“哈,好的。”从见面到现在一直一脸严肃的罗蕊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们最好继续聊天,菲利克斯要拍照了。”

菲利克斯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也朝我们笑笑,拿起相机,离开了座椅,然后开始拍照。

“好,我们可以放松放松了。”我端起咖啡对罗蕊摇了摇。“现在反正不用翻译了,你也可以喝口咖啡休息一下。”

“对的。刚才我也不知道你要喝什么,听说女孩都喜欢喝卡布奇诺,所以就给你买了这种咖啡。”立人也补充了一句。

“好像有点苦。”罗蕊揭开杯盖,喝了口咖啡后皱了下眉头。

“没事,那我再去给你拿一袋糖。”立人立即站起来往咖啡馆跑去。

菲利克斯围着我们,左一张右一张,前一张后一张,咔嚓咔嚓拍个不停。我感觉他端着的好像不是个照相机,而是一挺机关枪。我和罗蕊就在枪林弹雨中闲聊。

“刚才你说是陕西人?是在哪里学的德语?”

“是啊,我是在延安读的大学,去年夏天毕业一直到今年春节我都没找到工作,所以,过了年我就来上海了。”

“是吗?现在怎样?”

“马马虎虎吧,我才刚来两个月不到,只能找到这样的临时性的短工,还不是很稳定。”罗蕊边说便喝了口咖啡,似乎忘记了咖啡很苦。“不过,张老师,我觉得你刚才说得很好,上海就是个漂亮的舞台,谁都可以来这里拼一拼。就像这个新天地,今天我还是第一次来,又有外国人,又有中国人,很热闹。”

“是啊,上海永远这么热闹。不过,对刚来上海的人来说,人生地不熟的,可能会难过一点。”我表示理解。“谁都有这个过程,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我也这么想的。”罗蕊点点头。“以后张老师如果需要找人翻译,可别忘了叫我。”

“没问题。”

“哈,那就麻烦你记下我的手机。”

“好的。”我拿出手机,记下她的号码后也回拨了一下,让她把我的号码也存了起来。

“糖来了。”这时,立人从咖啡馆里走了出来。他把几袋糖递给罗蕊。“你试试,一袋不够就放两袋。”

“不用了,我已经适应这种味道了。”罗蕊抿了抿嘴,使劲喝了一大口。

“真的不要了?”立人看了我一眼,感到很奇怪。

“没事的,多喝几口就好了。我刚开始喝的时候也不适应的。”我笑着举起咖啡杯对罗蕊晃了晃。

又过了几分钟,菲利克斯完成了拍摄工作,拿着相机回到了座位上。看来,他对拍照的效果还比较满意,还把照片回放一下,让我们看了看。不过,作为一个外行,我也没看出他拍的照片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地方。然后,他把相机的镜头拆下来,重新装进了摄影包。罗蕊看了看手表,和菲利克斯聊了几句,就开口向我们告别。她告诉我们,接下来菲利克斯还要去城隍庙拍几张照片。于是,我们站起来,和菲利克斯相互说了再见,他们就离开了咖啡馆。

我和立人又坐了几分钟,也离开了这家咖啡馆。立人因为社里还有事情,就和我一起离开了新天地。在回去的地铁上,我看到不少提着行李的青年男女,一看就知道他们是来上海找工作的。而也就这么一转眼的功夫,我已经把罗蕊这个有着一双漂亮眼睛的姑娘忘到了脑后。因为像她这样来上海闯荡的人,实在太多了。

所以,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下午,当我忽然接到罗蕊的电话时,怎么也想不起來从我手机里跳出的这个陌生的名字是谁。我犹豫了一下,才接通了电话。但罗蕊的声音在电话里同样让我感到很陌生,我还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她告诉我,现在她就在同济,问我是否在学校。而我这时正在公交车上,就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没什么事,今天刚好到同济来,想顺便看看我。这让我更加感到困惑,因为她的口吻就像是我的老朋友。我只好对她说了声抱歉,告诉她我今天不在学校,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就直接讲好了。

“那能麻烦你把你的那个朋友的电话告诉我吗?我有点事情想找他。”

“哪个朋友?”

“咦,就是在杂志社工作的那个,上次我们在新天地喝咖啡时你不是和他一起来的吗?”可能是怕我想不起来,她又提醒了我一下。“他还给我买卡布奇诺咖啡来着。”

“喔,我知道了。”我终于想起来正在和我通话的这个罗蕊是谁了。“你说的是袁立人。”

“对的。就是这个名字。就是他。”

“他的电话存在我的手机上,你等一会,我挂了电话就发给你。”

“好的。张老师,有翻译的活别忘了找我啊。”

罗蕊说完这句话后就挂断了电话,我从手机里找出了立人的号码发给了她。很快我就接到了她回的一个感谢短信。这天是个阴雨天,从早上起就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的一直没有停过,公交车里湿漉漉的,应该都是乘客们的雨伞带进来的雨水。外面骑自行车和助动车的人也都穿着雨衣,五颜六色的,就像是去参加什么节日庆典。可他们本人却未必有这样的浪漫想法。

晚上,已经很晚了,我突然接到了立人的电话。自从上次在新天地见过面后,我们就再也没联系过。我猜他的这个电话与罗蕊有关。果然,他告诉我,上次我们在新天地碰到的那个翻译罗蕊今天给他打了个电话,罗蕊说电话号码是我给她的。我说是的。立人喔了一声,就问我知不知道罗蕊为什么给他打的这个电话,因为在电话里罗蕊就和他闲聊了几句,除了问他最近忙不忙之类的,好像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立人这么说,让我觉得有些奇怪,因为罗蕊今天对我说她是有事要找立人才要的电话。我对立人说,这我也不是很清楚,今天罗蕊到同济来不是来见我的,只是顺便和我联系一下,我刚好在外面,也没见到她,不过,好像她在电话里也没对我讲什么具体的事。

“是吗?那就好,我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要找人帮忙呢。”立人电话里的语气似乎放松了很多。“我想,她一个人刚到上海没多久,人生地不熟的,有什么事也没什么人好找,才找我们的吧。”

“等等,让我想想。”立人的话提醒了我。“罗蕊下午电话里最后还对我说了一句,要我需要翻译的话和她联系来着,是不是她现在没事干了?”

“这个倒是有可能的。像她那样靠当临时翻译来挣钱,不会很稳定。”

“有可能。不过,她要是真的找不到工作,我们也很难帮上忙。再说,我们和她也不是很熟。”

“那倒是的,现在找工作不容易的。”立人在电话里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下后,挂断了电话。

下了一天的雨不仅没停,反而下得更大了,在房间里我也能听到外面唰唰唰的雨声。我走到阳台上,透过敞开的窗户看了看下面的街道。夜已经比较深了,除了一辆灯火通明的公交车正缓缓驶进车站之外,路边已经没有什么行人。在路灯的光芒下,可以看见细密的雨滴和行道树密密麻麻的闪光的树叶。我忽然觉得,今天罗蕊和我联系,又和立人联系,也许她并不是需要什么工作,或者希望我们能帮什么忙,可能仅仅是因为一时孤独,想和自己认识的人聊聊天而已。虽然我们只见过短短的一面,彼此之间不要说了解,就是连真正的认识都谈不上。可在上海,这已经可以算作熟人了。

事后证明,我的这个猜测是对的。之后,罗蕊果然再也没有打过我的电话,而立人也没有向我再谈起她。有一天,我新认识了一个朋友,他也姓罗,在保存他的手机号码时,我在通讯录里无意中看到了罗蕊的名字。这一次,我倒是一下子就想起了她。但我顺手删掉了她的号码。因为,我觉得我们不可能再见面,而她也不可能与我再发生什么联系,既然这样,保留着她的号码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其实,在生活中,经常与我们联系的人或者我们愿意联系的人也就那么有限的几个,其他的人只不过是若有若无的装饰而已。尽管随着时间的变化,与我们联系的人可能会发生变化,但变来变去,还是那么有限的几个人。或许这可称之为我们的人际关系的能量守恒定律。因为无论是我们的精神所依托的人,还是现实所需要的人,都是有限的,恒定的,它的数目既不会无限增多,也不会无限缩小,多了我们会厌倦,少了我们会感到孤独。所以,不要说罗蕊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了,就是立人,如果没有什么事,我们平时彼此也很少联系。更何况我住在东北角的五角场,他住在西南角的莘庄,如果不约的话,要想在这么大的上海见上一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六月下旬的一天,我到上海图书馆去查个资料,下午回去时时间还早,因为乘地铁要路过新天地,我忽然想和立人见一面。从上次通电话到现在,我们又有好几个月没联系了,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当然,我不用见他也可以想象得到他的那种单调的生活,就像我每天不是乘公交车到学校上课就是在家里看书写作一样,他的生活也无非是白天忙完杂志社里的工作以后再挤地铁回家发呆罢了。我们之间虽然有乘公交车和地铁的差别,但本质上却没有什么区别。这也是我今天很想见见立人和他一起聊聊天的原因。因为这样既可以改变一下我单调的生活轨迹,也可以让立人的单调生活有个小小的改变。所以,在离开图书馆之前,我给立人发了个短信,问他是否愿意等会和我在新天地碰个头,喝个咖啡。立人显然正处于非常无聊或非常悠闲的状态之中,我刚把短信发出就收到了他回复的“可以”。这让我怀疑是不是立人把本应发给别人的信息发给了我。

但是,当我按照约定到了新天地我们常去的那家咖啡馆后,却连立人的影子也没看到。而正常的话,立人应该比我先到才对。从杂志社到这里来,是要不了几分钟的。不像上次我们碰头时,春光明媚,人们都坐在咖啡馆外的露天座位上,这天的天气有点闷热,除了几个抽烟的人还坐在外面之外,其他的人都挤到了有空调的咖啡馆里,所以,里面已是一座难求。我排队买了两杯咖啡后,只好到外面找了个有遮阳伞的座位坐了下来。不过,真坐下來后,因为从马路边不断有风吹过来,也不是很热。而且,还因为可以看见街头不时驶过的出租车,来来往往的游客,以及远处沿着街道和高楼伸展开去的天空,让人的心情也不禁变得开朗起来。这就是坐在咖啡馆外面的好处,不像呆在咖啡馆里面那么单调和沉闷,除了看墙上挂着的几幅抽象派的风格的油画上杂乱的线条和没有逻辑的色块之外就别无可观之处,加上人又多,又放着音乐,难免会让人觉得嘈杂,混乱和失真。

“张生,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啊。”

当立人带着歉意笑着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时,我几乎没认出他来。如果不是说话的声音还是原来的,他就几乎从里到外完全换了个人。他那头狮子狗一样的发型已经变成了整整齐齐的分头,满脸的络腮胡子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个胡子拉碴的家伙忽然变成了一个清秀的韩剧里的时尚欧巴。而且,他身上那件一年四季都没换过的藏青色西服如今也换成了和当下季节很合拍的灰色休闲西装,里面是件蓝白两色的格子衬衫,下面的牛仔裤也换成了一条宽松的咔叽裤,而脚上的那双软塌塌的运动鞋也变成了一双有跟的黑皮鞋。我相信,现在再说立人是个诗人,已经没有人会相信了,但要说他是个在杂志社工作的白领,倒是没问题。实际上,他早就应该穿成这样。

“没事,我也刚来。咖啡已经帮你买好了。”我笑了笑。“几个月没见,差点认不出你来了。”

“这,喔,这都是罗蕊让我这样弄的。”立人忽然有些腼腆地从桌子上端起咖啡。

“谁?罗蕊?”我有点奇怪。

“是的,就是我们都认识的那个罗蕊。那次我们电话后,我就让她帮我们杂志翻译点文章,再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立人不好意思地解释了一下,又把咖啡放在了桌子上。“这个,你懂的。对了,我带了几本杂志来,上面有她翻译的东西,你可以看看。她的文笔不错的。”

“是吗?”我假装好奇地接过他从挎包里拿出的几本印刷精美的杂志,翻开看了看,里面果然有罗蕊翻译的一些文章,无非是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布拉格的咖啡馆之类的玩意。其实,我真正好奇的还是立人怎么和罗蕊走到一起的。当然,他们走到一起也是正常的。

“还可以吧?”立人不无期待地看着我翻阅杂志,好像我的意见很重要,可以决定罗蕊的命运似的。

“不错。我带回去再仔细看看好了。”我小心地合上杂志。

“你拿回去好了,这就是带给你的。”听到我这么说,立人很高兴。“我刚才想和罗蕊一起来的,她正从外滩赶过来,可我害怕你等急了,所以就先来了。”

“她现在在做什么?”

“什么都做,主要还是翻译吧。除了像以前那样给人做做临时翻译外,就给我们杂志,也给别的报纸杂志什么的,做点笔译。她刚才就在领着两个外国人逛外滩。”

“喔,那还不错啊。”

“还可以的。她的收入有时比我都高。就是不稳定。”

“没关系的,你们两个在一起,有一个稳定就可以了。”

“对的,我也这样想。”立人很开心地笑了。他拿起手机看了看短信。“罗蕊快到了。你说,外面是不是有点热啊?”

“还可以。刚坐下来的时候有点热,过会就好了。”我解释了一下。“咖啡馆里有空调,今天大家都挤到里面去了。”

“喔,那我们也还是到里面去吧,不然罗蕊会热的。”立人忽然变得有点焦灼,他忽然站起来拖开座椅。“你在这里等一下罗蕊。我到里面看看,看能不能找个座位。”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转身向咖啡馆里走去。我笑着摇了摇头。立人虽然把自己化装成了个外表时尚淡定的小白领,可内心还是那么敏感和善良。我喝了一口咖啡,看了看正从眼前经过的熙熙攘攘的人流,觉得在这个地方,没有人能永远停下来。最多,也只是像我一样,在这里坐一坐而已。我把身子在椅子上歪了歪,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盯着路口,等着罗蕊出现。之前我还没注意今年夏天上海的女孩们流行的打扮,现在才发现,她们不仅穿着五颜六色的吊带衫和短短的短裤,而且脚上都穿着人字拖,就像美国加州的女孩一样清凉宜人。但从我面前走过了很多年轻的姑娘,我还特别注意了那些戴眼镜的姑娘,可始终没有看到罗蕊或者长得像罗蕊的姑娘过来。

“张生,进去吧,我已经找到位置了。”立人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拿起桌子上的咖啡。

“怎么,不等罗蕊了?”我扭过头问。

“她已经来了。”立人笑了笑。

“是吗?我没看到她过来啊。”我有些奇怪,我就坐在咖啡馆的门口。

“她看到天这么热,以为我们在里面,就直接进咖啡馆了。”立人解释说。“刚好我找到了座位。”

“那就好。”我推开门和立人一起走进了咖啡馆。

和我刚到时一样,里面都是人。真不知道立人哪来的运气,要是让我来找,是肯定找不到座位的。立人带着我从排队买咖啡的人和等着拿咖啡的人旁边走过,朝靠窗的一个位置走了过去。

“你看,罗蕊就在那边。”

我看到一个打扮时髦的姑娘坐在一张小圆桌旁,旁边还有两把空着的椅子。她的头发染成了酒红色,戴着墨镜,穿着黑色的吊带衫,牛仔短裤,脚上是一双人字拖,正侧着身子端着咖啡向窗外张望。不用说,一看打扮就知道这是个时髦的上海小姑娘。我看了立人一眼,还以为他弄错人了。可立人已经快步向那张桌子走了过去。那个姑娘可能看到了立人,就把墨镜摘了下来,向我们招了招手。我立即认出了她,没错,她就是罗蕊。我也立即明白为什么我刚才没看到她从我眼前走过了。因为现在她的模样和第一次我所见到的那个人相比,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了。我甚至想,如果让几个月前的罗蕊直接来到今天看看现在的自己,很可能她也会感到陌生。

“要不是你向我招手,我都不敢过来。”我接过立人拉开的椅子坐了下来,对罗蕊开了句玩笑。“几个月没见,你都变成大美女了。”

“哪里,我今天只是戴了副隐形眼镜。”罗蕊一下笑了。“我本来就这个样子。立人你说是不是?”

“是的。罗蕊还是老样子。”立人忙笑着从椅子上直起了身子。“她就是换了副眼镜。”

“那就更漂亮了。上次见面我都没看出来。这说明立人很有眼光啊。”我又开了句玩笑。说真的,罗蕊不戴眼镜后,真的像换了个人似的,特别是她的那双漂亮的眼睛,忽然间变得眼波流转,顾盼多姿。

“他有什么眼光?你看看他过去的样子。”罗蕊不以为然地看了立人一眼。“整天打扮得像个民工一样。头发长得都要长虱子了。”

“哈哈,是的,我那时候不是很注意的。”立人虽然有点尴尬,还是笑着点了点头。

“立人是诗人,诗人的形象都有点个性的。”我忙为立人辩护了一下。“我的一个朋友头发比立人还长呢,扎了个马尾巴,一直到腰这里。”

“这我知道啊。可留他那种发型也要看什么样的诗人,有的留长发好看,有的,像立人这样的,就不行。”罗蕊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后似乎意犹未尽,就又喝了一口。

“也是一种风格吧。”我看了看立人,他一直在微笑。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我觉得,罗蕊不仅仅是改变了自己的形象,好像嘴巴也变得像上海女孩一样厉害了。

“罗蕊说得有道理的,我个子不高,留长发不是很好看。”立人很认真地看看我。“我妈也这么讲过我。”

“我又不是你妈。”罗蕊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是真的,我妈还说了不止一次呢。”立人看了看罗蕊,又强调了一下,也笑了。

我只好也跟着笑了笑。可能是人多的缘故,咖啡馆里的充满咖啡味道的空气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凉爽,但这似乎并没有干扰大家的情绪。从旁边的几个外国游客那里,不时迸发出一阵笑声。好像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快乐。当然,这也许和咖啡让人兴奋有关。不过,我又想,人们来到咖啡馆里喝咖啡,本来就为了快乐和放松的,自然应该愉快才对。

虽然今天見到立人和罗蕊,我既意外又高兴。但因为还有别的事,和他们聊了一会后,我就离开了咖啡馆。一路上,我想了想,立人能和罗蕊在一起生活还是不错的。因为立人并不是一个生活能力很强的人,现在有罗蕊这么个能干的人在身边,以后的生活一定会比现在要好很多。而且,从他对罗蕊的态度和眼神看得出来,他是很“吃”罗蕊这个人的。或者换句话说,罗蕊很吃得住她。

我的猜测不错,接下来整个秋天,还有冬天,立人都没再和我联系。他以前一个人的时候就与我联系不多,现在和罗蕊在一起,当然更不需要与我联系了。春节前我给立人发了个短信,祝他和罗蕊春节快乐。他回了我一个短信,表示感谢。春节后,我碰见立人的一个同事,就问他立人最近在忙什么。他告诉我立人好像准备过段时间结婚,现在正在到处看房子,而且听说他还找一些朋友借了点钱。

“你见过立人的那个女朋友吗?”立人的这个同事顺便问我。

“见过一两次。”我不知道他问这话什么意思。“怎么了?”

“她来过我们编辑部。好像是上海姑娘。人长得很漂亮,不过似乎脾气不小。立人这小子以后有苦头吃,说不定要经常跪搓衣板了。”他笑着摇了摇头。

“美女都很难伺候的。”我也笑了。我觉得,他这么说,是羡慕和嫉妒立人。如果把现在立人的角色换成他,可能他就不会这么说了。当然,坦率地说,我也有点小小的眼红。毕竟,没有我立人是不可能认识罗蕊的。不过,谁让立人是我的朋友呢。

本来,我还想约立人见个面的,可听他的同事这么一说,也就算了。因为我可以想象,正在筹备婚事的立人有多忙,又有多辛苦。不说别的,就是买房子就要操很多心。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又到了三月。走在大街上,除了闻到各种汽车排出的油烟味外,也能时不时闻到从行道树上飘出来的新鲜枝叶的气息了。一天晚上,我忽然接到立人的电话,要我立即赶到新天地的咖啡馆里和他见个面。从五角场赶到新天地打的起码也要三四十分钟,而这时已经是八点多了。我就问他有什么事,如果不急的话,就改天再碰头好了。他说也没什么大事,但希望我最好还是能来一下,就他和罗蕊两个人。电话里很吵,还隐约听见音乐声,但罗蕊的名字我还是听清楚了。

我犹豫了一下后还是答应了。既然立人告诉我罗蕊也在,我不去也不好。出门前我扫了一眼墙上挂着的日历,我忽然想到,立人现在请我到新天地去喝咖啡,也许是要向我谈谈他们结婚的事。因为,这几天好像就是去年三月我第一次见到罗蕊的日子,当然,也是立人第一次见到罗蕊的日子。虽然这个结局有点出乎我的意料,要知道,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比立人对美女更有吸引力的,但无论如何,我也算是他们两个人的月老。他们很可能在这个难忘的时刻突然触景生情,所以想邀请我见上一面,以见证奇迹的发生,同时也让我分享一下他们的幸福。因为一个人的幸福若不与他人分享,那就有若锦衣夜行,总是差了点什么。对于我来说,似乎也有必要在这一刻赠送他们一句祝福的话什么的,以锦上添花。

可我在出租车上使劲想了一路,也没能想出什么闪光的句子。而高架道路两侧的层出不穷的高楼大厦倒是灯火璀璨,光芒四射,汽车在其中行驶,就像是在大海里穿行。那星星点点的灯光就像热带海洋里五彩斑斓的浮游生物一样引人入胜,并让人浮想联翩。尽管我们时常对眼前这个名为“现实”的世界嗤之以鼻,认为它与我们的内心世界相比,总是既苍白又乏味,可有时我却觉得,我们视为单调和肤浅的现实却比我们那个自以为是的内心世界要丰富得多,深刻得多。看来,今天晚上,我有必要把这个发现告诉给立人和罗蕊,就算是我祝贺他们新婚的礼物。我想,对此他们应是当之无愧,因为他们两个人的相遇与结合恰恰就证明了我的观点的正确。

半个小时后,当我下了出租车,走进新天地时,发现这里的夜晚似乎才刚刚开始。在一幢幢不无历史寓意的青砖砌成的石库门建筑所构成的这个小小的世界里,三月江南特有的暖风,五光十色的彩灯映照下的喷泉的凉意,发出奇异色彩的荧光广告牌和晶莹剔透的宛若水晶宫一般的店铺,酒吧里传来的摇滚乐队现场演奏的声音与西式餐厅飘来的带有异国情调的美食的香味,以一种奇妙的方式混合在了一起,让摩肩接踵的游客流连忘返,如痴如醉。

我们常去的那家咖啡馆外的露天座椅已是人满为患。不少背着背包的外国游客干脆手拿咖啡直接坐在了路边的台阶上,边喝咖啡边看着面前来来往往的人流。因为买咖啡的人太多,队伍已经从拥挤的店堂排到了门外。我从门口挤了进去。咖啡馆里面的空气比外面闷多了。也许是摆在柜台里的几台蒸汽式咖啡机一直在工作,空气中弥漫的咖啡的味道几乎让人窒息。我甚至觉得,鉴于咖啡因的浓度如此之大,那些排队的人根本不需要再买什么咖啡,只要站在这里呼吸几口空气就足够了,其效果应该和喝一大杯美式咖啡无异。可能正是这样,坐在咖啡馆里的人好像都比往常要激动得多,如果只看他们脸上的兴奋的表情,夸张的手势和他们爽朗的笑声,你会以为忽然间置身于一家无比热闹的新婚喜宴上,而不是一家咖啡馆。

我在拥挤的店堂里来回走了走,越过一桌桌挤在一起的人,透过由音乐声和咖啡机打磨豆子时发出的刺耳的噪声,终于在一个墙角的座位旁找到了立人和罗蕊。他们两人面对面坐在一起,斜对着我,似乎正看着桌子上的两杯咖啡在说着什么。尽管罗蕊的打扮和上次相比,又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可我已经不再惊讶。她上次染过的酒红色短发已经烫成了黑色的波浪形的短发,她脸上可能涂了粉,在头顶的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有些苍白。而她原来那两条又粗又直的眉毛似乎也变得又细又弯,她的嘴唇则是黑色的。如果不明就里,十有八九会以为她的心脏有问题。可实际上她一定是涂了今年最流行的黑色唇膏。看她身上穿着的尖领白衬衫和外面的黑西装,她就像是刚从哪家大公司下班的白领。但坐在他对面的立人的形象却让我有点惊讶,不说别的,他的头发好像又变长了。而且,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牛仔服。从理论上来说,他应该穿件西装才对。看来,为了筹备他们两个的婚事,他一定是累得什么都顾不上了。

因为不想等会坐下来后再让立人替我跑腿买咖啡,我決定自己先买了咖啡再和他们见面。反正看样子他们今天晚上除了见我,也没别的事。我重新走出咖啡馆,耐心地跟着排队买咖啡的队伍一点一点往里面挪动。外面依然人来人往,可空气实在比里面充斥着咖啡味道的空气清新多了,而且也没有那么吵闹,咖啡馆里的人几乎是在扯着嗓子说话。我想,也许我应该把立人和罗蕊叫出来,就这样站在夜空下随便聊聊也很好。

但是,就在我边排队边犹豫着是买了咖啡后再叫他们出来,还是现在就叫他们出来的时候,从咖啡馆里传来一阵嘈杂的叫喊声。可我这时连门槛都没排进去,看到前面的人像弹簧一样一下子往里面涌去又突然往外面冒了出来,还以为是咖啡馆玩什么抽奖游戏。我顺口问了一声怎么回事。很快,站在我前面的一个小伙子嘴里就从排在他前头的那个戴棒球帽的姑娘那里知道了里面发生的事情,他回头告诉我,好像里面有个家伙把一瓶硫酸泼到女朋友脸上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几乎是本能地往咖啡馆里走去。让我惊讶的是,刚才还闹哄哄的咖啡馆忽然安静了下来,除了音乐声居然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之前那些手舞足蹈的人也都像被突然速冻起来了一样,或者坐在桌子前手拿着咖啡杯发呆,或者站在咖啡柜台旁,脸上露出惊愕的神情。我立即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硫酸味,在几张东倒西歪的咖啡桌和椅子旁边,一个倒在地上的女人蜷曲着身体双手捂着脸在痛苦地呻吟,而旁边蹲着的一个小伙子正边自己抽噎着边安慰她。

“我说了,不要离开我。好了,现在没事了,你放心,我们马上就去医院,我不会离开你的。”

而那个小伙子居然是立人,地上的那个女的一看就知道是罗蕊,在她的身边,是两只黑色的高跟鞋,一只是立著的,一只是倒着的。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忙拨开前面的人,想走到前面去问问立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女孩好心地拉住我,低声对我说,就是那个男的泼女的硫酸,让我小心点。可我已经来不及多想,对她的这个善意的提醒也根本没有往深处想,就走到立人身边蹲了下来。

“怎么了,罗蕊没事吧?”我问立人。

罗蕊倒在地上,捂着脸依然在低声呻吟。从她身上散发出一股强烈的硫酸味道,很呛人。

“不该把你叫过来了。”立人已经看到我,他抬起头勉强对我笑了笑,要说这笑也和哭差不多,很难看。“让你操心了。我本来想叫你来劝劝罗蕊,叫她不要和我分手的。你知道,我不想让罗蕊离开我,可你看看,都怪我。”

我看着在地上抽搐的罗蕊,不知说什么好。但有一点我明白,那就是立人再也不可能和罗蕊在一起了。

这时,忽然从外面传来了救护车的笛声。可进来的却是两个,不,好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他们用枪指着我,叫我从立人和罗蕊身边离开,然后把立人从地上扯起来,给他戴了副手铐。我觉得他们就像是在演戏,动作很夸张,而且还很标准,就像是面对着摄像机的镜头或者领导的检阅似的。

两个穿白大褂的急救医生抬着一副担架也挤了进来,把罗蕊放到了担架上,他们正准备把担架抬起来,站在一边的立人突然喊了他们一声。

“等等,医生,张生,麻烦你把罗蕊的鞋子捡起来,不要弄丢了。”

两个医生一下愣住了。我只好向警察举了举手,过去弯腰把罗蕊的高跟鞋捡了起来,放在了担架上。他们没吭声,对挡住路的人叫了声让一让,把罗蕊抬出去了。

那两个警察随后也押着立人走出了咖啡馆。

虽然还有好几个警察留在咖啡馆里没走,可后来的情景真的就像是在拍电影一样,咖啡馆里立即又热闹了起来。而且,因为有了这个意外事件的刺激,气氛似乎变得比刚才更热闹了。

不过,事后我才听找我取证的警察说,立人当时只是把所谓的硫酸泼到了罗蕊的身上,并没有像那天晚上大家以为的那样泼到了她的脸上。而且,更重要的是,立人泼的并不是硫酸,只是洗马桶用的洁厕剂而已。当时罗蕊可能过于恐惧,也可能出于羞愧,当然,也可能是确实有那么一两滴溅到了她的脸上,她才下意识地用手挡住了自己的脸倒在地上的。可不管是硫酸还是洁厕剂,立人都确实泼到了罗蕊的身上,所以,他还是触犯了法律,据说他这是属于非激情犯罪。虽然他并没有对罗蕊造成很大的伤害,但因为社会影响恶劣,还是被判了一年刑。

而为了不让立人感到难过或者难为情,后来,我再也没有和他联系,而他也没和我联系过。

至于罗蕊,除了身上那套高级的西装套裙被洁厕剂腐蚀坏了以外,基本上毫发未损。听人讲,她后来自己开了个公关公司,运行良好。

当然,我后来也没有再见过她。我从手机里删掉了她的电话号码。相信她也删掉了我的号码。而新天地的那家咖啡馆,从此以后我再没有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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