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也需要一份工作
2017-02-23李晓芳陈劲松
李晓芳+陈劲松
2016年初,欧梁和朋友们搞了一场聚会。傍晚时分,他开着车从东莞的常平镇驶向长安镇。一路开过去,两旁虽然仍能看到灯红酒绿,但人少了很多,也空了很多。
很多朋友好几年不见,一聚就聚了很久,从晚上七点多一直聊到凌晨。在他身边,东莞的年轻人有两种:一种是毕业后留在广州、深圳等外地,一种是毕业后回到东莞来。他们讨论的话题也是两类:家里在当地做企业的,普遍都在说招工难、工资高的问题;正在外面打工的,则抱怨工作压力大,赚钱不够花。于是,出去了还想着要回来,留在东莞的似乎也不打算再出去。
这似乎是所有年轻人的普遍苦恼,不同的是欧梁等人的过去。三十多年前,东莞还是一个小小的农业县,依靠丰富的土地资源、廉价劳动力和大量来自港台的投资迅速崛起。那是一个遍地黄金的年代,1990年出生的欧梁,就成长于这样一个时代。
东莞一直是一个年轻人的城市。当年全国的年轻人,涌入东莞,才造就了世界代工厂的神话。后来,这一代人老去,新一代在东莞长大的年轻人开始登上舞台,东莞却进入了一段迷茫彷徨的阵痛期。“很多人都说东莞开始走下滑路,我们也是在跟着下滑”。欧梁说,这时候怎么办呢,“有些人想一想可能又会继续振作,把它带起来,有些会想一想也许就消沉下去了。”
大巴还是房车
每年春节前后,原本是欧梁家最忙的一段时间。欧梁的父亲在他小学时就开始做旅游大巴租赁生意,平时做旅行社旅游,主要接待一些赚了钱的工厂工人、散团。到了春运,则跑一些返乡路线。
“春运期间我们会把大巴租给一些线路,像是从东莞出发到广东梅州的,还有到广西贵港、湖南嘉禾等,都是劳务输出大省大市,那时我爸每年春运都要加班。”欧梁说。实际不用他们跑,而是直接把车包给其他人,一个春运跑二十多天,“一辆52座的大巴车就能赚二三十万,纯利润”。
那个时代掘金的机会太多了。欧梁身边很多朋友家里,也都是跟着这股东莞神话风潮富起来的。有些朋友,家里是开工厂的,每个月都有稳定的订单,甚至都不用时刻去厂里盯着,每天“去晃两三个小时就够了”,欧梁说。除此之外,每月他们还可以从村里拿分红,总之来钱很容易。
土地是东莞另一个重要的财富来源。当地人把地租给工厂,或者自己盖房租给工人,每年就会有稳定且不菲的收入。很多东莞本地人乐在其中,并不考虑太长远的事情。“原先房子随便租出去一年的收入就有几十万,这种情况是比较多的。”东莞百润实业有限公司董事长林华晴接受本刊采访时说,他们根本没动力去改变。有媒体甚至一度称东莞人的生活是“被土地綁架的生活”。
欧梁的一些朋友,甚至不太愿意上学,“在家里很闲,偶尔他们就去帮帮他们的父亲,在车间里工作”。如果没有意外,他们会接过父亲的生意,继续这种悠闲的生活。
欧梁的父亲也曾经想让他来接班,那是在2008年左右,他高中刚毕业,“父亲就叫我还有我弟去帮忙接手”,欧梁说,当时他对父亲提了一些转型建议,让他把几十辆旧的大巴全部改装成房车,做高端旅游。“那个年代我爸觉得做房车简直是天方夜谭,谁会理你,根本没有那个概念。”
2000年,林华晴到东莞后,接触了很多当地老板,发现他们的思维非常滞后,还是在用最传统、最老套的方法做事情。“因为当年钱好赚,随便都能赚到钱,”林华晴说,他们已经适应了这种状态,“对外界信息的判断没有转变过来,好像有些为国外品牌代工的,它这个品牌本身已经不行了,但是这些老板不知道,就盲目地等着订单来。”
眼看说服不了父亲,自己又不愿意做现在的事情,欧梁又继续去读大学。“可是现在松山湖有房车营地了,北京有房车营地了,全国各地都有房车营地了。现在人们有闲钱了,会想多种多样的方式去花手上的钱,你必须要去迎合他才能做得火。”
2008年后,东莞经济开始出现问题了。企业开始倒闭,招工困难,这进而影响了大巴租赁的生意。加上“大家出行方式多,可以坐高铁、飞机、拼车、租车,也不一定非得坐大巴,”欧梁说,父亲“就把公司规模缩小了,现在变成几台车”。
富二代也需要一份工作
欧梁中等身材,偏瘦,看起来很安静。接受采访时,他有点担心,“你们不会把我写成那种东莞富二代的代表吧?整天吃喝玩乐,无所事事那种。”他半开玩笑地说。
欧梁其实从小就很有经商头脑。初中时,他就开始做生意,每天钻到东莞南城的手机批发市场,以各种渠道买来低价水货手机,再转手卖给身边的同学,“卖一部手机我就能赚三四百块”。大学时,电脑开始流行,他又转头做起了电脑组装生意,“刚进来的大学新生全部都想买电脑,组装的电脑价格是很不透明的,当时四五千块一台电脑就有一千多的利润”。欧梁转手又赚了十几万。
大学毕业后,欧梁没有去深圳、广州,而是成了留在东莞的那批人之一。他和朋友唐健俊等人合作开了一个网咖。
唐健俊家原本也入股了工厂,生活无忧,但在金融风暴后,工厂关门,家里的固定收入逐渐减少,他才第一次发现:原来东莞人也需要一份工作。同欧梁一样,在父辈影响下,唐健俊这些年轻人对做生意并不陌生。他去了广州,做海参批发。
唐健俊找到了父亲,希望能提供资金。“家里也没钱了,父亲说只能给你三十万,你自己看着办。”他苦笑着说。按照当地一位企业家的说法,鼎盛时期的东莞,三十万只是本地富豪在桑拿房一个月的消费。
另一位接受本刊采访的年轻人李洲锦,也带着家里给的几十万去了深圳。他和别人合伙开了一家卖无人机的企业。一方面想证明自己,另一方面,也想为父亲的五金厂拉点订单。“无人机上面也要有五金件嘛”,李洲锦说,不过现实情况并不令人满意。他并不是想离开东莞,只是想看看外面是不是更有机会。他的未来目标就是接下父亲的五金厂,对他而言,“不存在接不接班的问题,没有更好的选择,就会接棒,毕竟耳濡目染了”。
唐健俊并不喜欢广州,或者说他不习惯离开东莞。“对我来说我在这里长大,对这里相对熟悉,很多朋友都在这里,朋友圈可以带给我很大的帮助,我想做一件事情,有人可以借我钱,有人可以帮我办证,我身边的朋友都有可能帮助到我。”唐健俊说,在东莞自己知道什么人有什么资源,他们也愿意彼此帮忙。“我在广州,那我就要重新花几年时间把人际关系建立起来。”
他并没有在广州打拼的心思,生意做得也没什么起色,唐健俊无心再继续下去,2016年初,他离开了广州,回到东莞并和欧梁创办了这个网咖。
更多时候,网咖是唐健俊一个人打理。2016年10月23日,本刊记者赶到网吧时,已经是夜里11点,80个机位的网吧里坐着二十来人,都在玩着游戏,《英雄联盟》和《穿越火线》居多。唐健俊始终处于忙碌状态,除了收银外,他一个人兼任了会计,食品售货员,网管等多个角色,不断在各个机位间奔走。
有时候也会有一些本地人来网咖打工,他们并不是想挣多少钱,而是有点事干。欧梁说,“一开始有一些员工在我们这里打工,二三百一个月,父母还要给两三千做零花钱。”
父辈实力才是这些年轻人做出选择的关键因素。在去年的那场聚会上,朋友们的态度取决于父辈的经济情况。“家里企业运转尚可的,对未来没有什么追求,满足现状”,欧梁介绍道,家里已经不太行,自己出来打拼的朋友,就会羡慕这些条件还比较好的,因为没什么压力,“你看做一个富二代多好,什么都不用想,每天吃喝玩乐,就这样过着过着就是一天”。
“得逼自己去拼”
欧梁今年27岁了,已经结了婚。今年他想在长平镇一个小区买套房,几年前,他就看过那个小区,没买,“当时才5000多,今年我回去看的时候已经13000了,翻了一番多。”
欧梁说,虽然买也买得起,“但是无端比别人多支付一倍,感觉就有点焦虑、有点不爽”。
2016年,深圳房价暴涨,很多买房客被挤到东莞。东莞房价迅速破万,松山湖、塘厦等五个镇区甚至突破两万。据东莞中原研究部数据显示,2016年东莞全市住宅成交均价同比2015年上涨40%。
从另一个角度看,东莞其实仍然在发展,房价在上涨,华为等大型科技企业也把部分业务搬到了东莞。东莞市统计局刚刚发布的数据显示,2016年东莞的GDP比上一年增长了8.1%。有媒体分析产业数据后认为,这主要是因為产业分化,制造业等旧有产业增速已经放缓,电子信息制造业开始持续发力。
林华晴对此深有感触。2014年东莞扫黄后,他便开始寻找机会。看着一些酒店纷纷倒闭,“很多闲置的空出来,黑灯瞎火,我们就想,有没有办法把这些酒店的闲置资产盘活”。
1982年出生的林华晴是潮汕人,因为姐姐在东莞做服装方面的工作,他也顺势来到东莞。与欧梁、唐健俊等人不同,他是外地人,没有在躺着就能赚钱的环境里长大,思维也没有被东莞的土地、租金束缚住。2013年,靠着积累的资金和人脉,他先搞了工业园区,2014年,又盘下一家酒店,改造成孵化器。
“2014年年底的时候,大概引来了30多家中小型企业,其中一个是美国的企业”,林华晴介绍说,他不像原来东莞人那样只提供空间出租,还想办法为企业提供增值服务:企业在工商税务方面有问题,他们会帮忙理顺;企业资金上有困难,他以实体园区做担保,从银行借款成立了金融基金再借给企业。“2015年初,有一家企业到发工资的时候,没钱了,工人马上要造反了,当时我们园区借了几十万给他去发工资,帮他熬过那一关。”
“以前,东莞很多本地人不怎么需要去创业,因为他本身就有依赖的东西”,林华晴说,但现在情况改变了,“租金没得收了,他们穷则思变,这是一定的。未来可能没保证了,他们得逼自己去拼。”
还有像林华晴一样不断涌进的外地人。相较于其他城市,东莞的包容性极高,它比深圳的外来人口比例还要高,76.37%是外来人口,这在中国的城市里面是最多的。只要这种状态能继续保持下去,东莞的活力就仍然在。
欧梁现在也在做一个越野车改装俱乐部,他喜欢那种车子陷在一个坑里,又轰鸣着发动机爬出来的感觉。“过去之后,就会很爽,就会觉得哇塞,这个坑这么大,我都能够爬过去”。欧梁说,这原本只是一种爱好,但他打算与朋友一起把它变成赚钱的方式,建成俱乐部,吸引人参加,收会费,等俱乐部壮大后,再组队参加比赛。此外,他老婆喜欢做教育,他们正在寻找场地开幼儿园。
网咖、越野车俱乐部、幼儿园,三个领域毫不相关,做这些事情,他心里其实也没底,而且很多钱,都是向朋友借贷的。“不像做工厂很快就有成效了,这些要慢慢地发展。”现在他只是凭着爱好去做一些事情,“一般爱好和现实是有一定差距的”。
空暇的时候瞎想,唐健俊也担心网咖项目会失败,“我现在大部分资金都不是自己的。是通过朋友帮忙筹集,假如我把全部的钱都消耗光了,就去打工还钱。”唐健俊知道,就像自己这几年的生活一样,他和这座城市都在尝试转型。
这是很多东莞年轻人的状态。他们有一个朦胧的方向,林华晴说,这也是好事,“起码他知道原先的路是行不通的,他们会去寻找其他的路去突破,他们不会在一个胡同走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