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离与融合:东北流亡文学与俄侨文学话语比较研究
2017-02-23杨帆
杨 帆
(中国传媒大学文法学部,北京100024)
疏离与融合:东北流亡文学与俄侨文学话语比较研究
杨 帆
(中国传媒大学文法学部,北京100024)
基于流亡地政治与社会环境的不同,东北流亡文学和俄侨文学呈现出迥异的风貌,从题材选择、话语表达、审美属性等方面可以梳理出两者各具特色又相互渗透的创作走向。同样是东北乡土叙事,东北流亡文学主要以反映社会现实和警醒蒙昧民众为主线;而俄侨文学更富东方魅力和生活气息,两者从不同维度构建了沦陷时期东北地区的社会图景。对东北流亡文学和俄侨文学的文本进行分析和比较,意在对特定时期的文学创作进行纵深层面的挖掘,并从历史角度重新审视流亡文学在文学发展及民族精神塑造中的特殊价值。
东北流亡文学;俄侨文学;审美属性;疏离;融合
东北流亡文学指的是“九一八”事变至抗日战争最终胜利(1945年8月15日)这14年期间陆续流亡到关内的东北作家(上述作家因为有着相同的流亡经历和创作主题被称为“东北作家群”)所创作的反映东北地区生活状态的文学。在现代文学史上,东北流亡文学是一个独立的体系,完整地再现了东北地区那段“血与火”的历史,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具有鲜明时代审美特征的文学形态。
在“东北作家群”流亡到关内的同时,中国东北地区的俄侨也正经历着流亡之苦。本文的俄侨文学是指生活在中国东北地区(主要以哈尔滨为主)的俄罗斯族群用俄语创作的文学作品。作为东北现代文学的组成部分,俄侨文学既有俄罗斯“白银时代”的典型文学特征,又有独特的中国意象和中国色彩。
同为流亡者,俄侨和“东北作家群”在流亡之时因为摆脱了原有的制度或者压迫的束缚,感受到了短暂的解放和自由,同时流亡在异国或者他乡时,又都不可避免地产生前所未有的寂寞和孤独感。在东北流亡作家看来,如果不能把日本侵略者赶出东北,那么他们将永远失去家乡,再加上上海左翼文学的大环境,东北流亡作家革命激情被彻底点燃。他们的作品基本以揭露日伪统治下社会的黑暗和表现东北农民的觉醒与抗争为主,并表现出与侵略者斗争到底的民族气节和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感;而俄侨作家虽因政见不同流亡,但俄罗斯还是俄国人的俄罗斯,而他们的流亡地哈尔滨也被视作俄罗斯的城市,因此在话语表达上所附着的感情强烈程度与东北流亡作家并不相同,尤其是在涉及中国题材的创作中俄侨文学更多关注东北自然风光和风俗文化生活等。
俄侨作家与东北流亡作家都不同程度地远离故土,并在异乡敏锐地感知到对故乡那种疏离的美感以及漂泊无依的痛感,思乡成为他们文学创作中共同的主题。无论是东北流亡文学还是俄侨文学都在通过话语表达的差异性来呈现与出发地(即祖国或者故土)文学的不同,同时又通过感性层面的思乡话语来建构家国的“想象的共同体”。
一、中俄流亡文学创作历史背景
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东北并没有深厚的儒家文化根底,新文学的起步也稍显滞后,但一些青年作家开始接受进步的文艺思想,成为东北现代文学的旗手。“九一八”事变后,这批作家流亡到关内继续以笔为戟反映东北大地上的苦难与抗争。与此同时,涌入哈尔滨及周边地区的俄侨数量激增,形成了文化和社会生活都很丰富的俄侨社区,相对宽松的政治环境和远离故土的孤独感为俄侨文学的发展繁荣提供了土壤。惊险的流亡生涯、动荡的异乡生活以及经济上的困窘、被迫离开家乡的不幸造就了一大批特色鲜明的作家。俄侨和东北流亡作家相似的经历,为他们提供了宝贵的精神财富。此外,无论是俄侨还是年轻的东北流亡作家,都没有受到太多老一辈作家的压制,使得他们能在更为自由宽松的环境中成长起来,同时自觉承担起传承民族文化的重任。
(一)东北流亡文学创作背景
20世纪20年代初期,东北的沈阳、吉林、哈尔滨等城市先后出现了新文学传播的迹象,如沈阳的《盛京时报》、大连的《泰东日报》等刊物开始大量转载鲁迅、冰心等人的新文学作品。此后,又相继涌现出一批进步的文学团体,并以吉林的穆木天等创建的白杨社和沈阳的梅佛光等创建的启明学会最为著名。“九一八”事变之前,有大量的进步文艺书籍传入东北,更多的杂志如《冰花》等开始发表新文学作品,大力宣传进步的文艺思潮。后来,声名鹊起的东北作家群中的青年作家萧军、萧红等在这个过程中迅速成长起来。
“九一八”事变后,东北成为中国第一个沦陷区。1932年3月伪满洲国成立,东北同祖国母体的血缘联系被日本侵略者人为割裂,东北新文学向左翼文学靠拢的道路也同时被阻断。此时,东北文学开始出现分化,一部分作为东北流亡文学存在,一部分作为沦陷区文学存在。同时,东北的作家群体也相应出现了分化。一部分坚持祖国和民族信念的作家由于受形势所迫,不得不暂时停止文学创作活动;一部分东北作家由于各种主客观原因屈服于日本殖民统治者的淫威之下,在其主导的刊物上面发表粉饰太平的文章;另一部分以萧军为代表的民族作家,因对祖国的满腔热忱无法在日本的殖民统治下得以倾诉选择了离开,流亡到关内等地区继续文学创作。
(二)俄侨文学创作背景
追溯历史,俄罗斯侨民大致分两批大量涌入中国东北地区。第一批在1896年至1903年,大批俄罗斯人进入中国东北地区,很多教师、艺术家及各类科研人员等都在此列。第二批主要是在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爆发后,很多对十月革命持怀疑态度的俄国人流亡到中国东北地区避难,之后哈尔滨“一下子就出版了约10种大型的俄语报纸,而在整个哈尔滨的历史中它们的数量一度有50多种”[1]。至20世纪20年代中期,仅黑龙江省的俄侨人数就超过了20万,而哈尔滨市的俄侨总数达到了15万之多。此后的十多年间,俄侨的聚集中心一直都集中在哈尔滨,“哈尔滨俄侨中心的形成远远早于欧洲的俄侨中心和上海的俄侨中心,哈尔滨的俄侨人数也远远超过了欧洲俄侨中心的俄侨人数”[2]。
俄侨社区中的文化和社会生活都非常丰富,学校、出版物、图书馆等满足了当时大部分有经济条件的俄侨的需求。生活在东北尤其是哈尔滨的俄侨“不屑于学习侨居国的语言,不屑于了解那里的文化”[3]。瞿秋白在赴苏联学习途经哈尔滨对这座城市的印象也印证了上述说法:“哈尔滨就已是俄国人的商埠,中国和俄国的商业显然分出两个区域。……道里是俄国人的……俄国人住在这里,像在自己家里一样。”[4]他们甚至觉得自己本身就是在俄罗斯,哈尔滨也并非中国的城市。
流亡到中国的俄侨当中,有不少俄国的贵族、知识分子等,其中不乏在俄国就已经成名或者从事创作的作家、诗人等。流亡多年之后,俄侨逐渐丧失了回到祖国的信心,开始把大量的精力转移到文化活动和文学创作上,一度形成了东北俄侨文学艺术的繁荣。尼古拉·阿波洛诺维奇·巴伊科夫、维·伊万诺夫、A.U.梅斯涅洛夫、瓦西里·别列列申和女作家列尼兹科娃等都是活跃在中国东北的俄侨作家。
二、话语疏离中的审美璨星
以萧红、萧军、端木蕻良等为代表的东北流亡作家身上既有东北地区的印记,又处在全民抗日的革命氛围下,其作品在话语表达上尽显粗犷悲壮之色,全无恬静柔媚之风,“从生命的角度出发,剖析北方农民生存的艰辛,挖掘生死轮回间人生的无奈,揭示人生的悲哀以及人性的扭曲”[5]。东北流亡文学充满着时代感和政治感,成为东北人民呐喊的独特声部和斗争的武器。
相对东北流亡文学的实用性,俄侨文学更关注对生命意义的探寻和对个人情感的抒发。即使同为中国题材,俄侨作家的创作与东北流亡作家的创作也有着明显的不同,他们之间既存在着潜在的对比,又互为补充。尽管深处具有浓郁俄罗斯风情的哈尔滨,俄侨仍旧被东北地区的具有野性之美的自然环境和迥异于俄罗斯的风俗习惯深深吸引,并从旁观者的视角创作出众多以东北自然风光和民俗为主体的文学作品。
(一)浪漫主义与被枪毙的爱情
爱情是文学的永恒主题,特别是在俄罗斯文学中更是得到了充分体现。尽管俄罗斯侨民身居异国他乡,但是他们仍然对浪漫的爱情充满着向往。在俄侨文学中也描写爱情的最终幻灭和对人的折磨,但更多的是描绘多姿多彩的以及浪漫和令人痴迷的爱情。俄侨文学家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阿恰伊尔在其作品《我用双手抚摸……》中写道:
我双手抚摸的秀发,
它闪着亮光。
我看着你的眼睛,
我的视线慢慢地在你的目光中沉没。
弗拉基米尔·斯拉鲍科维奇则在他的《满洲公主》中讲述了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我”在美丽雄壮的“白山黑水”间游历的某天被土著人擒获,一位漂亮的满洲公主出现并救走了“我”,两个人坠入爱河。一只黑熊的出现改写了他们的命运,在与黑熊搏斗的过程中满洲公主和黑熊相继死去。最终,“我”选择了寺庙,在清修和自我折磨中结束了自己的一生。这样的作品在俄侨文学中并不少见,一方面与俄罗斯本土文学一样展示了爱情的纯洁和伟大力量,并通过对伟大爱情的描写慰藉现实难以抵抗的苦难,同时又受到中国文化的影响,显露出不一样的东方情调,将俄罗斯的精神气质和东北地区的地域文化完美结合在一起。
流亡到上海等地的年轻的东北作家们却无暇关注爱情,刀枪炮火之下的生活让他们笔下的爱情几乎完全避让于反抗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主题,除了萧红等人的一些散文,大部分东北流亡文学不但没有直接描写爱情的作品,即便是作为辅线出现在作品中的爱情,也是如《八月的乡村》中的朝鲜女战士安娜一样,“离开祖国与城市,‘枪毙’个人的爱情,为中朝人民共同的解放事业而英勇战斗”[6]。
(二)恪守传统与民族抗争
俄侨虽然远离祖国,却在哈尔滨等东北的城市营造了几近俄罗斯的生活环境,俄罗斯的传统文化也在他们生活的地方落地生根。因此,虽然远离祖国,俄侨文学中的话语表达方式却相对平和,抗争的内容也不多见,更多的则是对祖国的思念和对传统的恪守。他们将保持和发展祖国的传统文化作为文学创作的重要支点,坚持用母语写作,并以描写俄罗斯人或者说以在华俄侨的生活为主;东北流亡作家则更多地把文学创作的重心放在了民族抗争问题上,以描写生活在东北大地上的具有原始生命力的人民对自然和社会的反抗为主。
“即便我们贫穷,
没有资格参加宴会、畅饮,
但我们能够忍耐,
我们恪守着我们自己的方式。
纵然异邦星光寒冷,
纵然付出生命,
我们也无怨无悔地属于我们的俄罗斯!”
这是沦陷时期俄侨文学中的最具代表性的人物,著名诗人、杰出的翻译家瓦西里·别列列申(Василий·Перелешин)在其作品《我们》中的语句。饱受思乡之苦的俄侨曾在中国度过了短暂的安逸时期,1931年“九一八”事变以后,东北局势急转直下,很多中国的百姓尚且居无定所,朝不保夕,身处异国他乡的俄罗斯侨民更是漂泊不定、举步维艰。这些流亡到中国的俄侨远离故土与亲人,同时在精神上也失去了祖国的眷顾,成为国家的“弃儿”。尽管如此,包括别列列申在内的很多俄侨作家或者诗人都在作品中抒发着对祖国执着不渝的情感。作为诗人的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阿恰伊尔在一首名为《祖先》的诗中写道:
你可曾知道谁是你的爷爷?
更知道谁是爷爷的爷爷?
……我作为自己祖国的弃儿
依偎在父亲怀里
我在不安地等待
等待着我们无法生存的祖国
赶快学会把自己的子民
连同全体爷爷一起爱护珍惜!
在日本统治的“满洲”地区,俄侨怀着不同的政治观念和诉求,经历着连续的社会动荡,正常生活难以保障,但他们大多像阿恰伊尔一样坚守着自己的传统,也在文学作品中不断提醒自己不能忘了自己的根。阿恰伊尔的《漂泊四方》在哈尔滨俄侨中广为流传,其中有几句这样写道:
哪怕命运将我们弯腰到地,
它没有使我们消沉、屈服,
因为祖国把我们赶出国门,
我们把她带到世界各地。
抒发对祖国的热爱和忠诚是俄侨文学中不可或缺的永恒的主题。有很多侨民的文学作品都是以“祖国”“俄罗斯”为主题。其中包括瓦西里·别列列申的作品《俄罗斯》《思乡病》等;阿恰伊尔的《回家的路》《草原上的人们》;费多尔·卡梅什纽克的《神圣的罗斯》;尼古拉·斯维特洛夫的《来自祖国的明信片》,等等。除上述俄侨作家之外,还有很多作家都毫无保留地将他们对祖国的思念诉诸笔端。如尼古拉·沃赫金在其作品《莫斯科之诗》中写道:“莫斯科,我只属于你!纵有大路千条,我只会选择你——笔直、诱人和残酷。”
俄侨作家除了在其作品中表达思乡之情以外,还表达了他们对祖国命运的担忧和无奈,甚至还有绝望。A.U.涅斯梅洛夫在俄罗斯时是军队中的一名军官,他在20世纪20年代来到哈尔滨,之后在哈尔滨生活20年,来之前已经在俄罗斯出版了三部诗歌集,后来在哈尔滨又出版了五部诗歌集。他的诗歌中主要体现出的是老百姓在战争中苦难的生活和离开祖国之后看不到希望的苦闷。尼古拉·斯维特洛夫在其作品《在国外》中以“死魂灵”来隐喻俄罗斯的国家命运,“忘却那国家”成为诗人无奈的选择,“有路不能回”令作者感到愤怒和绝望。
异国他乡的生活令人感到苦闷,这些从事文学创作的俄侨希望能从自己的作品中找到一些安慰。莉迪亚·哈伊特洛娃的《俄罗斯》和《在异国的天空下》分别表达了作者对祖国凄凉的思念和绝望的痛恨。“我已经疲惫至极,心已沉沉死去。我宁愿带着不安的叹息,呆在人家中国的土地上”。“他活像狗崽子一样痛恨你那已经丢掉的国家,还有那个叫做莫斯科的城市”。阿恰伊尔的作品《命运小路》中写道:“在充满迷雾的世界里,命运的小路终究难觅,没有向导,只有猜想和预测的结局”。
谢列布连尼科夫在《我的回忆》中说道,“且不说俄侨在异国开始新生活的艰难程度,而听从命运的戏弄摆布、忍受周围的冷漠讥讽就足以使流亡者心寒。他们只能回忆过去的历历往事、期望虚幻的美好未来……”还有一些人在作品中描述了他们即俄侨在中国生活悲惨、黑暗的一面,“由于他们不满自己在中国的生活,从而引发了他们对中国以及中国人的敌意,甚至在作品中表现出了憎恨的情绪”[7]。他们的作品中充满着消极的情绪,没有出路、绝望、痛苦和沉沦,如H·鲍里索夫、M·耶尔绍夫、Л·阿斯塔霍夫、M·舍尔巴科夫等。
这一时期,萧军、萧红、金剑啸等开始陆续发表新文学作品,反映东北黑土地上被压迫被奴役的人民的觉醒与抗争。东北沦陷后,上述作家相继踏上流亡之路,并以国土沦丧和百姓苦难作为其文学创作的大背景,用各种手段表达对日本殖民统治和社会的不满,揭露殖民统治下沦陷地区的黑暗和丑恶。萧军、萧红的小说集《跋涉》中很多篇章都体现了这一主题,如《疯子》《王阿嫂的死》和《下等人》等,其中萧红的处女作《王阿嫂的死》中讲述了“王阿嫂,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什么活计都做过,可地主们却从不管她的死活,时时刻刻变着法儿地剥削他们”,“家家都从房檐上把茄子解下来,送到地主的收藏室去”,他们自己冬天吃的却是“地主用以喂猪的烂土豆,连一片干菜也不曾进过嘴”。王阿嫂的一生折射出了很多沦陷地区百姓麻木的生活状况和态度。作者正是通过对无意、无力反抗的百姓的描写,阐释了其本人对社会和生活状况的强烈不满。萧军的《八月的乡村》在摊开一幅东北田园风光画的同时,没有刻意以扣人心弦的情节去吸引人,而是着力于战争前后人们的悲欢与爱憎,将读者带进广漠的原野和密密的白桦林。鲁迅评价这部作品时说:“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难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蝈蝈、蚊子,搅成一团,鲜红的在读者眼前展开,显示着中国的一份和全部,现在和未来,死路与活路。凡有人心的读者,是看得完的,而且有所得的。”[8]东北作家马加的《寒夜火种》则通过对东北普通百姓苦难生活的描写,深刻地揭露了国民党不抵抗政策的消极实质,颂扬了中国共产党为了民族生存而组织进行的抗战。《兴安岭的风雪》是金剑啸创作的一首长诗,讲述了32名抗联战士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在尽是风雪的兴安岭上与日本侵略者进行生死较量的故事。诗中的爱国情怀溢于言表,讴歌了英勇的战士,憧憬了民族胜利的未来。同样关注生活在东北土地上的人民的命运,山丁常以刻画农民和普通市民为主,古丁擅长描写小知识分子,而小松的创作则多以描写底层人物为主,如乞丐、妓女、人力车夫等。
东北流亡作家将创作立足于他们所熟悉的东北平原,通过对忙着生忙着死的小人物的刻画来阐释他们对命运的思考,通过对日寇烧杀抢掠后的破败景象的还原来控诉侵略者的暴行,通过惨烈的场景的描写(如《兴安岭的风雪》)来表达东北人民誓死抗战的决心,作品悲壮且充满张力。
(三)审美与功利
文学审美性是作品文本作为内容与形式完整统一的形象化体系而具有的可以引发非功利情感的功能特性。东北流亡作家的作品中,审美属性更多地与功利属性杂糅在一起,使得有些人物刻画扁平化,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作品的艺术性,但是,放到当时那个特殊的时代,民族精神亟需振奋,为革命引吭高歌的作品无疑是民众觉醒的有效催化剂,“就作家的创作倾向而言,抗战时期的东北作家普遍表现出现实主义的创作追求。我们……感受更多的往往是东北作家那种直面社会人生、积极入世的现实主义精神”[9]。
与东北流亡文学所秉承的文以载道的思想不同,俄侨文学在话语表达上则展现出更多的审美属性。同样是写瑰丽的东北自然风光,俄侨抒发的则是他们对侨居地及其人民的热爱和感激。阿恰伊尔的另一部作品《生活》用积极的态度指出了应有的生活信念:“大声笑吧,我的朋友!冰雪会融化,生活的意义也会随着消融吗?未必!欢笑才是生活,而哭泣不是”。女作家玛丽娅·维吉在她的作品《飞得越高越冲》中同样描绘了人民在命运面前不仅是无奈,还有抗争和憧憬。此外,由于生活在“俄罗斯城市”(即哈尔滨),文化环境与俄罗斯本土的文化环境非常接近,大部分俄侨对中国的文化、历史了解甚少。以涅斯梅洛夫为例,他在中国生活了21年,却对中国并不了解,甚至在小说《老毛子》中还犯下了常识性的错误,里面写到一个张姓铁匠铺的掌柜买了一个俄罗斯男孩当养子,但是这个男孩的中国名字却叫王新德,养父与养子的姓氏不同显然不符合中国人的习俗。这一时期的俄侨文学和东北流亡文学所叙述的故事和所描绘的人虽然都在同一地理区域,但却表现各自哀怨与抗争,在内容上几乎无交集,呈现出两者之间的疏离。
由于产生于不同的文化背景,东北流亡作家和俄侨曾经所浸润的文化传统也不相同,因而无论是在话语表达上还是在审美性上都呈现出不同程度的疏离,但后期两者在主题指向及描写对象上逐渐呈现出融合的趋势。
三、乡土叙事与话语融合
在东北流亡文学和俄侨文学中都有大量的东北乡土叙事。在东北流亡作家的小说创作中,乡土叙事是其绕不开的主题,“他们把浓得化不开的乡土情结、炽热的民族情感、北国的血泪,还有不屈的剑与火凝聚于笔端,写出了既富有东北地域色彩又质朴粗犷甚至充满野性力量的乡土小说”[10]。怀着对白山黑水的特殊情感,描写东北的自然风光与人物故事,“东北作家对暴行和苦难的描写,与他们那份噩梦般的经历和悲剧感受有关……在这种描写后面,同时内含与熔铸了作者强烈的使命感与功利感”[11]。东北流亡文学以自然环境为创作背景,作品所面向的阅读者是本国同样遭受剥削阶级欺压,并且随时也可能受到日军侵略的土地上的民众,其主旨是揭露日本帝国主义在沦陷地区的残酷统治,并使阅读者心理产生共鸣。沦陷时期东北著名作家山丁提出了“乡土文学”的创作主张,强调以描写大自然为手段,以反映社会现实为目标,在其作品《山风》中,作者大篇幅地描写了沦陷时期东北农村的自然风光和乡村生活,用反衬和写实的手法无情地揭露了日本侵略者统治下的“王道乐土”的真实面目。山丁的另一部作品《绿谷》更是将对大自然与社会气氛的描写统一起来,笔锋直指侵略者的统治。此外,白朗的《伊瓦鲁河畔》、李乔的《家乡月》、森丛的《寂寞的花园》和关沫南的《沙地之秋》都是如此。而萧红的《生死场》则刻画了一个思想麻木、生活浑噩的女性形象。主人公最后在饱经各种痛苦和磨难之后默默死去。作者通过对于人物性格及命运的描写,窥探了普通人在动荡社会的苦难人生,对生死的现实进行了理性的思考。另一名东北地区的女作家白朗,她以更加锐利和激昂的笔触刻画了很多丰满的人物形象。其作品《生与死》讲述的是一个普通的东北女人,在残酷现实的折磨之下,最终选择了反抗,参加了革命,最终骄傲地为之献出了生命的故事。故事是以日本帝国主义殖民地东北为历史背景,主人公的儿子先被日本人杀害,后来怀孕的儿媳被侵略者强奸而最后自杀。主人公在经历痛苦和绝望之后,认清了黑暗的殖民统治,走向革命。作者并未整篇叙述日本的殖民暴行,而是用刻画人物形象的手法,通过老妇人的讲述和所见所闻描绘了殖民者的残暴、社会的动荡和百姓的痛苦,同时也展现了高压统治下的东北民众不可战胜的民族意志。此外,舒群的《没有祖国的孩子》、萧军的《八月的乡村》、罗烽的《第七个坑》等很多作品都是通过对人物刻画,反映人们在苦难和绝望中无畏地选择了反抗。流亡到关内的东北作家创作了大量眷恋乡土表达抗日情绪的文章,把东北黑土地上不屈抗争着的人们以粗犷的、原始的状态展现出来,而且开了抗日文学的先河,给彼时中国的文坛注入了新鲜血液,对现代文学的贡献随着研究的深入愈发显现出来。
1935年,苏联将中东铁路出售给日本之后,俄侨的文学团体逐渐萎缩,俄侨社区也打破了原有的封闭状态,俄侨与中国人的接触开始更为紧密,创作了大量以东北风光胜景和风土人情为主题的作品,从不同侧面还原了当时东北地区的自然、生活、民俗、政治文化生活。部分俄侨逐渐受到中国文化与中国哲学的影响,并在作品中显示出这些影响的痕迹,还有一些诗人、作家通过翻译中国的古典作品将中国文化介绍给俄国人,如别列列申曾翻译《道德经》等中国古典文学的著作。巴伊科夫是俄侨作家中极具代表性的一个,在中国传统文化的长期浸染下,他对东方自然和民俗有着非同寻常的深刻认识,是著名的民族学者。发表于1936年的《大王》,使巴伊科夫成为具有世界影响力的自然小说家。《大王》描写了一只东北虎王为了生存不屈不挠的抗争,并通过对东北虎王的描写批判了人们对大自然的破坏,提出了“自然至上”的哲学思想,这种“天人合一”儒释道精神贯穿着巴伊科夫的文学创作之路。而韦涅季克特·马尔特的《傅家甸近郊》《算命先生》《小手指》等作品甚至可以等同于东北乡土文学。另外,在俄侨文学作品中经常流露出作者对侨居地——中国的热爱和对当地人民的感激之情。如在叶莲娜·塔丽的作品《献给第二祖国》中:“俄罗斯的风暴令人战栗。我和这里其他的一样,你——哈尔滨,犹如我们的一块故土,保护着弱小的我们,免遭恶风暴的摧残。我可以告诉全世界,哈尔滨——这个可爱的城市征服了我,这个收容了我们的国家——中国,已经成了我的第二祖国。”在瓦西里·列别列申的《我,一定回中国》中同样写道:“别了,永不回还的幸福体验。我深切的知道,我有一天必须要重回中国,重新去见那里的可亲的人们,在死的那一天”。他在诗中写道与中国有关的细节,“在温柔的继母身边——在黄色的中国,我长大成人……”在这首名为《牺牲》诗中作者表达了对中国和东北的百姓无限的热爱和思念。
汪晖指出:“现代文学的语言实践是民族国家自主性的体现,或者反过来说,现代文学的语言,民族国家想象与中国现代文学实践,是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重要部分。”[12]关于民族共同体的想象建立在文化共同体之上,与土地乡愁息息相关。共同的文化背景形成了对民族共同体的想象,在这一点上,俄侨文学与东北流亡文学有着相同的精神内核,离开故土越远,那种对家国想象的共同体黏性就越强。
结 语
在激荡的社会中,无论是东北流亡文学还是这一时期的俄侨文学,都充满着对人生、命运的思考和慨叹。背井离家的流亡生活在很大程度上强化了他们的创作欲望,勃兰兑斯在评述波兰诗人时指出,故国沦陷之殇和流亡生涯之苦,使他们的“感情冲动增强了一倍”[13],并在文艺创作上显现出强劲的力量。
东北流亡作家和俄侨的作品大部分都依托东北地区而创作,用或冷峻或热烈的笔调讲述自己流亡的痛苦以及对故土的眷恋,两者之间既存在显性的不同,又有着潜在的联系,从不同维度构建了沦陷时期东北地区的社会图景。从历史角度来看,东北流亡文学之于中国现代文学,俄侨文学之于俄罗斯现代文学,两者有其历史的特殊性,因而在本国的文学领域都占有特殊地位。随着社会的变迁,各自的文学界对两者的认识逐渐加深,其文学地位逐渐得到认同。沦陷时期的东北流亡文学和俄侨文学创作都有着深刻的历史背景,其文学、社会和历史价值有待进一步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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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Based on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exiled politics and social environment, the Exile Literature in Northeast China and the Russian emigrant literature show a different style.We can sortout their distinctive creation and mutual penetration from the choice of subjectmatter,language expression and aesthetic attributes etc.The same point of them is that they are both about the northeast rural narrative.However, the Exile Literaturemainly reflects the social reality of the northeast,and themain line is about awakening the ignorance of the people.While the overseas Russian literature has a richer oriental flavor and charm of life.Both of them constructed social landscape in Northeast China during the fall from different dimensions.This article is about the analysis and comparison between the Russian&Chinese literature aswell as the northeast exiled literature.It reveals the alienation and integration of them from a new aesthetic dimension.Then it reexamines the special value of the Exile Literature in shaping the literature development and the spirit of nation from the historical point of view.
Key words: exile literature of northeast China; overseas russian literature; aesthetic character; misunderstanding;harmony
[责任编辑:郑红翠]
M isunderstanding and Harmony:A Study on Discourse Com parison of Exile Literature of Northeast China and Overseas Russian Literature
YANG Fan
(Faculty of Literature and Law, Communicatio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24,China)
I206.6
A
1009-1971(2017)05-0099-07
2017-05-18
杨帆(1980—),女,黑龙江桦南人,讲师,博士研究生,从事现当代文艺思潮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