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静夜思》讹本和原文的接受与优劣问题
——兼论诗歌接受中的“惟论兴会”心态
2017-02-23殷祝胜
殷祝胜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关于《静夜思》讹本和原文的接受与优劣问题
——兼论诗歌接受中的“惟论兴会”心态
殷祝胜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静夜思》讹本影响竟然远远超过了原文,学界颇有人以为这是优胜劣汰的结果。实际上,此诗原文在明代已获得高度赞誉,讹本产生以后,一开始并不能够势压原文。从此诗原文在日本家喻户晓的情况看,其对读者的魅力完全可以与讹本并驾齐驱。此诗讹本在清代以来影响远远超过了原文,但绝大多数读者欣赏讹本的理由,与接受原文者对原文的赞赏并无明显不同,对于学者们细心分辨出来的讹本优于原文之处并无意识。因此,此诗讹本影响远过原文,很难说与这两个文本的自身优劣有多少联系,主要也不是接受者的优劣判断所致,造成这种局面的关键,应该在于国人接受诗歌时普遍存有的“惟论兴会”心态。
静夜思;讹本;原文;接受;惟论兴会
李白《静夜思》一诗有好几种不同的文本传世[1]*据袁茹《李白〈静夜思〉版本嬗变及其诗学思想阐释》一文调查,《静夜思》共有8种不同文本传世,其中除其认为“为李白原诗的可信度最高”的被其简称为“宋本”的一种之外,其他7种皆为有讹字的本子。本文所谓的“讹本”如不加特别说明,都是特指影响最大的被袁茹文简称为“两个‘明月’本”者,非泛指;之所以只称“讹本”而不称为“两个‘明月’本”,为行文简便计。,其中最重要的有两种:一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二是“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这两个文本,前者源于晚明署名李攀龙而实非李攀龙的《唐诗选》[2],后者源于宋刻《李太白文集》;前者在我国当代几乎家喻户晓,后者除少数学者外几乎无人关注;然而根据中外多位学者的考证,前者实为经过晚明人改动的讹本,后者却被台湾学者薛顺雄[3]、日本学者森濑寿三[4]与大陆学者薛天纬[5]等认为是李白的原文。
讹本盛传,影响竟然远远超过了李白的原文,这在李白诗歌的接受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何以会如此?当代学者大多认为这是讹本比原文更加优秀,更能吸引广大读者的结果。他们强调李白原诗“表达的纯粹是李白的个体经验”,“后人所改,表达的则是大众经验”[6];强调“床前明月光”比“床前看月光”显得“更为简单明快”,“‘山月’,较之‘明月’是一个‘小概念’,概念愈小,其内涵愈丰富而外延则愈缩小,人们望见‘明月’的机会肯定比望见‘山月’的机会多”[5]*按薛先生早在其《漫说〈静夜思〉》(《文史知识》1984年第4期)一文中已有类似的观点。。因而断言,“大众喜爱这种改动,甚至沉迷于这种改动”[6];“这个‘民间口传本’具有无穷的生命力”,“而宋本则只能停留在学术研究的圈子中”[5]。按照这种说法,《静夜思》讹本的魅力是原文无法企及的,在争取读者的竞赛中,原文必然落于下风。这果真是此诗讹本盛传、影响远过原文的原因吗?全面考察《静夜思》的接受历史,笔者以为这种看法是值得商榷的。
一、历史上对《静夜思》原文的肯定与称誉
《静夜思》讹本首见于明代万历时刊印的署名李攀龙的《唐诗选》*关于《静夜思》一诗在流传过程中何时出现讹字,森濑寿三《关于李白〈静夜思〉》(载《唐代文学研究》第3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一文认为是从万历时刊印的《唐诗选》开始的。上揭袁茹文所列7种讹本中,有两种似乎在《唐诗选》刊印之前:一是元人范德机《木天禁语》中的文本:“忽见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起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然袁茹文也对此表示怀疑:“今存《木天禁语》只有明代万历、天启年间刻本,又有明末许学夷、《四库全书总目》认定该书为伪书,当今学界研究者对《木天禁语》是否为伪书各执己见,使‘李白《静夜思》版本变化于元代’一说只能存疑。”二是明嘉靖十六年序刊本高棅《唐诗品汇》卷39中所录,第三句已改“望山月”为“望明月”。然据上揭森濑寿三文后附录其调查的结果,日本内阁文库藏嘉靖十六年刊本高棅《唐诗品汇》所录并无讹字。故本文对于《静夜思》一诗在流传中出现讹字的时间,仍以森濑寿三之说为据。,而此诗的声名大噪似乎正由此发端,将这两种情况联系起来很容易得出这样的认识:《静夜思》的广泛流传,“明代人的改动是关键的转折点”[6],此诗讹本对读者的魅力历来胜过原文。
这一认识其实存在明显的误区。就目前可见到的文献来看,在《静夜思》讹本产生之前,此诗的原文已逐渐获得人们的赞赏,声誉已呈日益上升的趋势。今存的唐人选唐诗以及宋元时期的著名文学选本如《文苑英华》《唐文粹》《唐音》未录此诗,说明自唐至元此诗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确实不高。不过,宋末严羽曾称此诗“一意说出,不由造作”[7],刘辰翁评此诗曰:“自是古意,不须言笑。”[8]表明此诗还是引起了部分有识之士的关注。入明以后,首先是高棅的《唐诗品汇》和《唐诗正声》选录了此诗,其后直到讹本产生前,诗歌选本中收录此诗已相当普遍。日本学者森濑寿三《关于李白〈静夜思〉》一文的附录中详列明代收录此诗原文的诗歌选本有19种之多[4],其中半数以上刊于此诗讹本产生之前,可见已是有影响力的作品了。对此诗的推重除了明人桂天祥《批点唐诗正声》的“老炼着意作,反不及此”[9]这种类似于传统的观点之外,更有在此基础上对于此诗的崇高诗史地位的认定。李攀龙为其《古今诗删》唐诗部分所写的《选唐诗序》中,评李白曰:“五七言绝句实唐三百年一人,盖以不用意得之。”[10]其《古今诗删》卷20中收录李白五绝五首,就有《静夜思》*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古今诗删》中所录此诗第三句作“举头望明月”,而据上揭森濑寿三文,日本静嘉堂文库藏明刊本所录为原文不误。在内,可见是作为少数几篇代表作看待的。李白绝句既然被视作“唐三百年一人”,则作为其代表作的《静夜思》自然也是唐三百年中最杰出的作品之一了。
《静夜思》讹本产生以后,对此诗原文的肯定与赞赏并没有发生明显改变。胡应麟《诗薮》出版于始录《静夜思》讹本的署名李攀龙的《唐诗选》问世之后*按《诗薮》有万历十八年(1590)胡氏少室山房原刻,上海图书馆藏有残卷;而署名李攀龙的《唐诗选》初刻于万历三年(1575),周子美编《嘉业堂钞校本目录·天一阁藏书经见录》著录此书云:“目录末有牌子三行:万历乙亥(即三年——引者注)秋七月既望吴兴凌氏校刻于盟鸥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196页)可证。,其内篇卷6称:“太白五言如《静夜思》《玉阶怨》等,妙绝古今。”[11]所论即为《静夜思》原文。何以知之?胡氏在上引评论的末尾说:“于鳞论七言遗少伯,五言遗右丞,俱所未安。”于鳞即李攀龙,可知这段话是针对李攀龙而发的;在当时署名李攀龙的《古今诗删》和《唐诗选》中,收录《静夜思》讹本的《唐诗选》未同时收录《玉阶怨》,而收录原文的《古今诗删》则又收了《玉阶怨》,胡氏评论中提到的李白作品除《静夜思》外还有《玉阶怨》,由此可知其所论是就《古今诗删》而发,其中的《静夜思》自当指此诗的原文而非《唐诗选》中的讹本。《静夜思》原文获得了“妙绝古今”的赞誉,其地位在讹本产生后不降反升了。周珽《删补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一书刊印于收录《静夜思》讹本的《唐诗选》风靡一时的明崇祯间,其“五言绝句盛唐”卷仍录此诗原文,评价之高与胡应麟相同,并有分析:“看月光疑以为霜,客夜恍惚意象。及见是山月,乃知月光千里同明,辄动故乡之思。从实境实情,应口成调,不用意而得之,妙绝千古。”[12]其他收录此诗原文的晚明唐诗选本尚有多种[4],其中著名的如唐汝询《唐诗解》以“摹写静夜之思,字字真率”[13]评之,钟惺、谭元春《唐诗归》卷16以“忽然妙境,目中口中,凑泊不得”[14]评之,说明在此诗讹本已经产生并借助《唐诗选》的盛行而得到广泛传播以后,此诗原文的光彩并没有因之而暗淡,依然拥有相当多的热情欣赏者。
从此诗原文在日本家喻户晓的情况看,其对读者的魅力完全可以与讹本并驾齐驱。据日本学者森濑寿三介绍,《静夜思》是“日本国民最爱好的唐诗之一”,不过与在中国的情形完全不同,由于在日本“从来中学的‘国语’(日本语言和文学)课本中都有这首诗”的原文,所以人们接受的是此诗的原文[4]。江户时代(公元1603—1867年)中期的文学家服部南郭在《唐诗选国字解》中说:“诗人在诗句中没有进行任何的修饰,但写出来的情景却是十分有意趣的,这是李白不经意写成的一首诗。”[15]296明治(公元1868—1911年)末期的学者和诗人森槐南《李诗讲义》说:“这首小诗,利用物在静夜中的变化来抒发他浮想联翩的情感,真是妙不可言。”[15]297可见他们对此诗原文的欣赏和佩服。
在《静夜思》讹本产生之前,此诗原文已获得高度评价;在此诗讹本产生之初,欣赏此诗原文的仍颇有人在;此诗的原文在日本声名赫赫,深受喜爱。由此看来,《静夜思》一诗的广泛流行,并不一定需要“明代人的改动”;原文同样具有征服读者的魅力。
二、清代以来对《静夜思》讹本的接受与赞许
进入清代以后,《静夜思》讹本的影响超越了原文。在明代,《静夜思》讹本尽管随着《唐诗选》在“海内家传户习”[16]而为很多人所接触,但据上所论,其影响应该还不足以压倒原文。这种情况到清代发生了改变。在清代,除极少数大型总集《全唐诗》《全唐诗录》及《李白全集》所录仍为此诗原文外,绝大多数诗歌选本收录此诗时都依此诗讹本,著名的就有康熙《御定佩文斋咏物诗选》、王尧衢《古唐诗合解》、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李瑛《诗法易简录》、姚鼐《今体诗钞》等。文人著述中引录此诗也多依讹本,如朱鹤龄《李义山诗集注》卷2下《赋得月照冰池》“如霜恐透肌”注,吴景旭《历代诗话》卷36“雪满山”条所引此诗首句,乾隆《御制诗集三集》卷60《桂》诗后自注所引此诗第三句,俞樾《湖楼笔谈》卷6引此诗全文,皆如此。《静夜思》讹本的声势已明显压倒原文了。
那么清人欣赏《静夜思》讹本的什么呢?王尧衢《古唐诗合解》卷8录此诗讹本并赞许道:“此诗如不经意,而得之自然,故群服其妙。他本作‘看月光’,‘看’字误。如用‘看’字,则一‘望’字有何力?”[17]在表彰了讹本的“得之自然”的优点之后,又批评了“他本”中的“看”字,认为使得第三句中的“望”字无力,表明他在两个文本之间所作的取舍,包含了优劣比较。“他本”首句作“看月光”,这是和此诗原文一致的,但王尧衢没有说这个“他本”中“望明月”作“望山月”,可见他比较的这个“他本”并不是此诗原文,他显然是没注意到还有像此诗原文那样第三句作“望山月”的文本。不关注此诗原文如何,只对讹本进行表彰,是清人赞许讹本之语的共同特点。徐增《而庵说唐诗》卷7评曰:“床前光是无意,望月是有心……因疑则望,因望则思,并无他念,真静夜思也。”[18]俞樾《湖楼笔谈》卷6评曰:“床前明月光,初以为地上之霜耳,乃举头而见明月,则低头而思故乡矣。……以无情言情则情出,从无意写意则意真。”[19]强调讹本自然真率。章燮《唐诗三百首注疏》卷6评曰:“只二十字,其中翻覆层出不穷。”[20]200强调讹本含蓄。黄生《唐诗续评》卷2评曰:“思乡诗最多,终不如此四语之真率而有味。”把上述两种意见都包括在内。何谓“真率而有味”?黄生还作了具体说明:“语似极率易。然细读之,乃知明月在天,光照于地,俯视而疑,及举头一望,疑解而思兴,思兴而头低矣。回环尽致,终不能以率易目之。”[21]以上大体代表了清人所称道的《静夜思》讹本的最突出的优点。
将清人对《静夜思》讹本的这些赞许之语与宋元明人对此诗原文的称誉之词作一比较,不难看出二者的意思是何其相似!俞樾所说的“从无意写意”不就是李攀龙等人所说的“不用意”吗?黄生所说的“真率而有味”不就是范德机所说的“含糊则有余味”吗?换言之,绝大多数清人所赞许的《静夜思》讹本的那些优点,此诗原文也都具备。他们并没有对其接受此诗时取讹本舍原文的理由特别作出说明。
这种情形在当代也是最为普遍的。《静夜思》讹本在我国当代的影响超过原文更甚,这不仅可以从各种当代出版物引录此诗时几乎皆取讹本而舍原文的情况清楚看出,也可以从我们日常接触到的情况实实在在感受到。在我们身边,凡是受过点教育的人大体能随口吟诵出《静夜思》的讹本,而知道此诗原文的人即使在学者专家中恐怕也人数有限*这方面有一个突出的例子。朱东润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一册选入此诗讹本,注其出处曰:“《四部丛刊》影明本《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82页)笔者查阅《四部丛刊》影明本《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卷六,所录实为此诗的原文,而《作品选》却未对此作任何说明,可见此册编者或只熟知此诗的讹本,并不知道此诗原文其实与此不同。。
当代人欣赏《静夜思》讹本的什么呢?本文开头曾引薛天纬等先生的观点,他们将讹本与原文进行比较,细心分辨出讹本优于原文之处,是颇能给人以启发的。但翻阅有关此诗的各种鉴赏评论资料,我们发现其中绝大多数人欣赏这一讹本,并没有作过像薛先生等人那样的思考,其给出的理由其实也像清人那样,用在此诗的原文上面同样合适。简单提示的如:“寥寥二十个字,情思却翻覆层出不穷。原是月光,反疑霜色,因疑而起望,则见一轮明月,秋思顿生,油然怀念故乡而不止。”[22]“诗中语言清新朴素,明白如话,随口吟出,一气呵成。但构思上却是曲折深细,内容极易理解,但诗意却包蕴无穷。”[23]详细分析的如:“这首诗使不同文化层次的人们能激起共鸣,不仅因为它字简单,意浅近,易于背诵和流传,还有一个心理学上、美学上的原因。”“首先,这引动乡情的具体环境,是一个随时随地都能遇到的普普通通的月夜。”“其次,从乡情的内容来看,……他的乡思没有说出来,才给读诗的人留下了自由想象的充分余地。不同的人,尽可以用自己不同的生活经验去补充它,使它具体化。”“再次,从乡情的分量看,《静夜思》中所表达的情绪十分轻淡……是一种显示平凡生活色彩的感情,这就造成了它引起人们普遍共鸣的客观基础。”[24]这些都可以说是此诗讹本和原文共有的优点。
三、《静夜思》讹本盛传的真正原因
由上所论可以看到,绝大多数人接受的《静夜思》文本是讹本,并不是在对讹本和原文的优劣进行比较以后所作的选择,与讹本是否优于原文没有关系,因此从这两个文本的优劣方面来解释讹本盛传、影响远过原文的缘故是难以得其要领的。那么讹本盛传、影响远过原文的局面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我认为关键应该在于国人在接受诗歌时普遍存有的“惟论兴会”心态。
“惟论兴会”一词见于清初赵执信《谈龙录》一书所载王士禛之语。该书说,王士禛编的《唐贤三昧集》面世后,学者阎若璩指出其中多有讹字,如录王维《送元中丞转运江淮》诗将“御亭”误为“卸亭”,而“江淮无卸亭也”;录孟浩然《夜渡湘水》诗将“涔阳”误为“浔阳”,“涔阳近湘水,浔阳则辽绝矣”,等等。而王士禛对阎氏的批评则不以为然,认为“诗家惟论兴会,道里远近,不必尽合”[25]。按“兴会”,意即意趣、兴致[26]。王士禛的意思是说,诗人在创作诗歌时,只注重于意趣、兴致的表达,所写地点的位置远近不必与实际完全相符。这是王士禛替其《唐贤三昧集》所录诗歌中的讹字所作的辩护,“惟论兴会”在这里指诗歌创作心态,但实际上反映的正是他在接受这些诗歌时的心态。因为正如有学者已经指出的,阎若璩的批评是正确的,王维等人写诗并没有不顾“道里远近”[27],倒是王士禛自己在接受这些诗歌时“惟论兴会”,只注重对诗中意趣、兴致的领会,以致不辨讹字,真的造成了地理方面的“不合”。
这种“惟论兴会”的诗歌接受心态是有相当的代表性的。就一般读者大众来说,他们阅读一首诗并喜欢它,有谁不是因为在诗中感受到了可以打动他们的意趣、兴致?有几个人会去计较这首诗是否还有其他不同的文本以及哪一个文本更加可靠?这种心态在文人中也非鲜见。晚清况周颐在其所著《蕙风词话》中说:“余癖词垂五十年,惟校词绝少。窃尝谓昔人填词,大都陶写性情、流连光景之作。行间句里,一二字之不同,安在执是为得失?乃若词以人重,则意内为先,言外为后,尤毋庸以小疵累大醇。士生今日,载籍极博,经史古子,体大用闳,有志校勘之学,何如择其尤要,致力一二。词吾所好,多读多作可耳。校律犹无容心,矧校字乎?……曩锡山侯氏刻《十名家词》,顾梁汾为之序,有云:‘读书而必欲避讹与混之失,即披阅吟讽,且不能以终卷,又安望其畅然拔去抑塞,任为流通也。’斯语浅明,可资印证。盖心为校役,订疑思误,丁一确二之不暇,恐读词之乐不可得,即作词之机亦滞矣。”[28]所谓“意内为先,言外为后”,即以意为主,先予关注;以言为辅,不多计较,意思正同于王士禛所说的“惟论兴会”。况氏在这里不仅明确表示自己以这种心态读词,而且还给出了这样做的理由:词大多是“陶写性情、流连光景之作”,不同于“体大用闳”的经史子部典籍,“有志校勘”者宜“致力”于后者,而读词最重要的是领会词中写的那种“性情”、“光景”所带来的乐趣即“读词之乐”,是不宜“心为校役”的。他引清初顾贞观为《十名家词》所写的序为自己的立场张目,表明文人中本不乏与他同道者。况氏在此虽然谈的是词,但中国古代诗歌尤其是那些脍炙人口的名篇大多正是“陶写性情、流连光景之作”,故他的这些看法实可代表一般文人接受诗歌时的一种典型心态。
为什么说这种“惟论兴会”的诗歌接受心态是造成《静夜思》讹本盛传、影响远过原文局面的关键呢?因为这种心态最能合理解释这一局面形成的关键时期——清代的有关情况。据上文所论,《静夜思》讹本的传播历史约可分为三个阶段:(1)清代以前。讹本虽然在署名李攀龙的《唐诗选》中已经出现,但其影响并没有马上超过原文。(2)清代。讹本影响扩大,终至远远超过原文。(3)现当代。讹本家喻户晓,原文绝少人知。在三阶段中,《静夜思》讹本在现当代的影响之巨大无疑是我们感受最深的,但现当代的这种情形,实是承继此诗在清代的接受趋势而来。现当代大众之所以能吟诵此诗的讹本,多只是由于他们阅读的现当代各种古诗选本和教科书中收录的此诗皆为讹本,而这些古诗选本和教科书之所以如此,几乎无不是受了清代最为流行的收入此诗讹本的诗歌选本的直接或间接影响。薛顺雄先生列举的这类诗选有王尧衢的《古唐诗合解》、蘅塘退士的《唐诗三百首》、李瑛的《诗法易简录》、姚鼐的《今体诗钞》[3],应该还要增加一本署名谢枋得而其五言部分实为明末清初王相所选的《千家诗》[29],此书在清代曾长期被学堂用为课本——乾隆年间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题辞》说:“世俗儿童就学,即授《千家诗》。”[20]卷首*又,刘鹗《老残游记》第七回说,《千家诗》在晚清仍被学堂采用为课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66页)。可见在《静夜思》讹本盛传、影响远过原文局面的形成过程中,清代确实至关重要。
晚明士习浮诞,《静夜思》讹本产生于此时不足怪。清代学风笃实,“校勘之学,为清儒所特擅”[30]250,而《静夜思》讹本在此时期不仅没有得到纠正,反而传播得更加广泛,以致影响远远超过了此诗原文,这种令人颇感奇怪的现象就可以用“惟论兴会”的诗歌接受心态作出解释。首先看《静夜思》在清初的接受情况。当时此诗讹本仅依托《唐诗选》和《千家诗》而流传,尚未形成独尊之势;明万历时曹学佺所编《石仓历代诗选》中所载的另一讹本也有流行,此本首句作“床前明月光”而第三句同原文[1];而此诗原文则见于顺治时重刻的流传较广的唐汝询《唐诗解》中。这是校正《静夜思》讹本的较好时机。其时若有人留意这几个文本的异同,追本溯源,是有可能考定正讹,阻断讹本进一步传播之路,使讹本与原文在后来的接受际遇完全改观的。可实际情况却是,在此时期成书的《御定佩文斋咏物诗选》、王尧衢《古唐诗合解》中继续收录了本文讨论的这个讹本,王士禛《唐人万首绝句选》、沈德潜《唐诗别裁集》收录的是源于《石仓历代诗选》的另一个讹本[1],陈敬廷《御选唐诗》所取则为此诗的原文[31]。何以如此?岂非因为《静夜思》的不同文本都具备启人“兴会”的魅力,且启人“兴会”的因素相同:寒月,静谧的夜,悠长的乡愁,自然明白的语言。抱着“惟论兴会”的心态去阅读,此诗的不同文本虽有个别文字的差别,却都不失为可以玩味的佳作,故可各是其是,而不必理会其他文本的存在。再来看清代中后期的情况。乾嘉以后,考据学进入全盛时期,而《静夜思》讹本却被蘅塘退士们一次又一次地收入他们所编的《唐诗三百首》等诗歌选本中,不作任何校对。此诗讹本随着这些诗选的广泛流行而盛传天下,而接受者中纵有大师巨儒,也不为之纠正。比如俞樾,他自称“喜读古书,每读一书,必有校正”[32],其《诸子平议》有清代校释古籍“荟萃成编最有价值者”之誉[30]253,可是上文已指出,他接受的《静夜思》却是讹本,全不见其校勘功夫。这些与重视“校勘之学”的时代风尚甚不协调的现象,也当与这些文士的“惟论兴会”的诗歌接受心态有密切之关系,因为正如上引况周颐的话所说的,有志校勘,可致力于经史诸子;“陶写性情、流连光景之作,行间句里,一二字之不同,安在执是为得失”?《静夜思》讹本盛传、影响远过原文之局面何以竟形成于考据学发达的清代?得此为解,疑惑可涣然冰释。
四、结 语
综上所论,《静夜思》原文在明代已获得高度赞誉,讹本产生以后,一开始并不能够势压原文。从此诗原文在日本家喻户晓的情况看,其对读者的魅力完全可以与讹本并驾齐驱。此诗讹本在清代以来影响远远超过了原文,但绝大多数读者欣赏讹本的理由,与接受原文者对原文的赞赏并无明显不同,对于学者们细心分辨出来的讹本优于原文之处并无意识。因此,此诗讹本盛传、影响远过原文,很难说与这两个文本的自身优劣有多少联系,主要也不是接受者的优劣判断所致,造成这种局面的关键应该在于国人在接受诗歌时普遍存有的“惟论兴会”心态。
需要强调的是,这种心态可以说是国人在接受古典诗歌时所独有的。换言之,国人在接受古典诗歌时,所重在“兴会”(美感);而于经、史、子,则唯真是求。这一差异所涉,学术意义甚为重要,值得我们花大力气去研讨,然迄今为止,这一课题尚未得到应有的关注。笔者虽注意到这一点,然本文也不过是“抛砖”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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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孙绍先]
About the Acceptance and Merits or Drawbacks ofATranquilNight’sWrong Versioon and Original Text: Along with Comments on the Attitude of “Only Focus on Aesthetic Inspiration” in the Poetry Acceptance
YIN Zhu-sheng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Guilin 541004, China)
The impact ofATranquilNight’swrong version far exceeds that of its original text, which tends to be considered a result of the fittest survival by plenty of people among the academia. In fact, the original text of this poem has gained high reputation in the Ming Dynasty while its wrong version since its creation fails to suppress the original one at the very beginning. In terms of the widespread popularity of the original text in Japan, its charm for the readers are definitely comparable with the wrong version. While the impact of the wrong version has exceeded far beyond the original one since the Qing Dynasty, the reasons that the majority of readers appreciate the wrong version show no obvious difference with the admiration from the readers who accept the original text. Furthermore, the readers are unconscious of the aspects in which the wrong version is superior to the original text according to the identification of the careful scholars. Therefore, when it comes to the more significant impact of the wrong version over the original text, it is hard to say that there must exist more or less connections between the merits or drawbacks of the two texts and their impact. The main cause that results in this situation should not be the recipients’ judgement of merits or drawbacks, but the general attitude of “only focus on aesthetic inspiration” among the Chinese towards the poetry acceptance.
ATranquilNight; wrong version; original text; acceptance; only focus on aesthetic inspiration
2016-12-20
殷祝胜(1964-),男,安徽繁昌人,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唐代文学研究。
I 206.2
A
1004-1710(2017)02-01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