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吴楚语地名词“浦”“步”“埠”探析

王欢，邵则遂

（中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古吴楚语地名词“浦”“步”“埠”探析

王欢，邵则遂

（中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学界对于“步”“埠”是古汉语词还是古越语词争议颇多，结合古汉语文献、汉语方言、当今地名，试图探究“浦”“步”“埠”的词源，认为“浦”是古吴楚语方言词，与越语中表“渡口”“竹筏”的词以及“虚（墟）”有同源关系。

浦；步；埠；古吴楚语词

楚国是周朝时期南方民族在中国南方建立的一个诸侯国。“古楚语”，是指先秦便已存在、而秦以后依然存在的楚方言。楚语词汇的组成可为四个部分：独创的方言；古语词；少数民族语言的同源词；音译词。今人认为古楚语与古越语有紧密的联系，如白耀天先生[1]认为“步”虽为汉字，却也是越人谓“渡口”“船舶停泊处”“竹筏”的译写字，康忠德先生[2]认为“步”是汉语词汇的同时是古越语“虚”的音译，“埠”是有音无字的古越语词汇，由“虚（墟）”演化而来。笔者认为“浦”“步”“埠”是吴楚方言词，与古越语中表示“渡口”、“竹筏”及“虚”是同源关系，非音译关系。

一、“浦”“步”“埠”文献用例

（一）“浦”

许慎《说文解字》[3]：“浦，瀕也。从水甫聲。”《诗经·大雅》：“率彼淮浦”。“淮浦”即淮河的入海口附近。《楚辞·湘君》：“望涔阳兮极浦。”王逸注：“涔阳，江埼名，近附郢。极，远也。浦，水涯也。”《楚辞·涉江》：“入溆浦余儃佪兮。”王逸注：“溆浦，水名。”《春秋左氏·襄公》：“战于康浦。”《玉篇》：“水源枝注江海邊曰浦。”《風土記》：“大水有小口別通曰浦。” 南朝宋谢灵运 《从斤竹涧越岭溪行》：“逶迤傍隈隩，苕递陟陉岘。”《说文》：“隈，山曲也。”《尔雅》：“隩，隈也。”郭璞：“今江东呼为浦。”其中“江东”，顾炎武在《日知录》卷三十一中提到“盖大江自历阳斜北下京口，故有东西之名。”江东吴属古楚范围内。

古代汉语中的“浦”多为“水边、江河入海口”等义，从古代文献中我们不难找到带有“浦”的地名，笔者对此作了简单的统计。

先秦有极浦、醴浦、溆浦、夏浦、合浦、巴浦、丹水之浦、江浦、康浦、淮浦、浦阳江、云梦之浦等；秦汉有横浦、九江之浦、盐浦、回浦、浦水、浦西、湘浦、胥浦、营浦、南浦等；魏晋有荔浦、安浦、海浦、刑浦、章浦亭、浦里塘、查浦、湖浦、洞浦口等；南北朝有宁浦、新浦、浦阳、丹浦、板桥浦、中郎浦、沙门浦、华容之浦、汀洲浦等；隋唐五代有犀浦县、东润浦、南浦州、太湖浦、南浦溪、青泥浦、桃花浦、杏花浦、蔡浦、大荻浦、茄子浦等；宋金辽有扬浦、雁浦、石桥浦、丰浦、小官浦、杜浦、顾会浦、上海浦、右浦、独树浦等；元明清有坂浦、定浦、夏首浦、樊浦、白云浦、汉浦、南浦等。

以上统计中，极浦、醴浦、溆浦、夏浦等词均出自于《楚辞》，根据书中内容可推断其为楚地地名。如《楚辞·九歌》：“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楚辞·涉江》：“入溆浦余儃佪兮”。《楚辞·哀郢》“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此外，合浦即今广东合浦县；丹水之浦在今丹江，为陕西南部、河南西部；“横浦”即今广东北江翁源浈水；回浦为今之浙江省临海市；荔浦现位于广西壮族自治区桂林市；营浦，湖南省道县历史曾用县名，隶属于长沙国零陵郡。刑浦、蔡浦、丰浦、茄子浦、太湖浦、剑浦、漳浦、青浦、小官浦、夏首浦、樊浦、石桥浦等皆分布在今江浙一带。

春秋时期楚国疆域西北到武关（今陕西商县东），东南到昭关（今安徽含山北），北到今河南南阳，南到洞庭湖以南，后沿称这一地区为楚。吴地指今浙江江苏两省。由此看来“浦”作地名，大都分布在古吴楚地域，故“浦”视为吴楚方言。

（二）“步”“埠”

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卷39《赣水》：“贛水逕豫章郡北爲津步，步卽水渚也。”“赣水北出，际西北，历度支步。”会贞按：《舆地纪胜》，度支步在郡城外，西临江，在今新建县西北五里，是晋度支校尉立府处。守敬按：《述异记》水际谓之步。吴、楚间谓浦为步，盖语讹耳，今俗又讹作埠。其中赣水为赣江旧城，是江西省最大的河流。

南朝梁人任昉《述异记》记载：“水際謂之步。上虞縣有石駞步，吳中有瓜步，吳江中有魚步、龜步，湘中有靈妃步。按吳楚閒謂浦爲步，語之訛耳。昉按：“吴楚间谓浦为步，语之伪耳。”文中记叙了“石駞步、瓜步、魚步、龜步、靈妃步”等地名，并释“水際謂之步”，即水边义。梁人任昉认为“吴楚间谓浦为步”，“步”是“浦”的语讹，说明“步是当时的吴楚方言，并与“浦”意义相关联。

南北朝《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王讳思，字永全，河南雒阳人也……岁次丁亥三月庚申朔廿五日甲申窆于，瀍涧之滨，山陵东埠。”《水经注》卷32：“肥水即今肥河，北流经瓦埠湖，从寿县北、八公山南入淮。”其中肥水即淝水，在今安徽省，源出合肥市西北将军岭，瓦埠湖，是安徽省淮河流域最大的湖泊。

唐朝柳宗元《铁炉步志》：“江之浒，凡舟可縻而上下者曰步。永州北郭又步曰铁炉步。”“吴人呼水际为步。”韩文《罗池庙碑》云：“步有新船。”若瓜步之类是也。”即宋代学者认为“步”是当时吴方言。其中永州为原湖南省零陵地区，潇、湘二水汇合处，雅称“潇湘”。

《唐六典·淮南道》：“《方舆纪要》云：滁河源出庐州府合肥县东北七十里废梁县界，东流过滁州全椒县南六十里，又东至滁州东南三汊河，又东至江宁府六合县为瓦梁河，东南流至瓜埠口而入大江。”其中“瓜埠”同“瓜步”。

北宋吴处厚《靑箱雜記》：“嶺南謂村市爲墟，水津爲步。”由此可见“墟”“步”二者有区别，前者表集市义，后者表示渡口、码头的意思。其中岭南，原是指中国南方的五岭之南的地区，相当于现在广东、广西及海南全境。《宋史》卷三百四十二“坐责监寿麻步场”。《梦溪笔谈》卷十二：“寿州麻步场买茶三十三万一千八百三十三斤，卖钱三万四千八百一十一贯三百五十。”其中地名“麻步场”为浙江省平阳县麻步镇。《宋朝事实》卷十八：“端拱元年，以郎步镇置建平县。” 其中“郎步镇”即现今“郎溪县”，北宋端拱元年（988）置建平县。1914年因与热河省建平县（今属辽宁省朝阳市）同名，取县境主要河流名改为郎溪县。据《桐川志》：“建平县前有郎溪，以居民郎姓得名。其地为郎埠镇。”“郎埠”，又作“郎步”。

宋蘇舜欽《寄王幾道同年》詩：“步頭浴鳧暖出沒，石側老松寒交加。”宋范成大《虎牙灘》詩：“步頭可檥船，安穩睡殘夜。”宋陆游《晚秋村舍杂咏》诗：“步头横画舫，柳外出朱桥。”宋陆游《枕上》诗：“待旦欲寻梅市路，小舟先向步头横。”此文中，“步头”皆释为“渡口、船只停泊的地方”。

清翟灏《通俗编·地理》：“俗问渡处曰埠头。据诸书当做步字，而《宋史》皆从俗作埠。”

《王力古汉语字典》[4]把“浦”“步”“埠”归为同源词。“浦”义为“水涯”，“步”义为“水际”。“浦”为滂母鱼部，“步”为并母鱼部。“步”即“浦”的音转。后来表“水滨”义的“步”写作“埠”。“埠”为“步”的俗字，明初被《通雅·地舆》收录。水边高地往往被建为码头，形成村落，发展成为城市。“浦”在有的地方就写作“步”“埠”了。此外，笔者另发现一字——“埗”。《康熙字典》载：“埗，同‘埠’。方言。码头。”陈残云[5]《四季飘香》：“埗头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栓着两条准备直摇县城的泥船。”粤剧《黄花岗》：“你到埗时将孤儿告诉党人，你们的生活有保障。”“埗”从土，步声；“埠”从土，阜声。“步”“阜”古音相通，故“埗”“埠”为义符相同，而声符不同的异体字。

二、“浦、步、埠”地名实例考证

笔者使用百度地图对全国地名中带有“浦”字的地名做了检索及分类统计，“浦”字作地名主要在浙江省、上海市、南京市、江苏省、广西省。

上海市有30224处，如浦南村、双鹤浦、浦秀北路、浦东、黄浦区、周浦、浦西等等；苏州市有8317处，如浦镇东街、胜浦镇、浦庄、张浦镇、兴浦路、汉浦新村等等；福建市有4676处，如浦下新村、浦中、浦上、浦尾巷、沃浦头、浦边、金浦支路等等；南京市有4579处，如浦园北路、浦乌路、浦口区、浦六南路、浦珠中路、浦云路等等。

用百度地图搜索“步”，“步”作地名主要集中在广西省、湖南省、浙江省、江苏省、广州市。

其中广西贺州市有13878处，如步头镇、八步区、石步、平步、六步、定步、必步、利步等等；湖南省有4535处，如步仙镇、向步、步园、步平山、潭步坑、落步塘等等；浙江省有3735处，如百步东路、步云乡、杨步庄、前步桥、步云路、步二村、步峰路等等；江苏省有3671处，如步月路、横步路、连步岗、环步岗村、乌步村、千步泾、广步村等等；广东市有2893处，如步羌塘、车步、龙步新村、招步新村、瓦步新村、鹿步北街、沙步等等。

值得注意的是“步”作地名，以广西贺州市最多。广西省原是古越族人的主要居住地，后因越族没有文字，借用了汉文中的“步”作地名。如“石步”，坐落在广西桂平市，其本义为小河中供人渡涉的踏脚石，后用作地名；“步头镇”位于贺州市东南部，该镇水利资源丰富，为贺江航道埠头，俗称“步头”。

用百度地图搜索“埠”，“埠”作地名主要集中在浙江省、安徽省、江西省、江苏省、湖北省。

其中，浙江省有3974处，如崔家埠、吴家埠村、上家埠村、周家埠、黄家埠村、顾家埠村、大青埠岭等等；安徽省有2902处，如万年埠、埠南、埠里乡、田埠东路、横埠、探埠、瓦埠湖、杭埠路等等；江西省有3684处，如埠上、下洋埠、乌猪埠、小涌埠、大塘埠镇、埠前村等等；江苏省有1745处，如埠西桥、北荡埠、姚家埠、埠新东路、周家埠、朱家埠村、强埠村等等；湖北省有1639处，如埠河、温家埠、孙家埠、窑头埠、李埠、朱家埠村、石头埠、仓子埠、大埠等等。此外江汉平原方言今把用于洗菜、挑水而筑的岸边高地称为“埠头”，武汉市华中师范大学附近的地铁站也称之为“广埠屯”。

通过百度地图搜索的关于“浦、步、埠”的资料，可看出“浦、步、埠”地名现今主要分布的地域范围，再结合此三字在历史文献中所呈现的地域分布，皆属古楚地域范围，故“浦、步、埠”三字为古吴楚方言无疑。

三、“浦、步、埠”为壮侗语同源词

我国自古以来就是各民族之间大杂居小聚居，相互交错居住。在分布区域间各族语言互相影响相互接触、融合，有些词语有共同发生的关系，笔者称之为“同源词”。

先秦时期，楚庄王称霸中原，统一了南方众多国家和部族，生活在洞庭湖以南的百越就是其中之一。在长期的同化过程中，楚越在文化和语言上必然存在一定的联系，这也是笔者寻求同源词的基础。

（一）古越族主要分布在北起江苏省，南迄越南的近海地带

《吕氏春秋·贵因》：“如秦者立而至，有车也；适越者坐而至，有舟也。”《论衡校释》卷第二十四：“孔子占之以为吉，曰：“越人水居，行用舟，不用足，故谓之吉。”《北史》卷八十二：“犹恐拯溺迟于援手，救跌缓于扶足，待越人之舟楫，求鲁匠之云梯，则必悬于乔树之枝，没于深泉之底。”受自然环境的影响，形成了越人行用于舟的文化特征。其中“舟”是用各种竹子编排约束而成，也称“竹筏”。白耀天先生在《“步”考》（2007）一文中谈到，“竹筏”在壮语、布依语、德宏傣语谓“pe²”，临高语谓“be²”，西双版纳傣语谓“pe²”。p、b，上古都属重唇音，其原初音当是“be²”。越人称竹筏为“be²”，后将停靠竹筏的地方和往来的摆渡处也称之为“be²”。这与汉字中表示水滨义的“步、埠”读音相近，意义相通，所以笔者认为二者为同源词。

（二）晋代沈怀远《南越志》记载：“越之野市为虚，多在村场

先期召集各商或歌舞以来之。荆南岭表皆然。”韦树关先生（2003）[3]指出：南方汉语方言中表示“集市”意义的圩(墟、虚)原本读作“*h ɯ¹”，借自古越语“*f ɯ4”。而古越语中的“*f ɯ4”是由“*b ɯ¹”演变而来，其本义为“码头”。“埠”本义为“停船的码头”，后引申为“大城市”。且“埠”与南方汉语方言中表示“集市”义的“*b ɯ¹”和古越方言中表“码头”义的“*h ɯ¹”的读音相近，意义相通，故二者也存在的同源的关系。

综上所述，壮侗语中表示渡口的be²和表示集市的“*b ɯ¹”与吴楚方言中表示水涯的“浦”“步”同源，与表示大城市的“埠”也存在着同源关系。

四、结语

通过对历史文献、现代方言以及当今各地作地名的使用情况的探究分析，笔者认为“浦、步、埠”作为吴楚方言词一直沿用至今，且主要集中在江浙沿海地区。此外，根据三字所释之义，进一步归纳整理出其在壮侗语中的同源词——“be²和*hω¹”，体现了壮侗语和古楚方言有发生学的关系。

[1]白耀天.“步”考[J]，广西民族研究 2007（03）：136-137.

[2]康忠德.释“步”“埠”[J]，民族语文 2010（05）：33-37.

[3]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2013：459.

[4]王力.同源字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267.

[5]陈残云.四季飘香[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9（12）：125.

[责任编辑王云江]

An analysis of the term "浦""步""埠" in the ancient Wu Chu dialect

WANG Huan, SHAO Ze-sui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South-Central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 Wuhan 430074, China)

there has been a lot of controversy whether "步" "埠" is the ancient Chinese word or Yue dialet. According to ancient Chinese literature, Chinese dialects, and the contemporary place names, this paper attempts to explore the etymology of "浦" "步" and "埠". It proposes that "浦" is the ancient Wu and Chu dialects, and the Vietnamese table "ferry" "bamboo" words and "false (HUI)" homology.

浦; 步; 埠; ancient Wu Chu dialects

10.3969/j.issn.1673-9477.2017.01.027

H17

A

1673-9477(2017)01-084-04

[投稿日期]2016-11-24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编号：12BYY079）

王欢（1993-），女，湖北荆州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楚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