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沈从文前期作品中的存在主义
2017-02-22梁丽娜
摘 要:本文主要在存在主义视域下分析沈从文意识到自身存在与世界荒诞的对抗关系之后,体现在其前期文本中的挣扎与撕扯。为区分沈从文前期作品中折射出的一系列心理流变的细微差别,笔者将其分成四个阶段,分别是:1)自体存在阶段;2)意识到世界的荒诞;3)“自欺”(萨特,2011)78阶段;4)选择的前夕阶段。需要说明的是,这四个阶段并不在时间上呈现完全的割离与断裂状态,而是相互交杂糅合之余缓慢向前推演的。
关键词:存在主义;荒诞;“自欺”;选择
作者简介:梁丽娜(1993-),女,安徽淮北人,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院2014级中国语言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的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7)-02-0-02
30年代后沈从文以《边城》为代表的一系列“牧歌”式小說,引起了大家的广泛关注,因此沈从文的小说似乎与“美”﹑“爱”等标签联系在了一起。但是,不得不说正是这些标签,遮蔽了沈从文作品的多样化属性,同时也遮蔽了沈从文前期那些讽刺意味浓厚﹑虚无感强烈的小说。像吴正锋曾在他的论文中明确表示“在沈从文早期创作中很难找到存在主义。”(吴正锋,2004)那么是否在沈从文的前期作品中真的没有存在意识吗?恐怕答案是否定的。沈从文前期讽刺意味浓厚﹑虚无感强烈的小说,本身就是沈从文自我存在意识的外在反映,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和价值。
一、世界的荒诞
自体存在就是萨特所谓的人最初是作为纯粹的主观性﹑虚无而存在的,没有什么本质。但是当沈从文拿起笔开始记录﹑创作﹑思考时他就超越了那种自体存在状态,进入了自觉存在状态。因此,对于人心理流变的四个阶段:1)自体存在阶段;2)意识到世界的荒诞;3)“自欺”阶段;4)选择的前夕阶段,第一个阶段属于迷茫混沌的阶段,在此不作分析。
沈从文作品中对“世界的荒诞”的认识的缘起,是通过叙事者自己对世界的感知而体现。在所参考的作品中对世界荒诞的感知往往与讽刺结成亲密的姻亲关系。例如在小说《船上》中,故事围绕“欢欣与希望”,分别介绍了四种人不同的认知内的“欢欣与希望”。首先,是团长大人升迁的“欢欣与希望”。“团长也早有了一点风闻,对此深有把握,堪以自信。”(沈从文,2002)94除此之外,团长大人也为日后的升迁树立官威做好了准备——他极力模仿镇座的笑声,使得自己的笑声雄壮大方,仿佛什么伟人的声音一样。其次,是团长太太的“欢欣与希望”。与团长大人的升迁有从属关系,她的确信来自于天王庙求来的顺筊,然后计划着升迁后要买两顶新轿子。然后是赵福的“欢欣与希望”,他即将在团长大人的安排下成为卫队连连长(此时赵福对此还不知情)。最后是年青号兵们的“欢欣与希望”,为了能够与贵州黔陆军号兵比赛号音、为了能够吃到好味道的夹砂包子、为了水涨船高舢板可以自己浮动。将这四种“欢欣与希望”并列,即可看出前三种“欢欣与希望”的虚幻,还有作者的讽刺意味。这种讽刺将否定隐藏在正面的描写之中,让我们清楚地看到前三种类型的“欢欣与希望”“除却它的否定之外什么也不是”(考夫曼,1995)252。再如《占领》中,作者要表达的主题在小说中已经借小说人物表哥的口明确地传达出来“这样叫做占领,未免太可笑了。”(沈从文,2002)104又如《蜜柑》中讲述的在S教授家的聚会,处处充满着解构与讽刺。“德行这字眼原只在口上讲讲就行的。”(沈从文,2002)200这种被解构和扭曲后的荒诞世界,之于叙事者本身来说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因此陷入了百无聊赖的虚无之中。同时,也映射出沈从文的心理状态,套用《入伍后》主人公的话“我们的寂寞,真是一件不可忍受的寂寞呀!”(沈从文,2002)254
沈从文在前期的许多作品中一遍又一遍地高呼着“无聊”与“寂寞”,同时也清晰地意识到自身与周围世界的隔膜,用讽刺与玩味的眼光看待这世界。但是沈从文找不到出路,僵持在这种状态中无可自拔。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地下室手记》中所说“我绝不可能下定决心做任何事情——即使我有能力去做。”(考夫曼,1995)53沈从文也秉持着“人是全靠要有些空想才能活下来,这不是瞎话。”(沈从文,2002)206的观念,不停地在意识到自己深陷泥潭的挣扎与甘于深陷的堕落中游离,最终产生了倦怠心理。
二、“自欺”
在笔者参考的小说中,许多故事都暗示着绝望的结局。例如《雨》中对接线生未来的暗示“虽然每日里尝同到专司收发信件那位崔哥一起歇宿吃饭,还学不到这些可以偷闲的事。”(沈从文,2002)67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接线生对这份工作的感恩的消散,他是否也会陷入油滑的境地?再如《代狗》中父亲老欧让儿子代狗去偷柴,小说中强调代狗身虽小却伶精跑得快,似乎有意地遗忘了代狗脚底板受伤的事实,那么这一次偷柴,代狗是否能够逃脱老和尚的追捕?又如《早餐》中琪生将妻子的亲吻当做樱桃以饱腹,琪生太太试图在公园中“不经意间”捡到贵妇的狗以换得感谢金的做法,均让人感到生活的无望﹑未来的渺茫。由此看来,成人的世界确实让人望而怯步!世界的荒诞和虚无且绝望的生命体验,使得沈从文处在一种紧张而窒息的状态,他需要寻找到一个宣泄口才能缓解这种压力。于是回顾成为一个不错的选择。在本文参考的三个作品集中,一共收录小说25篇,其中写童年故事的文章占据了8篇。这些童年的故事风格与措辞都与其他小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如果说其他小说犹如汹涌的浪头,那么这些童年故事就是舒缓的河滩。例如《往事》中芸儿到乡下江家坪老屋去,因为年小尽得宠爱——鸡大腿时时归“我”。再如《玫瑰与九妹》中,大哥对九妹的逗弄﹑妈妈对大哥的护卫﹑全家对九妹的宠爱处处盈满了骨肉亲情的温馨。又如《猎野猪的故事》中小四与“我”之间的有趣互动,小四要我讲故事,不讲不准出去,而且讲得不好是要讲第二个的。如此这般,作者沉溺在童趣中享受现实中得不到的欢乐。但是,这种自欺的本质“意含谎骗者实际上完全具有他们所隐瞒之物的真象。”(考夫曼,1995)253真象就存在于童趣的对立面。
如果說沈从文作品中对童年趣事的描述很大程度上也暴露了自己的内心需求,那么空想又何尝不是“自欺”的又一手段?小说中的空想被付诸笔下,实际上又起到了打破空想的作用,成为吊轨的悖论。但是它们却恰好折射出作者在空想与现实间的挣扎,“谎骗者多多少少总是他的谎骗的牺牲品。”(考夫曼,1995)254,因为“自欺”意味着只有一半的自己相信这谎骗,而另一半则清楚地知道真相。在《乾生的爱》中,把对爱情的空想与现实中追求爱情的勇气的缺乏表现得淋漓尽致。乾生在小说中被定位成一个“怯汉子”,即使他急切地渴求爱情,即使现实也为他创造了许多机会——乾生在春季游艺会中担任第九级委员,使得他接触到女人的机会更多了。面对这些机会,乾生在脑海中反复组织了许多精粹而动人的句子,但是现实中他只能把“前前后后一些热情一些诗样行为语言融化为一个‘唔字。”(沈从文,2002)211最终,乾生只能在空想与现实的挤压下一天天忧郁起来。再如《看爱人去》,主人公“我”本来与春甫君同为单身者,但是“看爱人去”这一行动让“我”意识到春甫君即将脱离单身者行列,只剩下自己一个可怜人。这时,本来还能在“我”心中勉强维持的平衡被彻底打破,最终“我”的内心充斥着愤慨与悲哀,却依然要在春甫君面前强颜欢笑。
这种自欺也存在于讽刺调侃的冷幽默的风格之中,沈从文在小说中试图营造一种趣味性,一种漫不经心的趣味性。但是在小说语境中,这些所谓的趣味却每每成为讽刺,暗示着趣味性背后残忍的现实,其含义即“谎骗者自身之内肯定着事物真象,在语言上却否定它,并且否定这种否定。”(考夫曼,1995)253换句话说,即沈从文对真相——即现实的理解——经历了两番周折,首先是在字面意义上否定真相,但是在指称意义上却又再一次否定了之前在字面意义上的否定,最终回归到对真相的肯定之上,使得“自欺”反倒成为揭露真相的手段。
三、选择前夕
前面讲述了沈从文对世界的荒诞属性的感知,以及为寻求自我慰藉而“自欺”的行为。随着作者心理历程的进一步推演,最终来到“自欺”末期的临界点——生命选择的前夕。如果说之前的作品中充满了挣扎与撕扯,那么在笔者所谓的临界点上这种挣扎与撕扯达到制高点,逼迫作者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如同里尔克在《远古阿波罗裸躯残雕》中所说“你必须把你的生活改变。”(里尔克,2005)但是这改变显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它必然是“在恐惧与颤怖中完成的”(考夫曼,1995)8。例如在小说《入伍后》中,作者设立了一个美好的“象征体”——二哥。在认识二哥之前,“我”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正处于即将迈入人生下一阶段的时候,也是形成价值观人生观的时候,而且“我”的价值观已经产生了偏差,认为在军营里羁押富人筹取捐款是“一种自然而又合理的事。”(沈从文,2002)250除此之外,作为一个年纪小的补充兵在无聊的驻扎期间,所掌握的技能是泅水﹑唱山歌﹑撵野鸡﹑打野物而非杀敌,生活“空洞寂寥”(沈从文,2002)245得吓人。小说中提到生活的“无聊”﹑“寂寞”及其类似词语的地方有十处。这种无聊并不是个别情况,楼上秘书处﹑军法处的人用公文纸画上如同戏台边的木刻画的东西来,说明其实大家一样无聊。直到二哥作为犯人被抓来审讯,二哥的到来不仅用其音乐才能为大家带来了生活的享受,他的音乐的天赋也深深吸引了“我”,为“我”展示了一个与之前迥异的生活方式。让“我”意识到生活原来不仅仅是空虚无聊,还可以如此的光明美好。因此,每个人对二哥都有着特别的感情。二哥也决心留在军营,想着回家看看母亲再清理一下家事就回来,但是“我们”却再也没等到二哥。原来他被仇敌杀害了。二哥的死亡意味着“美好”的消逝,使得“我们的当年的那种天真的稚气,却如同二哥一样早已死去成灰了。”(沈从文,2002)258结合本文第二部分中对“自欺”的讨论,如果童年代表的“天真稚气”是作者“自欺”的手段之一,那么这种“天真稚气”的消失,是否意味着作者对现实的回归?作者在小说中为这个现实设置的面貌是堕落的、晦暗的,使得主人公“我”的未来成为一种庸碌的循环。至于作者的进一步选择情况如何,需要在其后来的作品中寻找答案。
结语:
沈从文30年代后的作品,向读者展示了一个从容致远、沉潜厚实的作者形象。需知这样的从容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其30年代前的作品则记录了他在意识到世界的荒诞之后,自己站在世界外围的挣扎与痛苦。但正是这一系列的磨合与锤炼成就了沈从文生命的厚度,也成就了其作品出身于世俗而得到超脱的特性。因此,对沈从文前期作品的再分析,具有重要意义和价值。
参考文献:
[1]考夫曼. 1995.存在主义[M]. 陈鼓应,孟祥森,刘崎,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
[2]里尔克. 2005.里尔克精选集[M]. 绿原等,译. 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
[3]沈从文. 2002.沈从文全集(1-17卷)[M]. 山西:北岳文艺出版社.
[4]萨特. 2011.存在与虚无[M]. 陈宣良等,译. 北京:三联出版社.
[5]吴正锋. 2004.论沈从文与存在主义的关系[J]. 中国文学研究,(3):88-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