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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溪小姑考

2017-02-22齐迎华

青年文学家 2017年2期

摘 要:青溪小姑是六朝时期建康一带颇受民间信仰的一位女性鬼神,其庙宇建立在青溪河畔。由于地域关系密切,民间信仰具有多元性、民间性的特点,再加上历代文人对史书记载的模糊引用,从古至今,青溪小姑都被认为是蒋子文的三妹。本文试图从“蒋三妹”说的源头、青溪小姑庙号和蒋子文这三个方面来详加探究,从而揭去青溪小姑是“蒋三妹”说法的朦胧面纱。

关键词:青溪小姑;蒋三妹;蒋子文

作者简介:齐迎华(1992.11-),女,河南信阳人,上海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7)-02--02

青溪小姑是六朝时期建康一带颇受民间信仰的一位女性鬼神,其庙宇坐落于建康的秦淮河和青(清)溪的交汇口旁。六朝以后,青溪小姑信仰逐渐衰落,其形象多局限于文人笔下的爱情故事中。作为一个地域性神鬼,青溪小姑无论是在古代志怪小说里,还是在民间传说中都被认为是蒋子文的三妹,与蒋子文信仰有着相当密切的关系。然仔细翻阅,细细推究,却不难发现并没有充分的材料能够证明青溪小姑是蒋子文的三妹,而造成误解的原因又是多方面的,下面将逐加探讨。

一、“蒋三妹”说溯源

最早将青溪小姑与蒋子文联系在一起的是南朝宋刘敬叔的《异苑》卷五:

青溪小姑庙,云是蒋侯第三妹庙,中有大□扶疏,鸟尝产育其上。晋太元中,陈郡谢庆执弹乘马,缴杀数头,即觉体中栗然。至夜,梦一女子衣裳楚楚,怒云:“此鸟是我所养,何故见侵。”经日谢卒。庆名奂,灵运父也。[1]

在这则材料中,首次提到了青溪小姑是蒋侯第三妹。蒋侯即为东汉末年的蒋子文,生前常常宣称自己的骨头是青色的,死后成神,孙权曾封其为中都侯,因而又称蒋侯。后世在提到青溪小姑是蒋子文三妹之说所引材料都出自《异苑》,如清初余宾硕《金陵览古诗》中的《青溪》诗前小注特别注明了《异苑》中的记载:

在晋时,乐府已有《青溪小姑箜篌歌》。《异苑》云,青溪小姑,蒋子文第三妹也。[2]

就目前已有的史书记载材料来看,《异苑》是“蒋三妹”说的记录源头。其载“云是蒋侯第三妹庙”,具体是何人或何书所“云”,刘敬叔并未交代更多详细可靠的内容。

《异苑》,是一部典型的志怪小说集,其内容多记载晋代神灵怪异之事。作者刘敬叔,明朝胡震亨曾作《刘敬叔传》中对其有较详细的介绍:

刘敬叔,字敬叔,彭城人。少颖敏,有异才,起家中兵参军司徒掌记。[3]

刘敬叔曾任司徒掌记之职,虽然官职虽然不高,但主要负责记载国家祥瑞、灾异等异象,所以他能够接触到大量的记载怪异内容的书籍,为《异苑》的创作提供了得天独厚的素材。

刘敬叔听说了民间流传的青溪小姑是蒋子文三妹的说法,故在作品中直接这样书写,文中的“云”很有可能是人云亦云,信仰群众的云。二是文人改造故事。从《异苑》中所记“庆名奂,灵运父也。”将神异故事与有名的历史人物谢灵运联系起来,可以看出这是典型的文人附会改编故事,即将灵异事件与当时有名的人物联系在一起,既可以增加文趣,又能脱离野俗,同时也能增强故事的可信度,利于流传。综上,刘敬叔提出青溪小姑是蒋三妹的说法极大可能是民间传说和文人改造故事这两种情况下的产物,并没有进行过详细的考证。

二、青溪小姑的名号

宋人张敦颐在《六朝事迹编类》卷五江河门“青溪”条云:

青溪发源钟山,入于淮,连绵十余里。溪口有埭,埭侧有神祠,曰青溪姑。[4]

卷十二庙宇门“青溪夫人庙”条云:

按《舆地志》:青溪岸侧有神祠,世谓青溪姑,南朝甚有灵验,尝见形于人祠。祠今与上水闸相近。说者云:隋平陈,斩张丽华、孔贵妃于青溪栅下,今祠像有三妇人,乃青溪姑与二妃也。[5]

从张敦颐的记载可见,南朝时,青溪小姑神庙就已经被称做“青溪姑”,而青溪这个地名早在东吴时期就已经出现了,据唐人许嵩《建康实录》卷二载吴赤乌四年(241)“冬十一月,诏凿东渠,名青溪,通城北堑潮沟。”后世,青溪小姑常常又被叫做青溪小妹或青溪妹,如果其是蒋三妹无疑,那么既然蒋子文信仰在南京钟山地区这么兴旺,而同处一地被封神的三妹为何不以蒋姓为庙号,偏偏要以青溪的地名而称呼呢?与青溪小姑同处六朝时期,被民间祭祀信仰的其他“女性人鬼”,如丁姑、梅姑、紫姑,其称呼和庙宇名号或依其姓氏或直接以名为号,却从来没有像青溪小姑这样以一地名冠之。值得注意的是,引文中提到南朝时,青溪神祠里是有三座神像的,分别是青溪姑和张、孔二妃。但张、孔二妃是南朝亡国之君陈叔宝的宠妃,被认为是红颜祸水,这样的人死后不仅为神,还和青溪小姑并祠,难道不会觉得于青溪小姑于蒋子文有不妥吗?或许是出于一种同情心理,或许因为她们都是女性,也或许只是因为她们都是死在青溪。尽管具体原因我们不得而知,但却表明了这样一种现象:上层官方的神鬼信仰与下层民间社会的神鬼信仰是并行而又脱节的。帝王由于需要,其祭祀的神鬼必须要具备高大的道德形象和法力高强等特点,而民间百姓信仰却有着多元性和民间性,人们往往从自己的生产、生活需要和经验中自发地形成自己崇拜的神灵。青溪小姑的信仰更多的是底层民众自发的一种行为,具有广泛性与群众性等特点,与被纳入到国家的祭祀典范中的蒋子文信仰有着根本的差异。

因此,可以推测青溪旁确实有神祠,因为依靠青溪而建,故以青溪命名。而后因蒋子文被封,钟山改为蒋山,故在民间传说中将同处在钟山地区的青溪小姑说成是蒋子文三妹。这样就正好符合了中国“兄山妹水”的文化传统。

三、蒋三妹是否存在

说到蒋三妹,必须要提到蒋子文,在民间传说中,蒋三妹一直被认为是蒋子文的妹妹。关于蒋子文,首先记载其事迹和信仰由来的是东晋干宝的《搜神記》:

蒋子文者,广陵人也。嗜酒,好色,挑挞无度。常自谓:“己骨清,死当为神。”汉末,为秣陵尉,逐贼至钟山下,贼击伤额,因解绶缚之,有顷遂死。及吴先主之初,其故吏见文于道,乘白马,执白羽,侍从如平生。见者惊走。文追之谓曰:“我当为此土地神,以福尔下民。尔可宣告百姓,为我立祠。不尔,将有大咎。”……孙主未之信也。又下巫祝:“若不祀我,将又以大火为灾。”是岁,火灾大发,一日数十处。火及公宫。议者以为鬼有所归,乃不为厉,宜有以抚之。于是使使者封子文为中都侯,次弟子绪为长水校尉,皆加印绶。为立庙堂。转号钟山为蒋山,今建康东北蒋山是也。自是灾厉止息,百姓遂大事之。[6]

蒋子文死后通过宣扬“己骨青”和三次灾异,以威逼利诱的方式,迫使孙权接受其要求,封他为中都侯,并为之立庙。值得注意的是与其一同被封的还有次弟蒋子绪,但材料中并没有提到他有什么神迹,而且后世再也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记载,所以蒋子绪应该是作为蒋子文的二弟而受蒙荫。既然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二弟可以被封,为什么却不曾提到其有个三妹呢?从材料中可以看出,孙权的封赏一定程度上是为了安抚蒋子文,让他有归所,不可能只赏二弟不赏三妹,因为这个三妹可是比二弟更加有灵通,有显名。而且,六朝时期的江南(尤其是建康及其邻近地区)荆楚、吴越文化区范围内,以女性为信仰对象较为常见的,民间奉祀有多位女性人鬼,如丁姑、梅姑、紫姑等,所以,也不存在只封男不封女的性别歧视现象。

《搜神记》中一共记载了五条与蒋子文有关的故事,却完全没有提到他还有个三妹。只有一条中提到蒋家的女眷:

宋咸宁中,太常卿韩伯子某,会稽内史王蕴子某,光禄大夫刘耽子某,同游蒋山庙。庙有数妇人像,甚端正。某等醉,各指像以戏,自相配匹。即以其夕,三人同梦蒋侯遣传教相闻,曰:“家子女并丑陋,而猥垂荣顾。辄刻某日,悉相奉迎。”[7]

材料显示,当时在蒋子文的神庙里是设有女性神像的,而且是几座,且并未婚配,但其中是否有一个三妹却不得而知。北宋郭茂倩在其《乐府诗集》中收录了18曲“神弦歌”,一般认为,这种神弦歌是六朝时期江南地区(主要是首都建康一带)巫觋祀神的乐曲,其中,“青溪小姑曲”辞曰:

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8]

可以看出青溪小姑应该是未嫁而亡。但是仅凭这一点就将蒋家女眷与青溪小姑相联系未免有点单薄。

所以,如果青溪小姑真是蒋子文的三妹,那么在蒋子文蒋子绪被封却独不见封赏青溪小姑是不合理的。且从时间上看,处于东晋的干宝显然比南朝宋的刘敬叔更早,所以更能说明刘敬叔《异苑》所载青溪小姑为蒋子文三妹说法是值得怀疑的。

既然青溪小姑和蒋子文的关系并不是这么明晰,那么青溪小姑是蒋三妹的说法又是如何兴起、流传的呢?

首先是由于信仰的地域联系密切。东汉献帝建安十六年(211),孙权选择了建业(后来改称建康,即现在的南京)作为其都城,而蒋子文也随之现身。《搜神记》载孙大帝封蒋子文为中都侯,为其立庙堂,并将钟山改为蒋山。因此蒋山上必定有蒋侯祠,并且是祭祀蒋子文的主要场地。而据《舆地志》载青溪发源于钟山(即蒋山),入于淮、连绵十余里,而青溪姑庙就在青溪岸侧。中国自古以来就认为男阳女阴,男性主山,女性主水,所以当蒋山上有了蒋子文后,民间传说中就自然地把他和蒋山脚下青溪水畔上的青溪小姑神联系起来,将二人归于一家子。其次是蒋子文信仰延续一千多年,深受统治阶层的推崇,屡次被加封,在民间社会中的影响力也甚大,因此将青溪小姑与蒋子文相联系自然能够一荣俱荣。尤其是在南朝宋武帝永初二年(421),下令普禁淫祠,自蒋子文以下的各路神仙都被毁像废庙,绝了香火,到了孝武帝孝建初年才复建蒋庙,并加封号“相国大都督中外诸军事”,明帝泰始年间又进封“蒋王”。所以在南朝宋时,青溪小姑成为蒋子文的三妹也并不奇怪,有了这个亲哥哥,青溪小姑祠自然也能够得以重建、重受香火。而且青溪小姑变成蒋三妹后,民众相信有了这个法力高强的哥哥,妹妹自然也有些道行,也更能推进民间对它的祭祀。正是有了这样广泛的民间信仰思想基础,“蒋三妹”说才会在千百年来盛行不衰,丝毫没有引起学者的辨伪探究。

综上所述,首先从已有的古籍材料中找不到能直接或间接证明青溪小姑与蒋子文有血缘关系的可靠信息,其次从民间信仰的多元性和广阔的包容性来看,“蒋三妹”说又是这种民间信仰下的典型产物,因而,千百年来的讹误才会看起来理所当然。

注释:

[1][南朝宋]刘敬叔《异苑》,中华书局1996版,第43页。

[2]薛冰《金陵女儿》,百花文艺出版社2003版,第11页。

[3]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版,第505页。

[4][宋]张敦颐《六朝事迹编类》,四库全书本,卷五。

[5][宋]张敦颐《六朝事迹编类》,四库全书本,卷十二。

[6][东晋]干宝《搜神记》,汪绍楹《搜神记校注》,中华书局1979版,卷5第57页。

[7][东晋]干宝《搜神记》,汪绍楹《搜神记校注》,中华书局1979版,卷5第63页。

[8][宋]郭茂倩《乐府诗集》,中华书局1979版,卷47第684-685頁。

参考文献:

[1]乌丙安《中国民间信仰》[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

[2]林富士《中国中古时期的宗教与医疗》[M].北京:中华书局,2012.

[3]刘勤《性别文化视域下的神话叙事研究之一:女神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

[4]郭成波《六朝江东民间神祇与文学》[D].导师王青,南京师范大学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