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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末:我们这一代最大的障碍是自己

2017-02-22姚璐

东西南北 2017年1期
关键词:干嘛张艺谋女儿

姚璐

张艺谋对女儿张末说,你再怎么拍,估计也达不到我的成就,所以你就按自己的路走吧。张末觉得这句话令她解脱。

2016年12月,张艺谋女儿张末执导的电影《28岁未成年》,与张艺谋执导的《长城》几乎同档上映,该片是张末首次担任导演,她直言面临不少挑战。作为张艺谋的女儿,张末袭承了父亲的职业,也保有了相似隐忍坚毅的个性。

张末说自己很“稳”,并相信这种性格与生俱来。但除此之外,她认为自己作为导演和父亲并没多少相似,时代变了,父亲表现的是“大环境的压抑”,而她的主题是“自己才是自己最大的困境”。拍摄《28岁未成年》时,父亲来探过一次班,他和主演打了招呼,逗了逗自己的小外孙们——张末的一对双胞胎儿女,一小时后就走了,张末忙着拍戏,“我当时没有顾得上他”。

很多时候,拥有一个强大的父亲是一种荣耀,往往也带来一种巨大的阴影。但在美国独自生活十多年的经历让张末相信自己完全避开了这种阴影,她必须完全依靠自己取得成就,通过自己的价值获得认可。在从一个孩子长成一个成人的过程中,她说她首先成为的是自己,而不是谁的女儿。

1

我一开始没想从事电影。我16岁不到就去了美国,本科在哥伦比亚大学读的建筑系。我从小就喜欢画画,喜欢艺术,当时想找一门专业,能把所有的藝术都融合在一起,然后就想到了建筑,它是一个很大的综合艺术体。

学了以后我非常喜欢,觉得就是它了!那时候真的梦想当一个建筑师,觉得,哇,一个女孩能当一个建筑师,造一堆漂亮的楼,而且永远在那儿放着,很牛的!

到了大三的下半学期,我在一个挺不错的建筑师事务所实习。去了之后却发现,完全跟我想象的不一样。在学校,你跟别的学生在一块儿做一个作业,非常融洽,我们彻夜熬夜,平均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所有的时间都在一起,他完成这步,我完成这步,建筑系的学生是关系最好的学生,是很有团队精神的工作氛围。然后学的东西又是很高深的艺术,舞台、音乐、绘画、美术,你就会觉得这个东西很美好。

但当我一进到实习厅觉得好冷,每一个人一个小桌子,然后桌子旁边有高高的一个墙,那种半透明的墙。我说:“怎么隔阂得那么厉害。”他们说:“那当然了,我不能让我旁边的同事看到我的设计,他抄袭我的怎么办?”实习了3个月,发现好孤单!非常孤独,你不能跟别人有太多的交流,因为你说得太多,别人就会偷走你的想法。

我当时挺迷茫的,建筑是最难的一个专业,彻夜熬夜受了很多的苦,却一下感觉到没有释放的余地,又是很冷的一种环境。

我第一次,给父亲打了电话。以前我从来都不听父母的,他们也管不到我,我都是想干嘛干嘛。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问父亲,我该怎么办?然后他说,其实你无非想有一种团队的创作方式,有艺术的表达,我觉得你可以考虑一下电影。我说我确实一直想学电影,我一直在想等到当了一个好的建筑师以后,可能是40岁以后再去学。我就是觉得不甘心,还没有做建筑。父亲说,其实有时候放弃要比继续更勇敢,因为有时候你一定要知道取舍。一番话之后,我觉得有道理,然后我就去了纽约大学电影学院。

2

《28岁未成年》其实是我的编剧给了我一份文学报告,就是如果你能再回到10年前和17岁的自己见面,你会对他说什么。我觉得这个还挺有意思。我17岁的时候刚好是在美国读书,特别辛苦,就挺有感触的。有时候创作就是一个非常小的一个小点,一滴水滴就一下突然溅起一片浪花。17岁到28岁其实是一个人最动荡的、最摸不清方向的一个年纪,这个年纪你所做的任何选择都会造就你现在的自己。

很多人问我作为张艺谋的女儿,又女承父业,有没有压力,我觉得倒没有。我觉得更多的是鼓励,其实我看到他是一种动力,我有那么好的一个榜样,我有那么一个优秀的父亲,我那么为他骄傲。但是我们俩肯定是不一样的个体,我们的东西肯定都是不一样的。

别人介绍我都是“这是张艺谋的女儿”,其实刚开始的时候我有一种优越感,因为小时候,十二三岁的时候,导演嘛,他是高高在上,你看所有的人围他转的时候,别人说这是导演的女儿,我还挺高兴的。因为他确实是很了不起的一个艺术家嘛,能成为他家庭的一员,其实是我的荣幸与自豪。

他从来不限制我,他觉得你不想当导演也行,你可以永远做剪辑,你可以当制片人,他没有硬性的规定我一定要去怎么样。他也不想提示,因为他知道我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他如果要提示我,我反而会有逆反心理,所以他就,你爱干嘛干嘛吧!他自己就是一个创作者,他完全能理解到当一个人想自己创作、自己发挥是什么样的状态,所以他绝对不会用任何东西去框我,我母亲也是一样,完完全全是一个贤妻良母,只要我高兴就好。

我没有经历叛逆期,刚有一点苗头,15岁的时候我就出去了。和父母天各一方,只能通过电话联系,他连你干什么都不了解,怎么能管你呢。出去之后反而觉得家庭太温馨了,因为没有人那么无条件地对你好。当没有人抑制你的时候,你没有所谓的发泄这么一个过程。我跟父亲关系还不错,总是通话,他也嘘寒问暖。然后长大了以后,通过工作发现他非常不容易,理解他。其实我们俩关系一直都挺好,挺稳定的,从来没有说是非要跟他去撕裂,然后再组合的那个过程,没有。

我没有因为父亲的光环,那种所谓的失去自我价值的感觉。在我定型的时间,如果天天在国内,别人就会说这是谁谁谁的女儿,这怎么怎么,所以怎么怎么样。但是在西方,他们也不知道你父亲是谁,甚至也没有人看过他的电影样,所以呢,我觉得那个对我帮助挺大的。就是你发现其实自己的价值是给别人作为一个吸引点,让别人来跟你有这个互动的。那么当我回来的时候,那时候我已经很大了,已经26岁了,所以别人再说这是谁谁谁的女儿,那就习惯了。最不成熟、最会动摇的那个阶段,刚好是在西方躲过去了。如果我在他身边,肯定是另外一种状态。

我一个人在美国,也没有陪读,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做决定,有后果或者是结果也都要自己担着,所以造就了我比较容易自己找到一个平衡,或者自己找到自己满意的一个结果。包括上学,其实到最后你会发现,自己满意是最重要的。因为你会发现比你出色的人太多了,比你有才华的人也太多了。如果老是拿自己去跟别人比较,那你永远不会快乐。我的标准就是,我喜欢,我满意。

进纽约大学的时候,我跟父亲开玩笑,我说也许有一天我真会当导演。然后他说,但你肯定跟我不太一样,咱们肯定会拍不一样的东西。然后他也会开玩笑说,你再怎么拍,估计也达不到我的成就,所以你就按自己的路走吧。

他是在给我减压。

3

我最喜欢的我父亲的作品是《红高粱》,特别是现在,看看我的处女作,再看看他的处女作,那种力度,那种很生动的东西,那是一生只有一次的。

做了导演之后,也更理解他了,太不容易了。以前只是觉得他很辛苦,所谓的不容易是觉得他要干很多的事情,現在觉得不容易是他想表达一种情感,遇到阻碍的时候,他所要面临的放弃或者取舍或者妥协,这个东西只有自己做导演才知道,你真实感受是什么样的,所以我能更深层次地去了解他。

做导演的时候他很专注,而且他非常耐心。小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电影一定要拍那么多条,很多人都烦了,他还是非常有耐心,他知道只有用这种态度才能达到最好的结果。

一方面,我觉得我永远理解不了我父亲那一代人,我觉得没有任何后代能去感受他们那一代的情感。他也会跟我讲起他的故事,但是我觉得他更多的还是留给自己的东西比较多,他不会去诉苦,是非常乐观的一个人。我听的时候,甚至有想把它拍成电影的冲动。对我来说,最深刻的一个故事就是“文革”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不能上学,不知道以后要干嘛,当工人会不会当一辈子的工人,所以那时候他心里非常的恐惧,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但是另一方面,我觉得我从小就很理解父亲,这个东西没法去定一个时间的点,它是一个基因,是一种感觉。他的那种隐忍压抑,这种性格也在我的身体里,这个DNA的东西没法改变,我也是这种性格。因为我在美国待了这么长时间,对一些事我还比较直接,但他不会,他永远都是默默藏在自己心里,不会让别人感到他有什么不高兴或者不舒服,而且他不给别人压力,一旦出了什么事他自己担责任。

我从小就得面对父母离异这件事情,因为小的时候,父亲的角色在那儿摆着呢,他那时候又是个很张扬的人物,经常能看到报纸上有报道他的,包括他跟我母亲的事情也会报道出来,别人也会指指点点,那时候离婚还不是很流行。所以我们家也算是先锋级的。我妈妈的态度就是不理不睬,那么我的态度其实也是不理不睬,因为别人说什么话也没有办法控制,你知道自己过得还行就好。每个孩子的童年肯定都有自己不愉快的时候,我小的时候也被同龄的人欺负过,因为我不爱说话,比较柔弱,他就想欺负一下你。比如说回家的时候把你的车胎给扎了,你就得推着自行车回家,半路上对你扔小石子……

那时候我对父亲没有恨,只能说是埋怨,就会问妈妈,为什么别人家有爸爸妈妈,我没有,会问这些问题。然后每回问到的时候,就发现我妈妈很为难,我是一个很懂事的人,问两次就不问了,我也知道怎么回事,看报纸也都看到了。

但我母亲是维护他的。因为我就一个父亲,而且她希望我跟父亲的关系会好,而不是因为他俩的事情,那是他们私人的事情,去影响到我跟父亲的关系。所以她一直都说,你父亲是一个好爸爸,那么努力,你知道他多辛苦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吗,他非常爱你。她一直会跟我说这些话。

说句实话,有时候孩子跟父母的隔阂,很大一部分都是因为家庭离异,父母造成的,因为很多离异的家庭,男女双方会有一种怨恨,这种怨恨会发泄、表露到孩子身上。这一点我比较幸运,我父母都没有。

他们有没有过争吵,肯定有,但是从来不是在我面前,在我面前都是很平和的、很友好的。所以我看他们俩离异,觉得其实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大概十几岁的时候,我就理解了,每个人有每个人不同的追求,当这个追求不一样的时候,两人走不到一块儿,就会分开。

我从小就喜欢画画,只要看到一个画面,永远都不会忘记。我最早的关于父亲的画面,就是他裹了一个军大衣来幼儿园看我,我记得我在地下玩儿,然后抬头看,他刚好是背光,旁边一个太阳呲着,我就感觉一个绿绿的、很高耸的一个身影就这么看着我,居高临下看着我,等着我玩儿完跟他回家,到现在这个画面我也忘不了。那时候对他有点害怕,觉得他特别高、特别大。

(刘强荐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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