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其中的国
2017-02-22王燕青
王燕青
与牟其中谈论过最严肃的问题是“生死”,但我们又好像没有正儿八经地专门花点时间来谈这个话题。前后多次采访牟其中,时间跨度长达三年。他的境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最明显的当然是出狱了。我很少见他有情绪激动的时候,顶多就是脸上的笑容大小有区别,多数时候他都是静静地听,静静地说。
牟其中不止一次遇到生死问题。最惊险的一次是70岁那年。还在狱中的他郁结难舒,突发脑溢血。所有人都认定他躲不过了。此前,他一直保持着很大强度的运动量:爬楼梯,还坚持每天双手双脚着地爬行30分钟。突发脑溢血是得知儿子在美国身体出了些状况,需要钱做手术,狱方想要他主动写申请请求保释。牟其中不肯写,他认为提交申请的前提是默认“有罪”。而默认“有罪”的后果是,他将贴上这个标签终老。他一直坚持自己无罪。肯定有过绝望,但他在孤寂的环境里挺过来了。
我试着反复理解牟其中,不是没有波动。一开始,我仅仅是被他传奇的经历吸引,随着了解的深入,我发现这些神奇只是他的皮毛,是时代赋予他的,也是时代给了他这个空间。他有没有为此沾沾自喜过?有的,但更多的是惶恐和孤独。他每每听说哪里哪里有个人跟他有一样的想法,就高兴得很,比如埃隆·马斯克,心里就想着要找对方谈一下。他希望自己的思想是超前的,也是独一无二的,但他不独享。
对牟其中,我有过一个阶段的质疑。这几乎是采访理解一个人的通病了,起初“看山不是山”,最终发现“看山还是山”。在这两层理解的中间那层,我觉得牟其中也不过如此。他看书宽泛,杂而无章;他说事离谱,不切实际。我想,他的过人之处在哪呢?他终究又被归入时代产物那个行列。我甚至觉得他是个无情的人,对家庭的不作为、对儿子的不管教,应该是狠心的人才会这样。
第三次见牟其中,是我最接近他的一次,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我抛给他很多疑惑,他像一个老朋友一样跟我聊天,看得出来,没有任何戒备,也没有任何保留。也是这一次,我才真正理解他的许多选择。
我们约在峨眉山的报国寺见面。对他来说一个很有意义的地点。牟其中青年时在万县组织“马克思主义研究会”,一群人想着怎么出人头地,牟其中特殊一点,因为他的家庭出身。祖父和父亲都是有名望的人,到他这里遭遇时代变故,家境发生了变化,加上他的母亲不是正房,他想获得父亲认可的心情太迫切。
获得认可并超越父亲的方式就是做成一件轟轰烈烈的事。父亲平常给他灌输达则兼济天下的概念,他自然想到了“报国”。听说峨眉山有个“报国寺”,他领着“马克思主义研究会”的一帮年轻人走到了保国寺,热血沸腾。他认为报国寺里有报国良方,但除了寺门口的一副对联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并无其他。
再次来到报国寺,他又驻足寺门口,重复读着对联。我们不也常常通过一句话、一首歌、一个物品来体察自己的内心吗?牟其中也是。那一刻,我理解了他的报国初心。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的初心,就像有人想要赚钱买房子一样,直白而坚定。他坚持了一辈子,不想报国无门。那一刻,我也理解了他对家的定义和对家人的态度。在他的概念里,国便是家,他的国好了,家也好了,家人也好了。
此时,他最害怕的是什么?76岁的高龄,还想着再干20年。我们一路聊了许多问题,我没有专门问他关于生死的问题。爬山时问过他吃不吃得消,跟他在狱中的锻炼强度比如何。他气都不喘,说爬山不能算锻炼。
从山上下来我们坐车往回赶。到达晚饭地点时,天已经黑了。牟其中站在马路牙子上,我陪他站着。他突然跟我说,他想过,如果身体不行了就自杀。我挺震惊,不是震惊他可能会自杀,而是震惊他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轻描淡写地对一个不经意的人说了这句话。他肯定是想得很通透了。
续命。这是他对自己的总结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