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位国家领导人曾在这里住过第一小区:拆还是不拆?
2017-02-22高雪梅
高雪梅
迄今走过一甲子的百万庄小区,在老北京人心中,可谓如雷贯耳。可在城市规划者眼中,那里却不仅仅是李鹏、温家宝、钱其琛等人居住过的地方。
“百万庄小区是新中国成立后最早自主设计的居住小区。”中国青年规划师联盟负责人王宏杰说,以前,胡同、四合院是老北京主要的居住模式,百万庄小区建成后,改变了北京乃至中国居民的居住模式。
“可以说,百万庄小区是我国现代住宅小区的开山之作,它探索的居住理念至今仍影响着中国人的生活方式。”王宏杰说。
融入易经八卦
新中国成立伊始,北京三里河、朝内大街、西单北大街等多个地点按规划兴建国家机关办公楼,为配合行政办公区需要,在其周边建造了住宅區、托儿所、学校等,百万庄小区即是这一历史时期的产物。
作为建设部、机械部等单位的配套住宅,百万庄小区位于西城区三里河路与车公庄路交叉口东南,在西二环和西三环之间。1951年动工修建时,百万庄还属于城外。如今这里已寸土寸金,房价高达每平方米10万元左右。小区竣工于1956年,占地面积约21公顷,差不多有天安门广场一半大。
“最早这里是一片乱坟岗,俗称百万坟。解放后,才被选作我们国家第一批政府公务员的宿舍区,由著名建筑大师张开济主持设计。”74岁的薛老先生说,他是百万庄小区第一批搬进来的住户,当时还是一名十几岁的孩子。
张开济,曾任北京建筑设计研究院总建筑师。有人说张开济“设计了半个北京城”,天安门观礼台、钓鱼台国宾馆、北京天文馆、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北京小汤山疗养院、中央民族学院校舍、三里河住宅区等,均出自他的手笔。
沿三里河路拐进百万庄,喧嚣的车水马龙声立刻远去。成片的三层小楼,错落有序地坐落在绿树丛荫中。小楼一律红砖墙、坡屋顶,有的屋檐上长了杂草随风摇摆,木门窗涂着红漆,洒满阳光。楼前搭建的小院儿,有的种上花草,有的摆着条椅。整个小区看似老旧静谧,其实却暗藏“玄机”。
“百万庄小区由九个区域组成,以十二地支的前九支命名。申区位于中心,是二层楼的花园式住宅,子、丑、寅、卯和辰、巳、午、未八个区,全部是三层的小楼,分别按照逆时针方向排在申区两侧。”中国青年规划师联盟成员王暄说,大概是出于风水上的考虑,百万庄小区的设计融合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易经八卦,在新中国住宅区建设史上,可谓独树一帜。
来自前苏联的上好黄铜
百万庄的布局采用“回纹型”,讲求“通而不畅”。各区由数幢住宅楼群围合,形成一个个较为宽敞的内部庭院,作为该区的公共活动场地,家长在楼上家中就可以看到孩子们玩耍的情况。
每个楼群内没有死路,都通向由子丑寅卯、辰巳午未以及申区围合而成的小区中心。中心区有大片的绿地,还配建了小学、副食店、百货店、粮店、理发店、门诊部,既确保了居住的安全和安静,又保障了生活的便捷和便利。
住在未区的陈瑾女士回忆,她从幼儿园开始就住在百万庄,当年奶奶给她两毛钱去买肉包饺子,下了楼不用走远,就可以在小区副食店买到。有时候,粮店来了好大米,邻居们一听说,就赶紧去排队。
尽管当时国家并不富裕、物资匮乏,但作为国家重点建设项目的百万庄的建筑材料相当讲究。门窗木料选用东北的红杉木,经高温处理,不生虫不变形。门把手、合页、龙头、马桶零件等五金件是来自苏联的上好黄铜。“就连我们上楼梯的扶手,到现在都很好用。”辰区居民、78岁的郏老先生说。
在百万庄,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除了布局是“回纹型”外,深红色的楼门、楼道里的推窗上的玻璃,楼梯木扶手的底座、楼门遮雨檐的挑梁以及临街阳台的栏板,也有回纹装饰。回纹最早源自商周,寓意回归平安,是百万庄显著的一个人文特征。
不仅仅是建筑材料,在户型设计、房屋装修、家具配置上,百万庄都真实记录了当时首都干部职工的居住状况,是计划经济时期遗存不多的新中国住宅小区典范。
蔡奶奶今年84岁,1955年结婚时,单位分的新房就位于百万庄卯区。“二室一厅,面积约60平方米。除了申区以外,其他八个区的户型大多是一室一厅、二室一厅,也有三室一厅。”蔡奶奶说,那会儿跟人一说住百万庄,特自豪。
那个年代,百万庄小区的户型包括独立的卧室、客厅、厨房和卫生间,格局新颖,适合在短期内集中解决大量人口的居住问题,直到今天仍是住宅户型设计的基础范本。
居民“藏龙卧虎”
百万庄的第一代居民来自国家部委机关,包括核工业、航空、电子、建设、机械、冶金、国家计委等诸多部门,可以说小区里人才济济,藏龙卧虎。
不少国家领导人都曾在这里住过。李鹏在《我这一家人》里提到了在百万庄的日子。
作家曲波在辰区完成了《林海雪原》的创作。曲波在介绍为什么创作《林海雪原》时写道:“今天,祖国已空前强大,在各个建设战线上都获得了辉煌的成就,人民生活也正在迅速提高。我的宿舍是这样的温暖舒适,家庭生活又是如此的美满,这一切,杨子荣、高波等同志没有看到,也享受不到了。但正是为了美好的今天和更美好的将来,在最艰苦的年月里,他们献出了自己最宝贵的生命……”其中“我的宿舍”指的就是百万庄小区。
位于小区中北部的申区,建筑格局明显区别于其他八个区,在参观者看来显得很是神秘。小说《血色浪漫》中曾这样描述:“申区简直是百万庄的灵魂。这是一片二层小楼的高级住宅区,里面的住户级别最低的也是副部级干部。”
不过在陈瑾的印象中,小时候孩子们玩耍时,经常直穿而过,一点也没觉得申区神秘。如今,申区西门有保安24小时值守,是九个区中唯一实行封闭管理的区域。申区南侧是一排临街的花园式住宅楼,有点像现在的联排别墅,两层楼高,每户住宅前都有一个小院,院外围着铁栏杆,院内摆放着花草树木,整洁静谧。
百万庄小区的住户,更多的是默默无闻的普通工作人员,在各个领域为新中国的建设和发展作出了贡献。
一个甲子倏忽而过。在小区里住了大半辈子,这些当年的国家栋梁已是耄耋老人。为了留下居民们的宝贵记忆,记录百万庄的风雨变迁,中国青年规划师联盟“爱上百万庄”社区营造小组成立了口述史小分队,联合展览路街道工委、办事处共同启动“讲述百万庄的故事”征集活动。
“邻里住宅”的温情
李沛钰没有想到,自己在百万庄一住就是56年。李沛钰已91岁高龄,1949年开国大典时,他站在天安门广场北京大学方阵中,他的父亲李济深时任中央政府副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后来,李沛钰成为解放后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机械工程师。
1960年,李沛钰夫妇搬进辰区,因为父亲李濟深的关系,家中得到了一台苏联专家送的17寸彩色电视。当时可是一大稀罕物件儿。1961年北京举行第26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每到下午6点半下班后,左邻右舍都过来看比赛。雄伟的国歌声中,中国乒乓球队获得男子团体世界冠军,庄则栋、丘钟惠分获男、女单打世界冠军。百万庄的邻居们共同见证了这一历史时刻。
“百万庄的邻里都是亲如一家,不分彼此的。那时候我在学校教英语,中午不能回家,隔壁的奶奶就照顾孩子们吃午饭,我家的钥匙也放在奶奶家,孩子们回来了,奶奶给开门,督促他们学习。”84岁的李沛钰夫人舒赋璋向口述史小分队成员杨映雪回忆。
李沛钰一家都是南方人,不会包饺子和蒸馒头,邻居每次做了都会送一些,舒赋璋也投桃报李,时常将自己做的萝卜糕分给各个门楼的邻居们,大家交换学着做。
口述史小分队拜访了《林海雪原》中小白鸽的原型、曲波的夫人刘波。刘波回忆,来到百万庄,家里七口人住在一个三居室里,按照家庭人口的需求,本来可以要两套房,但是他们觉得新中国刚刚成立,政府也有很多困难,就只要了一套。不仅是他们家,当时的第一批住户,都尽可能克服生活上的困难,一大家人住一套两居室,或者把一套三居室隔成两户住。这一住,就是六十多年,虽然其间铁道部曾经在北京二环附近给分了更大的房子,但刘波坚决不去。在刘波的心目中,只有百万庄才是自己的家。
百万庄那时的住户,来自大江南北,刘波女儿曲毳毳说,生活在百万庄,就像生活在一个超级大家庭里。大家有什么事都互相照应,孩子们上学没什么压力,经常是半天上课,然后一块玩一块学习。孩子们管阿姨们叫潘妈妈、韩妈妈……左邻右舍透着一家人的亲热。
中国有句老话“远亲不如近邻”,原指旧时老街坊之间的居住关系。上世纪50年代初,随着城市的发展,北京究竟需要什么样住宅的问题,亟待解决。张开济在百万庄的设计中,引入了美国规划师佩里提出的“邻里单位”。“邻里单位”是城市规划中的重要理论——通过在社区中更加完整地满足家庭生活的基本需要,重新发现随着城市尺度增大、交通快速化而消失的亲近感和归属感。这些,在百万庄小区,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如果拆了,就永远也回不来了
百万庄小区自诞生之日起,就成为建筑与规划学界的研究对象。由于在中国和世界规划建筑史上具有重要影响力,百万庄住宅区设计方案作为经典案例,被收入高等学校教材《城市规划原理》,并被《中国住房60年》《建国以来的北京城市建设》等重要著作收录。
然而,犹如美人迟暮,经过60年的使用,百万庄屋檐脱落、门窗破损、杂草丛生、私搭乱建,就连当年栽种的杨树,尽管长得比楼还高,有的也因中空而摇摇欲倒……说起百万庄的现状,老居民们很是烦恼和无奈:“下水道老化,经常堵,走在大马路上都能闻到臭味。”
相关部委的合并或撤销,也让百万庄处于“产权不清、责权不清”的尴尬境地,缺少全面的后续维护。百万庄要拆迁的传闻这些年一直不断,居民们担心拆除,不敢修缮整饬。房屋老化加之居住者多为老人,使得小区的安全隐患愈发严重。
2003年有关部门曾将百万庄鉴定为“危房”,提出拆除方案。有老住户们请专业房屋鉴定公司按照《危险房屋鉴定标准》逐一反驳,并联名请设计师张开济帮助。张开济致函北京市有关部门,他说,随着现代民居建筑的发展,百万庄已经成为历史,但它是北京市历史文化遗产的一部分,若能被保护起来并加以修缮和维护,“我个人亦将感觉十分荣幸。”
此后,北京市政协委员鲁怀安在提案中指出,百万庄是现有同类建筑中保存最完整的唯一建筑,是北京城市民居建筑史上的一处里程碑式建筑群,被誉为民居建筑明星和样板。鲁怀安建议,将百万庄列为文化遗产,给予长期保护,通过修缮,开辟为建筑和文化旅游景区。
尽管不断有专家呼吁将百万庄住宅区列入历史文化保护名录,但结果至今仍不能如人所愿。
相对于专家们对百万庄保护的呼吁,百万庄居民的意见比较分化。有居民说:“我倾向于拆除,虽然舍不得离开,但房子已经超期服役,安全隐患严重,不拆不行了。”也有居民表示:“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不舍得离开。在安全的前提下,不拆有不拆的好。”
王宏杰感慨,拆和不拆都有道理。北京的伟大不仅在于辉煌的古代都城建设史,更在于其不断丰富的历史过程。其中,新中国成立之后的城市建设和居住空间文化也是重要一环,其历史文化价值不可替代。百万庄历经60载风雨,中国就这么一处,如果拆了,就永远也回不来了。对于百万庄眼下的困境,有机更新也许不失为一种有效的解决办法。
(赵小微荐自《瞭望东方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