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民办教师三十七年的执着
2017-02-22何守先
◎何守先
一位民办教师三十七年的执着
◎何守先
2006年来临,亚妮去了贵州黔东南州的深山,拍摄一个叫王安江的人物。
王安江是位民办教师,十八岁师范毕业,就当了民办教师。到二十七岁那年,有一天上课,讲到中国少数民族的三大英雄史诗——藏族民间说唱体长篇英雄史诗《格萨尔》、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和柯尔克孜族传记性史诗《玛纳斯》时,他忽然想:《格萨尔王》将藏族古代神话、传说、诗歌和谚语等民间文学融为一体,让格萨尔王完成降妖伏魔、抑强扶弱、造福百姓使命之传说成为藏民族伟岸历史的缩影,至今无人能否认它代表着古藏文化最高成就;而蒙古族卫拉特部英雄史诗《江格尔》,则记叙了由江格尔建立的一个“没有痛苦和死亡、人人永葆青春时光,没有潦倒和贫穷、只有富足和繁荣,没有孤儿和鳏寡、只有兴旺和发达,没有动乱和恐慌,只有幸福和安康”的理想乐园,至今举世敬仰;《玛纳斯》通过柯尔克孜天才歌手们世代传递,至今不朽。那么,可追溯到五千年前的苗族历史,从母权制过渡到父权制,从血缘婚演变到对偶婚,如此漫长的原始社会,我们的史诗在哪里?苗族没有自己的英雄史诗,于是苗族就没有让灵魂生根的故事。于是,王安江萌生了一个念头,他要写苗族的英雄史诗,因为他是苗人后裔。
苗族的历史,是凭民间艺人的说唱代代相传。但随着社会变迁,生活方式的改变,那种靠说唱谋生的民间艺人,大多老去、死去,后生的传承者寥寥无几,于是苗族面临着原生历史传承的断层或危机。王安江面临的,首先要寻找到那些传唱和传播苗族迁徙故事的民间艺人,学会歌唱,然后把歌唱变为文字,写出属于苗族的史诗。而那些艺人或传唱者,各揣历史一端,牵着岁月或长或短的线索,分布在天南海北。于是,王安江领了当月发的十六元工资后就辞职了。
一卷铺盖,一个水壶,从老家贵州出发,徒步走遍黔、湘、鄂、川、滇、桂、琼、老挝、越南、泰国等所有苗族驻足的村寨。这一走,就是三十七年。
亚妮走进台江县台盘乡一个叫棉花坪村的寨子。寨子三面环山,高峻林密的大山;一面临水,清澈见底的一条河;一栋老屋兀自沉默在那里。
六十多岁的王安江佝偻着背,苍老灰暗,像是早已迈过七十。见到亚妮,没有欣喜,径直走进了猪圈。一阵猪叫后,亚妮看到近一米高的一沓由各种纸装订的书走出来。亚妮接过半截,书后面露出王安江脑袋:“八本。”
八本史诗。亚妮翻开,里面除了文字,还有大量奇谲的手绘图案,如同天书。翻着,眼就湿了。问他怎么完成这件事的,王安江低着头,喃喃几句说完了经历:从二十七岁一直走到六十三岁,在此期间,贤淑的妻子死在找他的半道;尚年幼的两个儿子,艰难撑到十七八岁,幼子自杀,长子出走。细节,不说,眼里一片平和。接着,王安江坐在自家门前,对山对天,唱起。那是一种低回温婉的长腔,像是一个长者走在苍茫大地,时而前方河流湍急,时而穹宇雄鹰掠过,时而山巅云卷万千,时而硝烟弥天蒙日,时而花开绚烂无际……据说,他在诠释苗族从开天辟地的混沌时代走过来的千年英雄足迹。
苗人知道,自己的部落联盟,史书上称为“九黎”,其首领是战神蚩尤。他依靠甲坚兵利,纵横南北、威震天下,后与黄帝部落因土地之争起兵战伐。再后来,蚩尤在涿鹿被黄帝、炎帝两大部落联军打败,从而开始了漫长的迁徙。征战、劳作、饥馑、疾病、繁衍;昌盛、颓灭、匍匐、生长……苗人的迁徙,惊天地泣鬼神。他们最早的分布是:一支去了广西、湖南,一支去了贵州、云南,另一支留在湘鄂川黔边区。再后来的延展融入,区域就更广大。王安江从早到晚的吟唱,亚妮听不懂;上千万字裹在神话、传说的图腾中,看不懂。但拿一家性命换来的叫史诗的东西,捧在手中,让亚妮无法安心。
王安江说,你把它带走,带给能让全世界都知道它美丽的人的手里。亚妮犯难了:第一,离开王安江的吟唱,那就是一堆废纸;第二,“亚妮专访”是周播栏目,时间钉在节目的每一个关节上,没有挤出来的可能。亚妮无奈得连解释都觉得多余。于是,几天几夜,王安江就唱,唱着说,说着唱。
亚妮要走了,他不说话,捧着八本他叫史诗的手稿,站在家门口。
亚妮走到村口,回头,他还站在那里,亚妮再也不敢回头。然后,身后王安江的唱飘过来,然后,唱飘散,留下风走在她耳边。
亚妮离开后,那八本苗族史诗,还是躺回猪圈里。
亚妮从贵州回来不到一个月,王安江的儿子打电话,说他父亲病了,需要输血,没钱,求援助。亚妮当即汇去三千元。五天后,王安江的儿子又来电话,说钱取不出来,因为乡邮电所规定,电汇的钱必须存满一个月,方能提取。人命关天,亚妮立马打电话到贵州省民委,民委致电县里,再找到镇里乡里,钱取出来那天,王安江过世。
那八本手稿组成的上天入地的民族史诗,那条漫漫迁徙的族人之路,那些可以让人神魂飞天的神话、传说,那些穿过千年依然活着的故事,躺在王安江的猪圈里,就在等一个叫亚妮的人带走它。亚妮没去,她没有时间。王安江的儿子,就在他父亲去世的葬礼上,将八本手稿烧成灰烬。
这是个痛,一直伴随亚妮。